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一、破碎的智慧
我们并不永远是那么勇敢,而当我们疲累的时候,和我们类似的人会如此悲叹道:“要人使人类尝受痛苦真不容易,而那是不可缺少的!当我们不想让自己继续苦恼下去,隐居起来会比较好吗?和疯狂的群众生活在一起,以及为了赎偿个人所犯的罪(必须犯的罪)而和整个人类相抗是否会较不适合呢?傻子所有的是愚昧,虚荣者所有的是空幻,狂热者所有的是狂热,是吗?在重要的地方而有如此巨大的歧异会不合理吗?当我听到别人对我的怨懑——那种感受不就是我初次的满足感吗?是的,应该如此!我实在难和你取得协调,而真理则多半站在我这一方,因此你对我的损失幸灾乐祸!这是我的缺点、我的错误、我的幻想、我的困惑、我的泪水、我的虚荣、我的予盾!你可以嘲笑我!笑得令你开心!我不反对事物的本性和律则——即使是缺点与错误也应该带来欢悦!任何人当他得到一个理念时,都会感到十分荣耀;尽管他的理念也许并不怎么新颖,但他还是会自认为了不起地跑到大街上去告诉每一个人说:“看啊!天国就在眼前!”即使我身上的缺失甚多,我也不会逃避自己!没有一个人是完美而世界少不了他的!”
总之,如我们所说的,当我们勇敢的时候,我们并不如此想,我们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是勇敢的。
三一二、我的狗
我给我的痛苦取了一个名字,叫作“狗”。它真的像别的狗一样的忠实、有趣、伶俐,并且缠绕不休和不知差耻,而我可以对它发脾气、作威作福,就像许多人对待他的狗、他的奴仆和妻子一样。
三一三、不画殉难者
我要学拉斐尔①一样,不再画殉难者的人像。有许多庄严的事物原本就不需要那种和冷酷相连一起的崇高气氛。假如我立志作一个崇高的死刑执行者,我的雄心是丝毫不会满意的。
①拉斐尔(Raphael 1483—1520),意大利画家,与达语西、米开兰基罗并称文艺复兴三杰。
三一四、新的家畜
我要将我的狮子和老鹰留置在我身边,这样我可以随时得知我力量之强弱的征兆以为警惕。难道我今天一定要轻视它们而又害怕它们吗?或者,它们仰望我并对着我颤抖的情景会再度出现吗?
三一五、最后的一刻
暴风雨是我的威胁,我是否要有个足可毁灭我的暴风,一如毁灭克伦威尔②的风暴?或者,我是否要象灯火熄灭般地衰亡,那灯火并非为风所吹灭,而是由于其自身的枯竭——一盏燃尽的灯?更或者,要不要我先将自己击倒,以免“枯竭”?
②克伦戚尔(Oliver Cromwell,1599—1658),英国政治家,军事家及清教徒,曾于英国共和政治时代任护民官。
三一六、预言者
你或许无法猜想预言者有多么痛苦,你只知道他们有一项很好的“天赋”,而若是你也有这份“天赋”的话,将会非常高兴——我则会置之一笑。
大自然的雷电风云不致于带给动物们太大的痛苦。一如我们所看到的,有些动物具有预测天气的本能,譬如猴子(我们也可以在欧洲观察得到)。但是人类就不可能有这种本能,而这种本能让动物感到忧惧痛苦——这便是它们的“先知”!强大的阳电在云层的接触摩擦之下,会突然转变为阴电,亦即天气的变化是迅速而急促的,因此动物视天气为一种敌人而对它有所戒惧,并随时准备防御或战斗。它们通常是将自己隐藏起来——在它们的眼中,坏天气不是天气,而是一种它们已经感觉到在接近中的敌人!
