“那么,梅布尔,你自己打算怎么做?”乔愚笨无礼地问。他觉得自己很有把握。他并没有期望得到回答,便转过身,把嘴里残留的烟草运到舌头,然后呸地一口吐出来。他不管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因为他觉得自己无论对什么都有把握。
早餐时,三兄弟和这位姐妹围坐在凄冷的饭桌旁,试图进行非正式的商议。因为早班来的邮件给了这个家庭以最后一击,一切都完了。这沉闷的餐厅本身,附加笨重的红木家具,看起来好像都在等着处理掉。
但这种商议毫无结果。三个男人懒散地摊开手脚坐在桌旁,抽着烟,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们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无能为力的意味。姑娘单独坐在一边。这是个27岁的年轻女人,个子相当矮小,脸色郁郁不乐。她并没有与兄弟们共享同样的生活。本来她样子会很好看的,如果不是脸上表现出沉重的话。她的弟兄常以此讥讽她。
外面传来一阵慌乱的马蹄声。摊手摊脚坐在椅子里的三个男人全都向外探望着。远处,在把草场跟大路隔开的墨绿色的冬青灌木丛那儿,他们看见被带出去溜弯的一队大种重挽马,正轻松自在地走出自家的院子。这是最后一次了,这些是经他们手的最后一批马了。他们神情苛刻,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面对生活突如其来的崩溃,他们全都吓坏了。把他们卷进去的这场灾难根本没给他们内心留下自由的感觉。
然而他们可称得上是三个漂亮、结实的小伙子。乔最年长,是位33岁的汉子,宽肩阔背,英俊得令人难以忘怀。脸红红的他用粗壮的手指捻着黑色的胡须,眼睛显得空洞而躁动不安,他笑的时候露出满口牙齿给人一种肉欲的感觉,举止粗鄙愚笨。现在他注视着马队,眼睛里流露出无能为力的迟钝和因生活的打击而产生的麻木神情。
这些高大的马悠闲地走过。有四匹马,头尾上套,喷着鼻息,朝着大路分岔的一条小路走去,大蹄子轻蔑地踩在黑泥中,炫耀地摇摆着巨大滚圆的腰臀。当它们拐过街角,给领进小道时,马突然紧跑几步。这每一个动作显露出了一股强大的使人昏昏欲迷的力量,还有一种被征服的愚笨。马夫站在前面回头朝马看了一眼,猛地拉了缰绳,马队便梦游般地在树篱后摇摆地走着,走进小道,最后一匹马夹紧尾巴,扭着滚圆的腰臀,走过去,一会就不见了。
乔失神绝望地瞧着。这些马对他来说就像他自己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现在彻底完蛋了。幸运的是,他与一位跟他年纪一般大的女人订了婚,因而她的父亲,附近的一位财务主管,会为他提供一份工作。他会因结婚而被束缚住的。他的生活结束了,现在只是个被支配的动物罢了。
马匹远去的蹄声在耳边回响。他不安地转过身来,怀着莫名的躁动,伸手从盘子里拿出剩下的猪肉皮,轻轻地吹声口哨,把它们扔给躺在火炉围栏边的狗。他注视着狗狼吞虎咽地吞着肉皮,直到这动物看着他的眼睛。随后,他微微露齿一笑,粗声粗气而愚笨地说:
“你再也没有多少咸肉吃了,是吗,你这小畜生……?”
狗沉闷无趣地轻摇着尾巴,蹲坐在那儿,然后站起来绕了一圈,最后重又躺了下来。
桌旁又陷入了一阵沉默。乔摊开手脚,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他不愿现在走,想等到家庭会议散后再走。弗雷得·亨利,这是老二,身体挺直,四肢匀称,很有活力。他看着马匹走过时显得十分镇静沉着。如果说他也像乔一样是动物的话,他是一种能够居于统治地位的动物,而不是一种被统治的动物。他能驾驭任何马匹,举止间带有支配的神情。可他无法支配这种生活处境。他把粗糙的棕色胡子向上梳理了一下,露出嘴唇,恼火地扫视着他的妹妹。她无动于衷,令人费解地坐在那里。
“你要去跟露西住一段,是吗?”他问道。姑娘没有作答。
“我看不出你还能够做什么。”弗雷得·亨利坚持道。
“做一个女仆。”乔简短地插话说。
姑娘漠然置之。
“要我是她,我会受训去当护士。”老三马尔科姆说道。他是这家最小的孩子,才22岁,有张光鲜活泼的脸。
可梅布尔根本没注意他。他们多年来一直谈论她,评头品足,而她几乎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
壁炉上的大理石钟悦耳地敲着半点钟。狗不安地从炉前地毯上站起来,看着早餐桌旁的这伙人。他们仍旧徒劳无益地坐着。
“噢,好吧。”乔突然说道,“我要走了。”他把椅子往后一挪,叉开腿骑马似地向下一蹲,站了起来,走到炉边。他并没有走出房间。他很好奇,想知道其他人会做什么,或者说什么。他开始往烟斗里填烟丝,低头看着狗,音调很高,做作地说:
“跟我一起去吗?跟我一起去,好不?你会得到比你刚才指望的多得多的东西,听见没有?”
狗微微摇动着尾巴。男人仰起下巴,手盖在烟斗上,专心致志地吞云吐雾,心不在焉的眼睛一直望着狗。狗哀伤而怀疑地抬头看着他。乔双膝向外突起站着,像典型的骑马的姿势。
“你收到露西的信了吗?”弗雷得·亨利问他妹妹。
“上个星期。”传来含糊的答话。
“她说什么?”
