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十七章

  一切问题的三方面——一切都是“二十五美分”——束手无策——不受欢迎的移民和白衬衣——“一八四九年人”——票面价值以上——真正的幸福

  观光两天后,我们离开了大盐湖城,饱了眼福,心满意足,物质上得到极大的享受,但对“摩门教问题”却并不比刚来时增长了多少见识。当然,比原来多了些“见闻”,但并不知道有多大成份是可信的,多大成分是不可信的——因为这些都来自于一些一日之交——严格地说,不过是些陌生人。例如,人们告诉我,那可怕的“山区草场惨案”完全是印第安人干的,而异教徒却卑鄙地把这件事赖在摩门人身上;也有人同样肯定地说印第安人和摩门人各有罪责;还有人讲,对那次最残酷无情的大屠杀,摩门教徒即使不是应负全责,也几乎是该负全责的。我们听到的是这些不同看法,直到几年后,威特夫人的著作《摩门先知》出版,描述了法官柯雷德堡对被告集团的审理过程,才披露了事实真相,最后一种说法是确凿的,摩门教徒确是凶手。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得到的一切“消息”都有三个方面,于是,我放弃了在两三天之内解决“摩门教问题”的念头。后来,我见报纸记者们一天就把问题解决了。

  我离开了大盐湖城,心中极为困惑,那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有时甚至心中自问,那里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但我突然记起,我们了解了两三件可以确信的小事;这样,那两天就不能算是白混了。例如,我们到底来到了边区,这是绝对无疑的事实。小物件的高价就雄辩地表明了高昂的运费和艰难的运输路程。那时,在东部,最小的货币单位是一美分,它代表任何商品可以买得到的最小量。在辛辛那提西部,使用的最小货币单位是五美分银币,买东西以五美分为最小量。在大陆城,最小的钱币是十美分;但在盐湖城,似乎没有低于二十五美分的钱。也就是说买任何东西至少都要二十五美分。我们一直习惯于把半角或五美分作为银钱交易的最小单位,但在盐湖城,如果你买一支雪茄,得花二十五美分,一个石头烟斗,二十五,买一个桃子,一支蜡烛,一份报纸,一张刀片,或要点异教徒的威士忌来擦鸡眼、开胃或治牙痛,每次都是二十五。我们不时地看看钱袋,好象是在无度地挥霍钱财似的,但想到开销,就可明白我们并没有那样。人们很容易习惯于大票子和高价钱,喜爱这二者并感到自负——人们最难以接受,最不易容忍的就是由大票子、高价钱降格到小硬币、贱价钱。只要有一个月习惯了二十五美分为最小单位,一般的人一想到他把五美分钱当作起码货币的那些可悲的日子,就一定会脸红。在大手大脚的内华达时,每当我想起在盐湖城第一次用金钱交易的经历,我都会羞得满脸通红。事情是这样的(这是大作家们喜爱的表达方式,也很简练,但人们谈话时,我从来没有听谁说事情是这样的),一个面色如黄茄克的混血小伙子问我是否擦皮鞋,这是在我们刚到盐湖之家旅馆的那个早上的事。我让他给擦了。我递给他一枚五美分的银币,满有施舍钱财,赐福于苦难之人的那种大慈大悲的神气。那黄茄克脸恭敬地接过去放在宽大的手心上,我以为他是在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感激之情。后来,他开始注视它,就象一个学者注视显微镜下那宽广的视野里的蚊子的耳朵。几个山里人,脚夫和马车夫围过来,投入这场面,俯身去观察那钱币,都是边区人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立刻,那黄茄克脸把那五分钱还给我,并告诉我应该把钱夹在袖珍书里而不要存放在灵魂里,这样才既不卷边又不起皱!

  骤然爆发出一阵野蛮的笑声!我当场宰了那个杂种龟儿子,但一边削他的头皮一边不住地笑,因为他那句话就一个“印第安人”来说是妙极了。

  是啊,在盐湖城我们已经学会了听人家漫天要价而不让内心的颤抖形之于色,因为在车夫、押车和马夫中,最后是在盐湖城居民中,我们已经约摸听说过,也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后来,我们都很明白,这些高等公民瞧不起“移民”。我们绷着脸,不让脸色泄露内心的不平静和痛苦,因为我们要装得象拓荒者、摩门教徒、混血儿、脚夫、车夫和山区草场刺客——只要是世上任何一种在平原和犹他受到尊重和崇拜的东西就行——但是,我深感羞耻自己是个“移民”,极度后悔身穿白衬衣,当着妇女的面发誓时总把头扭向他处。

  后来,在内华达,我们经常难堪地想起我们是“移民”,结果就是一种低等下贱的东西。读者大概去过犹他、内华达或加利福尼亚,甚至不久前还去访问过,当你沉思原来的那些地方已从你所谓的“世界上”悲哀地逝去时,当你发现你已成为被人同情的对象,你周围的一切人都准备着乐意地可怜你时,你的雄心壮志便丧失殆尽——的确,无论你走到哪里,人们都愿意傲慢地可怜你,你会感到无可奈何,束手无策。可怜的东西,人们会取笑你的帽子,你的纽约上衣的样式,你的拘谨的语法,你那微不足道的骂人的话,嘲笑你那十分荒唐可笑的无知,竟然不懂得矿石、竖井、坑道以及别的你从未见过,也无足够的兴趣去阅读的东西酉。你时刻会想到你给放逐到这遥远的边疆,这样寂寞的地方,命运是多么的悲惨。周围的人们会恶毒地蔑视你,因为你是个“移民”,而不是个遍于世界各地的最骄傲,最走运的“一八四九年人”

  现在,又开始了已经习惯的马车旅行。直到午夜,我们感到似乎根本没有从那邮包中的舒适的小窝里爬出去过。大概只换了一次马。为了未来的六百英里马车旅行,我们带足了双倍的面包,煮腊肉和煮鸡蛋。

  以后的几天很舒服,我们坐着车,一边尽情地欣赏脚下伸展开去的高山峡谷的壮丽景色,一边吃煮腊肉和鸡蛋,同时,我们的心灵不断地沉迷于彩虹、风雷和绝妙的日落、无论什么也不如腊肉和鸡蛋那样能使风景生色。腊肉、鸡蛋,接着一袋烟——陈年、有劲,可口的一袋烟,腊肉加鸡蛋加风景,一趟下坡路,飞奔的马车,醇香的烟袋和满足的心灵——这就是幸福,也正是人们世世代代为之而奋斗的东西。

  第十八章

  碱性沙漠——沙漠旅行的浪漫情趣消失了——碱尘——对骡子们的影响——谢天谢地

  上午八点,我们到达“弗洛伊德营”遗址,它曾经是个重要的兵站,离盐湖城四十五到五十英里。到下午四点,行程增加一倍,离盐湖城已经九十到一百英里。这时,我们来到了一片沙漠——“碱性沙漠”,它那令人吃惊的高浓度使以挥发性和渗透性著称的撒哈拉大沙漠自叹不如。四十八英里的路程,中途仅休息一次。我记不得这是否真的是一次休息;的确,它似乎只是延绵四十八英里的沙漠中的一个供水站。如果我的记忆可靠,此地没有一口井,也无一眼泉。水是由牛骡从沙漠那一头运来的,那里有个驿站。高沙漠的起点四十五英里,到尽头还有二十三英里。

  整个夜晚,我们挣扎着,摸索着向前赶路,难熬地摸了十二个小时,走完了那四十五英里,到达供水的驿站。这时已是旭日初升的时候。晚上,在睡梦中走过沙漠是容易的;早上,回想到我们已经亲自见识了真正的沙漠,今后可以经常在没有见过沙漠的人面前神气十足地吹牛了,倒也令人痛快。你回想到那不是一块不引入注目的位于偏僻地区的沙漠,而是一个赫赫有名的沙漠,就象是个大都会,随你怎么说都可以,这时,你也会感到心情舒畅。这一切都很好,很舒服,也很满意,但现在你们将在大白天穿过沙漠。这是一次美妙、神奇、浪漫、戏剧性的历险,值得一行。有了这次历险,确实不算白活一场!我们会在家信里描述这一切。