三一七、回顾
我们对于过去的生命很少会象现在一样感到真正的悲怆,除了一味认为那是唯一可能而合理的事,而且完全是一种民族精神或社会思潮所致,而与生命的悲怆感无关——借希腊人的口吻来说。今日音乐的某些调子,不禁使我想起一个冬天、一个家,以及一个对自己心灵倾诉孤独的生命、和我曾同时生活于其中的感触:我真希望能够永远象现在这个样子。
不过,现在我明白了。那完全是一种悲情或激情,一种可以说是充满痛苦之勇壮和真正能令人得到慰藉的音乐——这并非是多年来我们的整个感受,其中仍有少部分乃是追求永恒的不朽感,否则,为了这个星球,我们岂不会变得太过“虚无飘渺”。
三一八、痛苦的智慧
在痛苦之中,除了喜悦外,同时还有智慧,它和前者一样,也是人类最佳的自卫本能之一。要不是这样,痛苦早就被祛除掉了;没有人不认为它是有害的,因为那正是它的本质。
在痛苦中,我听到船长命令道:“减帆!人类!”一个大胆的航海家必须知道如何在各种不同的水路上导航,否则他将驶不久远,因为大洋会把他吞没。同样的,我们也必须知道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控制精力;一旦痛苦发出预先警戒的信号,也就是要减速的时候了,因为某些危险或风暴即将来临,而我们要尽可能作好各项防备工作以避免受到风险。但是却有许多人,在接近严重的痛苦时,违反了命令,于是当暴风迎头袭来,他们便再也无法快乐,同时也神气不起来了。事实上,痛苦本身已经充分给予他们宝贵的时刻,奈何他们不能把握。
还有一些英雄好汉,他们是人类之痛苦的制造者,这少数人只需要和一般痛苦同样的代用品便可——而代用品并不能否定他们的伟大!他们是保存和推动人类的一股极为重要的力量,因为他们反对骄矜造作、自以为是的安逸愉悦,并且毫不隐饰对这种快乐的厌恶。
三一九、经验的诠释者
在许多宗教的创始者与其传人之中皆缺少一种忠实的形式,他们从来不谈真正属于智性的体验。“我真正体验到什么?我的心灵中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我的理智、意识够清醒吗?我的意志是否已径自排斥了感觉的迷惑,并且很勇敢地防备着那虚幻的念头?”他们从来没人提出这些问题,迄今也没有一个虔诚的教徒向他们提出质询。
他们总是想找一些和理性相背的事物,同时希望能很轻易的满足这个愿望;因此他们便制造一些“奇迹”或“再生”之类的经验,还有听到天使的声音什么的。但是我们则不一样,我们要的是理性,要的是时时刻刻仔细地体察我们的经验,就好象在研究一个科学的经验。我们更要属于自己的经验和经验主体。
三二○、再度会晤
A:我是否对你很了解?你在寻找什么吗?在眼前这个现实的世界里,何处是你安身立命之所?在何处你可以躺在阳光下,静享安宁,好证明自身的存在?让大家都如此——你的意思好象是说,只谈一般性的原则,关心别人和社会,不谈自己的心灵!
B:我所要求的更多,我不是个探寻者,我要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太阳。
三二一、新的告诫
不要再对惩罚、责备和督促花费太多的心思!我们往往很不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如果这件事作得对,那么许多别的事也都可以作到了;或许在不知不觉之中,我们会被他改变了!
我们还是多留意让我们驾驭未来的力量胜过他的力量罢!我们不要在直接的冲突中争斗——包括所有的责备、惩罚和求好的心。但是我们要不断地提升自己凌驾一切!让我们为自己的形象添加更华丽辉耀的色彩!以我们的光亮令别人黯然失色!不!我们无意为他而使自身成为令人失色的人,就象那些掌惩罚之权而又愤懑不平的人!我们宁可站到一边去!让我们转过脸去看别的地方!
