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萍踪断想

04 纺纱工人和修道士

 

  圣灵是一只鸽子,也可以是一只飞鹰。在《旧约》里,圣灵是一只飞鹰;在《新约》里,圣灵是一只鸽子。

  置身于基督教的世界,鸽子的教堂和飞鹰的教堂简直是到处都是。不仅如此,世上还有一些教堂是压根儿就同圣灵没有什么关系的,例如位于伦敦的那些鹪鹩教堂就是。这种教堂的内在属性是诉诸纯粹的逻辑和想象。

  鸽子的教堂很害羞,老是那样躲躲藏藏的,它们老是半隐半现地座落在树林里,它们的钟声声音很圆润,总是跟星期天的甜美相伴随。有的虽然座落在城镇之中,但它们自有它们自身特有的寂静,这样一来你就是从它们的门前走过你也不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它们好象不会被人们看见,对于由车马行人所形成的狂风暴雨,它们不会造成任何阻力。

  但飞鹰的教堂却总是座落在高处,它们的头老是朝着天空,它们好象老是在向下面的世界发起挑战。它们是大卫之灵的教堂,它们的钟声慷慨激越,它们的钟声极为傲慢,它们的钟声老是十分傲慢地向着下界居于屈从地位的世界当当当地响着。

  圣弗兰塞斯科教堂算是一座鸽子的教堂了吧。它座落在阴暗、恬静的小广场上,我真不知道在它的门前走过了若干次,但我却并不清楚它是一座教堂。它的粉红色的墙壁很不显眼,它没有窗户,它一点也不引人注意,它没有任何标志,你能够发现的就只有挂在门上的黄褐色帘子和帘子下面露出来的一道黑洞洞的狭缝。但是,它却是那个村子的主要教堂。

  但圣托马索教堂却高高在上地俯瞰着这个村子。我不只一次走到四处都是水的鹅卵石街上,每次只要我抬头一望,我就可以在许多房屋中间看见这座相当显眼的古老教堂在阳光下高高在上,就好象是修建在旁人的屋顶上似的。它灰色的细脖子僵硬地朝上仰,远方是树叶茂密的影子和高高的山峦。

  我常常会看见它,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却从来也没有意识到它的真正存在。它是一个幻影,它很象一件你并不想接近的物件。它似乎遥远,它高踞于许许多多房屋的房顶上,它同树叶茂密的山峦那令人心醉神迷的神韵恰成鲜明的对比。但它又是淹没在村子里的,它傍依高低不平的鹅卵石小街,它四周簇拥着高墙、状似洞穴的店铺和门前有一大段阶梯的住房。

  时间已经很久了,我一直是凭借中午和傍晚那一记记向一幢幢房屋和湖畔传来的钟声(它当当当当,十分傲慢)来了解一天的时间是怎样过去的。但我却从来也没想到去研究一下这钟声是从何处传来。终于,有一天,我每天都会出现的迷迷糊糊状态突然中断,这我才知道这是圣托马索教堂的钟声。于是,在这座教堂和我之间,活生生的联系就建立起来了。

  我于是动身出门去寻找它,我需要找到它。它距离很近。从湖畔的市场上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村子只有几百个居民。教堂应当说是近在咫尺的吧。

  然而,我却无法找到这个教堂。我走出后门,来到背街上狭窄的阴沟旁边。妇女们站在各家门前阶梯的顶上从上而下看着我,老头子们在墙壁的荫凉处半转过身子半蹲在地上盯着我。他们一个个都好象是奇怪的下界的幽灵在瞧着我。而我,则是由另外一种元素造成的造物。

  意大利人一向有“太阳的孩子”之称。不过看来他们还是被称作“幽灵的孩子”比较好。他们的灵魂是阴暗的,是在夜间活动的。如果他们安分随时,他们就会去藏起来,就应当跑到黑暗的岩洞和兽穴里把自己藏起来。穿过村子里一条条狭小的、污七八糟的后街就如同穿过由那些满腹狐疑、成天从另外一个星球注视着你的人所修建的迷宫里去进行冒险。我好比是光,苍白、清澈、转瞬即逝;他们如同幽灵,是阴暗、隐蔽、永远不变的。

