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整个莫洛里家族都来码头送行。杰森、杰森的长子狄克、爱德全家、德力、德力的小苏格兰——她的脸色不太好。不过这也难怪,德力前几天说他就要升格做爸爸了。还有他一脸兴高采烈的儿子,杰雷似乎一点也没离情依依之感,这是六年来他们父子第一次分开。很显然那小子一定以为他这下子可以为所欲为,没人会管他了。他的春秋大梦很快就会醒,他会发现杰森、爱德,乃至德力都会把他约束得紧紧的。

  詹士颇为宿醉所苦,而那全拜德力之赐。他脑子里的小兵几乎使他忘了一件事,倘使他在出航后才记起,德力只得怪他自己自作自受。

  詹士对杰雷招招手,要杰雷上船,然后把一封信交给杰雷。“交给你的思琳婶。记住别让德力看到。”

  杰雷把信放进口袋。“不会是封情书吧?”

  “情书?哈。滚下去吧。要听——”

  “我知道,我知道。”杰雷举高双手,笑着说,“我不会做任何你不会做的事。”语毕,他一溜烟的奔下船。他是在躲詹士的责备。

  但是詹士的脸上是含着似嘲似谑的笑容。转过身,詹士跟既是他的大副,也是他至友的康纳·沙普险些相撞。

  “那又是什么?”

  詹士耸肩,心知康纳必然看到刚才的那一幕,“只不过是终于决定助他一臂之力而已。我要是不帮帮他,只怕他会爬不出自掘的那个坟墓。”

  “我还以为你不会介入呢。”

  “单恁他昨天晚上对我耍的这一招,我实在可以不帮他。

  “但,他总是我的兄弟,是不?”康纳扬扬眉。詹士微微一笑。

  “那家伙要我今天带着一颗疼痛不已的头走,好教我牢牢记住他的好。”

  “而你就由着他?”

  “当然他也没讨得了好。不过,由你负责起锚吧。起航后再来向我报告相关的事宜。”

  一个小时后,康纳从船长的酒柜替自己斟了一杯麦酒。

  然后来到桌旁坐下。“你不会是担心你那个小子吧?”

  “那个小王八蛋?”詹士摇头。才一摇,他便一阵瑟缩,他赶忙喝了口康纳从厨房替他端来的苏打水。“有德力看着他,我放心得很。我看,是你担心他吧,你该有个属于你自己的孩子,康尼。”

  “说不定我有,只是运气没有你好,还没有在酒馆遇见他。嘿,你说,你会不会还有其他的”

  “上帝,一个已经够了。”詹士状似惊恐的表情和语气,把康纳逗得哈哈大笑。 “该谈正事了。我们有多少名老伙伴?”

  “十八个,其他的人手很好填补,唯有绳索手比较不好找。这一点我已经对你提过。”

  “这么说我们这一次是没有绳索手了?那你的工作量就加重了,康尼。”

  “是啊,如果我昨天没找到人的话,或者该说是他找上我的话。他跟他弟弟本来是想搭我们的船,我告诉他我们不载客时,他表示愿意在航程上工作。相当固执的一个苏格兰人。”

  “又一个?老天,我最近怎么跟苏格兰结了不解之缘?先是我弟弟的那个老婆,然后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小悍妇和她的同伴——”

  “我还以为你早已忘了那件事了。”

  詹士的回答是一个皱眉。“你怎么知道那个苏格兰人会上绳索、调整绳索?”

  “我当场考过他。他的身手相当敏捷熟练,一看就知道不是生手,他说他还曾做过掌舵手,随船的木匠,以及绳索手。”

  “那他倒来得真是时候,还有加紧的事吗?”

  “姜尼结婚了。”

  “姜尼?我的侍童姜尼?老天爷,他才十五岁呀!他以为他在做什么?”