三二二、一个微笑
所有的星球只是一味在其心中打转的思想家不会是最有学问的。而那观察自身的内在,就好象是在探索一个无限的宇宙,并且将银河带进心中的人,同时也会知道银河是如何的不规则。他们将存在带入真正的混乱和迷宫之中。
三二三、命运的快乐
当命运使我们为了有时自己和敌人站在一起而起来战斗时,它会给予我们其最大的本能,我们乃因此注定要获得大胜。
三二四、平庸的生命
不,生命并没欺骗我!相反的,年复一年,我发现它更加的富裕充实、令人满意和神秘——就从那伟大的解放者拿着“生命也许只是思想家的一种体验”的想法为我解开了束缚之日起。而知识本身也许对别人看来会有些不同,譬如它可能是一个舒适的温床,或者一个逗乐的消遣,或者是一种无聊的玩意;但是对我来说,它是一个充满危险和胜利的世界,在那里连英雄的情愫也有其斗技场和舞台。
“生命是获取知识的工具。”只要秉持这个原则,我们不仅会勇气百倍,同时还能尽情生活和开怀大笑!然而,有谁知道要如何尽情生活和开怀大笑?有谁不先去了解战争与胜利的整个意义?
三二五、什么是伟大
假如一个人无法感受到其力量和意志所施加于其身上的巨大苦痛,则他如何能成就伟大的一切?吃苦实在是一件小事,连许多纤弱的妇女和奴隶也经常在这方面有不凡的表现。但是当我们承担起巨大的苦难,并同时听到其发出的衰号时,千万不要被内心的苦恼和怀疑所击倒——这才是伟大。
三二六、心灵与痛苦的治疗者
所有的传教士和神学者都有一个共同的坏毛病:他们都想劝说那病情很沉重而需要彻底严格治疗的病人。因为整个人类几世纪以来,均渴望聆听那些导师们关于人类的末日已经笼罩着地球的迷信说法,故而他们早就准备发出哀叹了。他们从生命当中再也找不出什么,而让每个人的脸上均挂上一副忧郁的愁容,仿佛生命真的是难以忍受似的。事实上,他们十分坚信生命,并且深爱着它,而许多未曾道破的阴谋诡计都是为了压抑他们所讨厌的一切,以及拔取痛苦与不幸的棘刺。
在我看来,人们似乎总是喜欢对痛苦与不幸夸大其词,就好象在渲染一件善行似的;而另一方面,对许多可以减轻痛苦的良方便策却又故意绝口不提,譬如说,削弱痛苦的程度、忘掉痛苦的念头、思想一些美好的过去或未来,甚至各种不屈的自尊心和耿耿的效忠心也都可以产生麻醉的效果——当一个人陷于极大的痛苦而意识模糊或人事不省的时候。其实我们十分明白应该如何在苦中加甜,尤其是加在心灵的苦楚里。同时亦在我们的勇气和庄严感,以及服从与认命的较为高贵的狂热中找到一个秘方。
人类的损失很少会持续一个钟头以上,一有损失,老天必然立刻会以各种方式给予我们补偿。传教士根本就从未梦想过去关心恶人的内在“苦痛”!他们一点也不欺瞒我们关于狂热激进者的不幸!是的,只有当激进者遭到不幸,他们才不欺瞒,因为他们太了解那些人的心中充满了快乐,但是他们对此却像死人般地沉默不语,因为这对他们的理论无异是一项有力的反驳,而根据他们的理论说法,快乐乃源于人类的绝情灭志。
最后,对于那些心灵的治疗者之秘方,以及他们对彻底治疗的劝告推荐,我们不禁要问:人生真的是如此充满痛苦与负荷,而必须以斯多葛学派的生活模式与麻不①来获取改善吗?我想我们还没有痛苦到必须接受斯多葛学派的病态作风!
①请参考本书三○六节。
三二七、太认真
对大部分的常人来说,知识分子有如一部弯扭、难解而杂音太重的机器,要转动它还真不容易。当他们和这部机器一起工作而它要慎重思考时,就会说它“太认真”了。唉,要慎思熟虑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项要命的负荷!
不管何时何地,当那愉快的动物——人——一陷入沉思,似乎就会失去幽默感,而变得“严肃”起来!而“只要有欢乐和笑声在,思考就不值一文。”一位反对“欢悦的智慧”的严肃动物如此发表他的偏见。好罢!就让我们证明那是偏见吧!