  于是,在村子里一条条弯弯曲曲、狭小而又很深的巷道里我被弄得不知所措。我迷失了道路。我匆匆地往前,我走向街道十分破败的尽头,到了那里,在我的前方,就是阳光和看似幻影的许多橄榄树。到了那里我就看见老圣托马索教堂又细又僵的颈部,阳光下它是那样地苍白。但我仍然爬不到教堂上面去。我发觉,不知怎地,我又走到市场上来了。

  不过,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了一段破败不堪的梯坎,在往下下到坑洼处的梯坎的缝隙处杂草丛生,在墙壁背阳的一面爬满了铁线蕨。我满心不情愿地往上爬,这是因为:任何一条很深的小巷在意大利的眼里都是私人用的通道,这一段古老的阶梯,自然也是私用的了。

  但我还是沿着那一段破败不堪的阶梯往上跑了上去,突然间,好象出现了奇迹,在令人目眩的阳光照射之下,在一块台地之上,我的圣托马索教堂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了。

  这简直是另一个世界,这是鹰的世界,这是极度抽象的世界。阳光灿烂,阳光普照,阳光下,那一块台地非常突出,好象是悬吊着似的。下方是村子里混乱不堪的一大片瓦房,这一片瓦房之外地势低洼处是又灰又蓝的湖水;对面,在我的脸部和胸部正对面,在湖的那一边的是群山,山上积满了皑皑白雪,那一片积雪的高度实际上比我所站的位置高得多,但看起来却好似是跟我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似的。

  我身在云端,我从那好比是古代教堂入口处的四四方方的台地(那是用鹅卵石铺成的)上俯视着下界。台地的四周围着一圈很宽的矮墙,我向上爬已经爬到了天空的上半部,这一道墙就是它披着的斗篷吧。

  一点血红色的风帆有如一只蝶儿点缀在蓝色的水面上,附近的泥土散发出橄榄树淡绿银白的烟雾,那烟雾上升,把土色的屋顶团团围住了。

  那景色总会使我想起圣托马索教堂和那块台地有如悬吊在村子上面,有如天堂最下面的一级阶梯,那好比是雅各梦中天使上上下下的天梯的最下面一级。后面的土地突然隆起而且向远方绵延。但圣托马索教堂的台地却是从天上下来,好似与大地是没有发生接触似的。

  我进入教堂。里面光线很暗,四处弥漫着好似点了几百年的香烟。这座教堂使我产生了猛兽的洞穴的联想。在闷热、芬芳的黑暗中我的感觉突然苏醒了。我的肌肤产生了期待,就好似我的肌肤在期待着某种接触,在期待着某种拥抱,就好象我的肌肤已经意识到物质世界的接近,意识到与黑暗和因封闭状态而带来的沉重而又能予人以启示的实体发生了接触。这是感觉中极少、阴暗的一面。不过,我的灵魂这时候紧缩起来了。

  我又从教堂里出来。用卵石铺地的入口处晶莹剔透如宝石,阳光明媚,高空的阳光变成蓝色,太阳光好象使我与之合一,使我也升华了。

  对面的大山沉重地蹲在湖边,上半部白雪皑皑,属于天堂,下半部则予人以黑暗可憎的感觉。于是,到了这里,天与地就分隔开来了。我后面左方的山岬从庞然大物似的、灰色的、贫脊的高处往外延伸,蓦地一片赤褐和绯红,它一直延伸到橄榄树的烟雾和状似平地的湖边。两者之间好似天上的一叶刀片将大地从中间劈开,这一叶刀片一直往灰蓝色的湖泊劈下去,由于天空的胜利,此山与彼山就被分隔开来了。