没有回答。
“她要你到那儿住吗?”弗雷得·亨利坚持问。
“她说我愿意的话可以去。”
“哦,那么,你最好去。告诉她你星期一去。”
回答他的是沉默。
“那就是你要做的,是不是?”弗雷得·亨利说,略有些恼怒。
不过她没有作出任何回答。房间中一阵鸦雀无声,沉默中充溢着徒劳和愠怒。马尔科姆傻乎乎地咧嘴笑着。
“从现在到下星期三之间你得下定决心。”乔大声说,“不然的话你就要露宿街头。”
年轻姑娘的脸阴沉下来,不过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杰克·弗格森来了!”马尔科姆高声叫道。他正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
“在哪?”乔问道,嗓门很大。
“刚刚走过去。”
“走进来了。”
马尔科姆伸长脖子望着门口。
“是的。”他说。
大家又是一阵没吭声。梅布尔在桌首,像一个被宣判死刑的人一样继续坐着。这时从厨房传来一声口哨。狗突地跳了起来,猛烈地吠叫着。乔打开门,喊道:
“进来吧。”
过了一会,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紧裹在大衣里,脖子上围着紫色羊毛围巾。他脱掉大衣,摘下围巾,花呢帽扣在头上,并没有动。他中等个儿,脸削长而苍白,眼睛看上去挺疲惫。
“你好,杰克!嘿,杰克!”马尔科姆和乔叫道。弗雷得·亨利只说了句“杰克”。
“怎么样?”新来的人问道,显然在跟弗雷得·亨利说话。
“老样子。我们到星期三就得搬出去。——感冒了?”
“对——很严重。”
“干吗不呆在家里?”
“我呆在家里?我不能起床的时候,也许有机会。”年轻人说道,嗓子沙哑,略带着苏格兰的口音。
“这真是件有趣的事情,对不对?”乔兴高采烈地说道,
“要是医生因为感冒沙哑着喉咙四处走动,对病人来说这可挺糟糕,是吧?”
年轻的医生慢慢地看着他。
“那你有什么毛病吗?”他讥讽地问。
“据我所知没有。瞧你的眼睛,我希望没有。为什么?”
“我以为你非常关心病人,猜想你是否是他们中的一员。”
“真该死,不是的,我从来没有看过病,而且希望永远不看。”乔回答道。
就在这个时候,梅布尔从桌旁站起,他们所有的人才好像意识到她的存在。她开始收拾盘子,把它们堆在一起。年轻医生看着她,但没有跟她说话。她也没有跟他打招呼,端着盘子走出房间,脸上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你们大家?”医生问。
“我赶11点40的车。”马尔科姆答道,“乔,你准备坐马车走吗?”
“是的,我告诉过你我要坐马车走,是吗?”
“那么我们最好别误了车。——再见,杰克,临走之前很高兴见到你。”马尔科姆说着,与他握手。
他走了出去,后面跟着乔,看起来像拖着尾巴。
“嗨,这是你们自己,”医生叫道,当他跟弗雷得·亨利单独留下来时,“要在星期三之前走,是吗?”
“那是命令。”对方答道。
“哪里,到北安普顿?”
“就是那儿。”
“天哪!”弗格森懊恼地叫道。
一时两人都没吱声。
“一切都安排妥了,是吗?”弗格森问。
“差不多了。”
又是一阵停顿。
“我会想你的,弗雷得,伙计。”年轻的医生说道。
“我也会想你的,杰克。”对方回答道。
“非常想你。”医生沉思道。
弗雷得·亨利转过身去。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梅布尔又走了进来,清理桌子。
“那你打算做什么,柏文小姐?”弗格森问。“到你姐姐家去,是吗?”
梅布尔直直的逼人的眼光盯着他,弄得他很不舒服,扰乱了他的安闲自在。
“不。”她说。
“哎呀,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打算做什么?说说看。”弗雷得·亨利徒劳地喊道。
可她只扭过头,继续干她的活。她把白色的桌布叠起来,铺上绳绒布。
“一棍子打不出闷屁!”她哥哥咕哝着。
可她脸上仍无动于衷,继续干完她的活。年轻的医生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过一会,她走出去了。
弗雷得目光一直追着她,紧闭着嘴,蓝色的眼睛充溢着激烈对抗的神情,一副恼火的样子。
“你可以把她碾成粉末,从她那里得到的也不过如此。”他压低嗓门小声地说。
医生微微一笑。
“那么她打算做什么?”他问。
“打死我,我也不知道!”对方回答说。
一阵沉默。然后医生激动起来。
“今晚我来见你,好吗?”他对朋友说。
“啊——在哪儿?我们到爵斯代尔去吗?”
“我不知道。我得了这样一场重感冒。不管怎么样,我会到‘星月’去。”
“让利兹和梅再掂量一晚上,呃?”
“对——要是我像现在一样还觉得好的话。”
“全都是一个……”
两个年轻人穿过厅堂,一起步向后门。这个家很大,可现在没有佣人了,显得孤寂冷清。在房子后部是一个砖砌的小小院落,再过去,则是一个大的四方广场,砾石铺路,两边有马厩。沿斜坡下去,是冬日下阴湿、昏暗的田野,朝前绵亘延伸着。
可马厩是空荡荡的。约瑟夫·柏文,这家的父亲,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但却是个颇具实力的马贩子。马厩里曾经挤满了马,马匹进进出出,马贩子、马夫来来去去,到处曾是一片喧嚷的景象。那时厨房里满是仆人。可后来衰败了。老人曾经再婚,试图改变他的颓势。现在他死了,一切都成了泡影,只剩下债务和恐吓。
几个月以来,梅布尔生活在这大房子里,没有仆人伺候,为她无能的兄弟们管着清贫的家。她管家已有10年了,可先前,花钱是不受限制的。尽管那时一切都很粗俗野蛮,可有钱的感觉使她高傲、自信。男人们或许讲话下流,恶言恶语;厨房里的仆人们或许声誉很坏;她的兄弟们或许有私生子,可只要有钱,这姑娘便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无比高傲,寡言少语。
除了马贩子和粗俗的男人外,这一家没有什么客人来访。
梅布尔在姐姐嫁走以后,根本没有同性朋友,但她并不在乎这一点。她经常到教堂做祈祷,或是照顾父亲。她只有14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她爱母亲,十分怀念她。她也爱父亲,不过方式不同,她依靠他,在他身边她有种安全感——直到他54岁那年再婚为止。那时她激烈地反对他再婚。现在他已经死了,留给子女的只有令人绝望的债务。