  康纳耸肩,“他说他恋爱了,而且舍不得跟那个小女人分开。”

  “小女人?”詹士冷哼。“我看他需要的是一个妈妈,不是老婆。”他的头再次痛了起来。他赶忙又喝一口苏打水。

  “我替你找到个替代的。是麦当劳的弟弟——”

  苏打水喷了一桌。“谁?”

  “妈的,你怎么了?”

  “你说麦当劳?他的名字不会是叫以凡吧?”

  “是啊——”康纳的眼睛瞠大。“好上帝,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詹士摆了摆手。“你有没有仔细看过他那个弟弟?”

  “没有。他长得相当瘦小,好像很内向,很怕生,一直躲在他哥哥的背后。我其实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姜尼两天前才临时通知我他要待在英国,不跟我们走了。”康纳的语气和神情陡然一变。“喂,你不会是——”

  “喔,是的,我是。”詹士邪气的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有可能弄错,人家说不定真的是男孩子。”

  “我不以为我会弄错。不过等她来值班时我们就会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她。”

  厨房其实并不是一个理想的藏身之处。如果在海上,有海风的吹拂会好些,但此刻它热得像地狱。

  厨子和他的两个助手在早餐做到一半就已脱下他们的上衣打赤膊。打赤膊的人不止他们,还有别的人,乔琪以前见过这样的场面,所以她并没有很不自在。

  厨师是个名字相当怪异的爱尔兰人,他叫萧恩·欧萧恩,二十五岁,有着一双愉快的绿眸和一副善良的脾气。他一点也没有看出乔琪是女扮男装;他允许乔琪待在厨房,但对她说如果她要待在厨房就得帮忙。

  乔琪才乐得有事做。而且萧恩十分健谈,一点也不介意回答她的探问。不过由于他也是个新人,他能告诉她的事并不多。

  虽然昨晚她跟阿麦是睡在船上,或者该说是试着睡,他们既没有能睡多久,也没有认识多少的船员。一整晚,他们不断被陆陆续续回到船上的人吵醒,而从他们的醉言醉语、从他们摸黑寻找他们的床时所发出的咒骂,可以知道他们是个联合国。

  这一点并没有什么稀奇。一条船,特别是远航船,在它的航程里多多少少都得在他们泊岸时补充他们在海上失去的人手。

  当然,这意味着这条“安妮”号也有英国人,事实上大副康纳·沙普即是其中之一。他的小名叫康尼——颇女性化的一个小名,但据说只有一个人敢当面如此叫他。他的英国腔十分的标准,几乎会让人误以为他是个贵族。高瘦、红发,两臂和手背上都有斑斑点点,但他的脸则一粒雀斑也没有。他讲话十分简洁,眼光也十分锐利。当他直视她时,她的心脏有好几秒停止了跳动。她以为她被看出来了。

  幸好只是以为而已。

  康纳·沙普并没有哪里不好——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知道只因为他是英国人就讨厌他,就把他列入跟老鼠、蟑螂、蛇同一品级的动物,有欠公平,但现在的她没法公平,不过她会把这种厌恶感藏在心里,不会傻得把它表现于外。她会避开他,以及船上所有的英国人。

  她还没有见过莫洛里船长。她知道她该去见他,去看看他是否有什么事要她做。每个船长的习惯都不同。像迪鲁,他要求他的小弟要每天替他准备洗澡水,没有淡水时海水也行。克立则有在就寝前喝杯牛奶的习惯,所以端牛奶给他及照顾那头乳牛的责任即落在他的小弟身上。至于华伦,由于他的三餐他喜欢自己拿,也喜欢和他的船员共桌吃,所以他对小弟的要求只是要他把舱房整理得干干净净。康纳·沙普有把平常要做的事告诉她,但只有船长本人能告诉她还需不需要做些额外的事。

  她现在能仗恃的是:他此刻很忙,忙着指挥他的船员起锚离港。而她躲在这里是因为她必须。她可能骗得过莫洛里船长,但也可能骗不过。如果被他发现她是女扮男装,而船还没有驶得够远,他很可能不会把她关起来,而是派条小船把她撵上岸。更有可能的是他只撵她一个,而把阿麦留下——他可以拖住阿麦,或是瞒住阿麦,直到出了海后再跟阿麦摊牌。

  倏地。一个装着食物的托盘落在她的大腿上。看到那特别精致的盘碟,她立刻知道她在厨房躲过头了。

  “他……他现在已回到他的舱房了?”

