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第二十五章

  内华达的摩门教徒——怎样向他们借东西——准州的早期历史——发现了银矿——新的准州政府——外来的。可怜的政府——为生存而进行的有趣的斗争——不赊账,也不要现钱——老阿贝·卡利养活了政府和政府官员——条例和支票——一个印第安人的签名——税卡

  追根溯源,内华达原是犹他州的一部分,叫做卡森县;它还是一个相当大的县呢。它的几条山谷,牧草丰腴,长年不断。这便引来了摩门牧人和农民。一些美国东正教徒也从加利福尼亚闯了进来。但是这两个殖民集团并不那么相亲相爱,他们很少甚至绝无友好往来,各自闭关自守。摩门人人多势众,又占了处在准州摩门政府的直接保护之下的这点便宜,因此,他们能够对他们的邻居采取疏远乃至傲慢的态度。卡森谷有一条传闻就能解释盛行于我讲的那些年头的情况。有家美国人雇了个爱尔兰姑娘,她是个天主教徒,人们吃惊地注意到,在摩门人圈子外她是唯一能从摩门教徒那里得到好处的人。她经常请求他们帮忙,总是如原以偿。大家都觉得迷惑不解。有一天,她正要出门去,围裙里面掉出一把长猎刀,女主人叫她解释是怎么回事,她说,她要去“向摩门人借个洗衣盆!”

  1858年,卡森县发现了银矿,于是世道就变了,加利福尼亚人开始蜂涌而至,不久,美国人成份就成了大多数。公民们不再效忠杨伯翰和犹他州,组成了“华休”临时地方政府。鲁普州长是最高的也是唯一的政府长官。国会及时地通过一项法案,成立了“内华达准州”,林肯总统派出奈取代了鲁普。

  这时,地区人口已将近一万二到一万五,并且在迅速增长。银矿蓬勃地发展起来,随之建立了炼银厂。各行各业生意兴隆。与日俱增。

  人们很高兴有了合法的政府,却并不那么欣赏从遥远的合众国来的外地人来统治他们——这是很自然的情感。他们认为应该。从他们当中选举官员——从本地有名望的公民当中选举产生。这些人自己挣来了拥有这些职位的权利,既同情人民疾苦,又完全了解本地区的要求。他们这些看法无疑是对的。新官员是“移民”,但这个街头并不能赢得任何人的拥戴与尊重。

  新政府受到了相当的冷遇。它不过是个外来的入侵者,而且很可怜。它的职位,甚至不值一争——除了那些寻求一官半职的,小而又小的,微不足道的人物之流。大家都知道,国会每年只不过拔出两万元钞票作为援助费,这点钱不够一个石英矿一个月的花销。大家也知道,第一年的钱还在华盛顿,要把它弄到手还是一个慢长而困难的过程。卡森人很谨慎,也很精明,是不会让匆匆忙忙闯进来的流浪汉赊账的。

  一个新产生的地区政府,为了在这个世界上开张所进行的斗争是颇有趣味。我们这个政府经历了一个难堪的时期。国会的《组织法》和“条例”规定,应在何时何地选出议员,某月某日召开会议。找议员很容易,哪怕每天的津贴只有三美元,而膳宿费都得花四块五,到底荣誉在内华达还是有魅力的,这和在别处一样,还有许多爱国人士没有得到起用;但是要找到个会议厅让议员们开会,却是另一码事了。卡森温和地拒绝免费提供一间房屋,或者赊给政府一间房子。

  但是,当卡利听说了这个困难时,便挺身而出,把这艘“州之航船”扛过沙滩,让它继续航行。我指的是“卡利——老卡利——老阿贝·卡利”,多亏了他,不然议会就得搁浅在沙滩上了,他让出了他那座大石头房子,就在州政府边上,不要房钱,房子被高兴地接受了。然后他修了条马路,从议会通到城里,无偿接送议员们。他还为议会装上了椅子和凳子,地上铺上了干净的锯末,既作地毯又作痰盂。多亏了卡利,要不然议会得死于襁褓之中。秘书还扯起了一块帆布,把众参两院隔开,这花了三元四角钱,但合众国政府拒绝支付这笔钱。秘书提出“条例”规定为议会大厅拨出一笔充裕的租金,这笔钱由于卡利先生的慷慨给国家节省了,但合众国政府居然不愿收回成命。而那三元四角一定得从秘书的一千八百美元薪金中扣出。后来果然扣了!

  印刷文件从一开始就是新政府面临困难中的一个有趣的方面。州务秘书宣誓服从那本“条例”,条例规定他得不折不扣地执行以下两个规定:

  1、印刷参众两院的议事录。

  2、此项费用,文章每千字一美元五十美分,急件每字一美元五十美分,钞票支付。

  宣誓做这两件事很容易,但要两件事同时做到却根本不可能。当纸币贬值到每美元只值四十美分时,印刷公司通常的要价是每“千”一元五,每一元五都需用金币“代用券”支付。“条例”规定秘书应对纸币和政府发行的其它货币一视同仁,于是只好停印议事录。这时合众国政府严厉地指责州务秘书无视“条例”,警告他应立即改过。因此他印了点东西,呈上单据,详细列举地区的高昂的物价,并提请注意其中一份印制的市场报告,它表明就是干草也得二百五十美元一吨。合众国政府的答复是,从州务秘书那倒霉的薪金里扣除那笔印刷费,并且极为严厉地指出,“条例”中找不到哪一条要他去买干草!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美国财政部的审计员更冥顽不灵,更令人生厌的了。甚至那来世的烈火也不过只剩下忽明忽灭的微光了。在我说的那个时候,他始终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内华达的商品物价高得惊人,二万美元却不够开支,其它地方物价极低,那点钱却够了。他是个随时注意尽量控制开支的官员。州务秘书的办公室设在寝室里,这我在前面已提到;他没有向合众国政府要房租津贴,尽管政府“条例”里规定有那么一笔钱,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加以使用。如果我自已是州务秘书,我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做,但合众国政府却并不欣赏这种献身精神。确实,我国雇佣这样鼠目寸光的人应该感到羞耻。

  那些“条例”(我们每天早上读一章作为智力体操,安息日在主日学校读两章,因为它们涉及太阳上面的一切事情,里面有许多很有价值的宗教内容,以及其它统计数字),那些“条例”规定为议员提供铅笔刀、信封、铅笔和书写纸,于是秘书买来发下去。刀子三美元一把。刀子多余一把,秘书把它给了众议院文书。合众国政府提出,众议员文书不是议会议员,照例把那三美元从文书的薪金里扣除。

  白人锯柴火要价三、四美元一“担”。秘书极有远见,知道合众国政府不会答应这个要价,于是,他雇了个印第安人来锯柴火,每担一块半。他照常开了单据,但没有签名,只附上一张条子,说明是个印第安人干的,他干得出色,令人满意,但由于在某方面缺乏必要的能力而无法签名。结果秘书只好自己付那一块半钱。他以为他花了一半的价钱就办好了那件事,又没有伪造印第安人的签名。合众国政府会赞赏他的节俭和诚实,但合众国政府并不那样看,政府太习惯于在各级机构中雇佣一块半美元的贼,所以并不认为他对那张单据的解释有何事实根据。

  下一次,那个印第安人为我们锯了柴火,我教他在收据下面画了个十字——这十字画得好象它喝了一年酒,然后我签字作“证”,它就顺顺当当通过了。合从国政府什么也没有说。我很遗憾没有把单据上的一担写成一千担。我国政府压制诚实的单纯而宠爱诡诈的邪恶,我想如果我在某个公职上干上一两年,我会变成一个高明的掏包贼。

  内华达州第一届议会是一个统治人物的大收藏馆。他们征收了三到四美元税款,而支出却达一百万。然而,却很少爆发象别的同类机构那样的周期性的危机。有个议员建议免去随行牧师,为国家每天节省三美元。但是,那个目光短浅的议员倒比其它议员更需要一个牧师,因为在晨祷的时候,他总是把脚翘到桌子上,啃着生萝卜。

  议会开了六十天,仅通过了一个私人筑路特许权法案。闭会时,据估计每位公民获得三份特许权。人们相信,除非国会再划给准州一经度土地,否则将没有足够的地来修那些私路。那些道路的尽头会象流苏一样挂在边界上。