三二八、对愚蠢的伤害
认为自我本位(egoism)应该受到遣责的想法,以及拿这想法到处宣扬的行为,在大体上说来,确实已经伤害到自我本位(我再重复一千遍,即是指群众本能的倾向)了,尤其是剥夺其“心安理得”,和要我们在其身上寻找一切不幸的根源的作法,更是令其无以自明。
“自私是你生命的祸根。”讲道的人如此对千千万万的人训诲。而一如我们所说过的,自我本位会伤害自私,会剥夺它的许多精神、欢乐、聪明和美丽,甚至会将自私毒死,使自私变形且成为无意义!另一方面,古代的哲人告诉我们,还有另外一个恶的来源:自苏格拉底以降,思想家们都从不倦于作如下的说教“你的轻率和愚蠢、生活杂乱无章、对邻人随意盲从等都是你为何得不到快乐的原因;而我们思想家则是人世中最快乐的!”在此我们且不管对愚蠢的说教是否比对自私的说教来得正当,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愚蠢也因此而被剥夺了它的“心安理得”——是那些哲学家伤害了愚蠢。
三二九、闲暇与懒散
有一种印地安的野蛮,即在印地安人的血液中特有的野蛮,抱持着美国人追求黄金的狂热和透不过气来的敏捷(新世界典型的恶习),已经开始向欧洲大陆传播,同时也以一种缺乏知性的怪异生疏而扩展至各地。
现在的人多以休息为耻,即使是长时间的静坐思考也几乎会引起良心的呵责。思考乃是以码表来计时的,就如同在用餐时两眼所盯的只是报纸上财政金融方面的新闻一样:我们的生活和那些“害怕让机会溜走”的人一般无二“做任何事都可以,总比不做事的好。”这个原则也是每个文化以及较高等的人可能会因之而窒息的累赘。由于这些工人的匆忙,而今所有的形式皆明显地消失泯灭,因此形式本身的知觉,对于行动旋律的听力和视力和跟着丧失了。这一点我们可由近来风行的粗俗的简明中得到证明,在与知交换贴,或和朋友、女人、亲戚、儿童、老师、学生或王公贵族交往时,大家都要求这种简明——一个人无须再为了礼仪而费时费力,对于一些繁文缛节,或者在会话中所表现的才智,以及任何悠然之事亦然。
为了要在生命中有所收获,一个人往往会被迫去消耗他的智识,而使他疲累不堪:为了要扩张、或者抢得机先,因此必须比别人在更短的时间内完成工作。这样一来,则能够真诚交往的时间便显得极为有限:然而,人们对此已感到倦乏,不仅希望任其自然,而且还要以笨拙的方式到广阔的外界去伸一伸腿。如今,人们写信的方式相当跟得上时代,他们的风格与精神永远都是真正的“时代标志”。如果在社会和艺术中有任何喜悦可言的话,那就是如同工作过度的奴隶们从自身所得到的喜悦一样。呵,我们这些有智识或无智识阶级之对“喜悦”的节制!呵,这种对所有的喜悦日益增加的怀疑!工作已经愈来愈压倒良知了,对于喜悦的欲望已经自称为“对娱乐的需要”,甚而已开始自觉羞愧。
“这是为了健康的缘故”,当人们被发现在偷闲时常会如此自辩。事实上,动作敏捷的人多半不会想到要对生命作一番沉思(意即带着思想和朋友去远足),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羞愧或不安之感。在从前,这可算是一种极端的反动,是因为有愧于心而激发的“行为”。一个出身好的人往往会在被迫去劳动时将他的工作隐藏起来:而奴隶则要在他认为所作之事乃属鄙贱者的重压下才肯付出劳力。——“做事”本身便是可鄙的,“惟有在闲暇与战斗之中才有高贵和荣耀可言。”这就是古代的偏见!