  继而我注意到在我前面的胸墙上挂着一大块蓝色方格子的料子,那是一块挂在上天胸墙上的料子。我感到诧异:这块料子为什么会挂在那儿。

  我一转身,就看见在台地的另一边,在如同从灰色的墙壁上从上而下血红一片悬吊着的驴蹄草下,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妇女,她站在那里,指头儿正不停地忙着。她使我感到我并不存在,她在这方面所起的作用同灰色的教堂是一模一样的。我在上天的胸墙旁来来回回地漫步,我往下鸟瞰。这个老妇站在驴蹄草下,背靠着坚实的墙壁,她既不被人注意,也不注意什么。她是大地的一块碎片,她是台地上一块有生命的石块,由于风吹日晒,她已经变成了白色的了。我在凝视着下面的大地,我在踌躇,但她并没有注意到我。她站在坚实的、被太阳晒得颜色泛白的墙壁下,她好似一块石头在往下滚,但到了一个裂缝处却停了下来。

  她在头上包了一方暗红色的头巾,几绺短发象踩脏了的白雪似的披到耳际。她在那里,正在忙着纺绩的活儿。我站在那里十分惊奇,我没有走到她的身边。她已经满头银丝了,她的裙子、衣服、两只手和一张脸都风吹日晒——那简直是灰、蓝、褐三色相间,她象一块一块石子,她象已经半是枯黄的败叶,她在没有色彩之中显得那样阳光和煦。我呢,身穿黑色的大衣,但我却感到我自己有过错,我感到我自己虚假,我感到我自己是一个身居局外的陌路人。

  她犹如一阵微风,她纺绩,她的纺绩是出自本能的。在她的手臂下面有一根用暗色陈年老木做的卷线竿,这是一根直棍,顶端有一个爪手,那爪手很象黑黝黝的五根手指,那爪手抓满了或黑或赭羊毛的毛绒,那卷线竿一直往上伸,快要挨近她的肩头。她的手指出自本能地从上面摘下绒线。在她的脚边是她的飞梭,那飞棱好象是一股欢快的旋风,那飞梭正在忙不迭地绕着一根黑色的毛线旋转,她的绕线筒也在缠绕,缠上的是她纺出来的黑色的粗毛线。

  她的指头儿一直在不假思索地运动。她用她的指头儿梳理羊毛,给羊毛起绒,使之保持匀称的厚度。她的棕色的、老迈的、天生的指头儿好象是在梦中干它们的活儿。大拇指的长指甲已经变成灰色的了。她时不时会用她的大拇指和食指飞快地从中间往下在吊在围裙前方的毛线上摩一下,卷线管更加欢快地旋转了,她把羊毛往下拉,又用指头儿摸一摸,给出来的毛线捻一捻,卷线管随之飞快地旋转起来。

  她的眼睛象蓝天一样清澈,她的眼睛是碧蓝的,来自天国的,超凡出尘的。她的眼睛十分清澈但什么也不去看一眼。

  她的脸活象一块久经风吹日晒的石头。

  我对她说:“你在纺线啊。”

  她看了我一眼,一点也不注意。

  “说的是。”她说。

  她所看见的只是一个男人的模样,只是一个陌生人站在她的身边。我在她的眼里是个与她无关的人,是无足轻重的。她纹丝儿不动,象山坡上的一块古老石头那样毫不含糊而又执著。她站在那里显得相当简慢然而坚定。她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在直视前方,她对其他的一切一概视而不见。她会时不时不自觉地、漫不经心地看毛线一眼。她比阳光、石头和在她头上吊着的一动不动的驴蹄草稍稍有生气一点吧。她的指头儿依然在她胸前的绒线上忙乎着。

  我说,“这个办法太陈旧了。”

  “你说什么?”