  事实上,运输事业已发展成为如此重要的一部分,突然获得了路税所引起的激动几乎不亚于得到那些惊人的银矿。

  第二十六章

  淘银热——市场行情——银砖——传说——向洪堡银矿进发

  不久,我也染上了淘银热。“勘察队”每天离开这里到山区去,找到并占领富银矿和石英矿脉。显然,这是发财之道。我们刚到的时候,“古尔德与卡利”大矿每英尺仅值三、四百美元;但两个月后,猛涨到八百。“奥菲尔矿”曾经值不了几个小钱,但一年后,却以每英尺四千美元出售!在短时间内价钱没有猛涨的矿几乎是找不到的。人人都在谈论这些奇迹,无论你走到哪里,从黎明直到深夜,你听不到别的。某某汤姆以四万美元出卖了“阿曼达·史密斯矿”——他六个月前接手这座矿时还腰无分文。约翰·琼斯出让了他在“波尔德·伊格尔和玛利·安矿”中的一半股份,获利六万五千金币,回合众国与家人团圆去了。寡妇布鲁斯特靠“金弗利什”发了财,卖掉十英尺,获利一万八千美元——去年春天在波尔迪·约翰逊教区节那天,汤米杀了她丈夫时,她连一顶绸帽还买不起。“最后机会矿”发现了一个“泥层”,他们知道他们的矿“正在矿脉上”,结果,这个昨天连送人也无人接手的矿,现在每英尺值一座砖房;昨天在乡村随便哪个小店也赊不到一杯酒喝的落泊商人,今天却灌饱了香摈,气壮如牛,在城里朋友前呼后拥,由于好久没有练习,他们忘了怎样鞠躬或握手。约翰尼·摩根原是个普通的面包师,住在贫民窟里,一觉醒来,身价十万美元,只因他决定参与“富兰克林夫人,拉夫,雷迪”讼案。如此等等,这些消息每天轰击着我们的耳朵,四周一片兴奋与激动,愈来愈热烈。

  如果我不会和其他人一起发疯的话,那我要么就是超人,要么就是不通人性。整车整车象铅锭般大小的银砖每天从银厂里运出来,这种扬面弄得到处沸沸扬扬。我顶不住了,变得和最发疯的人一样狂热。

  每隔一两天,就传来发现最新矿区的消息;报纸立刻连篇累牍地报道它丰富的贮藏量。于是,其余的人立即蜂拥而去,占领一块。在我刚染上那毛病时,“爱丝梅拉达”刚刚开张,“洪堡”也开始发出吸引人们注意的尖叫声。“洪堡!洪堡!”响起了新的呐喊。红运亨通的洪堡,新矿之首,富矿之最,银矿开发的奇迹中的奇迹,这些呼声在报纸的版面上超过了“爱丝梅拉达”一倍。我正打算到爱丝梅拉达去,但为潮流所动,又准备去洪堡。为了使读者了解是什么东西使我那样激动和如果你在那里也肯定会同样激动的原因,这里,我摘引当时报纸上发表的一封信。这封信以及出自同一镇定之手和其它几封信;是使我改变主意的主要原因。我将一字不改,原文照录,该信刊登在《边区企业报》上:

  我们的矿的情况又如何呢?我将直捷了当地给你谈一谈,发表一点诚恳的,基于深入调查的意见。洪堡县是上帝脚凳上蕴藏量最大的矿区。每条山脊都塞满了贵重的矿砂。洪堡是个真正的金银窝。

  几天前,仅就露头的矿脉进行化验分析,每吨矿石价值超过四千美元。一两周前,对露天开采的矿石的化验证明,每吨产值达七千美元。在我们的山头上,勘察者川流不息。每日,几乎是每小时都发现新的、更令人惊奇的证据,探明我们得天独厚的县的富饶和巨大的财富。这里的金属不仅有银,显然还有金矿脉。最近还确凿地发现了朱砂。稍次的金属极为丰富。不久前还找到了烟煤。我一直坚持这样的看法,煤属于木质构造。过去,我曾告诉惠特曼上校,说戴顿(内华达)附近以前和现在都没有木质构造的迹象,我对他那个备受赞赏的煤矿并不抱希望。我对洪堡那些欣喜若狂的发现者重复了同样的理论,还就这个问题与我的朋友柏奇上尉交换过意见。但他说,他就在上述地区发现了二百英尺高的树木的化石,这打消了我后来的成见。事实证明,茂密的森林曾经覆盖着这个广大的地区。我坚定地相信有煤存在。并对洪堡县的矿产资源深信不疑。它们无边无际——不可估量。

  为了让读者更好地理解以上的内容,我再举一两件事。这时,我们附近的“金山矿”是内华达最成功的银矿。每天运来的银砖有一大半就产于这个矿。“极富的”(并且稀有的)金山矿砂每吨产值达一百至四百美元,普通的矿砂每吨不过值二十至四十美元。就是说,每百磅矿砂价值一至二美元。但从以上的摘录中读者已经看出,洪堡矿砂含银量为四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换句话说,每百磅矿砂含二百到三百五十美元,不久以后,该记者又写道:

  我已提到这个地区的巨大的范围和惊人的财富——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们的山里塞满了宝贵的矿石,多得采之不竭。我还提到,大自然如此创造了我们的矿山,为矿山的开采提供了最优良的条件。我曾告诉你这里邻近的乡村处处都是世界是最适宜的冶炼场地。但洪堡的开发史又是怎样的呢?西巴矿在旧金山精明强干的资本家手中。似乎这种矿砂中含有的金属是我们不完备的矿山机械难以提炼的。我在绪言里也提到过,股东们拥有资本和劳力。他们正在那里拼命地干,坑道已达一百英尺深。根据最初化验的成色,联想到该矿的发展前途和公众对矿力的持久性的信任,它的股票已达八百美元的市价。我不知道是否已有一吨这种矿砂变成了流通金属。我确已知道,这个地区的许多矿脉仅就最初的化验成色就已超过了西巴。请听一下西巴的开发者的计算吧。他们准备把粗炼过的矿石运往欧洲。从星城(产地)运到弗吉尼亚城每吨运费七十美元;从弗吉尼亚到旧金山每吨四十美元;再运达目的地利物浦,每吨十美元。他们的想法是,这种粗炼过的金属将补偿原来的提炼费,运费和生产费,每吨粗矿砂获纯利润一千二百美元。这估计或许过于乐观,就算打个折扣吧,产值也是巨大的,大大超过我们这个繁荣的地区以前的开发。

  一般的计算是,我们的许多矿砂每吨价值五百美元。这样的富饶使你们附近的古尔德——卡利,奥菲尔——墨西哥人公司黯然无光。我仅给你举了一个已开发矿的价值,它的蕴藏丰富已为市场价格所证实。洪堡县人患了步行狂。就在我写这封信时,这里的许多城镇几乎成了空城。他们象害肺痨病的姑娘一样疲惫不堪。我们那些健壮的同乡们的情况又如何呢?他们正浩浩荡荡地穿过沟谷,跨过山头,足迹伸向四面八方。不时,有个骑手冲进我们的队伍,他的马看来累坏了。他在他的土墙房子旁下马,和他的同乡匆忙地打个招呼,急忙赶到化验所,又奔向州登记处。次日早晨添足食物又继续他那发疯的旅行。为了什么呀?这个家伙已经发掘了数千英尺。他是一条蚂蟥。他那贪得无厌的胃象鲨鱼或巨蟒。他要征服金属世界。

  够了,读完了上面这一段,我们四人决定到洪堡去。立即动手收拾行装,并且开始责备自己没有早点作出决定,因为害怕我们还没赶到那里,富矿就已被发现并且探明,或许只好接受那些每吨还值不到两三百美元的矿脉。一个钟头以前,我还觉得只要在每吨矿砂值二十五美元的金山矿拥有十英尺就算顶天了;现在,一想到即将得到几处矿场,其中最贫乏的金山矿也算得上是奇迹,这光明的前景把我弄得魂不守舍了。