三三○、赞赏
思想家不需要旁人的赞赏或喝采,只要他对自己的鼓掌——这是不可缺少的——有信心。有谁能够不需自己的鼓掌,或者其它诸般的赞赏吗?我对此十分怀疑。
三三一、耳聋比震耳欲聋好
在从前,一个人想要买卖东西,只需轻声叫唤便可以了,但是如今则不行,因为市场已变得太大,所以要用呼喊的。连嗓门大的人也得相互大声叫卖或叫买,而最好的器具常常是被嘶哑的声音所卖出的;若是没有这种市场的吼叫与嘶哑,也就不会再有任何天才的产生。
对思想家来说,显然这是个邪恶的时代,他必须学习在这两种噪音之中寻找自己的宁静,同时也得假装耳聋,直到最后真的聋了为止。若是他学不会这一点,便将有因不耐烦嚣与头痛而灭亡的危险。
三三二、邪恶的时刻
每一个哲学或许都曾有过片时的邪恶,那时他会想着:如果人们不相信我那辞穷的争辩,则干我什么事!然后,只爱恶作剧的鸟儿自他面前飞过,并鸣唱着:“干你什么事?干你什么事?”
三三三、了解意味着什么
“不要笑,不要哭,也不要诅咒,要理解!”斯宾诺莎如是说,话是那么简洁而有力。但是这个理解除了是能令其它三者使我们立即可以感知的形式之外,究竟又意味着什么呢?是期望嘲笑、悲伤与憎恨分离和对立的结果吗?在知识成为可能之前,这些冲动都必须先将其对事物之单方面的观点提出来。
这些单方面的观点将会导致冲突,因此时而会引起三方面权利的一种妥协、和约与认同,藉着认同的制衡,那些冲动便可维持本身的生存。我们这些执掌审判的人,便往往因此认定理解是某种调停、公正与善良的东西,是某种本质上与冲动相对立的东西;然而,究其源,它只不过是冲动在相互对立中的某种关系罢了。
长久以来,有意识的思考被认为是唯一的思考,到现在我们才逐渐明白,我们的知性活动多半都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进行的;然而,我相信在彼此冲突中求生存的诸种冲动十分明白如何使它们被相互感知或引起伤痛——在此,或许我们可找到那令思想家殚精竭虑的激昂之情的根源。不错,在我们内心的挣扎中,或许是具备了相当的英雄气质;但是,至于神圣的东西、或如斯宾诺莎所想象的“永恒的自我安眠”则可确定是没有的。
有意识的、尤其是哲学家的思考是最为虚弱的,因此相对地也是最温和、最宁静的一种思考模式;如此说来,对于知识的本质最易误解的正是哲学家。
三三四、我们必须学习去爱
这是我们在音乐中获得经验:大致说来,我们必须先学习去听,全神贯注地听,然后辩别它的主题或旋律,我们必须使它将自身孤立如同生命一样,再充分发挥我们的意志,以便在它怪异时也能忍受;对于它的步骤和表现必须有耐性,对于它的古怪之处则勿予置评,如此,终会有我们习惯它的时候。当我们渴望它,而它也使我们知道如果缺少它我们便会思念它时,它便继续运用其魔咒与魅力,且愈来愈甚,直到我们成为它的谦卑而狂喜的爱人为止;我们要它、且一味地要它,并认为世上再也没有比它更值得我们要求的了。
然而,不仅对音乐如此,我们也以同样的态度去学习爱我们所爱的每一样事物。我们对于生疏之事物的体贴、耐心和理性总是要在最后才会得到报偿;亦即是,那些生疏的事物会慢慢揭去它的面纱,而呈现给我们一种崭新而不可名状的美丽——那是它对我们的殷勤致谢。那些爱自己的人也是藉着这种方法才学到的,因为没有第二条路可循。
爱也是必须学习的,我如是说。
三三五、向物理学欢呼致敬
有多少人知道如何观察?而在少数知道如何观察的人当中,又有多少人知道该如何去观察自己?
“每个人和他自己之间的距离是最远的”——所有“缰绳的尝试者”都极不安地知道这点,而神对人类所说的“要了解你自己”可说近乎是一种讽嘲罢了。然而自我观察的论调是如此地迫切,遂可从人们对道德行为的本质之谈论与渴望中证明其为最佳的一种认知方式。每个人似乎都会对你说:“怎么,我亲爱的先生,别管我的事!你还是去向会解答你的问题者求教吧,一个人去作他认为正确而该作的事,则其行为的本质便是道德!”