  “老天,你神游到那里去了?”萧恩道。“船上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头疼得比任何一个人都厉害。他一上船就到他的房间了。”

  “喔。”

  太糟糕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莫洛里船长有没有找她?他现在说不定已火冒三丈,生气没有人去照顾他?“我想我最好……最好……”

  “对,而且立刻就去——喂,小心一点!是不是太重了?不?哦,算了。记住,丢过来时要把头低下去。”

  那一盘盘的食物再次铿锵的响了起来。“丢……你是说……他会把这个……这些丢在……”

  萧恩一笑。“这我可不知道。我也仅见过他一次。不过一个男人的脑子里若有队小兵在踏步时,是很难预料他会做出什么事的,对不?提防一些总是比较好,是不?”

  太好了。原来欧萧恩还有这样的幽默感。

  从厨房到船尾——船长及高级干部的舱房在那一区——是段相当长的距离。但似乎远不及船舷跟河岸的距离。

  乔琪努力不去看它跟岸边有多近,她的眼睛寻找着阿麦。可是他不在她的视界之内,而托盘愈来愈沉重,使得她很难再拖延下去。

  再拖延下去亦非良策;冷了的饭菜可讨好不了一个身体不适的男人。

  但是当她来到船长的房门外,她腾出一手,并已举起,却始终没法敲下。她就那样站着,而那些盘碟由于她的轻颤也跟着轻颤。

  她不应该这么紧张。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她身上有钱,她还是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子……

  但是,该死的,她为什么没能多探听出这个船长的事?除了他的姓名外,她对他一无所知,既不知道他是老还是年轻,也不知道他是公正、善良还是暴君一个。她实在该在欧萧恩设法给她解答时另找他人探听。但现在来不及了,任何的拖延只会使最柔软的心肠也变成铁石。

  然后门突然打开。

  她的心脏几乎跳了出来。那一托盘的食物也是。

  但那不是船长。那是大副。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你这个侍童可真是迷你。真不晓得我先前怎会没注意到。”

  “也许是因为你当时是坐——”她没能再说下去,因为她的下巴被对方的拇指和食指担住,并缓缓转动她的头。乔琪的脸色顿时发白,但沙普大副似乎没有注意到。

  “连根小胡碴都没有。”

  她的一口气这才喘出来。“我才十二岁。”

  “一个个子如此小的十二岁。妈的,连托盘都似乎比你高大。”他的手指掐了掐她的手臂。“你的肉都长到哪里去了?”

  “我还没有停止发育。”乔琪忍着气的说。“六个月后你会认不得我。”

  “可真像,是不?”

  乔琪的心脏又跑到喉咙了。“什么?”

  “脾气。你们一家的脾气。你以为我在说什么?当然不是在说你们的长相。你跟你哥哥长得一点也不像,凡是有眼睛都可以看出来的。”他突然纵声大笑。

  “我不懂这有什么好笑。我跟他的长相不一样,是因为我们各有各的母亲。”

  “各有各的母亲?”康纳笑得更是大声了,“那是不是也可以解释你之所以没有苏格兰腔?”

  “我不知道我做这份工作还得交代我的出身来历。”

  “咦,你为什么这么冲?”