  第二十七章

  行路的方式——途中的事故——一个暖和但亲热过分的同床者——巴娄先生不赞成——云中阳光——平安到达

  一句话,赶快!我们立即出发,一行共四人——一个六十岁的铁匠,两个青年律师和我。我们买了一辆马车,两匹可怜的老马,装上一千八百磅食物和开采工具,在十二月的一个严寒刺骨的下午,开出了卡森城。马匹又老又衰,不久我们就发现,如果一两个人下车去走路情况会好些。这也是个改善。接着,我们又发现,如果第三个人也下车去,情况会更好些。那又是个改善。这次,是我自告奋勇地留下来赶车,尽管我从来没有赶过车,许多处于这个地步的人大概都会谢绝这个职务的。但是不一会儿,我发现如果连车夫也下去走路,那样还要好些。这一次,我辞去了车夫的职位,再也没有复职。不到一小时,我们发现,如果我们四人轮流换班,两人一组把手放在车尾巴上推车,让那衰弱的马们什么也不干,只驾着车辕别挡道,这样做不仅要好些,而且绝对必要。人们最好是一开始就知道命运,并且顺从它。只一个下午,我们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显然,我们得推车走过沙漠。因此,我们顺应了环境,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上过车。再有,我们几乎不停地按次轮班在后面推车。

  这样走了七英里,在沙漠上歇下来。小克拉格特(现为蒙大拿选出的国会议员)卸马添加草料;奥利芬特和我砍山艾树,生火,提水;老铁匠巴娄先生烧饭。这种劳动分工和安排在旅途中一起保持下去。我们没有帐篷,只得蒙着毯子,露天睡在沙漠上,实在太疲倦了,大家都睡得很沉。

  我们十五天走完了这段路程——两百英里;其实只走了十三天,因为在路上呆了两天,让马休息。本来十天就足够了,如果把马拴在车后的话,但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已经迟了,于是一路上只得又推车又推马,我们完全可以省去一半力气的。路上偶尔碰到的人们劝我们把马装到车上去,但巴娄先生老实得铁板一块,什么讽刺话也刺不穿,他说那不行,因为那样会使粮食遭殃的,那两匹马“由于被免职很久,是含沥青的”。读者会原谅我将原话逐字写出。当巴娄先生使用长单词时,他通常的意思只有他和创造他的上帝才懂得。他是个安于谦卑生活的最老好,最厚道,最善良的人。他就是温和与单纯的化身——外加上无私。显然他的年龄比我们中最大的还大一倍,他从不拿架子,讲特权,搞特殊。他干的一份活与年轻人一样;他的谈吐和娱乐在任何年纪的人看来都是得体的,而不象六十岁的人那样老气横秋,盛气凌人。他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他那帕丁顿人的习俗,喜欢自个儿使用生辟的词藻,毫不考虑所要表达的意思。那些冗长的音节轻松自如地从他口中流出来,使人听了一点也不会见怪。事实上,他的态度是那么自然、诚恳,经常使人迫使自己相信那些庄严的句子大概有点什么意义,其实毫无意义。如果一个词又长、又华丽,念起来又响亮,就足以赢得这老头儿的喜爱,他会把这个词用在一个句子或一段话中最不恰当的地方,还洋洋自得,好象那真的又明白又易懂。

  我们四人总是把几条公用毯子一齐铺在上了冻的地上,一个挨着一个地睡觉;奥利芬特发现那条傻乎乎的、长腿的小猎狗体温很高,就允许它上床来睡,让它睡在他和巴娄先生中间,胸膛紧贴着那狗儿温暖的背,真是舒服得很。但夜晚间,那狗儿的腿一会儿伸直,一会儿又卷起来,蹬老头的背,满意地哼一阵子。有时候,它觉得又暖和又安逸,又感激又快活,它就抓老头的背,这只不过是要表示一下它太舒服了。还有些时候,它梦见正在追捕猎物,会在梦中撕扯老人后脑上的头发,冲着他的耳朵吠叫。最后,这位老先生也温和地抱怨这些表示亲热的行为,发表一通议论之后,他说让这样的狗上床挨着疲倦的人睡不合适,因为它“动作太浮夸,感情太系统”。我们就把它撵出去了。

  这是一次艰苦、沉闷、费力的旅行,但也有轻松的时候。每到黄昏,滚烫的煎腊肉,面包,蜜糖和浓咖啡消除了饿狼般的饥饿之后,在万籁俱寂的沙漠上,围着篝火抽烟,唱歌,吹牛,倒是一种幸福的,无忧无虑的娱乐,似乎是人世间绝佳的享受。这种生活对于一切人,无论他生于城市还是乡村,都有一种巨大的魔力。我们是在沙漠上游荡的阿拉伯人的后裔,无数代的发达的文明并没有根除我们游牧民族的本能。大家都承认,一提到“露营”,就会激动得发抖。

  有时一天走二十五英里,有时走四十英里(穿过美洲大沙漠),再加十英里——共五十英里——一气走二十三小时,不吃,不喝,不歇脚。推着一辆车和两匹马走了五十英里之后,就是在凹凸不平,冻得硬邦邦的石头地上躺一下或睡个党,也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那会儿你会觉得付出的代价似乎还太便宜了。

  我们宿营在“洪堡潭”岸边住了两天。我们曾企图使用那潭里碱性的水,但没有成功,它喝起来就象喝苏打水一样,但不是淡苏打水,喝后口中留下一种又苦又恶心的味道,胃里火辣辣的,难受极了。加了些蜜糖进去,但几乎不起什么作用;加进一块泡莱,那碱水还是那种特别的味道,所以,这种水不能饮用。用这种水煮出来的咖啡是人类发现的最恶劣的混合物,比这种不可改良的水的味道更令人作呕。巴娄先生是这种饮料的发明者和调制者,他想硬着头皮为它说两句好话,于是小口小口地喝了半杯,极力含糊其词地赞赏了几句,但最后还是把剩下的倒了,坦率地说,它“对于他是太专门化了。”

  但很快就找到了一眼清澈的泉水,就在附近。然后,我们进入梦乡,没有任何东西来破坏我们的享受,也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的睡眠。

  第二十八章

  到了山区——建了座小屋——我的第一次勘察——我的第一座金矿——口袋里装满了财宝——对伙伴们透露消息——五彩的肥皂泡被戳破——闪光的并不一定都是金子

  离开了洪堡潭后,我们沿洪堡河走了一小段。人们看惯了河面有一英里宽的巨大的密西西比河,也就习惯了把“河”这个概念同辽阔壮观的水域联系起来。结果,这些人站在洪堡河或卡森河岸边会很失望,他们发现内华达的“河”不过是些难看的沟。它基本上和埃利运河一样,只不过运河比这条河要长一倍,深三倍。人们在这里,可以进行令人最愉快的,也是最有益于健康的锻炼,就是猛跑几步然后纵身跳过河去,在弄得浑身发热的时候,一口气把河水喝干。

  第十五天,我们完成了两百英里的征途,冒着漫天风雪来到了洪堡县的尤宁维尔村。尤宁维尔由十一间房子和一根旗杆组成。六间房子立在深谷的一边,另一边有五间与它们相对而立。其余的景色就是那些荒山的陡岩绝壁,直插云霄,把村子留在深深的谷底。当尤宁维尔还笼罩在黑暗之中的时候,四周的山巅早已阳光灿烂了。

  我们在深谷的一侧搭了间矮小粗陋的小屋,顶上盖着帆布,留下一角敞开作为烟囱,晚上牛马偶尔从开口处闯进来,糟蹋家俱,打断睡眠。气候严寒,缺乏燃料。印第安人从几英里以外背来柴禾;能抓得到几个背柴的印第安人还算不错——找不到的时候(经常如此,并不少见),我们得忍着,冻得发抖。