  这种热情,这种向往冒险的如饥似渴的劲头,在八月的骄阳下没有维持到一个小时就低落了。只有可怜的一个小时,然后,我们就为原来那样的“热情奔放”而害臊。诗歌存在于希望之中,现实是毫无诗意的。想象一下一片宽阔平静的海洋,突然遭受到灾难性的袭击,变成了一片死灰;想象一下这片阴森森的荒漠,只点缀着簇簇灰扑扑的山艾丛;想象一下这种地方自古以来所具有的毫无生气的沉寂与凄凉;想象一下一辆马车象只甲虫一样在一望无际的茫茫荒原中央蠕动,后面拖着滚滚烟尘,如同是一只蒸气驱动的甲虫;想象一下这痛苦、艰难、单调的开垦进行了一小时又一小时,没完没了,大地的尽头显然仍遥无踪影;想象一下马匹、车夫、马车和乘客都厚厚地裹着一层灰尘,一切都是灰黄的颜色;想象一下大块的灰尘粘在眉毛胡子上,如雪堆积在树枝上、灌木上一般;想象一下这所有的一切吧。这就是现实。

  烈日炙人,那么炽热、残酷、无情、毒辣;汗水从人畜的每个毛孔里涌出来,但没有一滴流到了表面——还没有出来就给吸干了。没有一丝儿风,灿烂的晴空中没有一片儿云;在向四面八方铺过去的无垠的沙漠里,无论怎样搜索也看不到一个活物;没有一点儿声音——没有叹息,没有低语,没有蜜蜂的嗡嗡声,鸟雀的鼓翅声,或远处的鸟鸣声——在那死气沉沉的空气中,甚至连很可能是迷路人的抽泣声也没有。因此,骡子打瞌睡的呼嗜声,马咬嚼子的咯咯声会在这可怕的静寂中显得越发刺耳,这不但没有驱走睡魔,反而瞌睡得更加难熬,使人更觉得孤独、凄楚。

  在粗暴的咒骂、哄骗、和叭叭响的鞭子威胁下,骡子们每隔一定时间就来一个“冲刺”,把车拖出一百或许两百码远,卷起沙云高及车轮以上,翻腾着向它反扑过来,把马车团团罩住,车儿就象在雾中运行。接着,又是停下来歇息,只有那通常的呼嗜声和马嚼子的咯咯声。然后又是一个一两百码冲刺,接着又停下来歇息。我们整整一天忍受着,没有给骡子喂水,也没有换牲口。这样至少忍受了十个小时,我认为是一天,在碱性沙漠中,这是多么实在的一天,从凌晨四点到下午两点。那么炎热!那么郁闷!到中午,水壶里就没有水了,我们是那样口干舌燥!那么沉闷、无聊、厌倦!而那折磨人的时间又是那么无情而缓慢地爬行着!耐心地等了许久,摘出表来一看,它还在那里磨磨蹭蹭,根本不想往前走!碱灰钻进了我们的嘴唇。折磨着眼睛,撕裂了纤细的粘膜,弄得鼻子流血,而且流个不停。诚恳而严肃的说,一切浪漫都没有了,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在沙漠上跋涉的严酷现实——一种干渴,酷热,切望与可恨的现实!

  每小时两英里多,连续十小时,这就是我们完成的路程。原已习惯了八到十英里的时速,再也很难理解这蜗牛般的爬行。我们终于来到了沙漠尽头的驿站,第一次庆幸带来了字典,因为除了插图本大字典,在任何别的字典里也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描述我们那种高兴劲。但是,你就是把整个图书馆的字典都搬来,也找不到足够的词汇来描述那些拉了二十三英里车的骡子们有多疲倦。要想使读者了解它们有多渴,恐怕是在“金上镀金”或者“画蛇添足”了。

  这成语用得似乎有些不恰当,但没有关系,既然用了,那就将个就吧。我以为这样是既体面又有吸引力的,故而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把它摆在适当的地方,但都失败了。这种努力使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也使我的叙述不时显得颠三倒四,支离破碎。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似乎最好还象上面那样,把这成语保留下来,既然费尽心机想要“引出”这个真正适用、美丽的成语,它至少能使我暂时喘口气吧。

  第十九章

  迪格印第安人和非洲丛林人的比较——食物,生活与性格——卑鄙地袭击马车——勇敢的车夫——一个高尚的红种人

  第十六天上午,我们到达落矶谷口,离盐湖二百五十英里。在这个除驿站外远离任何白人居住区的荒凉地方,我们看到了直到我写这本书时所见到过的最不幸的人种。我指的是“高苏特印第安人”。就我们的所见所闻,他们甚至比加利福尼亚的下贱的迪格印第安人还要低劣得多,比美洲所有的野蛮人还要低劣;比特拉、德·富甘人要低劣;比霍屯督人低劣;在有些方面实际上比非洲的凯茨人还要低劣。事实上,我曾翻遍了伍德那几卷大部头的《未开化人种》,想找出一个其野蛮程度足以和高苏特人相提并论的野蛮部落,但只发现一个民族还算和这耻辱的定论沾得上边,这就是南非的“波士耶人”(或称丛林人)。我们看见的这些在路边、驿站周围游荡的高苏特人,是一种矮小,羸弱,“骨瘦如柴”的动物;面部呈普通非洲人的灰黑色!他脸上,手上的污垢积聚贮存了数月、数年甚至数代之久,因年龄差异而有不通程度的堆积;他们是个冷漠、鬼崇、奸诈的民族,象我们读到过的(或没读到过的)所有“高等红种人”一样偷偷摸摸地注意一切事物,脸上毫无表情;象所有印第安人一样懒惰、忍饥耐饿、不知疲倦;他们是些不要脸的乞丐——如果一个印第安人失去了乞丐的本能,他就不会“动”,如象没有摆的钟一样;他们饥饿,永远饥饿,猪吃得下去的任何东西他们都不会拒绝,猪通常都会拒绝的东西他们也不会挑剔;他们也打猎,但他们的奢望不过是猎食大耳野兔,蟋蟀和蝗虫,从鳲鸠和郊狼那里盗窃腐肉;他们是野蛮人,当有人问他们是否信仰印第安圣灵时,他们露出一种近乎激动的表情,以为你说的是威士忌;这些高苏特人是个稀疏、分散的民族,近乎象一丝不挂的黑人儿童,他们什么也不生产,没有村子,没有结构严密的村社——他们唯一的栖身之处不过是挂在灌木上用以遮挡风雪的破布片,而且,他们的家乡是我国及其它任何国家能够提供的最陡峭,最寒冷,没人愿涉足的穷乡僻壤。

  显然,高苏特人和丛林人的祖先是同类的黑猩猩,袋鼠或是挪威老鼠,以及进化论者追溯到的任何动物始祖。

  高苏特人和一般人一样希望兔子打架,但他们常常一连几个月靠驿站丢出去的下水、杂碎过活,然后在夜黑风高时,趁人不备,放火烧掉驿站,伏击冲出的人们。有一天晚上,他们袭击了一辆马车,车里仅坐着一个乘客,是内华达准州的地方法官。他们的第一排箭(还有一两颗子弹)就把窗帘穿得象筛子一样,射伤了一两匹马,车夫受了致命伤。车夫是个勇敢的人,他的乘客也是个好样的。一听到车夫的喊声,莫特法官立即从车箱里钻出来爬上车顶,抓住了缰绳。车夫受伤后便倒在车箱上,但双手紧紧抓住缰绳不放。直到有人来解救才松手。莫特法官从车夫松开的手里把缰绳接了过去,车夫把头放在莫特法官的双脚之间,沉着地指引着道路;他说,他相信自己能够活到把那些歹徒都甩掉,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就没有严重问题了,法官按照他的指点驾车(他指出难走的地段和通常的路径),就可以顺利地到达下一站。法官把敌人丢在了后面,最后终于冲到那个驿站,他知道夜间的危险已经过去了;但是他却没有战友来分享这一胜利,因为那个英勇的车夫已经死去。