  她用她清澈和超凡出尘得有如天国的眼睛仰望着我。不过看来她稍稍有点儿激动。她在转过头来看我的时候好比是飞鹰略略动了一下,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喜悦的光辉。这种意大利人的风采我可不熟悉啊。

  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办法太陈旧了。”

  “说的是——这是个老办法。”她也这样重复了一遍。但好象她说这句话只是为了让这句话切合她的天性。而我则在她说出了这句话的情况下只不过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现象,只不过是一个男人,只不过是她所处的环境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只不过分享了用嘴讲话的权力,事情的全部,其实也只不过如此而已。

  她又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奇异,没有变化,她的眼睛犹如可以看见但漫不经心的天国,或者说犹如在纯洁的、无意识的、清澈的状态下开放的两朵花朵。我在她看来只不过是外部环境的一个景片。我的意义决不会比这更多。她的世界清澈,绝对,并不意识到自我。她也没有自我意识,因为除了她的宇宙她就没有意识到宇宙间还有任何事物的存在。在她的宇宙里我只不过是一个外国先生①,只不过是一个陌路人。至于说在她的世界之外我还有我自己的世界这倒是她从来也没有想到的。而且她也从来不会在意有这类事情。

  ① 原文为意大利语。

  我们对天上的群星在想法上也是如此。人们告诉我们说,天上的星星是另外的一个个世界。但是,在我们的世界里,天上的星星只不过是在夜空之中或是群集或是单独存在的闪烁着的光。每当晚上我回家天上总有星星。但一旦我作为一个微观世界停止了我的存在,一旦我开始去想想宇宙,那么,天上的群星就成为另外的一个个世界。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就与宏观世界同在了。但宏观世界并不是我。我,作为一个微观世界,总是一件不是什么的物件儿。

  所以说,世界上总存在着我们虽不了解但确实存在的某些东西。我属于有限,我的理解力也是有限度的。不论是在心灵上还是在精神上宇宙都远比我将要看见的要大得多。世界上不是我的东西总存在着。

  假使我说“火星上有人居住”,那么,事情涉及火星,我这里所说的“有人居住”究竟何所指其实我是并不知道的。我说这句话的意思只不过是那个世界并不是我的世界。我只知道存在着非我的东西。我是微观世界,但宏观世界同样也是我不是的那种事物。

  关于这一点,阳光下台地上的这位老年妇女是不知道的。可她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核心和中心,她就是独一无二的太空,她就是太阳。她知道我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国度的一个居民。但这又怎么样!在她的身上不同样有些部分是她所从未见过并从生理学的角度来看是她永远也不可能看见的么。但纵令她从未见过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依然是她自己。她从未见过的土地也是她自己的有生命的躯体共同的组成部分,她还没有获取的知识只不过是她自己还没有揭示出来的知识。不论在她的内心是否具有这样的知识反正她就是知识的本体。从最终来看,不是她自己的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即使是男人,是男性,这也是她自身的一部分。这个男人是她的运动着的、被分割开去的一部分,此人归根到底总是她自身,因为此人只不过是在有的时候同她分开了而已。如果世界上的每一个苹果都一剖为二,这个苹果决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本质存在于苹果身上。是一个整的苹果还是半个苹果,情况是没有区别的。

  而她,这位年老的毛纺女工,她就是上面所说的苹果,她永恒,不变,即使是在她的部分性之中,也是具有整体性的。恰是这种情况使她的眼睛令人看了觉着奇异、十分清澈和没有意识。既然万物均乃其自身,她又怎么能意识到她自己?