  我毫不害臊地承认,我曾期望找到遍地的银块。我曾期望看见它们在阳光照耀的山顶上闪闪发光。但我没有把这些期望说出来,因为某种直觉告诉我,我的想法大概有些不实际,如果是这样,如果我暴露了我的想法,岂不惹人耻笑。然而,我心里还是要多满足有多满足,因为我相信一两天内,最多再过一两周,我会弄到足够的银子,变成富翁——因此,我的想象力已经在忙于筹划如何花这笔钱了。第一次机会来到了,我装着心不在焉的样儿溜出了小房子,眼睛却留意看着别的伙伴们,当他们似乎在注意我时,我便停下来,眼睛望着天,一等到有了机会,我就心虚得象个喊一样溜走了,一口气跑到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喊声的地方。接着,我开始了狂热的搜索,充满希望——几乎是充满把握。我在地上爬来爬去,捡起一块块石头作检查,吹去灰尘,在衣服上擦一擦,急切地一块块审视起来。不久,找到一块发光的东西,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把它擦干净仔细检查,既紧张急迫又欣喜欲狂,简直是决断而不仅仅是把握。我越检查那块东西,越确信我已找到了幸运之门。我在那个地方作了个标记,带走了那块样品。在陡峭的山腰上,我上上下下搜寻着,兴趣越来越大,心中暗自庆幸我来到了洪堡,而且来得正是时候。在我一生中,欣喜若狂而近于完全忘乎所以的经历只有一次,就是秘密探索这块白银大地的宝库。那是一种令人晕头转向的狂喜。不久,在一条浅溪的河床上,我发现了一片金黄色的沉积物,这时,我几乎停止了呼吸!是一座金矿,我原来还老老实实地满足于那下贱的银子!我是多么激动哟,很怀疑是否是想象力在欺骗我。突然一阵恐惧袭上心头,可能有人在监视我,猜出了我的秘密。想到这里,我把周围巡视了一番,又爬上一个山头侦察了一遍。四周一片荒凉,看不见一个人影。然后,我又回到我的金矿,鼓足勇气,准备应付那可能的失望,但我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闪光的鳞状沉积物还在那里。我立即开始采集,有一个小时,我顺着那弯曲的河流辛勤地劳作,洗劫那河床。但最后,落日警告我得停止搜寻。我满载着财宝,打道回家。路上,想到金矿就在眼皮底下,而我居然以为那一块银子而激动,不禁暗自好笑。这时,第一次采到的那块样品在我的心目中身价一落千丈,有一两回,我差点把它扔掉。

  伙伴们照常象饿狗一样,但我什么也吃不下,什么也不能说。我心里充满梦想,在腾云驾雾。他们的谈话有点打乱了我的思绪,还使我感到有些厌烦。我看不起他们谈的那些可怜的,一般的琐事。但当他们继续谈下去时,我开始觉得开心。一方面,我已看见一座金矿,全是我们的,就在这木屋看得到,我随时都指得出的地方;另一方面却听见他们在捉襟见肘地安排他们那点可怜的钱,还为经济不够宽裕而唉声叹气,这倒真是一种少有的开心事。不久,压抑在心里的狂喜开始使我苦恼了。内心出现一种难以控制的冲动,想洋洋得意地把一切都一下子摊出来;但我忍住了。我暗自想,我一定使那条特大新闻从我嘴里平静地溜出来,而我要平静得如周夏日的早晨一样来观察在他们脸上产生的效果。我问道:

  “你们到哪里去过了吗?”

  “去勘察了。”

  “找到什么了?”

  “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还说不清,”巴娄先生说,他是个老金矿工,对银矿也颇有见识

  “那么,你有了什么想法吗?”

  “是的,可以说有了一个。这里挺不错,也许是,不过估计过高了。七千美元的矿脉可是很少的。西巴矿大概丰富得多,可惜我们没有得到;还有,这里矿石含贱金属太多,当今世界的科学还无能为力。我们在这里不会挨饿,但是,恐怕也发不了财”

  “因此你认为前景相当暗淡?”

  “还说不上!”

  “那么我们最好回去,是吗?”

  “噢,还不到时候——当然不到时候。先得试一下。”

  “假设——当然只不过是假设,你知道——假设能够找到个每吨值一百五十美元的矿——这你满意吗?”

  “值得一试!’大家齐声答道

  “或者假设——当然只不过是假设——假设能找到一个每吨产值为两千美元的矿脉——你们满意吗?”

  “这个——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你在卖什么关子呀?”

  “没有什么。我什么也没说。你们一清二楚,这里没有富矿——你们当然明白。因为你们亲自到处找过了。任何探查过的人都知道。不过为了讨论,假设——一般来说——假设有个人将要告诉你们,两千美元的矿脉简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明白吗?——就在这个屋子都看得见的那边,有成堆成堆的纯金纯银——汪洋大海一般——足以使你们在二十四小时内发财!怎么样!”

  “我敢说,他是个十足的傻瓜!”巴娄老先生说,尽管如此,他还是激动得要命。

  “先生们,”我说,“我什么也没说——我没到附近去过,这你们知道,当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不过要求你们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只不过一会儿,告诉我你们觉得如何!”我把我的财宝倒在他们面前。

  几只手在里面拨来拨去,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在烛光下俯视着。接着,巴娄说道;

  “觉得如何?我觉得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堆花岗岩破烂和平庸的发光的云母,每英亩还不值两分钱!”

  我的美梦就这样破灭了,我的财富就这样烟消云散了,我的空中楼阁就这样垮到地上,我瞠目结舌,完全绝望了。

  我悟出了道理,过了一会儿说道:“闪光的并不都是金子。”

  巴娄先生说我的认识还可以深化一步,在我对财宝的知识里加上一条,闪光的都不是金子。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自然状态的金子不过是一种暗淡无光的东西,不能用来做装饰品,只有贱金属才会以它们那种灿烂的光辉引起无知者的激动。然而,象其他世人一样,我仍然看不起象金子那样的人,崇拜象云母那样的人。凡夫俗子,本性如此,岂能超脱!

  第二十九章

  出门勘察——终于找到一个银矿——用大锤和钢钎去碰运气——艰难的旅程——我们有了矿产——岩石的国度

  很快,我们就真正懂得了开采银矿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同巴娄先生出去“勘察”,登上山腰,在灌木、岩石和雪地里钻来钻去,直累得随时都要倒下来,但是没有发现银子,也没有找到金子。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有时,我们发现一些在斜坡上挖了几英尺深又显然给放弃了的洞;有时,还看到一两个无精打采的人还在挖掘,但没有银子迹象。这些洞是坑道的洞口,其目的是钻进山里几百英尺,有朝一日会找到含银的矿脉。有朝一日!这似乎太遥远了,而且希望渺茫,令人泄气。我们一天天拼命干,攀登,搜索。我们这些年轻的伙伴感到越来越厌倦,对这毫无希望的苦役更是烦恼不堪。最后,我们在高山上一道从地面突起的石坡边停下来。巴娄先生用锤子砸开一些石块,用一只小眼镜认真仔细地检查了许久,扔掉,又砸开一些,说这块岩石是水晶石,水晶是含银的矿石!含银!我原来还以为它至少会象胶一样凝结在石头外面。他继续敲碎石块,仔细地检查,不时用舌头舔一舔,又用眼镜照一照。他终于宣布:

  “我们找到了!”

  一时间,我们全都眼巴巴地看着。那块岩石干干净净的,在敲开的地方呈白色,有一条断断续续的蓝线穿过断面。他说那细线里有银,还混杂着贱金属,如铅,锌及其它废物,还看得见一两粒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分辨出一些黄色的斑点,由此断定,两吨这种岩石加起来大概也只能提出一块美金所含的金。我们并不兴奋,但巴娄先生讲,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差的矿呢。他收起了那块他称为“最富”的岩石,留着用“火试”法来确定它的价值。接着,我们把这矿命名为“群山之王”(给矿山命名,并不讲究那么谦逊),巴娄先生书写并立下了下面的“告示”,留下一个副本以便在城里的矿山登记处登记注册。

  告示

  我们,本告示末尾签名者,对此含银石英矿脉要求占有三份所有权,每份三百英尺(另有发现者一份),矿脉从本告示向南北延伸,包括它所经过的山沟山洼、横岭支脉、山嘴拐角、高低起伏和蜿蜒曲折,外加两侧各五十英尺的面积,作为本矿开采之用。

  我们签了名,极力想象我们已经发了财。但同巴娄先生讨论了这个问题后,又变得心情沮丧,毫无把握。他说这个表面的矿苗并不就是我们的矿,我们那叫做“群山之王”的岩墙或岩脉插入地球数千英尺——他解释说,它就象街沿石一样保持着相同的厚度——就算二十英尺吧——一直深入地球内部,和它两边的岩层完全不同;它不会变化,不管钻入地球多深,或跨过山峦沟谷多远,总是保持着自己的特征。他说,它可能有一英里深,十英里长,也未可知;无论从上面或是从下面打进去,都可以找到金银,但在它两侧的普通岩层中是找不到的。他还说,矿脉最富的地方很深,越深越富。因此,不能在表面开采,必须打一个竖井钻进岩石,直到矿脉——大约一百英尺吧——或者下到山谷里去,在山腰上打一个坑道,从地里很深的地方采掘矿石,无论采取哪种方法都得耗费数月的劳动;因为我们一天只能爆破,掘进寥寥数英尺——不过五、六英尺。但这还不算完事。他说,弄出矿石后,还得用马车运到很远的炼银厂去进行粉碎,通过费力又费钱的方法提炼出银,我们那财富大概还得等一百年!