  现在,让我们忘掉我们对大陆驿车夫所说的那些严厉的话吧。高苏特人使我恶心,尽管我是库柏的信徒,崇拜红种人,甚至崇拜在《最后的莫希干人》中那些和边区人民有适当交往的有一定文化的野蛮人。那些边区人把每个句子分为相等的两部分,一部分语法严谨而精练,另一部分只不过想要带上一种猎人和山里人讲话的味道:就象百老汇的店员啃了一部爱默生·贝内特的作品,花几个星期在鲍厄里剧院研究了边区生活后,说话时所带的那种口气——我是说,高苏特人叫我这个印第安人的崇拜者恶心作呕,促使我去察考那些权威著作,以确定过去我是否是透过柔和浪漫的月光观察红种人而把他们估计过高了。随后的发现使我清醒过来。真奇怪,他们身上的油彩和金箔会那么快就脱落了,暴露出他们的卑劣、肮脏和令人讨厌。证据那么快就汇积起来,无论你在哪里找到一个印第安部落,你见到的总是或多或少经环境美他过的高苏特人,但毕竟还是高苏特人。他们应该受到怜悯,这些可怜的动物;他们能够得到我的同情,直至时间过了很久以后的今天。在这以前,没有任何人同情过他们。

  外面有一种印象,似乎巴尔的摩华盛顿铁路公司的许多雇员都是高苏特人,但这是讹传。仅有一点点说得过去的相似之处,虽然足以使无知者误入歧途,但骗不了那些仔细地看过这两种人的人们。但严肃地说,那种说法不仅愚蠢,而且大错特错;因为无论出于何种动机,它的必然后果都损害了那些人的名誊。他们在落矶山脉那严酷的沙漠里度过的艰难日子,只有老天才明白!如果在我们的心里找不到基督的同情和怜悯来赐于这些可怜的周身一丝不挂的人的话,那么以主的名义,至少不要对他们落井下石吧。

  第二十章

  美洲大沙漠——四十英里白骨之路——没有出口的湖泊——格里利的有名的旅行——大名鼎鼎的车夫汉克·蒙克——“打断”一个故事的悲惨结局——老掉牙的轶事

  第十七天,翻过了我们迄今为止见过的最高的山峰,白天虽然很热,接踵而至的夜晚又寒气逼人,毯子几乎无济于事。

  第十八天,在里斯河驿站遇到了向东架线的工人,在那里给卡森城的亲州长阁下发了个电报(距离一百五十六英里)。

  第十九天,穿越了美洲大沙漠——难忘的四十英里无底的沙海,车轮陷进去六英寸到一英尺。大半的路程是我们自己穿过来的,即是说,是下车走过来的。因为没有水,这是一次疲劳、漫长、干渴的跋涉。从沙漠这一头到那一头,牛马尸骨铺路,白茫茫的一片。可以不夸张地说,四十英里路每一步都踩着骨头!这沙漠是一个巨大的坟场。测程链、车轮以及朽烂的车辆碎片几乎和尸骨堆得一样高。我觉得把沙漠上生锈的测程链铺直,足以跨过合众国的任何一个州。这些遗物不是多少给我们一些印象,说明早期到加利福尼亚的移民所经受的苦难与辛酸吗?

  沙漠边上,就是卡森湖,或叫卡森“潭”,只是一层浅浅的、死气沉沉的水,方圆八十到一百英里。卡森河水注进里面就消失了——神秘地渗进沙里,再也不见天日——因为这个湖没有出口。

  内华达有几条河流,都具有这种神秘的命运。它们流入不同的湖泊或“潭”里,那里就是它们的归宿。卡森湖、洪堡湖、沃克湖、莫洛湖都是不见出口的大片水泽,河水不断流进,却总不见流出,但湖水总是保持一定高度,既不涨也不落。多余的水到哪里去了,只有上帝才知道。

  我们在沙漠西缘的拉格镇停了片刻。它是一间木屋子,地图上是找不到的。

  这使我想起了一件事。在普拉特平原上,刚离开尤尔斯堡,我坐在车夫旁边,他说: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给你讲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有一次霍拉斯·格里利经过这条路。离开卡森城时,他对车夫汉克·蒙克说,他已约好要在普莱塞维尔大学演讲,急着要赶路,汉克·蒙克鞭儿甩得叭叭直响,车速快得怕人。马车蹦蹦跳跳,颠簸得那么凶,把霍拉斯大衣上的钮扣全抖掉了,后来,他的头撞穿了车顶篷,他就对汉克·蒙克大声叫喊,请他赶得稳当点——说他不象刚才说的那么急了。但汉克·蒙克答道:‘坐好吧,霍拉斯,我会把你准时送到那里。’——你们也敢打赌,他当然也及时赶到了,可他还剩下些什么哟!”

  一两天后,我们在交叉路口接上来一个丹佛乘客,他给我们讲了许多当地的和格里高利金矿的事。他似乎是个很有趣的人,在科罗拉多有个很好的职位。后来,他讲道: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给你讲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有一次霍拉斯·格里利经过这条路。离开卡林城时,他对车夫汉克·蒙克说,他已约好要在普莱塞维尔大学演讲,急着要赶路,汉克·蒙克鞭儿甩得叭叭直响,车速快得怕人。马车蹦蹦跳跳,颠簸得那么的,把霍拉斯大衣上的钮扣全抖掉了,后来,他的头撞穿了车顶篷,他就对汉克·蒙克大声叫喊,请他赶得稳当点——说他不象刚才说的那么急了。但汉克·蒙克答道:‘坐好吧,霍拉斯,我会把你准时送到那里。’——你们也敢打赌,他当然及时赶到了,可他还剩下些什么哟!”

  几天后,在布里杰要塞,上来个骑兵中士,他的确是个正而八经的军人。在整个旅途中,我们还没有从别人那里得到这么多精辟而有条理的军事知识。在我国的这个蛮荒地方,居然能够找到一个对他的本行里有用的知识无所不知的人,这真令人吃惊,况且他的军衔又那样低,举止又是那样谦和。我们听他讲了足足三小时,始终兴致勃勃。最后,他提到穿越大陆旅行这个题目,马上讲道: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给你讲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有一次霍拉斯·格里利经过这条路。离开卡森城时,他对车夫汉克·蒙克说,他已约好要在普莱塞维尔大学演讲,急着要赶路。汉克·蒙克鞭儿甩得叭叭直响,车速快得怕人。马车蹦蹦跳跳,颠簸得那么凶,把霍拉斯大衣上的钮扣全抖掉了,后来,他的头撞穿了车顶篷,他就对汉克·蒙克大声叫喊,请他赶得稳当点,说他不象刚才说的那么急了。但汉克·蒙克答道:‘坐好吧,霍拉斯,我会把你准时送到那里。’——你们也敢打赌,他当然也及时赶到了,可他还剩下些什么哟!”

  离开盐湖城八小时后,一个摩门教牧师在一个小站上了车,他是一个和蔼、亲切、善良的人,一个任何陌生人一看见就会产生好感的人。他用朴实的语言讲述了他的同胞的流浪生活与无人同情的辛酸遭遇,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凄凉的声音。没有哪一个布道人的口才有这个流浪者那样美好,那样动人,他生动地描绘了第一批摩门教徒穿过平原,悲惨地挣扎着,走向他们的流放地,荒芜的道路上布满坟场,洒满泪水。他的话使我们极为感动,当谈话转到较轻松的题目,谈论我们将经受考验的这块古怪的大地的自然景色时,大家都松了口气。大家高高兴兴地讨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最后,这位乘客说道: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给你讲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有一次霍拉斯·格里利经过这条路。离开卡森城时,他对车夫汉克·蒙克说,他已约好要在普莱塞维尔大学演讲,急着要赶路,汉克·蒙克鞭儿甩得叭叭直响,车速快得怕人。马车蹦蹦跳跳,颠簸得那么凶,把霍拉斯的钮扣全抖掉了,后来,他的头撞穿了车顶篷,他就对汉克·蒙克大声叫喊,请他赶得稳当点,说他不象刚才说的那么急了。但汉克·蒙克答道:‘坐好吧,霍拉斯,我会把你准时送到那里。’——你们也敢打赌,他当然也及时赶到了,可他还剩下些什么哟!”