在极度贫困的日子里,她备受煎熬。然而什么也动摇不了主宰家庭每一个成员的这种奇异、阴郁的高傲。现在,对梅布尔而言,末日已经来临,但她依旧不会替自己想方设法,她依然如故地遵循自己的生活方式,仍然支配着自己,懵懂、固执地熬过一天又一天。她为什么应该思考?她为什么应该回答别人?结局是这样,这便够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再也不需要沿着小镇的大街躲躲藏藏地走着,以避开别人的目光。她再也不需要降低身份走进商店买最廉价的食品。这一切都结束了。她什么人也不想,甚至于包括自己。懵懂固执地,她在一种心醉神迷中似乎越来越接近终结,越来越接近她自己的荣光,接近已经荣光地死去的母亲。
这天下午,她拿了个小包,里面装了把大剪刀、海绵,还有一把小小的硬毛刷子,出门了。这是一个灰暗、寒冷的日子,田野黯淡、墨绿,不远处的铸造厂冒出的烟把天空弄得黑乎乎的。她走得很快,谁也不理会,穿过小镇,躲躲闪闪地沿着堤路走向教堂墓地。
在那里她总觉得很安全,好像没有人能看见她,尽管事实上她暴露在经过墓地墙边的每一个人的目光之下。然而一旦置身于这高大耸立的教堂的阴影之中,置身于这些坟墓之间,她觉得不受外界干扰,觉得留在这厚厚的教堂墓地院墙之内就如同置身于另外一个国度。
她小心细致地修剪墓碑周围的草地,把粉白色的小菊花排放在锡制的十字架里。这一切都做完了的时候,她从邻近的墓碑那儿拿来一个空罐,打上水,然后用海绵极为仔细、一丝不苟地擦洗大理石墙的基石和盖石。
做这一切给她一种真挚的满足感。她觉得与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母亲有了直接的接触。她根本感觉不到伤痛,以一种近似于纯粹幸福的沉醉穿过墓地,好像完成这一工作,她就能与母亲进行微妙的、亲密的联系。因为她在这个世界所过的生活远不如她从母亲那儿继承下来的死亡世界来得更真实。
医生的家就在教堂边。弗格森,仅仅作为一名受雇的助手,拚命到乡下出诊。现在他正匆匆忙忙去检查外科门诊病人。他敏锐的眼睛扫视了一眼墓地,看见这姑娘在墓碑前忙碌。她看上去如此专心,又如此遥远,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某种神秘的力量打动了他的心。他步伐缓了下来,似乎着了魔一样注视着她。
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轻轻抬起眼睛。他们双目相接,彼此对视了一下,在某种程度上,一个人的感觉被另一个人感知了。他举了举帽子,然后顺着路走了下去。可意识中,像幻觉一样仍清楚地记忆着她的脸从教堂墓地的墓碑旁抬起,缓慢、怪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她的脸确实非常怪异。它好像对他施催眠术,眼睛里有种巨大的力量控制他整个人,使他如同喝了一种高效的药品一样。他以前曾经有过弱不禁风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又回复到他身上,从烦躁、日复一日的自我当中释放了出来。
他尽最快的速度完成外科门诊,迅速地给这些候诊病人的瓶子里装上廉价的药品。然后又以同样快的速度赶在下午茶前出发到他巡回出诊的另外一个地方,去探视几个患者。除了特殊情况他感觉不舒服以外,其他时间只要可能,他总是喜欢走路。他认为运动有利于恢复体力。
傍晚降临了。这是一个灰暗、压抑、寒冷的傍晚,潮湿、阴冷麻木着所有的感官。可是他干吗去想或者注意什么呢?他迅速爬上山,然后转身穿过墨绿的田野,顺着黑色的煤渣路朝前走去。通过乡村一个浅水塘,远方,小镇像郁积的灰末一样,散布着一个塔楼,一个塔尖,还有一大堆低矮、破烂、熄了灯的房子。小镇的最边缘,倾斜到水洼的地方是“古牧场”,柏文家的房子。它坐落在斜坡上。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马厩和外屋。唉,他再也不会经常到那儿去了!又少了一个玩耍的地方:他失掉了在这个排外的肮脏小镇上唯一关心他的朋友。除了工作,单调乏味的工作,不停地在矿工、钢铁工人中迅速地从一个住所走向另一个住所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了。这让他精疲力尽,可同时,他又对它怀有一种渴望。在这些劳动者家里走动好像穿透了他们生活的最深处,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兴奋剂,他既兴奋又满意。他能这么近地走近这些粗俗、不善于表达思想和强烈情感的男人和女人的生活中。他抱怨过,说他恨这地狱般肮脏的地方。可实际上,这里让他很兴奋,与这些粗俗、感情强烈的人们接触直接刺激着他的神经。
“古牧场”下面,田野上浅浅的潮湿的洼地里有一个方形的深水塘。浏览着田野景色,医生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一个穿着黑衣的身影穿过田野朝水塘走去。他定睛一看,那可能就是梅布尔·柏文。他的头脑突然变得敏感起来。
她为什么走到那儿去?他停下来,站在斜坡上凝视着。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他只能肯定这小小的黑色身影在洼地里移动。朦胧中,他好像看见了她,好像他是一个有超人视力的人,不是用普通的视力而是在心目中看见。在他注意力集中时,他完全可以肯定看见她了,要是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觉得在浓重的暮色苍茫中,他会失去她的。
他盯着她,随着她每一步的移动而移动,目光直接、专注,像是传送什么东西而不是引起的自发的行动,盯着她穿过田野直朝水塘走去。她在水塘边站了一会儿。她从未抬头看一眼,然后,她慢慢地蹚进水里。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睹着这小小的黑影慢慢地、不慌不忙地走向水塘中央,非常缓慢,逐渐地走向这静静的水深处,而且当水涌到胸部时仍在向前移动。随后,在这死寂的暮色中他再也看不见她了。
“天哪!”他叫道,“怎么发生这样的事?”