  但是,我们还是开始了工作。我们决定打一口竖井。于是,我们把钢镐钢钎、楔子、撬棍、铁鍬、炸药和导火索背上了山,努力奋斗起来。起初,岩石破碎而疏松,我们用钢锯挖开,再用铁铲抛出去,洞顺利地向下伸展。不久后,岩石更加坚实,楔子和钢钎派上用场。又过不久,就除了炸药什么也不起作用了。这是件最费劲的工作!一个人掌住钢钎,另一个人挥动八磅大锤,就象往一块大鳞片上敲钉子似的。敲打一两个小时,钎子打进两、三英尺,打出一个直径二英寸的洞,填进炸药,装上半码长的引线,再填上碎石和泥沙,最后点上火就开跑。一声爆炸,岩石和硝烟冲上天空,我们走回去,发现只炸松大约一斗那种坚硬、难以驯服的石英岩,充其量才那么多。这样干了一周,我受够了。我不干了,克拉杰特和奥利芬特也跟我学。我们那口井才十二英尺深。大家决定开一个坑道。

  于是,我们走下山腰,干了一星期;到头来炸开一个洞,才足以容下一个大桶,估计还得钻九百英尺才达得到矿脉。我又不干了,其他伙伴也只比我多坚持了一天。我们决定,我们并不需要坑道,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已经开发出来的”矿脉。这在营地里是找不到的。

  我们暂时放弃了“群山之王”。

  这时,营地里挤满了人,人们对洪堡矿越来越感兴趣。我们又染上了这种流行病,抽紧了每根神经去夺得更多的“英尺”。我们进行勘察并提出新矿产的要求。在矿上立起”告示”,冠以堂皇的名字。我们还拿“英尺”去同别人的“英尺’作交易。不久,我们就拥有“灰鹰”,“哥伦比亚”,“敏特支流”,“玛丽亚·简”,“宇宙”,“不胜则亡”,“萨姆森和德利拉”,“聚宝盆”,“宝库”,“王妃”,“飞镖”,“大众”,“莫卧儿大帝”,以及另外五十个矿,他们都从没被挖过一铲,或刨过一镐。我们一共在“地球上最富的矿”(疯狂时髦语)上拥有不下三万英尺——同时却欠着屠夫的账。我们激动万分——为幸福所陶醉——被未来的幸福压得喘不过气来——高傲地同成千上万不知道我们那些神奇的山谷的人交往——但我们在杂店里的信用并不咋样。

  这段时间过的是可以想象得出的最奇特的生活,是乞丐们的欢乐。在这里什么也没干————没有开采,没有提炼,没有生产,没有收入,全营地的钱加起来还不够在东边的村子里买一块边角地。但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还会以为他来到了一些趾高气扬的百万富翁之中。天刚蒙蒙亮,勘察队就开出了城,夜幕降临时又涌进来,满载着岩石——废物而归。没有别的,全是岩石。每人的口袋里都装满了岩石;每人的小屋里都摆满了岩石;这些岩石上贴有标签,一排排地摆在架子上。

  第三十章

  不谋私利的朋友——怎样把“英尺”卖掉——我们不再打坑道——爱丝梅拉达之行——我的同伴——一个印第安预言家——洪水——那期间我们的住处

  我们经常遇见在未开发的银矿中拥有一千到三万英尺的人,他们相信他们的每一英尺马上就会价值五十到一千美元——但通常他们连二十五美元也拿不出。你遇到的每个人都有值得吹牛的新矿,并且随时都准备着“样品”;一有机会他一定会把你拉到一个角落去,给你一些好处,并不是要占你的便宜,把“黄金时代”,“莎拉·简”或别的什么不知名的露头矿床分几英尺给你,代价只是凑够“大吃一顿”的钱,看情形说话。你绝不要露出他给你的好处会使你付出倾家荡产的代价,因为完全是出于对你的友谊,他才肯作出这种牺牲。然后,他会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岩石,神秘地往四周看了看,好象害怕他这笔财产会给人抢去似的,他会舔一舔那块岩石,用眼镜盖在上面,激动地说:

  “看这个!就在那块红色的泥土上头!看见了吗!看见这金斑点了吗?还有那条银线?这是从‘艾贝大叔’矿里采来的,那里有十万吨这种东西呢!眼都看得见。注意!当我们挖到矿脉,矿石集中的地方,它就是世界上最富的矿!看这张化验结果吧!我并不要你相信我说的,看看这化验报告吧!”

  接着,他摸出一张油渍渍的纸,上面写明这块化验过的岩石确实含有金银,按比例折算每吨矿石价值几百美元或几千美元。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时的习惯作法是选一块“最富”的岩石拿去化验!一般说来,这块棒子果一样大小的矿石是一吨矿石中唯一含有点金属的那一块,而化验结果却弄得好象它代表那一吨废物的平均价值!

  由干这种检验制度,洪堡地区变得疯疯癫癫。由于这种检验的权威性,这里的报纸记者们唾沫四溅,大吹大擂每吨值四到七千美兀!

  读者是否还记得几页前摘引的那一段报道?照这样计算,采出矿石要用船运往英国提炼,矿主可以收回金银作为纯利润,矿石中的铜、锑和其它副产品就足以偿付一切费用。每个人满脑子都是这种“计算”,这倒不如说是在发痴。很少有人去实施这种计算,或者拿钱去支付费用,除非人家出钱,人家干活。

  我们再也没有去碰一下我们那个坑道或竖井。为什么?因为我们认为我们已经知道了开发银矿的奥秘——那就是,不是靠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和双手上的气力去开发银矿,而是把矿脉卖给那些呆头呆脑的股东,让他们去开发!。

  在离开卡森之前,州务秘书和我从几个爱丝梅拉达来的人手里买了“英尺”。我们原来希望不久就会得到金块银锭,万万没有想到反而给定期交纳的、没完没了的“应缴股款”弄得十分苦恼——要钱开发上述名矿。这些应缴的股款成了沉重的负担,似乎有必要亲自去过问一下。因此,我制定了个经卡森去爱丝梅拉达的计划,买了匹马就出发了,同行的还有巴娄先生,一个叫奥伦多夫的普鲁士绅士。这家伙不象别的外国人那样给自己的糟糕的外国语法弄得狼狈不堪,而是没完没了地重复人在谈话中从未发生过的、今后也不象有可能要发生的语法问题。我们冒着风雪走了两三天,来到了“蜜湖史密斯旅馆”,一家开设在卡森河畔的孤独的小客栈。这是一座二层楼的木房子,座落在一块大盆地或沙漠中央的小山丘上,丑陋的卡森河凄凄凉凉,弯弯曲曲地穿过这块沙漠。房子附近就是大陆驿站的土坯马房。在一二十英里的范围内再也看不到任何建筑。黄昏时分,来了大约二十辆干草车,围着房子扎下营来,车队的人一齐进来吃晚饭——一群非常粗野的人。有一两个驿车夫,六七个流浪汉和从其它队伍里掉队的人;结果,房子给挤得满满的。