  在拉格镇前面十英里处,我们看见一个可怜的流浪汉,躺在地上奄奄待毙。他已走得筋疲力竭,实在拖不动腿了。饥饿和疲乏压垮了他。把他丢在那里不管实在不仁道。我们给他付了去卡森城的车钱,把他抬上车。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显得还有口气。我们给他按摩,把白兰地灌进他嘴里,最后才使他慢慢苏醒过来。然后,我们又喂了他点东西,渐渐地他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感激的心情使他的目光柔和起来。我们整理了邮包床,用我们的衣服给他垫在头下,让他躺得尽可能舒服些。对此他感激不尽,仰视着我们,用虚弱而颤抖的声音诚恳地说道:

  “先生们,我们素不相识,你们却救了我的命;虽然我无力报答,但我想至少可以使你们漫长的旅行轻松一会儿。我想你们还不熟悉这条路,而我却了如指掌。在这方面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十分可笑的事,如果你们愿意听的话。霍拉斯·格里利——”

  我激动地打断他的话,说:

  “可怜的陌生人,再讲下去你有生命危险。我原来是个魁梧健壮的小伙子,但现在,你看见我是这么个丧魂落魄的样子,是什么把我折磨成这副模样的呢?就是你打算讲的那件事情。那件陈旧乏味的轶事缓慢地却是坚持不懈地耗尽了我的精力,弄垮了我的身体,吞噬了我的生命。可怜可怜我这悲惨的处境吧,只饶了我这一回,换个话题,讲一讲乔治·华盛顿的少年时代和他的小斧头吧。”

  我们得救了,那个人却没有。他极力挺住,想把那件轶事留在脑中,结果死在我怀里。

  现在,我明白了,我不应该对那整个地区最强健的居民提出这个请求,更不用说对这个只剩一层皮的人了。在太平洋之滨住了七年以后,我才知道,没有一个乘客或车夫当着陌生人的面打断了这个轶事而居然没有丢掉性命的。六年间,我曾一次又一次地乘马车翻越内华达和加利福尼亚山脉,那件不朽的故事我听了四百八十一次或者四百八十二次。我还列了张单子。押车讲,房东讲,车夫必讲,乘客偶尔讲,地道的中国佬和游荡的印第安人详细地讲。同一个车夫在同一个下午对我讲了两三遍。它用从通天之塔传到世间的各种各样的语言对我讲,还洋溢着威士忌、白兰地、啤酒、香水、烟草、大蒜、洋葱、蝗虫的味道,人的子孙把这一系列东西吃喝进去,再把它们的各种风味加在这个故事上面。我对任何轶事都没有象对这件听的次数那样多;我闻的各种轶事没有象这件的味道那样气味杂七杂八。凭它的气味,你根本不能认出就是这件轶事,因为每当你以为已经识别出了它的味道,它的味道又变了。贝亚德·泰勒描写过这件古老的轶事,里查森出版过;还有琼斯,史密斯,约翰逊,罗斯·布朗以及所有在尤尔斯堡和旧金山之间的茫茫大道上任何一处落过脚的新闻记者都写过这件轶事;我听说它被收在犹太法典里,我看见它以九种文字出版;有人告诉我在罗马宗教裁判所里经常使用;我现在遗憾地得知有人还要为它谱曲,我认为这样做不对。

  大陆上的驿马车消失了,马车夫阶级也不复存在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将这老掉牙的轶事遗赠给了他们的继承人——铁路制闸工和押运员。如果这些人还用这件事来折磨列车上的乘客,如同昔日许多人所受的折磨那样,太平洋沿岸真正壮丽的东西就不再是约·塞密蒂国家公园和古杉,而是汉克·蒙克以及他与霍拉斯·格里利的历险记了。

  第二十一章

  碱尘——荒凉和期望——卡森城——旅行结束了——我们被介绍给几位市民——奇特的责备——华休西风——华休西风的上班时间——州长的宫殿——政府办公室——法国女房东布里奇特·奥弗兰尼甘——一影子的秘密——一场骚动的前因后果——爱尔兰大队——奥弗兰尼甘的房客——勘测之行——塔兰图拉蜘蛛逃跑了

  第二十天的早上,我们漫长的旅行已临近结束了。中午,我们就将到达内华达的首府——卡森城。我们并不怎么高兴,反而感到遗憾。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每天都饱赏了奇异风光,现在,我们已经过惯了马车生活,甚至很喜欢它;因此,在一个村子里安下身来,过一种单调的生活,并不舒服,反而使人沮丧。

  显然,我们的新家是一片沙漠,四周是白雪覆盖着的荒山。看不到一棵树,只有无边无际的山艾树丛和肉叶刺藜。它们把一切都染成灰朴朴的颜色。我们在深深的碱灰中耕行,卷起厚厚的尘烟,象个着火的房屋,冒着浓烟划过沙漠。我们浑身是灰,象个面粉匠,还有马车,骡子、邮包和车夫也一样——我们,山艾树和周围的景色都是同一种单调的颜色。远处笼罩在漫天沙尘中的长串货车,就象一幅草原烈火图。牲口及其主人是可见的仅有活物。除了这些,只有我们在一片凄凉、寂寞的荒漠之中行进。每走二十步,就要经过一具某种动物的干尸,它那粘满灰尘的皮紧紧地裹住空空的枯骨。常常可以看见一只阴沉的渡鸦坐在头骨或股骨上,警惕而严厉地注视着过往的马车。

  卡森城慢慢进入视野。它坐落在一块大平原的边缘。从数英里以外看去,它仅仅是严峻的群山的阴影俯视下的一串白色的斑点,那些山峰一个个巍然屹立,孤傲而清高。

  我们到达目的地,下了车,马车继续前进。这是一个“木头”城;人口两千。主街的店铺由四、五排白色小木房组成。这些房子用来坐则太高,作其它用途则又太矮,实际上根本不够高。它们一间一间紧紧地挤在一起,好象这个广阔的平原上缺乏空地皮似的。人行道上铺的是稀稀拉拉的石板,人走在上面会格格作响。城中央,面对着商店的是“广场”。这是落矶山区里城市的特产——一块宽敞的空地,没有栅栏,中间有一根旗杆。这是个有用的地方,公开拍卖,马匹交易,群众大会在这里举行,军队也在这里安营扎寨。广场的另外两侧对着商店、机关和马厩。卡森城的其余部分就相当凌乱了。

  在驿车公司里和从旅馆去州长府邸的路上,我们被引见了几位公民。这些人中有一个叫哈利斯的先生,骑着马。他正要开口说什么,突然改口说道:

  “实在抱歉,请稍候片刻;那边那个证人硬说我参与了加利福尼亚马车抢劫案——这是无礼的举动,多管闲事,先生,因为我根本不认得那个人。”

  然后,他拍马过去,用一支六发左轮训斥那个陌生人,后者也用一把枪来作辩解。当双方的子弹打完后,那个陌生人又装上子弹开了几枪(还补上一鞭),哈利斯先生便骑马跑过来,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回家去了,一颗子弹击穿了他的肺,几颗钻进了屁股;从这些洞眼里涌出小股的鲜血,顺着马背淌下来,弄得那畜牲怪模怪样。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哈利斯开枪打过人。但是这件事使我回想起了我们在卡林城的第一天。

  这就是我们那天的所见所闻。下午两点,如同往常一样,每天一次的“华休西风”刮了起来;随风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尘土,有美国的面积那么大,内华达准州的首府不见了。然而对于新来乍到的人来说,这景色并不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在高空,遮天蔽日的尘云中黑压压的裹带着一些奇怪的东西——活的、死的,东飘西荡,来来去去,在翻卷的灰尘中时隐时现——草帽、小鸡和阳伞被卷上了最高最远的天空;毛毯,铁皮招牌,艾灌丛和木瓦在稍下面一层;门口擦鞋用的棕垫,车毯更低一层;下一层是铁鍬和煤斗;再下一层是玻璃门、猫儿和小孩;再下一层是贮木场上吹散的木材,轻便马车和手推车;最下一层,离地三四十英尺,则是飘飘荡荡的房顶和空空的木棚。