  “收敛点,康尼,别把我的侍童吓跑,行不行?”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吓跑?能跑到哪里去?”康纳依旧大笑不止。

  乔琪眯起了眼睛。“沙普先生,船长的饭菜要凉了。”

  “那就端进去呀。不过我很怀疑他现在想吃的是食物。” 康纳挥挥手,越过她走出门口。

  紧张和恐惧又回来了。老天,原来那是船长的声音。她怎会忘记他在等着呢?更糟的是,刚才的对话,他必然声声入耳。她是个最低下的侍童,却对地位仅次于他的人用那种口吻说话……

  深吸了口气。她强迫她的腿移动。而当它们果真移动之时,她差点飞越过房门口,直扑向那张足够坐上半打人的都德橡木桌。

  她把目光固定在托盘上,即使是已把它放在桌上,她的眼角余光可以捕捉到有个庞大的人形站在那面嵌有彩色玻璃的棂扇之前。

  昨天,他们让她进来熟悉她的工作环境之时,她除了一眼便喜欢上那面格扇,还注意到这个房间简直像是给帝王住的房间。它的气派、豪华远非云雀的任一艘船所能及。

  乔琪不知道船长是面向窗外,还是面对着她。她不想抬起头看,但沉默的气氛几要使她窒息,她真希望她可以就此悄悄离去。他为什么不开口?他必然知道她仍在房内呀。

  “你的饭菜来了,船长。”

  “你讲话为什么那么小声?”

  传过来的声音跟她一样的低。她注意到。“听说你……他们说你……有可能……唔,在头疼。我哥哥迪鲁每次一……头疼就要把说话的音量降低。”

  “你哥哥的名字不是叫以凡?”

  “我有好几个兄弟。”

  “世上不幸的人可真是多,我的一个手足昨晚猛灌我酒。他认为我若是醉得没办法如时出航一定会很好玩。”

  乔琪几乎失笑。她的几个哥哥也是如此。“他们有时候实在很令人讨厌。”

  “的确。”

  她听出他的声音带着好笑;显然是在笑一个故作大人状的十二岁小孩子。她实在该更加小心的扮演她的角色,否则下一次很可能不会这么幸运。可是她好难记住她应该是个男孩子,而且是个相当年轻的男孩子,尤其是在终于注意到船长有着英国腔。

  “过来这边让我看看你。”

  那英国腔不是很重。有可能是受影响;他说不定经常来英国,而且经常一待就是数个月。想到这里,她的脚能移动了。

  她绕过桌角,走向那个影子。当一双靴尖进入她的眼廉,她停止前进。那双亮晶晶的皮靴之上是条被灰色长裤裹住的强健长腿。再然后是窄窄的腰臀和下衬扎在裤腰里的雪白衬衫。最后是那片开得相当低的V字领口所露出来的古铜色胸膛。那是她视界的极限,除非她抬起头决定看他的脸。

  不过她只能看到那些,更主要的原因是对方太高大、太槐梧。

  “不要站在我的影子里,往左边一点,到阳光照得到的地方。这样好多了……你在紧张?”

  “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

  “而你担心会搞砸。放轻松,孩子,我不咬小婴儿的头……只咬大人的。”

  他是想安慰她吗?“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啊?”

  “你似乎没办法将你的视线移开。还是你听说我长得很丑,丑得教人一看到就会吐?”

  现在很明显了,对方是在开玩笑,是想要纾解她的紧张。那纾解了她最大的忧虑;他没有识破她的乔装。

  但危机还没有完全过去。面谈还没有结束。在面谈结束之前,她还是让他以为她怕他,让他以为她还是很担心犯错比较好。

  她以摇头回答他的询问,然后慢慢慢慢的抬起头。她准备完全抬起后,迅速瞥他一眼又低下,让他以为她是一个羞怯、内向的小男生。

  她完全遵照她所计划的那么做,也很快便又把头低下,但原因完全不同。

  在她看到他的脸时,她的脑子瞬间变成空白。而当她看见他挑起一边的眉毛,空白变成恐慌。

  “有什么不对吗?”

  她迅速低下头。“没有。”不,不可能!她的运气不可能背到这种地步!