  晚饭后,我们出去走访了附近一个印第安人营地。这些印第安人正忙得不可开交,不知为了什么。他们在收拾行李,准备要尽快地离开这里。他们用那糟糕的英语告诉我们,“马上,许多水!”靠他们的手势我们才搞明白,他们的意思是洪水就要来了。天气好极了,又不是雨季,那条不起眼的河里只有一英尺深的水——大概两英尺吧,它并不比村子里的背巷子宽些,堤岸还不到一人高。那么,洪水从哪里来呢?我们就这个题目讨论了一会儿,然后得出结论,这是大惊小怪。印第安人要那么匆忙地离开这里,是因为某种特别的理由,而不是因为在这极干旱的时候害怕洪水。

  晚上七点,我们上楼睡觉了——照常和衣而卧,三人同床,因为地板上所有可以利用的地盘连椅子上都占满了,就是这样还差点没有地方安置客人。一小时后,一阵骚动声把我们惊醒了,我们跳下床,从地板上那一排排正在打呼噜的人中间穿过,来到这间房子的前窗。一眼就看见了月光下的奇怪的景象。弯曲的卡森河水已经漫到岸边,波涛汹涌,白浪翻滚,在急弯处猛然一扫而过,水面上漂浮着一堆堆木头、灌木和各种废物。有一处洼地,原来曾是河床,现在已经灌满水,有一两处,河水已开始涌过主堤。人们跑来跑去,把牲口和马车一齐赶到房子旁边来,房子所在的这块高地前面只约有三十英尺宽,后面约有一百英尺。紧挨着老河床,有一座木马棚,我们的马就关在那里。在我们观看的时候,那地方河水涨得飞快,才几分钟,一股大水就在那小马棚旁边咆哮,水的前锋正对直向它扑去。我们猛然醒悟,这洪水不仅仅是一副壮观的景象,也意味着是一场灾难——不仅对那座小马棚,对河边的大陆驿站也同样是场灾难。这时波浪已翻过堤岸,正在堤坝上流淌着,向附近的大草捆进攻。我们跑下去,加入到那激动的人群和惊慌的牲口的行列。我们淌着没膝深的水进了马棚,解开马匹,水已齐腰,涨得真快。接着,人们一齐冲向草车,把大捆大捆的草卸下来,滚到房屋旁的高地上去。这时,有人发现一个叫欧文斯的马车夫不见了,一个男人冲进大马房,淌着齐膝的水进去,发现他还在床上睡觉,他把他唤醒后又淌水出来。可是欧文斯很疲倦,又睡着了,但只睡了两分钟,因为他在床上一翻身,手掉在床沿上就摸到了冰凉的水!这时水已淹到草垫了!他刚淌着快要齐胸的水走出来,那土墙就象糖一样融化在水里,那座大房子倒下来,一眨眼就被冲走了。

  到七点钟,只有那小木马棚顶还露在水面上,我们的客栈立在一片汪洋大海中的小岛上。极目望去,月光下再也看不到沙漠,而是闪光的海洋。印第安人是真正的预言家,但他们是怎样得到信息的呢?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这一群奇形怪状的人被水围困了八天八夜,每天的生活就是咒骂,喝酒,打牌,有时为了换个花样就殴斗一场。这是些社会渣滓和苍蝇——但让我们忘掉这些东西吧,他们精力充沛得令人难以置信——最好让他们永远这样吧。

  有两个人——不过,这一章已经够长了。

  第三十一章

  “蜜湖史密斯客栈”的客人们——“顶呱呱的老阿肯色斯”—一“我们的老板”——存心打架——老板娘——一她制服了那恶棍———又一次上路——渡过卡森河——死里逃生——踏着自己的脚印前进——新向导——雪中迷路

  在这一伙人中,有两个人使我特别不舒服。一个是小瑞典人,大约有二十五岁,他只会唱一首歌,总是唱个没完。白天,我们都挤在一间又小又闷的酒巴间里,所以没有人逃得脱这家伙的音乐。在一片咒骂,酗酒,拳斗和争吵声中,他那单调的歌声荡漾开来,绝无变化,使人讨厌死了。最后,我觉得为了摆脱这种折磨,我倒愿意高高兴兴地去死。另一个人是个身材魁梧的流氓,名叫“阿肯色斯”,他的腰带上别着两把左轮,靴筒里冒出一把短刀,他总是喝得醉熏熏的,不惹事生非心里憋得难受。但大家怕他怕得要命,无人敢和他打交道。他总是耍出各种精心策划的诡计,设下圈套,诱使某人说出一句冒犯的话。每当他以为已经找到一个打架的借口时,他的脸会兴奋得直放光,但他的对手总是避开他的圈套,这时,他失望得叫人可怜。约翰逊老板是个温和善良的人,阿肯色斯找到了个很满意的对象,很早就盯住了他,叫他一刻也不得安宁。第四天早晨,阿肯色斯喝醉了,正在等待机会。不久约翰逊进来了,他给威士忌弄得格外和蔼可亲,他说:

  “我估计,宾夕法尼亚选举……”

  阿肯色斯意味深长地竖起一根指头,约翰逊闭了嘴。阿肯色斯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他面前,说:

  “你知道些、些宾夕法尼亚什……什么?回答我。”

  “我只不过是要说——”

  “你只不过要说。你!你只不过要说——你要说点什么?就是这个!我就是要知道这个。我要知道你知道宾夕法尼亚些什……什……么了?既然你闲着没事,回答我!”

  “阿肯色斯先生,如果你肯允许我——”

  “谁逼你了?别给我指桑骂槐!——别来这一套。别在这里耀武扬威,象个疯子一样走来走去——别来这一套!我受不了!如果想打架,出来!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出来!”

  约翰逊退到屋角,阿肯色斯其势汹汹地逼过去。约翰逊解释说:

  “天啊,我什么也没说,阿肯色斯先生。你怎么不让人说话呀。我只不过要说宾夕法尼亚下周就选举——就这些——我要说的就这些——如果不是这些,叫我四肢麻木。”

  “那么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干嘛做出那副了不起的样子,是来惹事的吗?”

  “哎呀,我没有什么了不起呀,阿肯色斯先生——我只——”

  “那我说谎了,是不是?见你娘的鬼——”

  “啊,请原谅,阿肯色斯先生,我绝不是那个意思,要不,叫我去见阎王。大家都会告诉你,我总是说你的好话,我敬重你胜过这房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问问史密斯吧,是不是这样,史密斯?就在在昨天晚上我还说过,有一个人,你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下遇到他,他总是个绅士。那个人就是阿肯色斯先生,不是吗?如果这不是我的原话,就让这里的随便哪个先生说吧。现在,来吧,阿肯色斯先生,来喝一杯吧,我俩拉拉手,喝一杯吧。来吧,都来吧!我请客。来吧,比尔,汤姆,波布,斯科特,都来吧!我请你们大家来陪我和阿肯色斯先生喝一杯。我叫他老阿肯色斯,顶呱呱的老阿肯色斯。伸出手来吧。看他呀,伙计们,看他一眼呀。那是美国最善良的人!他否认要和我打架,就是这样。您老伸出手来吧!”

  他们拥抱在一起,主人一方如醉如痴,热情洋溢,阿肯色斯则毫无表情地接受了,在酒的贿赂下,他的“诱捕”计划又一次落了空。但是那个傻乎乎的店老板因为逃脱了这场屠杀而乐得忘乎所以,本来他应该走出去避难,他却在那里喋喋不休。结果,不久阿肯色斯就开始恶狠狠地瞪着他,接着说道:

  “老板,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把你那句话重说一遍?”

  “我正在跟斯科特说,我爹死的时候都快八十岁了。”

  “你说的就是这些?”

  “是呀,就这些”

  “除了这些,没别的?”

  “没有——什么也没有。”

  接着就是一阵不祥的沉默

  阿肯色斯摆弄了一会儿眼镜,手肘支在柜台上。然后,他用右靴子仔细地搔着他的左小腿,这时,还是可怕地寂静。但马上他就向火炉摇摇摆摆地走过去,显得很失望;他粗暴地用肩膀把两三个人从他们舒服的位置顶开,自己霸占了坐位,给一条正在睡觉的狗一脚,踢得它在板凳下直嚎叫,然后他又叉开双腿,撩起大衣后摆,烤他的背。一会儿,他在那里叽叽咕咕,又无精打采地向柜台走去,说:

  “老板,你把那些陈年老账翻出来,吹嘘你爹,是什么意思?这群人不合你的意,是不是?要是这群人不合你的意,我们大概最好离开,你是这么想的吗?你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吧?”