  真使人眼花镜乱,要是能弄出眼睛里的沙子,本来还会看到更多。

  但正经说,“华休西风”是非同小可的。它刮倒不结实的房屋,有时揭起木屋顶,把铁皮瓦象活页乐谱一样卷起,有时它还吹翻驿车,摔出乘客;据说那里之所以有那么多秃头,原因是当他们仰望天空,搜索帽子时,风把头发吹走了。夏天午后,卡森城的街上很少显得死气沉沉,因为有那么多的人们在他们逃跑的帽子后面扑腾,就象女招待们在拦截一只蜘蛛一样。

  “华休西风”(华休是对内华达的亲呢的称呼)是一股怪风,无人知晓它‘神兮何来’。即是说,没有人知道它是在什么地方产生的。它是从西方的山那边吹过来的,但是翻过那山脊一看,山那边连一丝风也没有!也许它临时在山巅上形成,并从那里吹过来。夏天,它极有规律。它的上班时间是下午两点到次日凌晨两点;在那十二小时中,任何敢于外出的人都必须考虑到风的影响,否则他就会被吹离他的目的地一两英里。尽管如此,去到旧金山的华休人要抱怨的第一件事,就是说那里的海风大凶了!风里面充满人情味。

  我们发现内华达准州州长的庄严的宫殿是一座白色木结构平房,里面有两间小屋,前面有一根柱子撑起屋顶——为的是显得气派——这使市民们恭恭敬敬,印第安人畏若神明。新来的准州首席法官和副法官还有政府其它官员的官邸不那么气派。他们在附近租房食宿,在寝室里办公。

  州务秘书和我在一个可尊敬的法国妇女的“庄园”里安下身来,她叫布里奇特·奥弗兰尼甘,是州长阁下的随营女郎。她刚认识他时,他还是纽约警察局长,正飞黄腾达,现在他落泊到这内华达当准州长,可她不愿意抛弃他。我们的房间在第一层,对着广场,摆进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公用防火保险箱和那部大字典,剩下的空间还可以站下一个客人——或许两个,但不能担保不把墙壁挤变形。但那墙壁经受得住这种压力——至少那块间壁能行,因为那块间壁是由一块白色“手工布”从这只角牵到那只角做成的。这是卡森城的惯例,其它形式的间壁很少见。如果你处在暗中,而隔壁邻居点着灯,那布上的影子有时可以告诉你一些稀奇的秘密!这些间壁通常用缝在一起的旧面粉口袋做成;于是平头百姓和达官贵人的区别就是,平头的面粉袋上没有装饰,达官的墙壁上满是残留的壁画——即是面粉袋上红红蓝蓝的磨房标记。偶尔,还有些上层人物把《哈珀周刊》上的画片贴在间壁上,来装饰白色的手工布。在多数情况下,阔人和有教养的人还会拥有痰盂以及别的浪费的和奢移的爱好。我们有一块地毯和真正奶油色陶质面盆,结果,遭到了奥弗兰尼甘“庄园’其它房客们的公开嫉恨。当我们还挂上一块印花油布窗帘时,就简直是提着脑袋玩命了。为了避免流血,我们搬到楼上去和无衔头的平民住在一起,二楼仅一间屋子,十四张没上漆的柏木床分列两排。

  这十四个人是个快活的集体,大部分是州长的随行人员,他们在纽约和旧金山之间作了选择,就来了,觉得在边区混点面包皮,找份差使,情况总不会比原来糟糕,说不定还会混得更象样些。他们是人人皆知的“爱尔兰大队”,虽然州长的所有随员中只不过四、五个爱尔兰人。好脾气的州长阁下对有关他的随从的流言大为不满,尤其是有人谣传说他们是他雇佣的刺客,随行而来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拉选票!

  奥弗兰尼甘太太为他们提供膳宿,每人每周交十美元,他们高高兴兴地付了支票。他们很满意,但是布里奇特马上发现卡森城的公寓的惯例是支票不能兑现。于是她去打扰州长,请他为那个“大队”找点事干。她和他们的一致要求终于使他有些无可奈何了。最后,他把大队召集起来,宣布道:

  “先生们,我为你们安排了一份既可发财又有益处的差事。这份差事将使你们在美妙的景色中得到娱乐,使你们通过观察和研究得到无穷的机会来充实你们的心灵。我要你们从卡森城向西勘测一条铁路线。州议会开会时,我将要求通过必要的法案,为你们提供补贴。”

  “什么,是翻越西尔拉内华达山脉的铁路吗?”

  “唔,要不,就向东边某个地方勘测吧!”

  他把他们弄成了勘测员,牵测链的人等等,把他们放进了沙漠。这“娱乐”太过分了!拖着脚步,拉着测链,穿过灌木,顶着烈日,在牛骨头、郊狼和毒蜘蛛中间进行的娱乐。“浪漫的冒险”也不过如此了。他们勘测得很慢、很谨慎,很仔细。第一个礼拜,他们天天回来,满身灰尘,脚酸腿痛,又饥又渴,但很快活。他们带回许多毛茸茸的大蜘蛛——塔兰图拉毒蜘蛛——在“庄园”的楼上倒扣着杯子把它们监禁起来。一周后,只得在野外露营,因为已向东走了很远了。他们多次讯问那个含糊的“某个地方”到底是哪里,但得不到答复。最后,对一封询问“向东多远”的特别急迫的电报奈州长回电说:

  “到大西洋,该死!然后架桥一直向前!”

  这封电报使那些满身灰尘的人都跑回来了,他们打了个报告,不干活了。这件事州长很满意。他说,奥弗兰尼甘想用大队的伙食问题要挟他,而他却想从小伙子们那里取乐;他说,(眼睛象往常那样愉快地眨着)他的意思是要他们勘测到犹他州,然后电告杨伯翰,以非法侵入罪吊死他们!

  勘测员们带回好些塔兰图拉毒蜘蛛,这样房间里的搁板简直成了个大动物园。有的蜘蛛会用它那毛茸茸、肌肉发达的腿傲慢地站在公用盘子上,如果有人伤了它们的感情或是冒犯了它们的尊严,它们将是动物界最邪恶的亡命之徒。哪怕是轻轻地碰一下它们的玻璃囚室,它们就会一跃而起,摩拳擦掌。勇猛吗?——骄傲吗?的确,它们还会检起稻草,象国会议员一样剔牙齿。大队刚回来那个晚上,照例刮起了猛烈的西风,约摸半夜时分,邻近的马房屋顶给刮掉了,它的一角轰隆一声打到了我们的庄园旁边。大家一齐惊醒,暗中集合起来,在床间狭窄的过道上翻来扑去。混乱中,波伯·H——从沉睡中跳起来,头碰翻了一块搁板。他立刻大叫道:

  “快跑,伙计们,蜘蛛跑出来了!”

  没有什么警报有这等可怕。没有人再想跑出去,怕的是踩到蜘蛛上。每个人都摸索着跳到一个箱子或一架床上去。接着就是一阵最奇特的沉静——是可怕的紧张的沉静——等待,期望,恐惧。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十四个近乎赤条条的汉子战战兢兢地立在箱子上或床上,你只得凭想象去了解那是什么个怪象了。在沉静中偶尔出现一下骚动,你只能根据声音猜测出是谁和他的位置,或是判定难友在摸索着改变姿势时发出声音的位置。人们发出的声音不过是简单的几个字。只要听到有人轻轻地叫一声“哎哟!”接着就是啪地一巴掌,你就可以知道有位先生觉得毛绒绒的毯子或别的什么东西擦着了他赤裸的皮肤,他已从床上溜下去了。又是一阵沉静。立刻,就会听到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有,有,有什么东西爬到我背上来了!”

  时不时,你会听到轻轻地一抓,一声悲惨的叫声,“我的妈呀!”这时,你就知道有人当机立断地从他认定有蜘蛛的那个地方逃开了。紧接着屋角里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声音嚷道:

  “我捉住它了!我捉住它了!”(停顿,大概是换姿势)。“不,它捉住我了!哎呀!他们不会拿盏灯来吗!”