他径直跑下去,穿过树篱,飞跑在阴冷潮湿的田野上,冲进寒冷、朦胧的洼地里。花了几分钟时间,他才跑到水塘。他站在岸边,剧烈地喘息着,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眼睛好像穿透了这死寂的水。是的,也许那就是水面下她黑色衣服的暗影。
他冒险慢慢探进水塘,塘底很深,满是稀泥。他踏进去,刺骨的水在冰着他的腿。每动一下,他都能闻到泛到水里的冰冷、发臭的烂泥味道。这令他反胃。他仍旧很反感,但没多留心,走得更深了。冷水淹没了他的大腿,他的腰部,直到他的腹部。他的下半身全都浸在这可怕的冰冷之中,塘底是这样深不可测地溜滑,使他担心栽到水里。因为他不会游泳,很害怕。
他微微蹲下,伸出双手在水下四处摸索,想摸到她。死寂冰冷的塘水摇荡着涌上了他的胸部。他又动了一下,更深了一些;然后又一下,双手继续在水下四处探索着。他触到了她的衣服。可它从他的手指中滑脱出去。他不顾一切地努力抓住它。
就这么一抓,使他失去了平衡,十分恐怖地沉了下去,泥浆水灌进口中让他窒息。他疯狂地挣扎了一会。终于,在一段似乎无终止的时间后,他站稳了,重新冒出水面四处望着。他喘息着,知道自己仍在人世间活着。他又搜索着水面。她已经浮起并靠近了他,他抓住她的衣服,把她拖近,转身朝岸上走去。
他缓慢、谨慎地走着,一切都在慢慢地进展着。他一点点地挪,终于从塘里挪了出来。现在这水只及他的腿部了;摆脱塘水的威胁令他如释重负,欣慰不已。他举起她,从这让人恐怖、湿乎乎、灰暗的稀泥中摇摇晃晃地走向塘边。
他把她放倒在岸上。她已失去知觉,浑身淌着水。他把她嘴里的水挤出来,然后忙乎着试图让她恢复知觉。没有多长时间,他就觉得她开始呼吸了;她在自然地呼吸了。他又花了一些时间做着急救动作。他的手已明显地感到她活了;她复活了。他擦干她的脸,又用大衣裹着她,四处看着这朦胧、深灰色的世界,然后扛起她,摇摇晃晃地走下塘岸,穿过旷野。
这真是一段难以想象的长路,负担这么重,使他感到永远也没法走近那幢房子。但他终于站到了马厩院里,随后又走到了房前。他打开门,走进房子。他把她放在厨房炉前的地毯上,然后喊起来。房子空荡荡的,可壁炉里仍在烧着火。
他接着跪下来护理她。她正均匀地呼吸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神志清醒了,可神情间似乎丧失了什么东西。她清醒过来了,但不知道自己所处的环境。
他跑上楼,从床上拿来几床毯子,把它们放在炉前烘暖。接着,他脱掉她湿透了的带有土腥味的衣服,用毛巾把她擦干,赤裸裸地裹在毯子里。之后,他走进餐厅,去找些酒。还有一点威士忌。他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朝她嘴里灌了一些。
立竿见影。她醒过来了,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似乎她一直在看他,看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他。
“弗格森医生?”她说。
“什么?”他问道。
他正在脱掉大衣,准备到楼上去找件衣服穿。他受不了那死寂泥水的气味,担心自己的健康受到影响。
“我做了什么?”她问。
“走进水塘。”他答道。他开始像一个病人一样发抖,几乎没法照顾她。她眼睛紧紧盯着他。他头脑中似乎一片昏黑,软弱无力地回头看着她。他的颤抖变得轻微了,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了,尽管仍有些昏眩和麻木,但却很强烈地感到这一点。
“我是疯了吗?”她问,眼睛同时在盯着他。
“也许,那时是。”他回答。他现在内心平静,因为力量又恢复了,那奇异的烦躁紧张已逃匿得不知去向。
“我现在精神不正常了吗?”她问。
“是吗?”他想了一会,“不。”他老实地答道,“我看不出你有什么不正常。”他转过脸,有些惶恐不安,因为他觉得茫然不知所措,并模糊地感到在这个问题上她的控制力比自己强得多,而且她一直不眨眼地紧紧盯着他。“能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干衣服穿吗?”他问。
“你是为我跳进塘里的吗?”她问。
“不是,”他回答道,“我走进去的,不过我也淹没了头顶。”一阵沉默。他在犹豫着。他非常想上楼去换干净的衣服,可他内心里还有另外一种欲望。她看起来想要拥抱他。他的意志力好像已经给催眠了一样,游离出了他的身体,软弱无力地站在她面前。然而他内心里却觉得暖烘烘的,尽管冰冷透湿的衣服紧裹着他,但他一点也不发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
“因为我不想要你做这样一件傻事。”他说道。
“这不是傻事。”她说道,躺在地板上,一个沙发靠垫垫在脑后,仍旧凝视着他。“这是正确的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
“我要去换这些湿衣服了。”他说道。可他仍旧没有能力离开她,除非她叫他走。这就好像他的躯体置于她的掌握之中,他无法摆脱出来或者并不想摆脱出来。
突然她坐了起来,随后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发现毯子裹着她,感觉到躯体是赤裸裸的。一时间她似乎丧失了理智,狂乱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他惊恐地站着没动。她看见她的衣服散落在地上。
“谁给我脱的衣服?”她问道,眼睛睁得圆圆的,死死盯住他的脸。
“我脱的。”他答道,“想让你恢复知觉。”
她张着嘴,愣愣地坐着,盯了他好长一会儿。
“那你爱我吗?”她问。
他呆呆地站着,盯着她,心里好像熔化了一般。
她突然跪着扑向他的膝盖,双手抱着他,抱着他的双腿,胸脯贴在他的膝盖和大腿上,奇异地痉挛起来。她自信地紧紧抱住他,把他的大腿紧紧贴着自己,贴着自己的脸、脖子。
当她仰着脸看他时,眼睛谦卑而又闪闪发亮,充满了第一次占有一个男人的狂喜。
“你爱我。”她异常狂喜地喃喃自语道,充满渴望、喜悦和自信。“你爱我。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
她隔着湿乎乎的裤子,充满激情地亲吻着他的双膝,充满激情不分青红皂白地吻着他的膝、他的腿,似乎忘却了一切。
他低头看着这湿乱的头发,狂乱、赤裸、肉感的肩膀,心里十分震惊,同时又迷惑不安,有些害怕。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爱她。他从来没想到要去爱她。救她并且帮她恢复知觉时,他只是个医生,而她只是个病人。他心里没有一丝私念想得到她。更何况,引入个人因素对他来说是非常厌恶的,是对他职业声誉的一种亵渎。她紧紧拥抱着他的膝真是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他极为反感,然而——然而——他没有力量挣脱开。
她又朝他望着,目光中满怀着祈求强烈爱意的眼神,同时闪现出超常骇人的狂喜。由于宛如从她脸上发散出来的这种微妙的光辉,他软弱无力了。然而他从未打算爱她,他从未打算过。他内心深处有个地方执拗得不能让步。
“你爱我。”她狂喜地极为自信地喃喃道,“你爱我。”
她双手拉扯着他,把他拉到身边。他很害怕,甚至略微有些惊恐。因为他真的没有爱她的想法。然而她的手在往身边拉扯着他。为了平衡自己,他迅速伸出一只手抓住她赤裸裸的肩膀。一阵火焰好像灼伤了抓住她柔软肩膀的手。他根本没打算爱她:他的全部意志在抵制着他的屈从。这真是太可怕了,然而又有多奇妙啊,触到她肩膀的感觉;多美丽啊,她脸上闪耀的光辉。也许她疯了?他极为厌恶屈从于她,内心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