  “啊呀,上帝保佑你,阿肯色斯,我压根儿就没这个意思。我爹我娘——”

  “老板,别装蒜!别这样。如果你想惹事,象个男子汉那样站出来——但不要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翻出来硬往人家嘴里塞,这些人有机会就想图个安静。你今早上到底犯了什么病?我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东西。”

  “阿肯色斯,我真的没有伤害谁的意思。如果你不高兴,我就不说话了。我想我是昏了头,这洪水,没有那么多东西来喂和照管——”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吗?你要我们走,是不是?我们这么多人,你想要我们卷起铺盖游过去,是不是?说!”

  “讲点道理嘛,阿肯色斯。您明白我这个人不是那种——”

  “你在吓唬我吗?是不是?老天爷在上,威胁我的人别想活!别来那一套,我的小鸡崽子——尽管我肚量大,也忍受不了这个。从那柜台后面站出来,我来把你修理一下!你想把我们赶出去,你,你这条贼眉贼眼的贱狗!从柜台后面滚出来!我来教训教训你怎样去欺侮、纠缠、威胁一个总是对你友好,给你解除麻烦的绅士!”

  “请你,阿肯色斯,请你别开枪!如果非得流血的话——”

  “你们都听见了吗?先生们,你们听见了他说流血吗?原来你要的是流血,是不是?你这个土匪!今天早上你安了心要杀人——我一清二楚。我就是那个人,是我吗?你要杀的就是我吗?不过你办不到,因为我要先下手,你这个黑心贼,黑鬼的草鸡胆儿子!把枪拔出来吧!”

  说着,阿肯色斯开了枪,店老板不顾一切地急忙逃命,从桌凳、人和别的障碍上跳过去。在这场狂乱的骚动中,店老板打碎了一扇玻璃窗逃了出去,阿肯色斯穷追不舍。这时,老板娘在门口出现,举着一把剪刀,对着那个亡命徒!她气势汹汹,昂着头,红着眼,停了一下,就举着武器发动进攻了。那个目瞪口呆的流氓犹豫了一下,又退了一步。她逼了上去,一步一步地把他逼到屋中间,接着,惊讶的人群围上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把他臭骂了一顿,大概随便哪个卑怯的牛皮匠都没有挨过这种臭骂!她骂完了,凯旋而去,一阵欢声雷动,震撼屋宇,大家齐声要酒,每个人都要求“请大伙干一杯!”

  这个教训是够厉害的。恐怖时期已经彻底结束,阿肯色斯的统治已经垮台。以后,在我们被围困在孤岛上的时候,有一个人带着永久的耻辱坐在一边,从不参与任何争吵,也不吹牛,现在,当这些胆小的人们没完没了地侮辱他时,他也绝不怨恨,这个人就是“阿肯色斯”

  到第五、六天早上,水退了,但旧河床里的水流还是又大又急,不可能过河。第八天,水势还是太大,渡河仍不很安全。但客栈里十分肮脏,加上酗酒和斗殴等等,这种生活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因此,我们决定设法离开这里。我们顶着大风雪登上一只小船,把马鞍装在船上,马匹就用缰绳拴在船尾。普鲁士人奥伦多夫拿着一把桨坐在船头,巴娄坐中间,我就坐在船尾牵着缰绳。船划到水深处;马脚够不着底,开始凫起水来,奥伦多夫可吓坏了,因为这有很大有危险,那些马会拉着船偏离目标,显然,如果我们不能在某个地方靠岸,水流就会把我们冲走,几乎肯定会把我们带进卡森河主道去,那里现在已成了一条滔滔激流。这样的大灾难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意味着死亡,因为我们会被冲进那片象汪洋大海一样的“潭”中去,翻船,淹死。我们警告奥伦多夫,要他多加注意,小心地控制自己,但没有用;船刚靠岸,他就纵身一跳,船翻在十英尺深的水里。奥伦多夫抓住灌木爬到岸上,但我和巴娄却得拖着浸透了水的大衣游过去。我俩抓住小船,尽管大水几乎把我们冲到卡森河,我们还是设法把船推到岸边,平安地靠了岸。我们冻得要命,浑身湿透了,但总算平安无事,马匹也爬上岸来,但马鞍自然给冲走了。我们把马拴在山艾树丛中,它们得在那里呆二十四小时。我们舀出了船里的水,给牲口运了些草料和毯子,但我们还得在小客栈里住一夜才能继续进行那冒险的旅行.

  第二天早上,大雪仍然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我们带上行李,换了马鞍,离开客栈,登上马又出发了。地上雪很深,根本找不到路的影子,雪下得太大,最多只能看见前面一百码,我们只得依靠山岭来辨别方向。事情看来毫无把握,但奥伦多夫说,他的直觉就象罗盘一样精确,他能够向卡森城“划一条直线”,一点也不会偏差。他说,如果他稍微偏离那条线,他的本能就会象作了亏心事一样责备他。结果,我们便糊里糊涂地跟着他走下去,又高兴又满意。大家摸索着向前走,累得发昏,半小时后,我们看见了一些新鲜的脚印,奥伦多夫骄傲地大声叫道:

  “我说嘛,我就象只罗盘一样精确无误。伙计们!我们来到这里,恰好就踏在别人的脚印上,这样就会顺顺当当地找到方向了。加油,去和他们合伙吧!”

  于是,我们策马而行,在深雪中以最快的速度奔跑。不久,我们的速度很显然超过了我们的先躯,因为脚印越来越清晰可见。我们急忙赶路,一小时后,脚印好象更新鲜,更明显——但我们感到惊奇的是,我们前面那些旅行者的数量似乎在不断增加。我们很奇怪如此庞大的队伍这时怎么会在荒野旅行。有人猜测这一定是从要塞出来的一队士兵,于是我们接受了这个解释,跑得更加快些,因为这时离他们不会有多远了。但前面的脚印在继续增加,我们开始设想莫非那一排士兵奇迹般地扩大为一个团了。巴娄说,他们已经增加到五百人!接着,他勒住马,叫道:

  “伙计们,这些脚印原来是我们自己踩出来的呀!实际上,我们围着这个圈子转了两个多小时了,就在这荒郊野外!真见鬼,这简直是流力!”

  然后,这老头怒火万丈,高声叫骂起来,骂得奥伦多夫狗血淋头,说从来没有见过象他这样可怕的傻瓜,最后一句话特别恶毒,说他“还不如对数懂得多!”

  我们一定是在沿着我们自己的脚印绕圈子。从那时起,奥伦多夫的“心灵罗盘”就丢尽脸了。辛辛苦苦地走了这么久,又来到了河岸边,透过翻飞的雪块,隐隐约约望得见对岸小客栈的轮廓。我们正在考虑怎么办,看见那个小瑞典人下了船,正朝卡森方向走去,一路上还唱着他那首乏味的歌,“哥呀妹呀”和“娘俩儿,睡在坟墓里”,很快就变得模模糊糊,消失在白茫茫的雪海之中。我们再也没有听见他的消息。无疑他走迷了路,困神把他交给睡神,睡神又把他交给了死神。也有可能他踏上了我们那些诡诈的脚印,直累得倒了下去。

  不一会儿,大陆驿车涉过正迅速消退的河流,自发洪水以来第一次向卡森开去。我们不再犹豫,紧跟在它后面快活地前进,因为我们充分信赖车夫的定向能力。不过我们的马比不上那些精神抖擞的挽马。不久,就看不见驿车了。但这没关系,那深深的车辙就是我们的路标。这时已是下午三点钟,不一会儿,黑夜就降临了——连过渡的黄昏也没有,就象地窖门突然关闭上了一样,这里一向是这样。雪还是那样大,前面十五步开外就看不清了;但在四周雪床反光的照射下,我们看得见光滑浑圆的山丘,前面那两条我们熟悉的印子就是车辙,它们正不断被大雪填满,慢慢地消失。