  她跟我谈一只已经死掉了的绵羊,但是,因为她讲的是一口方言,所以我听不懂她的话。我会听不懂她的话这是她从来也没有想到的。她只能认为我这个人与旁人不同,只能认为我这个人很蠢。她继续讲下去。母羊被养在房子的地底下,房子被隔出来了一部分给公羊,因为旁人常常把母山羊拉来让公山羊和母山羊配种,至于母羊是怎么死的,我就没有听明白了。

  她的指头儿不断地稍稍躁动,她的指头儿在干活儿的时候完全是不由自主,活象一只蝶儿一会儿飞到这里,一会儿飞到那里。她用她的意大利话快速地喋喋不休,她盯着我的脸,因为她讲的故事使她不免有些激动。但她的脸一丝儿也不动。她的眼睛依然象天空一样坦率、开朗,始终处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可她的眼睛里有强烈的激情,她的眼睛似乎时不时在我的面前闪烁着光,好似要把我置于她的左右之下似的。

  她的飞梭被一种死掉了的菊苣属植物卡住了,旋转暂停。但她并不放在心上。我弯下腰,弄断了枯枝。枯枝上有蓝色的微光。看见我弄断枯枝,她只把身上往后退了几英寸。卷线管就这么悬吊着。

  她惊奇地看着我,继续往下讲她的故事。她好象就是天地万物,她好象就是世界的开始,她好象就是开天辟地第一个早晨。她的眼睛就象世界的第一个早晨,她的眼睛长生不老,是没有年岁的。

  毛线断了。可她似乎并不注意。她机械地捡起飞梭,卷起一段毛线,把一端接好,让卷线管又旋转起来,她一边这样干着活儿,一边用半是亲密、半是无意识的神采继续说着话儿,她跟我讲话,其对象好似就是存在于我身上的她的世界似的。

  就这样,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站在这小小的一块台地上。她老了,她象早上;她坚毅,她孤独;她具有太阳的火红,她因日晒没有任何色彩。我就在她的旁边,我好象黑夜和月光的一个部分。我站在那里对着她的眼前微笑,因为我怕如果我不这样她就会无视我的存在了。

  她也的确根本就没有注意我的存在。等到她把话讲完她就再也没有看我一眼,她继续去干她手上的活儿,棕色的飞梭欢快地运动。她就是这样站在那里,她属于阳光和暴风雨,她对我的注意远远不及从墙上吊下来在她头山晃动的驴蹄草。我等在她的身边,尽管我身上穿的是黑色衣服,但我却象白昼的月光,我的光辉被掩盖了,我的存在被抹杀,我等于并不存在。

  我问:“纺这么多需要多长时间呀?”

  她停了停,瞥了一眼卷线管。

  “出这么多活?我不知道。得一两天吧。”

  “可你的活儿不是做得很快么?”

  她盯着我,脸上的神色好似尽是怀疑和嘲笑。她突然起身走向正在墙上等待晾干的一大块蓝白相间的方格子料子。我踌躇了一下。她已经割断了对我的意识。我转身,一跨两步地从她的身边跑开。不一会儿我就跑到众多墙壁之间,我往上爬,我隐藏起来了。

  学校的女老师说在圣索马托的后山可以找到雪花莲。如果她不是对她掌握的知识是如此确信无疑我一定会疑心她在翻译perce-neige这个名词上有问题。她老在说的雪花莲,大约是黑儿波吧。

  尽管如此但我还是在继续寻找雪花莲。走着走着一处地方的墙壁早已倒塌,我来到野草丛生的一座橄榄园里。我走在位于已经倒塌、长满杂草的石砌建筑物旁边的一条小径上。我来到一个很陡的小山谷的边缘。谷底是一条小溪,溪流很陡,溪水湍急地注入湖泊。我站在那里寻找着雪花莲。长满杂草的石岸很陡,位于我的脚边。在我下面深深的隐蔽处我听见有潺潺的水声(那水在流向远方)。暗处有灰色的斑点。但我知道那是樱草花。于是,我往下爬。