他一直没看她,盯着远处的门,可怕的手仍按在她的肩上。她突然间变得非常平静。他低头看着她,她的眼睛现在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疑虑,脸上的光辉已消失殆尽,可怕的阴影又笼罩在她脸上。他简直忍受不了她眼睛中那丝丝疑惑和隐藏在这疑惑之后的死亡的神情。
伴随着内心的呻吟,他让步了,让自己的心屈从于她。一个突如其来、温和的笑意浮现在他的脸上。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的那双眼睛,慢慢地盈满了泪水。他注视着她眼中冒出的这奇怪的水流,如同某个地方冒出的汩汩泉水。而他的心在胸中似乎燃烧、熔化了。
他看着她,再也受不了。他双膝跪下,胳膊搂着她的头,把她的脸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喉咙。她非常安静,而他似乎已经碎了的心在胸中带着一种痛苦的挣扎在猛烈燃烧着。他感觉到她滚烫的眼泪慢慢地润湿了他的喉咙,可他没动。
他感觉到滚烫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脖子,滴到了颈根,然而他仍旧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人类无休无止的永恒之中。只是现在,把她的脸贴紧他对他来说已经是必不可少的了;他永远也不可能再放开她了。他永远也不可能把她的头从他胳膊紧紧的拥抱中放开,他要永远保持这个姿势,尽管内心痛苦地受到了伤害,但那对他来说也是生活。他不由自主地低头看着她潮湿、柔软的头发。
接下来,好像是突然间,他嗅到了令人厌恶的浊水的气味,而就在同时,她挣脱开他,看着他。她的眼睛若有所思,深不可测。他害怕这双眼睛,他闭上眼睛吻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想要那双眼睛不再显露出那种可怕的若有所思、深不可测的神情来。
当她转过脸再对着他时,微妙的红晕已染上她的脸颊,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喜悦光彩,这真让他恐惧,然而他又想看见它,因为他更害怕那种疑惑的眼神。
“你爱我?”她相当畏缩地说。
“是的。”他痛苦而努力说出这两个字。并不是因为这两个字不是真的,而是因为那是所发生的事实。这两个字似乎把他新近破碎的心再一次撕裂开来。而他几乎不希望它是真实的,甚至现在也是如此。
她仰脸对着他,他俯身温柔地吻她的嘴,给她永恒誓约的一吻。吻她的时候,他的心在胸中一阵紧缩。他从来没有打算爱她,可现在一切完了。他已经垮过了他们之间的鸿沟,留下的只有束手无策,空虚冷寂。
这一吻之后,她的双眼又慢慢盈满了泪水。她离开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头垂在一边,双手交叉地放在腿上。眼泪极为缓慢地跌落下来。房间里一片静寂。他坐在炉前地毯上,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没有说话。他那破碎的心奇异的痛楚好像要吞噬他。他应该爱她吗?那就是爱了!他——一个医生!那就这样订终身了!——要是他们知道了会怎样嘲笑啊!——想到他们知道的情景,他真痛苦不堪。
他又朝她看看,陷入一种难以理解、无遮无掩的痛苦中。她低头坐在那儿,陷入沉思之中。他看见一滴眼泪掉落下来,心便热烈地跳动着。他这时才注意到她的一只肩膀完全没盖上,一只胳膊裸露着,因为房间昏暗,他隐约还能看见她的一个细小的乳房。
“你干吗哭呢?”他问道,声音有些异样。
“我不是在哭,真的。”她说道,有几分恐惧地注视他。他伸出手,温柔地握住她裸露的手臂。
“我爱你!我爱你!”他说道,声音低沉,微微颤抖,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她退缩着,低下了头。
他的手温柔地,带有穿透力地紧握她的手臂,令她忧伤。
她又抬头看着他。
“我要去,”她说,“我要去给你拿些干衣服来。”
“为什么?”他说,“我挺好。”
“可我要去,”她说,“而且我要你换下湿衣服。”
他松开她的手臂。她裹在毯子里,相当害怕地看着他,仍然没有站起来。
“吻我。”她渴望地说。
他吻了她,但很短促,半生气的样子。
片刻之后,她忐忑不安地站起来,全身都裹在毯子里。她试着排遣自己,把自己裹好,以便走路。他注视着她慌乱的样子。她知道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走动的时候,毯子拖曳着,他瞥见她的双脚和白皙的大腿,并试着记起把她裹在毯子里时她是什么样子。可那时他根本没想到要去记,因为那时她跟他毫无关系,而且他的天性对记起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她的样子也极为反感。
昏暗的房子里一个急促、压抑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随后他听见她的声音:“——衣服在那儿。”他站起身,走到楼梯口,拾起她扔下来的衣服,然后走回火边,把身子擦干,穿上衣服。穿好以后,他对自己的外表咧咧嘴。
火逐渐黯淡下去了,因此他又加上些煤。现在,除了从远处冬青树间透射出来的微弱的路灯光以外,房子里十分昏暗了。他在壁炉台上找到了火柴,点亮汽灯。随后,他把自己的衣服口袋掏空,把湿衣服堆成一堆扔在洗涤槽里。之后,他轻轻地收拾起她的湿衣服,把它们单独放成一堆,置于洗涤槽上面的铜架上。
时钟指向六点,他自己的手表已经停了。他该回诊所了,可她仍没下来。等了一阵后,他走到楼梯口,喊道:
“我得走了。”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她走下来。她穿上了她最好的黑色巴里沙长裙,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但仍湿漉漉的。她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笑着说:
“我不喜欢你穿那些衣服。”
“我看起来很怪吗?”他答道。
他们两个都感到局促不安。
“我给你弄些茶点。”她说。
“不用了,我必须走了。”
“是吗?”她的大眼睛又紧张起来,疑惑地瞧着他。于是再一次,他从内心的痛楚意识到有多爱她。他走过去,俯身吻她;温柔地,充满激情地以他内心的痛楚吻她。
“我的头发真难闻。”她心烦意乱地喃喃自语道,“我真是糟糕,我这样糟糕!噢,不,我实在是太糟糕了。”她痛苦、心碎地抽泣着。“你不可能爱我的,我真是糟透了。”
“别傻了,别傻了。”他说道,试图安抚她,亲吻她,把她拥在怀里。“我要你,我要娶你,我们赶快结婚,赶快——要是可能的话就在明天。”
可她只是使劲啜泣着,嚷道:
“我感觉糟透了,我感觉糟透了。我想我的样子在你看来很可怕。”
“不,我要你,我要你。”这便是他的回答。可怕的语调几乎比不要她更吓坏她。
仅次于最好的“唉呀,我累坏了!”弗兰西斯使着性子呼喊道,同时一屁股坐在靠近树篱的草地上。安妮惊讶地站了一会,她已习惯了惹人喜爱的弗兰西斯的反复无常,说道:
“是呀,昨天从利物浦回来,走了那么长的路,能不累吗?”