  这地方,山艾树丛生得都差不多——高三四英尺,间隔约十英尺,遍布在广阔的沙漠上;每一丛变成了一个雪堆,就象整齐的果园一样,你无论向何方走,都会以为你正走在规规整整的大道上,两边都是这种雪丘。这是一条普通宽度的大道,平坦而宽敞,路旁的雪丘明显地隆起。但我们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深夜,我们突然想到,那车辙的最后一丝模糊的痕迹早已被埋掉了,从那时以来,我们已经走了很长时间,这时我们也许就会沿着这山艾树大道游荡,偏离大路数英里远,而且离它越来越远。想到这里,一阵寒噤透过全身。比起这个,就是一块冰落在脊背上也要算舒服的了。已经沉睡了一个钟头的血液这时突然涌起,心灵和肉体里正在打瞌睡的活力突然激发出来。我们立即清醒,振作起来——并且害怕得直发抖。我们跳下马,趴在地上,焦急地查看道路。当然,这毫无用处,因为离地四五英尺眼睛就分辨不出不大明显的水坑,就是用鼻子差不多触在上面也绝对不行。

  第三十二章

  绝境——升火的尝试——马跑了——找到了火柴——一根、两根、三根,最后一根——没有火——在劫难逃——痛悔我们那罪恶的生活——戒除恶习——互相原谅——动人的告别——长眠

  我们好象是走在大路上,但也说不定。为了检验这一点,我们分开向各个方向走去,规则的雪丘和雪丘间规则的大道使每个人都相信是他发现了正确的路,而人家的路都是错误的。形势显然十分危急。我们冻僵了,马也累了。我们决定升堆火来过夜。这个决定是明智的,因为如果继续走下去,如果走错了路,风雪再刮上一天,我们就将陷入绝境。

  大家一致同意,只有升堆火才能拯救我们。于是我们动手升火。弄不到火柴,只得用手枪来试一试。这伙人中没有哪个以前做过这种事,但这伙人中没有任何人怀疑可以这样做,而且认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大家都在书上读到过,自然就老老实实地相信了。正如很久以前我们就接受并且相信了一般书中的鬼话,说印第安人和迷路的猎人用两根干柴就升起了火。

  我们挤在一起,跪在深雪中,马儿们鼻子凑在一起,低着头很耐烦地俯视着我们。鹅毛般的白雪飞舞着落下,把我们变成了一组白色的雕象,我们开始了这重大的试验。折下山艾树的细枝,堆在一块打扫干净的地方,我们围在一起,作掩护。十到十五分钟,一切准备就绪,然后,大家屏住呼吸,提心吊胆,使脉搏都变缓了,奥伦多夫操起左轮,扣动板机,一枪把这堆柴火轰出了这个县!这是一次彻彻底底的失败。

  这件事令人很忧伤,但比起另一件事来,它也只能算鸡毛蒜皮了——我们的马不见了!原来大家叫我抓住缰绳,但我全神贯注地观看那次手枪升火试验。无意识中放了缰绳,那些解放了的牲口冒着大雪走了。去追赶是无用的,马蹄踏在雪地上寂然无声,就是离它们只有两码也看不见,找也无用,丢了就算了。我们咒骂那些骗人的书,那上面说,在象我们这样不幸的处境中,马总是不离开主人,与主人作伴,保护主人。

  在这以前,我们已经够不幸了;这一来,便觉得更加悲惨。我们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耐心地折了些树枝堆起来,普鲁士人再一次把它轰得无影无踪。显然,用手枪取火是一种需要实践和经验的艺术,深更半夜在沙漠中,也不是个取得成功的理想的时间与地点。我们只得放弃这种办法另寻门路。每人捡两根树枝拼命地摩擦。过了半小时,我们完全冻僵了,树枝也是一样。我们痛骂那些用这种愚蠢的把戏来糊弄我们的印第安人、猎人和书本。大家悲悲切切,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在这关键时刻,巴娄先生从他那漏过了检查的衣袋的破烂中翻出了四根火柴。和这相比,就是找到四根金条也只能算个微不足道的好运气了。人们不难想象,在这种情况下,一根火柴是多么重要——或者说是多么可爱,多么宝贵,它在人们的心目中闪耀着多么神圣而灿烂的光辉。这次,我们怀着极大的希望采集树枝;当巴娄先生预备划第一根火柴时,大家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那种聚精汇神的程度就是用几页纸来写也描绘不完。那根火柴充满希望地燃了一下,就熄了。第二根火柴也只闪了一下就完了。第三根火柴刚达到希望的边缘,就被风吹灭了。我们挤得更紧,巴娄先生把我们最后的希望在他腿上划了一下,这时,忧虑和希望变得更加疯狂和痛苦。它燃了,发出微弱的蓝光,接着冒出一朵火焰。这老先生用手捧着,慢慢地弯下身子,每一颗心都跟随着他——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会这样——血液凝固,呼吸停滞。那火苗终于挨着了树枝,慢慢地引燃——犹豫了一下——再引燃一点——再犹豫一下,挣扎了令人心碎的五秒钟——然后,象人一样地喘息了一下,完了。

  有几分钟,没有人说一句话。这是种肃穆的沉寂,甚至风也做出鬼鬼祟祟的模样,不祥地沉静下来,只剩下雪片飘落的籁籁声。最后,大家开了口,声音凄切,每个人都明白,心中都相信,这是我们生命的最后一晚。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当大家都平静地承认了这个感觉时,好象这就是传票。奥伦多夫开口说道:

  “兄弟们,我们就死在一起吧。忘掉和原谅过去的一切,让我们就互相毫无怨恨地去吧。我明白你们怨恨我,因为我弄翻了小船,又因为我逞能而使你们在雪地里转来转去,但我是好意,原谅我吧。我坦率地承认,我曾怨恨过巴娄先生,他辱骂过我,把我叫做“对数”。我不知道对数是什么,但无疑它在美国是一种耻辱的、不成体统的东西,我几乎时刻记在心头,它伤透了我的心,但是就让它过去吧,我诚恳地原谅了巴娄先生,并且——”

  可怜的奥伦多夫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一涌而出,不仅他一个人,我也哭了起来,还有巴娄先生。奥伦多夫又开了口,原谅了我对他的所作所为。接着,他掏出威士忌酒瓶,说他无论是死是活,也不会再沾一滴酒了。他说,他已放弃一切生的希望,虽然没有多少准备,也要谦卑地服从命运。他希望寿命再长一点,倒不是由于自私,而是为了彻底地改造个性,以全副精力扶助穷苦,安慰疾患,劝戒人们抵制一切放纵的罪恶,使自己成为年青人中行善的榜样,最后带着珍贵的回忆——没有虚度年华——而献出生命。他最后还说,他的改过自新就从此时开始,而且就在死神面前,因为再也没有时间来执行这个改造,帮助人民,为人民造福了。说着,他扔掉了那瓶威士忌。

  巴娄先生也作了大意相似的发言,开始执行他无法再活着继续执行的改造,他扔掉那副破旧的纸牌,这副牌在洪水围困期间,给我们带来了安慰,使生活好过一些。他说,他从来没有赌过钱,但他相信,无论为什么而打牌,只要打了牌,就是不道德的、有害的,若不戒绝纸牌,无论谁都不会完美无暇。“因此,”他继续说道,“这样,我赞同,并且越来越觉得有必要对那种心灵的欢娱进行完全彻底的改造。”这些轰鸣的字眼使他大为感动,没有任何滔滔不绝的雄辩会产生这种效果,这老人呜咽着,悲哀之中也不无满足。

  我自己的发言大意也和我的同伴们的差不多。我知道,这些话是发自内心的,是诚恳的。我们都很真诚,深深感动,无限热切,因为我们已经面临死亡,没有希望了。我扔掉了烟斗,就这样,我终于戒掉了一个恶习,卸下了这个每时每刻象暴君一样压迫我的重担。我边说边想我本来可以在世界上做的那些好事,如果我能多活几年,我还可以在这些新的鼓励和更大更宏伟的目标的指引下做更大的好事,我那止不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我们互相抱着脖子,等待着严寒带来的昏昏欲睡,这是死亡的前奏。

  很快,它就偷偷地钻进我们的全身,我们作最后一次告别,一阵舒适的睡意张开罗网,罩住了我们的渐渐模糊的感觉。这时,雪块织成一床满是折皱的毯子,裹住了我们被征服的身体。长夜降临了。生活的战斗也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