  “你不会是要吐了吧?”

  她的“不”字成了一声梗塞的呛音。

  “那就好。以我现在的状况,我可受不住。”

  他在说些什么?他不是应该指着她大叫“是你!”吗?”

  难道他没认出她?可能吗?”

  她再次缓缓抬起头,自眼顶窥他。

  那双绿眸笔直瞧着她,里面没有惊奇,没有疑惑,没有迟疑,只有好笑。

  看来他真的没有认出她。即使以凡的名字也没有提醒他的记忆。

  简直太不可能了。不过,也不是那么不可能了。毕竟那一天她穿的是宽松的衣裳,而且扮的是大男人,但这次她扮的是小男生,衣服既没有太宽松也没有太紧,而且是全新的,连鞋子也是。只有帽子仍是那一顶。

  紧札着她胸部的布条和札在她腰部的松宽布条,使她不再有女性化的线条。再加上那天晚上的光线不是很亮,她看清楚了他的五官并不等于他也看清楚了她的。何况他有什么理由记住那一晚的事?以他那天的浑身酒气,及他对待她的方式和态度,他说不定已经喝得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 * *

  詹士可以看出她是哪一刻完全放松下来。她相信他不记得她了。

  当她认出他时,他着实紧张,深恐她会为那天在酒馆的事气得放弃乔装,跟他算那天的帐。但她总算如他所愿:以为他不记得她,没认出她而决定暂且搁下两人之间的过节,决定继续乔装下去。

  他本来也会放松下来,只是在她走进房门,走进他视线的那一刻,某种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有的悸动感,竟然苏醒了过来。

  有多久了?有……天,它竟然久得记不得了。女人对他向来太容易得手。即使是在十多年前,在他跟德力大玩那种谁才是大情圣的游戏时,他也很难以全副的心力去竞争,因为她们从来不是一椿挑战,输或赢得某一特定的女人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毕竟她们多得随便一抓便有一大把可以挑。

  可是这一个不一样。这一个是个挑战,一个真正的挑战,一个要花力气、花心思才能征服得了的挑战。他要这一个,别的女人不行。理由?可能是因为她曾自他的手中逃走,也可能是因为她的神秘性,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留在他脑海中那可爱的小小臀形。

  无论是哪一个,他无聊的航程不会无聊了。

  他拉开两人的距离,走到桌边,打开银餐具看里面的菜饭。

  敲门声响起。

  “乔琪?”

  “啊?”

  他从肩上望她一眼。“你的名字叫乔琪,对不对?”

  “噢!是,是的。”

  “那是亚提。他把我的行李拿来了。你可以在我吃这些冷东西的时候把衣服拿出来放好。”

  “要不要我拿去热一热,船长?”

  从她急切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有多想离开这个房间,但在“安妮”号到达海上之前,他不会让她离开他的视界。如果她够聪明,她该知道就算他现在没有认出,但还是随时会记起、认出她,而且可能性极高。如果她有考虑到这一点。

  她很可能会跳船,游也要游上岸——假使她会游泳的话。他可不打算让她有这个机会。

  “它们可以吃。我只是没什么胃口而已。”当她依然站着没有动,“门,好孩子,它不会自己开。”

  他注意到她在去开门前,她的嘴唇抿得有多紧。看来她不喜欢被支使,再不然就是她不喜欢他的语气。

  他也注意到她是用命令句在对亚提说话,而当亚提狠狠瞪她一眼时,她机伶地赶紧变回到驯服的小男生。

  詹士差点放声大笑,而后他意识到她若是老忘记她自己所设定的角色,她将会有很大的麻烦。行船的船员可不会容忍一名打杂的小弟以高高在上的口气对他们说话,而如果他出面干预,甚至搁下一、两句话,那些新来的船员只会想出一些花招在私下整她。那些老手下则会盯着她不放,企图找出他为何特别照顾这个新来侍童的原因,而康尼会笑得在地上打滚。