  这时,奥弗兰尼甘太太提着灯上来了,虽然她急于想知道那飞来的屋顶造成了多大的破坏,她还是明智地等了一会儿才掌灯,下床。现在,她上楼来看看风是不是住了,是不是小些了。

  灯光射进来,那场面真是壮观,有的人会觉得有趣,但我们却没有那个感觉。我们是那样古怪地站在箱子上、盒子上或床上,衣着那样离奇,而我们实在痛苦,真正悲哀,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也笑不出来。我知道,处于那些爬来爬去,嗜血恶毒的塔兰图拉蜘蛛的包围之中,要是那紧张的几分钟再超过一秒钟,我就支持不住了。我十分可悲地从一架床跳到另一架床,从一个箱子跳到另一个箱子,每当摸到毛茸茸的东西,就以为摸到毒刺了。我宁愿去打仗也不愿再经历一次那种事件。没有人受伤,那个自以为被蜘蛛“捉住了”的先生搞错了——原来是箱子缝夹住了他的手指头。再也没有看见那些逃掉的蜘蛛,一共有十或十二个。我们点起蜡烛,上上下下到处搜索,但没有找到。又上床去睡觉吗?我们没那样干,给钱也不干。大家坐下来打牌,警觉地注意着敌人,直到天亮。

  第二十二章

  富翁的儿子——向塔霍湖进军——绚丽的风光—一湖上泛舟——林边露营——起死回生的气候——划出一片土地——取得了资格——一附属的小屋和栅栏

  八月末,天空无云,秋高气爽。在两三周内,我奇迹般地迷上了这块新奇的土地,决定暂时推迟回“合众国”的日期。我已习惯了戴上耷拉着边的破草帽,穿上蓝色羊毛衫,裤脚塞进靴筒里,不穿外衣、背心和吊裤带,还颇为自得。我觉得这样又粗扩又“霸道”(史学家约瑟福斯在他那精彩的关于圣殿的毁灭的一章里提到过这个词),我觉得这样最有趣,最浪漫。我是个政府官员,但这只不过是为了虚荣,既无事干也无薪俸。这是个奇怪的闲职。我是州务秘书大人的私人秘书,但我们两人都没有什么可写的。于是约翰尼·K一和我成天潜心于娱乐。他是俄亥俄州一个富翁的儿子,出门来寻求消遣。他达到了目的。我们听许多人提到绝佳的塔霍湖。最后,好奇心驱使我们要去看一看。三、四个大队队员已去过那里,在湖畔上划出了几块林场,搭起帐篷,里面贮存了一些粮食。我们肩披两条毯子,各提着一把斧头,就出发了——我们想自己开辟一片林场,发财致富。我们步行前往,读者可能会觉得骑马去方便些,但有人告诉我们只有十一英里。我们走了一大段平路,又艰难地登上了一座大约有一千英里高的大山,往下看去,没有湖泊。从那边下山,穿过山谷,费力地登上一座显然有三、四千英里高的山,再向下看去,还是没有湖。我们疲劳不堪,汗流侠背地坐下来,雇了两个中国佬帮我们咒骂那些欺骗我们的人。赌够了气,又立即以恢复过来的精力和毅力继续那长征。我们步履蹒跚地跋涉了三、四个钟头,最后那湖泊突然映入眼帘——一片壮丽的蓝色湖水,海拔六千三百英尺,四周耸立着还高出整整三千英尺的皑皑雪峰!它呈巨大的椭圆形,周长足有八、九十英里。它躺在那里,平静的水面清晰地映出群山,我想,这必定是世界是最迷人的图画。

  我们找到了大队兄弟们的小船,刻不容缓地登船横过湖湾,向着标明营地位置的路标划去。我让约翰尼划船——不是我不愿出力,而是因为我划船,船却往后倒退,这会使我感到恶心的。但是我掌舵。前行三英里,夜幕降临时,来到了营地。登上岸去,疲乏不堪,饿得要命。在岩石中的“窖里”找到了食品和炊具,我已精疲力竭,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约翰尼拾柴做饭。任何人如果经受了我受的那份罪,都会想休息的。

  晚餐十分可口——烤面包,煎腊肉,还有清咖啡,四周的宁静也十分可口。三英里远处有个锯木场,那里有些工人,但在这宽广的湖岸上一共还不到十五个人。天黑了,星光灿烂,巨大的明镜上钻石闪烁,在肃穆的沉静中我们默默抽着烟,忘却了一切烦恼和痛苦。睡觉时,我们在两块大石头之间温暖的沙滩上铺上毯子,很快就进入梦乡,毫不在乎成群的蚂蚁从衣缝里爬进来探究我们的身体。什么也不能打扰那死死缠着我们的睡眠,因为它是公平地挣来的。就是我们有愧的话,那天晚上道德法庭也会休庭的。睡意朦胧时,起风了,湖水的浪花拍击着沙滩,将我们催入梦境。

  夜晚,湖岸上总是很凉,但我们有足够的毯子,觉得很暖和。整整一夜,一块肌肉也没动一下,清晨一觉醒来,还是入睡时那个姿势。我们马上起床,感到神情清爽,疲劳完全恢复,疼痛全部消失。在这样的经历中,我真是体验到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那天早上,我们打得过十个前一天我们那样的人——那简直是病人。但世人愚钝,却去采用“水疗法”,“运动疗法”,以及出国疗养。埃及的木乃伊在塔霍湖畔露营三个月也会恢复他远古时的精力,味口会好得象头鳄鱼。当然我不是指最古老最干的木乃伊,而是指稍微新鲜些的。云中的空气非常清新,纯净,凉爽宜人。为什么不会是这样?天使们呼吸的就是这种空气。我想,躺在这沙滩上就是通宵不睡,也不会有丝毫倦意。那不是在屋顶下,而是在苍穹下,那里夏季极少下雨或者根本无雨。我认识一个人,他到那里去等死,但他失败了,他刚去时是具骨头架,几乎站立不稳。他吃不下东西,成天仅读点书,思索未来,此外什么也不做。他经常在房子外睡觉,一日三餐,有什么吃什么,在三千英尺的山上打猎作乐。三个月后,他不再是具骨头架,体重增加十分之一吨。这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真人真事。他原来害的是肺病。我很自信地把他的经历推荐给别的骨头架们。

  又是我监督做饭,一吃过早饭,我们登上小船,沿湖划了三英里,爬上岸去。我们喜欢这个地方的景色,于是,我们要了三百英亩,在一棵树上刻下个“告示”。这是一块黄松林——茂密的森林,树木高达一百英尺,根部直径一至五英尺。很有必要把我们的财产围起来,要不就保不住。这就是说有必要在这里或那里砍下一些树,让它们倒下来形成一个圈子(中间当然有很宽的空隙)。我们每人砍了三棵树,发现这项工作使人累断骨头,便决定把我们的财产“寄托”在这些树上面,如果它们能保住财产,当然不错;如果保不住,那就让财产从空隙中间流出去吧;为了那么几亩土地累死累活,委实划不来。第二天,我们又回来修一座房子。为了保住财产,房子也有必要。我们决定修一座宽敞的木房子,要让那些大队弟兄们眼红;但刚砍倒一棵大树,把它刨平的时候,似乎又没有必要那么讲究,于是我们决定用小树来造。但刚砍下刨平两棵小树,又觉得再朴实点的建筑更实用些;于是又决定搭一座“灌木棚”。第二天,我们全力以赴来办这件事,但我们“磨磨蹭蹭”,讨论又讨论,下午已过去了一半,才搭好一半,因为得一个人看着,一个人砍灌木,免得两个一转背就找不到砍下的枝条,它们和周围的植物太不易分辨了。不过,我们仍然很满意。

  现在,我们成为地主了,弄到并占有了适当的土地,又是在法律的保护下,于是我们把家搬到自己的王国里来,享受只有这种经历才能带来的独立的欢乐。第二天下午,舒舒服服地酣睡了一觉之后,我们带着所有能搬走的食物和炊具——确切地说是借走的——上了船,天黑的时候,我们在自己的领土上靠了岸。