但是,我的朋友,你如何判断你的决定呢?你如何知道自己所作的是正确的呢?——“因为我的意识如此告诉我,意识绝不会欺骗我,因此由它首先决定何者是道德的!”——但是,为何你一定要听从意识的话呢?这种信念是否无法被更深的意识所触及?你是否对智性的意识一无所知?一个隐藏在“意识”背后的意识?在你作出“这是对的”的决定之前,在你的诸般冲动——喜欢或不喜欢、经验或非经验——之中必然有一段明显的发展过程;你必须质问“它是如何产生的?”
“真正迫使我听从它的究竟是什么?”你当然可以听从它的话,就象一个勇敢的士兵接受长官的命令;或者像一个女人深爱对她施令的男人;或者像一个懦夫惧怕指挥的人;或者像一个傻子,他之所以跟从别人是因为他没有意见。总而言之,你可以因不同的缘故而听从你的意识。不过,最后你会因之而迷失你的本性。
不管怎样,我们务必要努力成为我们自己——为自己制定律令,创造自己,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必须成为这世上所有律令和生存必需品的最佳学习者和发现者。再从某种意义——鉴于过去所有的理解和理想都是根基于对物理学的无知与排斥之上——来说,为了要成为创造者,我们还得先成为物理学者。所以让我们向物理学再三致意罢!此外,也要向迫使我们不断追求的“真诚”大声欢呼。
三三六、大自然的贪婪
为何自然对人性一直那么吝啬,而不让人类分享阳光的滋润——它尽可以依个人内在光辉的多寡而照需要的程度施与的?
为何没有一个伟人的起落能有如太阳的升沉一样,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在人类的生命中究竟有着多少些许的暧昧呵!
三三七、未来的“人性”
当我以未来的眼光来看这个时代,发现在现代人的身上竟然找不到任何值得一提的,譬如像“历史感”之类的东西。这在历史上是一种新奇的趋势,假如这种萌芽期曾有数世纪之久,则或许早就培育出无数了不起的品种,而我们的古老地球亦能让人类生活得更加舒适愉快了。然而,事实上我们这些现代人却才着手打造那未来之炼——我们几乎不知道自己在作什么。
对我们来说,几乎这并不是什么新的情感问题,因为历史感依旧是显得如此贫乏与冷酷,并对一切滥施打击;对别人,它则是即将来临之年代的征候,在那些人眼中,我们的星球像是一个忧郁的病人,为了忘掉眼前的不适,乃提笔写他过去的青春时光。事实上,这便是崭新情感的一面。凡是知道如何将整个人类的历史当作其自身之历史来看的人,便能感受到病人的痛苦、老人的怀旧、情人的夺爱、烈士的献身、英雄的迟暮等种种心境。而为了要能忍受这些诸般的悲伤,我们依旧得打起精神,作个在战斗之后仍能向黎明与喜悦欢呼的英雄。仿佛我们就是世纪的分水岭,过去一切知识和高贵美德的继承人,同时也是新贵族阶级的第一人,这些都是我们所未曾梦想过的。
要毅然承担人类所有的得失、新旧、希望、征服和胜利,将它们统统装进一个心灵里面,并且也蕴含在一种感觉之中;如此,便能达成人类前所未有的幸福——一种上帝的愉悦,充满了爱与力、泪和笑,那种愉悦就像黄昏的落日,不断地将其不绝如缕的充实与空虚遍注于大海!这种神圣而庄严的感觉,或许可称之为“人性”罢!