  看来他只好自己多费点心,尽量把她留在他身边了。但这不会是件苦差事,相反的,它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她头上的那顶帽子还是把她的头发彻底的盖住,教他无法确定她的发色到底是像她的眉毛——黑色,还是像她的雕珠——深褐色。又由于那顶软帽没有可疑的凸隆,这表示她的头发若不是不很长,就是她为了减低露出破绽的可能而把头发剪掉。他希望她没有走火人魔到那个地步。

  她那件高领、长袖的白罩衫,下摆长达她大腿的一半,有效地遮住她可爱的臀线。那件罩衫并不宽松,它近乎合身,而且她札了一条宽腰带,这些在在令他无法不好奇她在胸部和腰部做了什么,因为她看起来既没有了应有的胸部曲线,连腰也似乎成了直桶腰。

  她在白罩衫之外加了一件皮背心。那件里面是羊皮,外面是皮革的背心,十分的硬挺恐怕连强风都无法吹开它。它现在的前襟是打开的,只露出三寸宽的平胸和平腹。

  半长的裤子,膝盖以下是厚厚的袜子掩饰住应有的线条。

  他看着她一件一件的取出箱中的衣物放进高屉柜,或放进嵌玉和珍珠贝的中国式衣橱。姜尼,他以前那名侍童,每次总是一把捞起一怀抱的衣服,接着便把它们随便往任一个抽屉一放。但他的这个小侍童乔琪,则是如此的细心。

  他不以为她知道她做了什么;她只怕连别种收放衣服法都不知道。以她这种乔装,她能够装多久而不引起他人的疑窦?

  他试着以不知情的心态估量。那并不容易,因为他实在知道她衣服下的乾坤。

  不过如果他不知道……老天,那的确不怎么容易能看出她是女儿身。而那全得归功于她的个子。

  康尼没说错,她真的是个小东西。虽然她说她十二岁,但她的个子比较接近十岁的个子。

  妈的,她不会真的只有那么大吧?

  不,不可能,以他那晚在酒馆所摸到的胸部,还有她那张嘴,那双眼睛……是的,她的年纪或许轻,但绝对不至于太年轻。

  “要我把它们扛出去吗,船长?”她盖上第二个的盖子,向他看了一眼。

  他很想忍住笑,但仍然忍俊不住。“你抬不动的,孩子,所以还是省省吧。亚提等一下会回来拿。”

  “我的样子或许看起来瘦弱,但抬箱子的力气勉强还有。”她抬了抬下巴。

  “是吗?这可是件好事,就你而言。我的大副每天会来跟我一起吃晚餐,你得替他拉椅子。”

  “只有他?”她的眼睛移向屋内的另五张椅子。包括他现在在坐的那张,但有六张。它们都是红木法式扶手椅,上面有着厚厚的坐垫。“其他的高级船员呢?”

  “这不是军舰,而且我这个人喜欢隐私。”

  她的脸立刻亮了起来。“那我——”

  “别那么急,小家伙。你要去哪里?”

  “我……呃……你不是说……说……”

  “是我的语气,是不是?太尖锐了,嗯?”

  “啊?”

  “你在结巴。”

  她的头马上低了下去。“对不起。”

  “别那个样子。如果你真做错了事,你就该看着我的眼睛向我认错。而你现在没有……还没有。我不是你爸爸,犯了错会拧你的耳朵、抽你鞭子。我是你的船长。不要我每一次抬高声音说话,或是心情不好用眼睛瞪你,你就缩成一团。你所需要做的是听从吩咐,不多嘴问,也不没大没小的回嘴,那你我便会相处甚欢了。明白吗?”