  第二十三章

  幸福的生活——塔霍湖和它的脾气——透明的水——大祸临头——火!火!——壮观的火景——又无家可归了——我们回到湖上——风暴——回到卡森

  如果说还有一种生活比以后两三周里我们在林场里度过的那种生活更幸福的话,那一定是我在书本上还没有读到过的,或是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一种生活。在那些日子里,除了我们自己,看不见一个人影,除了风声、浪声、松涛声以及远处偶尔的雪崩声,听不见一丝声音。四面的森林又茂密又凉爽,顶上的睛空,阳光灿烂,前面浩瀚的湖面,或是波平如镜,或是微波荡漾,或是黑浪汹涌——全凭大自然的脾气;周围的群山上,森林苍翠,滑坡道道,沟谷条条,白雪耀眼,和谐地勾划出一幅完美的画面。景色是那样地迷人,令人陶醉和心旷神恰。眼睛总是看不够,无论是白天或者黑夜,风平浪静还是狂风暴雨;只有一点不足。眼睛不能一直看,睡觉时只好闭上。

  我们在水边的沙滩上睡觉,两块大石头把我们夹在中间,为我们抵挡着猛烈的夜风。我们不再吃安眠药帮助入睡。天刚蒙蒙亮,我们即起身作竞走,消耗掉过剩的体力和多余的精神。那就是,约翰尼竞走——而我替他拿帽子。吃过早饭,惬意地抽着烟斗,我们观看着哨兵似的山峰抹上朝晖,眼睛又随着强烈的光线扫过阴影,解放了被黑夜俘虏了的悬岩和森林。我们注视着水面上那五彩斑烂的图画在扩大,明亮,直到每一片森林,每一座悬崖峭壁的细节都绘画出并添上了最后一笔,完成了那迷人的奇凤,然后才去干“正经事”。

  我说的正经事就是坐船在水面上飘荡。我们在北岸,那里水底的礁石有灰的,有白的。这使水比别的地方清澈透明得出奇。我们通常划离岸边一百码,然后躺在船板上沐浴着阳光,任小船尽情地在水面上荡漾。我们很少说话。因为谈话会搅乱这安息日般的平静,破坏这奢侈的休息和懒洋洋带来的梦境。湖岸锯齿般地曲折,嵌着深深的、蜿蜒的小湾,周围是狭窄的一溜沙滩;沙滩边上,高山拔地而起,直插云端,就象巨大、几乎垂直的高墙一样巍然耸立,上面覆盖着高大的松树。

  湖水异常清澈,只有二、三十英尺深的湖底清晰可见,小船真象是在空中飘荡!是啊,就是八十英尺深的地方也是这样。看得见每一颗小石头,每一条红斑鲑鱼,每一块巴掌大的湖底。我们趴在船上,经常看见如乡村教堂般大的花岗岩突然耸起,象是要冲出水面,倾刻,它又吓人地似乎人戳着我们的脸,我们禁不住要抓起桨来,躲开这危险。但是,小船从上面过去了,大石头又沉了下去,这时,我们才发现,就是我们在它正上方的时候,离那石头也至少有二、三十英尺远,通过这明镜向深处看去,水不仅透明,而且光亮夺目,叫人眼花缘乱。一切东西透过水看去,它的轮廓,甚至每一细节都特别清晰而生动,透过同样厚度的空气是看不到这些的。船下的空间是那样空旷,漂缈,在半空中高高飞翔的感觉是那样强烈,我们把这种航行叫做“气球旅行”。

  我们常钓鱼,但平均每周还钓不到一条。可以看见成千上万的鲑鱼在空荡荡的水下穿来游去。或在礁石缝里睡觉,但它们不咬钩——也许他们清清楚楚看见了钓鱼线。我们经常选定一条鲑鱼,耐心地放下诱饵,固执地放在八十英尺深水下它的鼻子上,但它总是极不耐烦地把诱饵拨开,又换一个姿势。

  我们偶尔也游泳,水看起来十分温和,实际上寒冷刺骨。有时,我们离岸一两英里,来到“蓝水”区域,因为水很深,那里的水就象蓝靛一样呈深蓝色。正式测量结果表明,湖心深达1525英尺!

  有时,在闲散的下午,我们躺在帐篷里的沙地上,抽着烟斗,看一些古老破旧的小说。晚上,我们围着篝火玩二人牌和七点,锻炼智力。那副牌相当油腻破旧,一个学生要花整整一个暑假才分得清梅花A和方块J。

  我们从来没有在“房子”里睡过觉,一是因为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住,再是这座房子是用来占地的,仅此而已。我们并不想滥用它。

  粮食慢慢地要吃光了,我们到原来的营地去装粮食。走了一整天的路,天黑时分,又回到了家,又饿又累。约翰尼把大部分粮食搬到我们的“房子”里去,以供将来之需,我把一块面包,几块腊肉和咖啡罐提上岸,靠在一棵树上,生起火,又回到船上去取煎锅。我正忙着,突然听见约翰尼大叫一声,回头一看,看见我点的那堆火已经吞没了那间房子!

  约翰尼被隔在火的那一边,他只好从火焰中钻过来,我们两人站在湖岸上,无可奈何地望着这场灾祸。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干燥的松针,火苗一舔着它们就如同触发了火药一样。看到那高高的火苗以疯狂的速度流窜,真是惊心动魄!我的咖啡罐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跟着付之一炬。一分钟以后,火苗燃着了六至八英尺深,干燥而密集的灌木丛,接着发出轰轰隆隆,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十分可怕。我们目瞪口呆地站在船里,象中了邪一样。

  半小时以内,我们面前已是一片翻腾耀眼的火海!它正向毗邻的山脊挺进——翻上山梁,消失在那边的山谷里——又立即冲出来,向更远的山脊扑去——一片更加光亮耀眼的火焰泻向山野,又冲下去——再腾空而起,越来越高,爬上山腰——把大团的火焰抛向四面八方,让它们拖着红色的尾巴,在遥远的山梁上和沟谷中乱窜,直到看不见为止,远处的高山好似罩在一张彤红的熔岩结成的破网之中。从水面看过去,悬岩和山头都被血红的火焰映得彤红,顶上的天空被照得象个地狱!

  这一切都被复制在光亮如镜的湖面上!两张图画都极为壮观,都很美丽;但湖里那一张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瑰丽,使你眼花缘乱,目不交睫,神魂颠倒。

  整整四小时,我们出神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根本没想到晚饭,一点也不觉得疲倦。到十一点,大火燃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黑暗又偷偷地溜了回来。

  饥饿也回来了,但没有一点吃的。粮食都给烧毁了,这毫无疑问,不过我们没有去看。我们又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没有一点财产了。栅栏不见了,房子也烧掉了;这些都没有保过险。我们的松林烧焦了,枯树给烧成了灰,那大片的灌木林也一扫而光。好在毯子一直是放在我们睡觉的沙床上,我们只好躺下来睡觉。次日早晨,我们动身回老营去,从岸边划出了老远一段路,突然起了风暴,我们不敢冒然登岸。我往船外舀水,约翰尼艰难地划着船,穿过波涛,来到越过营地三、四英里的地方。风暴越刮越猛,这时,我们觉得与其被吞进一百噚深的水底,倒是冒险登岸更好些;于是,我们试了试,我坐在船尾,船头直指湖岸,后面拖着汹涌的白浪。船头一触岸,一个大浪扫过船尾,把我们和船上的东西一齐冲到岸上,这倒省事。那天剩下的时间,我们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发抖,挨了整整一个通宵的冻。早上,风暴停了,我们刻不容缓地向营地走去。我们太饿了,把剩下的贮藏品吃了个精光,然后回到卡森去,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们,请他们原谅。其实,这应该算在灾害的账上。

  在那以后,我到塔霍湖去过多次,多次死里逃生,经历的危险令人一想使毛骨悚然。这些事情在任何历史上都没有过记载。

  第二十四章

  决定买一匹马——卡森的马术——诱惑——我得到坦率的劝告——买了匹纯种墨西哥马——第一次骑马——蹦高的能手——我把马借给别人——借马者的遭遇——打算卖掉它——试验的代价——陌生人上当了