  从很深的裂缝中隐蔽处向上仰望,就在那纯净的太空,我看见灰色的岩石正闪现着非比寻常的光芒。我心里想:“那些岩石的位置难道会这样高?”可我并没有这样想:“难道说我的位置会这样低?”但是,我却感到不自在起来。然而,在寒冷的隐蔽处这块地方毕竟非常可爱,毕竟非常完满;你一忘掉上面闪光的岩石这块地方就会完美无缺,这块地方就是阴暗的没有阴暗的世界。四处都是灰色的樱草花,一丛丛樱草花在很陡的、黑色的裂缝上怒放;蕨类植物的舌头吊在上面;灌木丛下,是一丛丛可怜的黑儿波,再往上不远,在最寒冷的角落里,是一把把雪花似的可爱的蓓蕾。溪谷里四处本来都是一丛丛傲雪的樱草花儿,但是,经过冬日的阴暗,这些剩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花儿却并不十分引人注目了。

  我改变了主意,动手采集樱草花,花儿有泥土和冬日的芬芳。这一带并没有雪花莲。前一天我在岸边找到过藏红花。那是一种灰色的、柔弱的、色似丁香的、具有暗色纹理的花朵。橄榄树下,藏红花恰似无数小小的丁香花的火焰在草丛中向上升起。我非常想找到悬吊在阴暗地方的雪花莲,但是,在这一带却是根本没有的。

  我采了一把樱草花就突然爬了上去。我迅速地爬出很深的河道,恨不得在傍晚到来以前就回到阳光下来。爬到上面在我的眼前出现了阳光下金黄色草丛中的橄榄树和高高在上被阳光照射的灰色岩石。我真担心我会象一只水獭老在湿地里和黑暗中摸索,我担心黑夜降临①,担心阳光灿烂的白天会很快就过去了。

  我很快就爬到上面,我来到了阳光下,来到了橄榄树下的草地上面。我又有把握了。这是燃烧着的光的、上面的世界。我再一次感到了安全。

  ① 此处原书作“fail”当系“fall”之误。

  橄榄已经完全被收去了,湖畔的碾磨机在日夜不停地转动,这是在为榨出橄榄油作准备,四处都闻得见一股强烈的辛辣味儿。溪水在哗哗哗地往下流淌。一个赶骡子的在上面大声吆喝着他的骡子。再上面,在斯特拉达·努阿瓦有一条漂亮的、新修筑的军用公路,这条公路在群山之间蜿蜒曲折,它通过几条畅通无阻的桥梁在同一条小溪上过来过去,到了湖泊上面高处陡坡所在的地方猛地往外一拐,它漂亮、优美186 劳伦斯散文选

  地盘来盘去,就这样一直到达奥地利的边境,到了那里,公路就算到了尽头。在这条十分可爱、高耸入云、摇头摆尾的公路上,我看见一辆牛车在傍晚强烈的阳光下缓缓移动,但牛车有如幻影,尽管牛车的轧轧声和鞭子的劈啪声同时也在我的耳边回响着。

  上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明亮的,都因为太阳光的照射而显得色彩明快。色彩鲜明的灰色岩石几乎是共长天一色的。那上面有黄褐色的野草和矮树林子,有灰绿相间的柏树幼苗,还有灰绿色的橄榄树的烟雾,那烟雾一直弥漫到下面的湖边。那里没有阴暗的地方,那里只有色彩鲜明、高悬天空的太阳实体,只有一辆牛车在阳光下在军用公路上缓缓地挪动。正是在那个超凡出尘的下午,在温暖的寂静中,我在那儿坐着。

  四点钟的班轮从奥地利驶来,在悬岩下面的湖泊里缓缓地蠕动。远方,在维罗拉方向,在岛屿的外面,是一片模糊的金黄色彩。对面的高山十分宁静,我的心似乎也因此跳动微弱,好象也应当静一静似的。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宁静到了极致,一切的一切都是纯净的本体存在。下面在世界的地面上小小的班轮,在公路上走动着的一匹匹骡马,它们都没有投下影子。它们全都一样,都是旅行在由太阳造成的世界的表面上的纯净的、由太阳造成的实体。