  “明白了。”

  “好极了。那,把你的屁股移过来,替我把这些东西吃了。我不能让欧萧恩先生认为我不欣赏他的努力,否则天晓得他下顿会给我什么。”

  她才张嘴欲婉拒。

  “你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你若不饿就见鬼了。不过别担心,在抵达牙买加之前,我们会让那些骨头长出肉的。”

  * * *

  乔琪费尽全力才没有耸起眉峰。

  她拉过放在书桌前的一张椅子——那五张椅子,两张在窗前,两张在桌前,剩余的一张在桌后——在他的对面坐下。

  她不是不饿,而是她怎么有办法在他的注视下吃东西?她现在最急迫的事是找到阿麦,告诉他他们的船长是谁,好及时想出一个应变的方法。

  “还有,”他把几乎没碰过的一托盘食物推进给她。“我的隐私怎可能把你排除在外?你的职责便是管理我的生活起居呀。再说,我们一旦熟络了彼此之后,我甚至不会注意到你的存在。”

  但你现在有注意到,而且正盯着我瞧,等着我动手吃东西。好吧,早吃完早好,可以尽早去找阿麦。

  她开始囫囵吞咽。但几分钟后,她马上意识到她做错了。她的眼睛因惊恐而圆瞠,接着她站起身,飞向夜壶。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拜托,上帝,让它里面是空的!

  上帝显然听到了她的祈求:它是空的。

  “老天,你怎——你该不会……你果然是。”

  她吐空了才吃下去的食物之后,一条湿冷的毛巾覆住她的额头,一只重重、同情的手落在她肩上。

  “对不起,小家伙,我该知道你的胃还紧张得没法接受食物。来,我扶你到我床上躺下。”

  “不,我——”

  “别跟我争了。那可是一张非常舒服的床。别人想睡还没有这个福气呢。”

  “可是我不——”

  “我还以为你已经非常明白你只有听命令的份,没有询问或反对的份。我命令你去躺下,休息一下你是要自己走,还是希望别人用抱的?”

  乔琪没有回答:她跑向那张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古董床,把自己抛在雪白的丝绸床单上。

  他走了过来,在床边站了一秒,然后弯下腰来。乔琪忍不住喘了口气,接着暗暗希望他没有听见那声喘息,因为他只是要将那条毛巾放回她的额头而已。

  “你该把帽子、背心脱下。还有鞋子。那样你会更舒服些。”

  乔琪僵硬了起来。“你或许认为我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但这种事只有当事人才清楚。我很好,船长。”

  可是,才一会儿,她又听见他的声音。

  “对了,乔琪,等你舒服一些时,去把你的吊床和东西拿过来。我的侍童得睡在需要他的地方。”

  “需要?”乔琪吓得坐起身,而后怀疑的眯起眼睛,盯着坐在她早先坐的椅子。面对着她,正在注视着她的船长。

  “在三更半夜会需要什么?”

  “没人告诉你我是个很浅眠的人吗?随便一点声音都能把我吵醒。”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乔琪男孩,”他的语气似在对一个三岁孩童解释道理。

  “如果我需要什么东西呢?”

  你可以自己去拿呀!她几乎脱口而出。

  “那是你的职责所在呀,小家伙。”

  她真的要这种只因为他睡不着她也得陪他不能睡觉的工作?不,不要了。她可不要伺候这种傲慢、娇生惯养的砖墙!“我想你的意思大概是指到厨房去替你拿消夜这类的事,是不是,船长?”

  “那当然也包括在内。不过有时候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把我导向睡眠的柔软声音。你识字吧?”

  “当然。”她愤慨的说。话甫出口,她便知道她说错话了。如果她说不识字,那便可以免掉一项差事。那是说假使她很不幸仍留在船上的话。

  她想像她半夜三更起来念书给他听的情景:她坐在床边的椅子,或是坐在床沿上——他极可能抱怨她的声音太小,而要她坐在床沿。房内将会只有一盏灯,而他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头发凌乱。在昏弱的灯光下的面庞,将显得较柔和,较……

  天,她必须去找阿麦,立刻就去。

  她的脚才越过床沿,一声尖锐的喝斥声马上传过来:“躺回去,乔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