说着她扑通一声坐在姐姐旁边。安妮是个14岁的聪明女孩,身体丰满,全身洋溢着世俗的气息。弗兰西斯年纪要大得多,大约23岁,做事三心二意,忽冷忽热。她是这个家庭最漂亮聪明的孩子。她神经质地、绝望地扯着衣服上的扣子。美丽的轮廓平静得像个面具,她棕色的瘦骨嶙峋的手却在神经质地拉扯着。
“不是因为旅行。”她说道,对安妮的感觉迟钝很反感。安妮探询似地看着她亲爱的姐姐。她以自信、实在的态度打量眼前这个变化莫测的人。可是,突然她发现自己整个都被弗兰西斯瞧在眼里,觉得有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睛挑战似地盯着她,便开始退缩了。大胆而富有诱惑力的目光是弗兰西斯所特有的。强烈、突然的目光常常使人困窘失措。
“怎么回事,可怜的宝贝儿?”安妮一边问,一边抱着姐姐苗条、任性的身体。弗兰西斯发抖地笑着,安适地偎依在健壮女孩丰满的胸前。
“噢,我是有点累。”她含糊说道,似乎要哭了。
“是呀,当然是,在想什么?”安妮安慰着。对弗兰西斯来说,这真是个笑话,安妮在扮演年长的,差不多是妈妈的角色。可安妮处于无忧无虑的年龄阶段;男人们对她来说就像是动物一样不可爱;而弗兰西斯,正当23岁妙龄,要惹不少人产生非份之想呢。
乡村笼罩在上午的寂静中,远方的地里,每样东西都闪耀在它的阴影旁,山坡默默地散发着热气。棕色的草地仿佛在燃烧,橡树叶子烧成了棕色。穿过一簇簇微微发黑的树叶,村子的红红绿绿在远方隐隐约约地闪耀着。
突然,一阵轻风吹过,山脚下小河道旁的杨柳像钻石般眩目地哗哗摇摆着。安妮恢复原来的坐姿。她伸直腿,在大腿上放上一把榛子,一些浅绿叶状的东西,脸颊的一边给晒得黑里透红。她开始嗑这些坚果。弗兰西斯垂着头,痛苦地沉思着。
“哎,你认识汤姆·斯麦德利吗?”年轻的姑娘开口说道,把一个榛子从很紧的壳里弄出来。
“我大概认识。”弗兰西斯讥讽地答道。
“他把抓的一只野兔子送给我,让我跟家养的这只一起养——那只是活的。”
“是件好事呀。”弗兰西斯说,冷漠而又嘲讽。
“确实是!他答应带我去奥勒顿集市,可他从没兑现过。结果你瞧,他从教区长的管辖区带了个仆人去,我看见他了。”
“他应该。”弗兰西斯说。
“不,他不应该!我也这么跟他说了。而且我还告诉他我要告诉你——我已经告诉你了。”
她咔嗒一声又嗑开一个坚果,灵巧地挑出肉仁来,心满意足地嚼着。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弗兰西斯说。
“也许是,可是我仍然对他挺恼火的。”
“为什么?”
“我就是恼火,他根本没有权力跟仆人一起去。”
“他完全有这个权利。”弗兰西斯坚持道,公正而冷酷。
“不,他没有,他说过要带我去的。”
弗兰西斯突然大笑起来,觉得滑稽而如释重负。
“噢,是的,我忘记那个了。”她又问道,“你发誓说要告诉我时他说什么?”
“他笑着说,‘她不会为那事操心的’。”
“她确实不会。”弗兰西斯嗤之以鼻道。
两人都不作声了。原野上长着枯萎的头茎淡黄的蓟花,一堆一堆沉默的黑莓,棕色外皮的荆豆在阳光的照耀下给人以梦幻般的感觉。小河对面绵延着的是广大的农业区:白色方块的大麦地,棕色方块的小麦地,一小块一小块的牧场,红色狭长的休耕地,衬得幽暗的林地和小村庄有如装饰品。这些地延伸到远方的群山之中,方块也变得越来越小,融进了微黑的发热的烟雾中。远处只有白色方块的大麦地清晰可见。
“嘿,这里有个兔子洞!”安妮突然叫道,“我们在这儿等着看一个出来好吗?你用不着动的。”
于是,两个姑娘一动不动地坐着,弗兰西斯盯着她周围的物体,它们带着奇怪、不友好的神情看着她们:紫茎上沉甸甸的微微带绿的接骨木果实;丛生的野生苹果树上挂着闪闪发亮的略微泛黄的酸苹果;樱草花干枯、无生气的叶子平平地躺在树篱下边。所有这一切看上去都对她产生奇异的感觉。这时她眼睛注意到有东西在动。一只鼹鼠悄没声地在温暖的红壤上活动着,鼻子嗅着,东跑跑,西颠颠,黑乎乎地像个影子,四处窜着,轻快而无声息,像个享受生活之乐的幽灵。弗兰西斯吃了一惊,出于习惯,她会要求安妮杀死这个小动物。可是,今天她的情绪太不好了。她看见这小畜生晃晃悠悠地跑着,用鼻子使劲闻着,接触着物体,以发现它们。小东西在阳光和热气中活蹦乱跳地跑着,入迷地感受着怪模怪样的物体抚摸它的肚皮和鼻子。她对这小动物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怜悯。
“哎,弗兰,这儿,一只鼹鼠!”