三三八、受苦的意志和同情
同情别人对你会有好处吗?或者是对被同情者有好处?我们暂且撇开第一项问题不谈。
我们所身受之最深的痛苦,别人几乎是无法了解与相信的。这样一来,那么即使我们和邻人同桌共饭,彼此之间也不免有隔墙之感。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我们被当作受苦者看待,则我们的痛苦便会沦为肤浅;去解除自身所不熟悉的(别人的)痛苦,乃是一种同情的天性;然则,我们“施惠者”比敌人更能贬损我们的价值和意志。在对不幸者所作的施舍之中,“施惠者”往往会有智性的轻率表现——他将自身扮成命运之神的角色,他实在完全不懂在你我内心深处被称为不幸的那种真正的痛苦和纠缠!
我内心的整个天则、新泉源的兴起、旧创伤的愈合、对过去的排拒等,凡此皆与同情者所想象的“不幸”无关。那种人只想救济施舍,而没考虑到个人有时也需要不幸,你我之需要恐惧、缺乏、贫穷、冒险、误解,就如同需要与这些相反的东西一样。说得神秘一点,通往个人的天堂之路总是要经过个人的地狱之欲念。是的,那种人是懂无知的,当“宗教的热情”命令他去济助别人,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去办理,并且总是自认作得十分圆满!如果你以同样的宗教情绪对待别人,如果你不愿忍受你的痛苦并想阻止一切可能发生的不幸,如果你把痛苦当作邪恶、可憎而应予消灭的,那么,你等于是剔除了同情的宗教而代之以另一种“自以为舒适的宗教”。
噢,你这个软心肠而舒服的人呵,你对人类的快乐知道得何其少啊!——因为快乐和不幸原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或者,在你身上则两者皆长不大!
现在,再让我们回到第一个问题上面来,一个人怎么可能一直保持他的路程不变!某些呼喊或者什么诱惑往往会将我们引到歧路上去,我们很少去注意那些当它不存在时便会感到十分需要的东西。我知道有许多能使我走人歧途的高尚而值得赞赏的方法——这些方法还是最“道德”的呢!我确信,只需给我目睹一次真正的痛苦,那么,我也会迷失而不知所措!假如有一个正在呻吟的朋友对我说:“你看,我就快死了,只请你答应跟我一块死罢。”——或许我会答应,正如看到一个矮小的山地民族为了自由的生活而和大自然不断地在作奋斗与挣扎的情景,不免会使我油然生出将我的双手和生命一并献给他们的念头。
此刻,只要一有任何战事发生,则总是同时会有某种隐密的喜悦在最高贵阶层的人群中散播开来,他们会很高兴地赶着去面对死亡的新危险,因为他们相信只要能为国捐躯,便可得到那梦寐以求的允许——允许他们逃避自己的责任与理想,战争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获得解脱的方便法门,一种心安理得的方便法门。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的道德却对我说:“隐居起来罢,那样你才能够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不必去了解那些似乎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将世界的扰攘和战争的喧嚣均当作是在对你喃喃低语!你也需要救助,同时也能完全了解那些人的痛苦,因为他们和你有着同样的不幸与希望。但是,我有朋友,真正的救助还是自助。”我要使他们变得更加勇敢、更加坚忍、更加单纯、更加愉快!我要教给他们某些现在少数人所知的东西,那就是快乐的友情!
三三九、女人似的生命
想要从一件作品当中看到极致的美,光靠所有的知识和意志是不够的,那还需要极为难得的良机——等待云头从高山绝顶之上移去,然后太阳接着照临。
我们切不可只从正面来看,我们的心灵本身必然得将它的面纱揭去,同时需要有一种外在的明白表达,这样俾能对自己有所掌握。
由于工作、行为、人类和自然等很少同时相联在一起的,因此我相信所有存在于它们之最级顶的必定都是最好的,而且那些东西只向我们展露一次。
希腊人曾祷告说:“让所有美丽的东西再现且再现罢!”噢,他们如此向神明祈求是有其道理的,因为邪恶污浊的现实根本就不会供给我们美丽的东西。我的意思也就是说,尽管这个世界十分贫穷,但在美丽的时刻,它还会充溢着美丽的东西的。或许这就是生命最迷人的地方罢:它用一块镶金边的面纱遮盖自己的面目,面纱里面却含藏着承诺、反抗、谦恭、讽嘲、同情、诱惑……等种种的可能性。啊,生命是多么地像女人!