  一只蟋蟀在我的身边跳跃。世上的一切不都是已经奇异

  地宣告时间暂停了么?这一来我才回过神来,当时的时间已经是星期六的下午了。紧接着我看见就在我所处位置的下方,在冬天葡萄和橄榄都只剩下枯枝败叶的花园里,有两个修道士正在光秃秃的、枝枯叶败的葡萄树间漫步。他们身上褐色的长袍在褐色的葡萄树干之间掠过,他们光着脑袋听凭太阳曝晒,他们的双足在衣摆下面一步步迈出来,时不时会闪现出微弱的光。

  多么安静,一切的一切都完全停顿,所以,我感觉得到,这两个修道士正在说着话儿。他们以修道士所特有步伐大步大步慢慢地向前迈进,他们的脑袋几乎是凑在一起,他们衣服的下摆在徐徐摆动,他们的手是看不见的,就这样,这两位褐衣的修道士在枝枯叶败的葡萄架下和卷心菜旁静悄悄地漫步,他们几乎总是头碰着头,在悄悄地说着活儿。我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我已经同他们融为一体,我在参加他们的谈话,尽管我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那好似我在以我阴暗的灵魂在参予他们无法听见的细声交谈。那好似我也是同他们在一起,我也在用他们从衣摆下迈出的大步既不跳跃也无声息地从花园的一边走到那一边,到了尽头又重新回头。他们的手垂在身旁。由于长袍大袖和宽大的下摆,他们的手好象是藏起来的。他们其实并没有碰在一起,他们在走动的时候并没有作任何手势。除了大大的、相当诡秘的步子和靠在一起的头谈不上有什么活动。但是,他们的交谈却是热切的。他们有如幻影从寒冷、幽静的生活环境里跑了出来,他们在冬天的花园里来来回回地信步,他们好象从来也以为没有人会看见他们似的。

  对面,在他们的上方,是隐约可见的积雪。他们从来也不抬头去看一眼。然而,随着他们的漫步,积雪耀眼的光辉开始燃烧,太空大范围令人惊异,寒冷和模糊的积雪放出了红光,到了傍晚,更开始照亮了一切。另一个世界将要来临了,这将是严寒的、珍贵的漫漫长夜。在对面长长的高山之巅,在一片优美的、冰一般的玫瑰红之中,情况开始出现。但这两个修道士在下面首次出现的阴影下,仍然在来来回回地走,仍然在交谈着。

  我注意到,在积雪的上方,在柔和的浅蓝色的天空,一轮柔弱的明月有如一块薄似薄膜的冰片儿在即将来临的长夜缓缓的溪流上漂流一样出现。那当儿,一声钟响传过来了。

  但那两个修道士仍然在以奇异的、具有中性的规律性在往后走了又往前走,往这一头走了又往那一头走。

  因为西边的高山,阴影笼罩在万物的上面。我坐在上面的那一块橄榄树的木头也不复存在了。这是这两个修道士的世界,这是白昼与黑夜灰色的边缘。他们在中性的阴影下没有阴影的亮处往后走了又往前走,走到了这一头又往那一头走。

  白昼的火焰和黑夜的完美都与这两个修道士无干,他们在薄暮下狭窄的小径上以合乎法则的中性步态踩着步子。他们说话既不是因为内在的血液也不是因为内在的精神而仅仅是基于法则和一般性的抽象。无限可以是肯定也可以是否定。但一股却只有中性的性质。这两个修道士往后走了又往前走,他们走,遵循的是一条中性的路线。这当儿,山脊上一长条积雪越来越光彩照人,越来越白热化,好象天空要开放出艳丽的花朵。归根结底,永恒的无与永恒的有同一。天上玫瑰色的白雪闪耀在黑暗正在来临的大地上是最高境界的神往。黑夜与白昼合一,光明与黑暗合一,起源与结局是一体,在心荡神驰的时刻两种对立的东西是同一回事,光明融入黑暗,黑暗融入光明,在薄暮之上玫瑰色的银色的雪的世界,也正是这样一种情形啊。