安妮站起身,站着看这只黝黑的、毫无警觉的畜生。弗兰西斯焦虑地皱着眉。
“它不会跑开,对吧?”小姑娘轻轻地说。然后她偷偷地走近那小动物。鼹鼠乱摸乱撞地跑开了。片刻间安妮就追上了它,脚轻轻地把它踩住。弗兰西斯看见小动物在安妮的靴子底下挣扎,这小畜生粉红色的爪子在挣扎滑动,它的尖鼻子在扭曲抽搐。
“它真能挣扎!”健壮的女孩说,皱着眉头看着这让人恐惧的一幕。然后她弯下腰去看她的猎物。弗兰西斯现在可以看见,露在靴底外边的挣扎不定的柔软的肩膀,令人怜悯的脸盲目地转来转去,疯狂地划动着平平的粉色的爪子。
“把这东西杀了。”她说着,别过脸去。
“噢——我不,”安妮笑着说,退缩着。“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来。”
“我不喜欢。”弗兰西斯故作镇静地说。
几次努力之后,安妮抓住这小动物的颈背,成功地把它拿起来。小东西昂着头,使劲左右摇动着它长长的面部。嘴巴大张着,成为一个奇怪的长方形状,边上露出小小的粉红色的牙齿。它盲目疯狂的嘴在豁裂着,扭曲着。它的身体,沉重而笨拙,几乎不动地悬垂着。
“真是个伶俐的小东西。”安妮一边瞧着它说,一边摆着身子,避免被小东西咬到了。
“你准备拿它怎么办?”弗兰西斯尖刻地问道。
“得把它弄死——瞧它搞的破坏。我要把它拿回家,让爸爸或别人杀死。我不想放走它。”
她笨拙地用手帕把这小动物包裹起来,然后在姐姐身边坐下。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安妮一直在对付鼹鼠的挣扎。
“这次你没说多少吉米的事。在利物浦经常见到他吗?”安妮突然问道。
“见过一两次。”弗兰西斯答道,丝毫没显示出这问题让她多烦心。
“那你再不爱他了?”
“既然他订婚了,我想我不应该。”
“订婚了?吉米·拜洛斯!嘿,随便什么事!我从来没想到他会订婚。”
“他跟任何人一样有权利,为什么不会?”弗兰西斯急促地说道。
安妮手忙脚乱地对付鼹鼠。
“也许是这样,”她终于说道,“不过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吉米会这样。”
“为什么没有?”弗兰西斯马上问道。
“我不知道——这只该死的鼹鼠,总不安静——他跟谁订婚了?”
“我怎么知道?”
“我以为你会问他。你认识他有很久了。我想他觉得现在该订婚了因为他是化学博士。”
弗兰西斯不禁笑了起来。
“他是博士跟订婚有什么关系?”她问。
“我敢肯定有点关系。他现在想要拥有某个人,所以他订婚了。嘿,别动,进去!”
就在这个时候,鼹鼠差不多成功地挣脱开来。它拚命地扭动着,挣扎着,晃动着尖尖的盲目的脑袋,大张着嘴巴竖起来像支小箭。它皱巴巴的爪子朝两边伸开。
“你给我进去!”安妮命令道,用食指戳着这小动物,想把它弄回到手帕里。突然,它嘴巴像火星一闪咬了她手指一口。
“哎呀!”她叫道,“它咬着我了。”
她猛地把它摔在地上。这小动物头昏眼花,在地上盲目地打转转。弗兰西斯快尖叫起来了。她盼望它像只耗子转瞬间就逃之夭夭,可它仍旧在那里转悠。她想要大叫把它吓跑。
安妮,突然大发怒火,抓起姐姐的拐杖,只一下,就把鼹鼠打死了。弗兰西斯吓了一跳,感到心头一震。头一分钟,这可怜的小东西还在阳光下忙乱地挣扎着,接下来,便像只小袋子似地躺在那儿,黑黝黝的毫无生气——完全不挣扎,几乎不颤动了。
“它死了!”弗兰西斯气喘吁吁地说。安妮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看着细细的咬痕,说:
“是的,它死了,我很高兴。真是讨厌的邪恶东西,这些鼹鼠!”