三四○、临终的苏格拉底
我十分钦佩苏格拉底的勇气和智慧。这个“亵渎神明、迷惑群众”而使那最傲慢无礼的年轻人也能感动得颤抖与啜泣的雅典人,不仅是一个唠叨的智者,在他沉默时,更是益发显得伟大。
我最欣赏的是,苏氏在临死前一直保持着沉默——或许那时他已进入一种神清气定的极高境界罢:也不知是毒药、死亡,还是虔诚、厌恶,或者其它什么缘故,反正他在最后一刻终于开了口:“噢,克利多,我尚欠阿斯克利匹亚斯一只公鸡。”对明白的人来说,这句可笑而又骇人的“遗言”即意味着:“噢,克利多,人生是一场漫长的病痛哪!”但是,果真是如此吗?像他那样一个旷达,而且在他的整个人生都表现得像个英勇的士兵般的人竟然会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对人生始终谨言慎行而不逾矩,并且对一切也从不下断语!苏氏曾因生命而痛苦,故而他也想对生命施予报复——以隐晦、可怕、虔诚而冒渎的警句。
苏氏是否甚至有对自身施以报复呢?在他那崇高的人格中,是否尚有丝毫的雅量呢?噢,朋友,我们必须凌驾于希腊人之上!
三四一、最沉重的负荷
假如有个恶魔在某日或某夜闯入你十分孤独的寂寞中,且对你说:“人生便是你目前所过、或往昔所过的生活,将来仍将不断重演,绝无任何新鲜之处。然而,每一样痛苦、欢乐、念头、叹息,以及生活中许多大大小小无法言传的事情皆会再度重现,而所有的结局也都一样——同样的月夜、枯树和蜘蛛,同样的这个时刻以及我。那存在的永恒之沙漏将不断地反复转动,而你在沙漏的眼中只不过是一粒灰尘罢了!”
那个恶魔竟敢如此胡说八道,难道你不咬牙切齿地诅咒他?还是,若在以前的话,你也许会回答他:“你真是一个神,我从未听过如此神圣的道理!”假如这种想法得逞,那么你就会被它改造,甚至被辗得粉碎。一切的症结端在于“你是否就想这样一成不变地因循苟且下去?”这个问题对你是一个重担!
或者,你宁愿安于自己和人生的现状,而放弃去追求比这最后之永恒所认定的更强烈的东西呢?
三四二、悲剧的起源
当查拉斯图拉三十岁时候,便离家到山上去。在那里十年,他从来没有精神枯闷或孤独而烦恼过,相反的,他生活得十分愉快。但是,最后他改变了心意。
在一个清新的黎明,他起身对太阳说道:“伟大的星辰啊!假如没有那些被你的光明所滋润的人,则你又有何欢乐可言呢!十年来,你每天攀登我的穴居之处,要是没有我和我的鹰与蛇,你必然早就厌倦了自己的光明和这条行程罢。不过,每天早晨我们等候着你,汲取你那充溢的光明,因此我们祝福你。
看啊,我们如积蜜太多的蜂儿,已开始对我的智慧产生厌倦了;我极需要伸手来领受这智慧的群众,而我也愿意赠送或奉献我的智慧,直到聪明的人会再度因自己的疯狂而愉悦,穷困的人则再度因自己的财富而欢喜。
因此,我必须降至最深之处,就好象每到夜晚,你便行到海的背面,把光明送到另一个世界,啊,功德无量的星辰呵!我要像你一样地《下山》去——我将要前往的人间都是如此形容这种事。
祝福我罢,你那平静的眼丝毫也不嫉妒这无上的幸福!祝福这将溢的杯子罢,水将泛金地流泻出来,并把你祝福的回声散播到每个角落去!
看啊,这杯子又将转变成空的,查拉斯图拉又将再度为人。”
查拉斯图拉如是揭开其下山的序幕①。
①本节亦即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一书开宗明义的序幕第一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