  我决定弄匹马来骑骑。这些奇装异服的墨西哥人、加利福尼亚人和美籍墨西哥人,每天在卡森城大街上表演的骑术是那么疯狂,豪放,壮观,除了在马戏场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真棒!微微俯身向前,舒服而自在,宽边草帽前面卷起,长长的套索在头上挥舞,放马急驰,象一阵风一样穿城而过,再过一分钟,就只剩下遥远的沙漠上的一团烟尘;快步跑时,他们英武、优雅地端坐在鞍上,成了马的一部分;不象骑术学校那种南茜小姐式的上下颠簸。我很快就学会了分辨马和奶牛,心急火燎地想要多学些。我决定买一匹马。

  正当这想法还在使我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个拍卖商骑着一匹黑色的牲口匆匆跑进了市场,这东西身上疤疤块块,棱角毕现,就象一匹骆驼,样子的确很难看;但听他喊叫着:“卖啦,卖啦,二十二!——连马带鞍加缰绳,二十二美元,先生们!”我心痒痒地简直不能自持了。

  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过后才知道他是那个拍卖商的弟弟)注意到了我眼巴巴的神情,评论说,这匹马真是好得了不得,价钱又那么便宜。还说单是那副鞍子就值那点钱。那是一副西班牙鞍,面子是叫不出名字的极难得的鞋底皮。我说我还拿不定主意。于是,那个目光锐利的人好象是在“打量”我,但他一开口我就疑虑全消了,因为他的态度一派豪爽、坦率、诚恳。他说:

  “我熟悉这匹马——非常熟悉。你不是本地人吧?我猜。所以你大概以为它是匹美国马,但我担保不是。它绝对不是那种东西,不过——原谅我声音得放低些,旁边有人——它是,毫无疑问,它是一匹纯种墨西哥马!”

  我不知道纯种墨西哥马有什么好处,但听那人的口气,我暗暗打定主意,就是死也要一匹墨西哥马。

  “它还有别的什——什么好处吗?”我问道,极力压抑着迫切的心情。

  他用大姆指勾着我的军用衬衣口袋,把我拉到一旁,贴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出这几个字:

  “它能跃过美国的任何东西!”

  “卖啦,卖啦,卖啦——二十四元半,先——”

  “二十七!”我激动地大声叫道。

  “成!”拍卖人喊道,把那匹纯种墨西哥马牵给我。

  我狂喜不已,付了钱,把它牵到附近一个牲口棚,让它吃草,休息。

  下午,我把那匹牲口带到广场,一些市民抓住它的头,另一些拉住它的尾,我骑了上去。他们刚一松手,马就把四蹄攥成一团,弓下腰来突然往上一拱,把我直弹起三、四英尺高!我直端端地落下来,又坐在鞍子上,立即又弹起来,几乎落在前桥上,又弹起来,落在马脖子上——这一切都发生在三、四秒钟的时间。然后,它抬起前蹄,后蹄着地直立起来,我拼命搂住它那瘦脖子,滑回鞍子,抱住不放。它放下前蹄,马上又抬起后蹄,向空中狠狠地一蹬,倒立起来。接着又放下后蹄,继续表演原来那套把戏,把我射向空中。我第三次腾在空中时,听见一个陌生人说:

  “啊,幸好它还没蹦!”

  我正在半空中,有人啪地给了马一鞭,当我落下来时,那纯种墨西哥马已经不见了。一个加利福尼亚小伙子追上去抓住了它,问是否可以让他骑一回,我答应让他享受一次。他骑上那纯种,立即被送上了天,待他降落下来时,狠踢了一下马刺,那匹马象电报一样地射走了。它象鸟儿一样跃过三重栅栏,消失在通向华休谷的路上。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叹了口气,自然而然地一只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手按住小肚子。我相信,直到那时,我才充分认识到人体机器的缺陷——因为我还需要一两只手来按住别的地方。笔墨难以形容我是怎样给弹向空中的,谁也无法想象我的骨架已经松散到了何等程度——外面、里面、全面都抖散了架,揉在一起又扯了开来。不过,我旁边围着许多表同情的人。

  “外地人,你上当了,这个地方每个人都认识这匹马。每个小孩和印第安人都能告诉你这匹马要蹦,它一蹦起来就成了美洲大陆上最可恶的魔鬼。你听我说,我是卡利,老卡利,老阿贝·卡利。还有,它是匹货真价实,地地道道的纯种墨西哥马,还是个不一般的贱种。唉,你这个青萝卜疙瘩,如果你沉住气,你会得到许多机会买一匹美国马,价钱也比你那匹该死的外国杂种贵不了多少。

  我默不作声,但打定主意,如果为那个拍卖商的兄弟举行葬礼,只要我还在这个地方,我一定放弃一切娱乐,去给他送葬。

  奔驰了十六英里之后,那个加利福尼亚小伙子和纯种墨西哥马又冲进了城,马满嘴白沫,如同台风前的滔滔白浪,最后越过一架手推车和一个中国佬,在“农场”前下了锚。

  它喘息得那么凶!通红的鼻孔那么急促地一张一合!疯狂的马眼那么可怕地曜曜放光!但那个威风的畜牲屈服了吗?根本没有。议长阁下以为它没劲了,骑上它到州议会大楼去,但那畜牲的第一次冲刺就飞过了半座教堂那么高的一堆电杆。它到州议会大楼的一又四分之三英里的速度记录,直到现在还未被打破。然后,它检了个便宜——撇开那一英里,去走那四分之三英里。就是说它不走弯曲的道路,而是照直冲过田野,专捡那些栅栏和沟壑走。到了州议会大楼,议长说,他觉得是在空中飞行,就象骑着彗星旅行一般。

  傍晚,为了锻炼身体,议长步行回家,把马拴在一辆石英矿车后面。第二天,我把这匹牲口借给议会书记到丹纳银矿去,有六英里远。为了锻炼身体,他把马拴在那儿自己走了回来。我把马无论借给谁,他总是步行回来;用任何别的办法,他们也得不到这么大的锻炼。尽管如此,我还是把它借给任何想借的人,我的目的是想把它弄跛,这样我就可以把它塞给借马的人,或者把它弄死,借马的人就得赔钱。但什么事故也没有出。它遇到的那些灾难,要是别的马遇到了没有不丧命的,它却总是平安无事地过来了。它每天的习惯就是要作一下以前一直被认为是不可能的实践,总是获得成功。有几次,它也差一点失算,没有保全骑手,可它自己却毫毛无损。当然我想把它卖掉,但这个天真的想法没有得到多少同情。拍卖商骑着它在街上来来往往冲了四天,驱散人群,扰乱市场,践踏小孩,可是卖不起一个价钱——有人最多给十八美元,但就是他雇佣一个臭名昭著的懒汉也得出这个价钱。人们只是开心地笑着,就是有钱,也捏在手里不买。拍卖商拿来了账单,我只得把它牵出市场。我们把它牵到小贩那里去,不惜血本拿它交换几块旧墓碑,废铜烂铁,草也不长的土地——不管什么样的财产都行。但小贩们不肯通融,我们又只得走出小市场。我再也没有骑过那匹马。步行对于象我这样没有别的毛病,只不过身上有几条口子,有几处内伤的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锻炼了。最后,我决定把它送人。但这也失败了。人们说太平洋沿岸地震很多——他们不希望自己拥有一个。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我把它送给州长,供“大队“使用”。开头,州长高兴得脸上发光,但马上又沉下脸来,他说我的意图太显而易见了。

  正在这时,马厩主人拿来了账单,索取六周的保管费——马房钱十五元,草料费二百五十元!纯种墨西哥马吃了一吨草料,那人还说,如果让它吃的话,它会吃一百吨。

  这里,我很严肃地提一下,在那年和第二年上半年,草料的市价确是每吨二百五十美元。去年某个时候,还卖到了每吨五百元金币,前年冬天,草料奇缺,一点点草料就可弄到八百金币!不用我说,大家也猜得出结果:人们把牲口放出去饿死,初春时,卡森和鹰谷几乎尸体遍野!那里的老住户都会证实这件事。

  我设法付了账单,同一天,我把纯种墨西哥马送给了一个过路的阿肯色移民。命运把他送到了我手中,如果他见到了这几行字,无疑他会记得那件赠品的。

  现在,任何有幸骑过一匹真正的墨西哥马的人都会认得这一章里描写的那种动物,丝毫不会认为有所夸张——但没有见识过的人大概会觉得这不过是一幅想象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