话刚说完,她的愤怒便烟消云散了。她捡起这死了的小动物。
“它的皮毛真漂亮。”她心想,用食指抚摩着皮毛,然后又用脸颊触摩着皮毛。
“小心。”弗兰西斯严厉地说,“血要掉到裙子上了。”一滴红宝石似的血悬在鼹鼠的小鼻子上,就要滴落下来。安妮急忙把它抖落在钓钟柳上。突然间,弗兰西斯平静下来,在那一刻,她成熟起来了。
“我想得杀掉它们。”她说,悲伤之后是一种相当无所谓的情绪。这些闪亮的酸苹果,这些闪烁着的耀眼的柳树现在对她来说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几乎不值得注意。她内心中某样东西已经死去了,所以事情也就失去了追求的意味。她内心沉静,满不在乎,悲伤的情绪完全给压下去了。她站起身,朝着小河道走去。
“等等我。”安妮叫道,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弗兰西斯站在桥上,看着一块块红色泥浆上牛踩成的脚印,里面一点水也没有。但到处在散发出清新温软的气味。为什么她对安妮关心这么少,谁如此喜欢她?她问自己。为什么她对任何人都缺乏关心?她不知道,但是,她觉得自己的孤立和无所谓中流露出一种相当倔强的自豪感。
她们走进一块田里。田里立着一排排大麦秸垛,浅黄色小麦穗直垂到地面上。炎炎夏日把地里的麦茬晒白了,白花花一片。邻近的一块地松软而肥美,播撒了第二轮作物的种子,散乱在各处的苜蓿的粉红色小圆头安闲地躺在深绿色草丛中,香味很弱但令人作呕。姑娘们排成单列往前走,领头的是弗兰西斯。
一个年轻人正在门口用长柄大镰刀割饲料,为下午喂牛作准备。当他看见姑娘们,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无目的地等着。弗兰西斯穿着白色的薄纱裙子,神情肃穆地走着,对一切都漠然而不经意。她的神态自若,她的漫不经心,使他神经紧张起来。她爱远方的吉米已有5年了,得到的回报是他的不冷不热。这个男人只能稍稍影响她。
汤姆中等身材,体格健壮,精力充沛。皮肤光滑漂亮的脸被太阳晒成红色,而不是棕色。脸上的这种红润增加了他幽默从容的外表的魅力。他比弗兰西斯大一岁。如果她早像这样屈尊下驾,他很久以前就会追求她了。他平淡地过着日子,亲切地与很多姑娘闲谈,但是一直未婚,这在极大程度上减少了许多麻烦。不过他知道自己需要一个女人。所以当姑娘们走近时,他会忸怩地急忙拉一下裤子。对他来说,弗兰西斯是位难得的妙人儿,她使他血管中产生一种奇异美妙的兴奋。她给他一种略显窒息的感觉。不知为何,这天上午,她比平时更多地影响着他。她穿着白色的衣服,然而,他注重实际的头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感觉从来没有变得这样清醒、有目的。
弗兰西斯知道她要干什么。汤姆时刻准备爱她,只要她流露出任何一点迹象。既然她不能拥有吉米,她并不十分在意。毕竟她仍然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人。要是她不能拥有最好的——吉米,她所知道的一个势利的人——她就要仅次于最好的,汤姆。她更加无所谓地走着。
“噢,你回来了!”汤姆说。她留意到他声音中有点不肯定的意味。
“不是,”她笑着说,“我仍在利物浦。”话音中亲密的口气令他热血上涌。
“那这不是你喽?”他问。
她的心不反感地跳动着。她看着他的眼睛,很快就站在他跟前。
“是呀,你怎么看?”她笑着。
他用一种心不在焉的小动作把头上的帽子举了一下。她喜欢这样,喜欢他英俊的模样,他的幽默,他的无知,他的慢条斯理的男人味。
“这儿,看这儿,汤姆·斯麦德利。”突然,安妮插进话来。
“一只鼹鼠!你发现它就死了吗?”他问。
“不是,它咬了我。”安妮说道。
“哎呀,把衣服咬烂了,是不是?”
“不是,”安妮厉声责备道,“什么话!”
“噢,那是怎么回事?”
“我受不了你这么粗俗地发问。”
“是吗?”
他朝弗兰西斯扫了一眼。
“是不太好。”弗兰西斯说。事实上她并不在意。一般说来,粗俗话使她不快。吉米是个绅士,说话很文雅。但汤姆的说话方式对她并没有太大关系。
“我喜欢你说得文雅些。”她补充道。
“是吗?”他答道,斜了斜帽子,心情激荡。
“你知道,一般来说你是这样的。”她微笑着说。
“我得要试一试。”他献殷勤地说道。
“什么?”她高兴地问。
“文雅地跟你说话。”他说。弗兰西斯满脸通红,把头低下,然后愉快地笑了,仿佛她喜欢这笨拙的暗示。
“哎,现在,你小心自己说的话。”安妮叫道,告诫似地打了他胳膊一下。
“你用不着打鼹鼠很多下。”他取笑道,退到安全的地方,揉着胳膊。
“确实用不着,它一下就给打死了。”弗兰西斯说,带着对她来说很讨厌的坦率。
“你并不擅长打它们吧?”他对她说。
“我不知道,要是让我碰上的话。”她果断地说。
“是吗,”他答道,带着一丝怀疑。
“我会的,”她加强了语气,补充道,“要是必要的话。”
他对她的话里有话反应很迟钝。
“难道你不认为这是必要的吗?”他疑惑地问道。
“呃……是吗?”她说,镇静地冷冷地看着他。
“我相信这一点。”他答道,移开目光,但固执己见。
她一下笑了起来。
“可是,对我是不必要的。”她略带轻蔑地说道。
“是的,是这么回事。”他答道。
她笑得发抖。
“我知道是。”她说道,接着是一阵难堪的停顿。
“怎么,你想要我去杀鼹鼠吗?”过了一会儿,她试探地问道。
“它们给我们造成很多破坏。”他愤愤地说道,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
“好吧,下次碰到我会留神的。”她挑衅似地许诺道。他们目光相接,她在他的目光的逼迫下退缩了。她的傲气遭到了抵制。他觉得不自在,又感到得意洋洋,又有些迷惑,仿佛命运已经支配了他。她微笑着走了。
“咳,”当姐妹俩穿过麦茬地时,安妮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两个在唠叨什么。”
“是吗?”弗兰西斯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是的,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无论如何汤姆·斯麦德利要比吉米好得多,他更好些。”
“也许是这样。”弗兰西斯淡淡地说。
第二天,经过秘密而持久的捕猎后,弗兰西斯又发现一只鼹鼠在阳光下玩耍。她杀死了它。到了傍晚,当汤姆晚饭后来到门口抽烟时,她把这死去的动物给他。
“给你吧!”她说。
“你抓的?”他问道,把这柔软的小动物尸体放在手指间,仔细地查看它。这样做是为了掩藏自己的心慌。
“你认为我不能吗?”她问,脸离他很近。
“不,我不知道你能。”
她对着他的脸笑了。这种奇异的巧笑几乎使她窒息,使她激动不安,使她要流泪,使她消除最后一点戒心。他看起来吓坏了,并且有些心烦意乱。她抓住他的胳膊。
“你跟我出去吗?”他用一种局促不安的声调问道。
她别过脸去,颤声笑着。血一下子涌遍了全身,澎湃的激情强烈地支配了他。他抑制着激情,但是激情驱动着他,使他丧失了自制力。看着她迷人纤细的颈背,狂热的爱突然向他袭来,心中充满无限的柔情。
“我们得去告诉你妈妈。”他说。他站在那儿,忍受着,抵制着对她的热情。
“对。”她用一种无力的声音答道。但是在这无力声中带着深深的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