  但在这两位修道士的心目中这不是一种神往而是一种中性状态,是低层次的世界。那超越的、高出于有阴影的、光线微弱的大地之上的是令人神往的玫瑰色的积雪。然而,在下方,那伸展到远方的是薄暮和修道士的无意识境界。具有一般属性的法则肯定地告诉人们:肉体会使精神得到平衡,精神会使肉体得到平衡。来来回回踱步的修道士们,其情况就是这样的。

  月亮越升越高,月亮距离白雪皑皑、逐渐在远方消失的山脊越来越远,月亮越来越变成她自我。在橄榄树根部有一朵花瓣的尖部呈玫瑰色的雏菊,这时候它正要入睡,它的花瓣儿正要闭合了。我把这朵花儿采来,我把它放在一束柔弱的、色似月光的樱草花的中间,这样,它就可以在梦乡使其他的花儿感到温暖了。我还在其中,放上几朵小小的长春花,长春花的颜色很蓝,这使我联想起老妇人的眼睛来了。

  白昼即将过去,薄暮即将过去,在我往下走到湖边的时候,积雪已经看不见了。只有白色的、发光的月亮有如一个正在为她自己的可爱感到骄傲的女人高挂在天空,她在整个世界的凝视下正在姿态万方的信步,她正在时不时透过色彩很暗的橄榄树树叶的叶间看着这个世界,同时也间或看一看她美好的、颤动着的、全身在湖水里裸露着的肉体。

  我那位身材矮小的老妇人已经走了。她只有阳光普照的白天,所以她从来没有月亮。她的生活应当说总象一只鸟儿,因为鸟儿可以一眼就鸟瞰整个世界,所以世界对它的自身来说总是居于从属地位的。她的自我象一只在世界之上翱翔的飞鹰,她象不眠中的睡眠,她是具有清醒的意识的。她跟鸟儿一样,阴暗一来,就去睡眠了。

  她并不懂得沉缅于感觉,她并不了解可以通过感觉去占有未知,而且这些感觉在迷人的月光下是有可能产生的。至高无上的太阳从来不知道这些。它有它自己的路。雏菊马上就要入睡。老纺纱女工的灵魂在日落时分就要关闭。余下的就只有睡眠,只有休止了。

  一切都是如此奇异而又多样化:皮肤黝黑的意大利人在黑夜和月光下心醉神迷;蓝眼睛的老妇人在令人眼花缭乱的阳光下陷入神往;还有就是下面花园里的两位修道士,他们被假定是结成一体的,他们被假定只是在具有一般属性的中性状态下生活。至于交会的地方会在何处?何处对人类来说才会使光明与黑暗交会在一起进入神往境界,何处才会出现余晖超乎一切的存在,何处才会出现白昼与即将来临的黑夜象天上的两个天使拥抱在一起一样相互拥抱着飞翔,就象欧律狄斯投入俄耳甫斯的怀抱,或者象普西芬尼和普路托① 相互拥抱在一起似的?

  人类超乎一切的神往境界在何处会产生?使白天是欢乐,黑夜是欢乐,使目的令人神往,使一切的一切都归结为自发地集合为神往境界,使单独的肉体和灵魂回归自然,在月光下同样也会进入神往境界的人类超乎一切的神往境界究竟是① 欧律狄斯是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之妻,俄耳甫斯为善弹竖琴的歌手。普路托为希腊神话中的冥王,普西芬尼为冥后。

  在哪里?在我们的内心能使太阳与黑暗,白昼与黑夜,精神与感觉相互结合的超验知识究竟在何方?为什么我们会不明白完美的二其实就是一,为什么我们就不明白个别只是部分,局部和独自固属永恒,但完美的二完美无缺,是超越孤独和单个的范围的呢?

  写于1912—1913年。1916年发表在《意大利的曙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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