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神秘的保险人

 

  (二十五)

  “事情常常不是看起来那么回事,小家伙。”

  从小到大,我爸爸总喜欢这么对我说。当然了,他还喜欢对我说:“把垃圾拿出去。”“去耙房子周围的树叶。”“把路口的雪铲掉。”“别偷懒!”“站直了!”但如果说要给人留下有意义的印象,其他的几句话当然还是赶不上第一句。

  说来简单。然而,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它的正确性一次又一次地得到了证明。

  我坐在新分到的办公室里,这办公室看起来就像个装饰一新的储藏室。这地方非常暖和,暖和得魔幻宗师好迪尼都会抱怨。电脑上是我刚用数码相机拍的相片。我一张接一张地翻看。诺拉·辛克莱尔穿着阿曼尼套装,从头到脚一身黑。诺拉在圣玛莉教堂,在睡谷公墓,在柯勒豪华得夸张的房子里。最后几张是她在前门楼梯上和那可怜男人的妹妹——伊莉莎白在一起,伊莉莎白个子高高的,金发披肩,长得有点像个加利福尼亚海滩上的泳装美人。诺拉不是很高,皮肤颜色有点深,但比伊莉莎白的长相似乎更胜一筹。她们俩都流着眼泪,然后她们拥抱在一起。

  我到底在寻找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越看这些相片,我爸爸的那句名言就越清晰地在我耳边回荡——“事情常常不是看起来那么回事。”

  我拿起电话给老板拨了过去——是直线。两声铃响过。

  “苏珊,”她轻快地说。没有说“喂”,也没有提她的姓,就两个字——苏珊。

  “是我。你好,我想让你帮我个忙,”我说,“我声音听起来怎么样?”

  “听起来你就要劝我买保险了。”

  “难道不是很有纽约味?”

  “你指的是爱出风头的那种纽约味?那倒没有。”

  “太好了。”

  “再多说点,让我能确定,”她说。

  我想了想:“好吧。有个老家伙死了,来到天堂。”我用同一种声音,在我听来这声音渗满了纽约佬的爱出风头,“听过这个笑话的话,告诉我。”

  “听过了。”

  “不,这个你肯定没听说——相信我,你一定会大笑的。”

  “好吧,我试试。”

  想到这,我该申明一下,如果还不是很明显的话,我和她之间有一种默契,所以我还没有出口她就心领神会了。当然了,有些男人在向一个女人汇报事情的时候总会觉得有困难。苏珊掌管这个部门的第一天,就有四五个男下属给她出过难题。第二天他们全被她开除了。我是严肃的,苏珊也是。

  “然后,那个老伙计到了天国之门,当时就看到了两个牌子。”我说,“第一个牌子上写着: ‘受老婆控制的男人’。老伙计看见,牌子下的男人排队排了足足十里远。”

  “这很正常的啊。”

  “先别忙下结论啊。接着,老家伙就到了第二个牌子下——‘不受老婆控制的男人’。瞧!这牌子下就站了一个人。老家伙慢慢地走近他,问道: ‘告诉我,你为什么站在这里?’那个男人看看他回答: ‘我也不知道,是我老婆让我站这儿的。’”

  我听着,话筒那边传来了轻轻的笑声。

  “没骗你吧?真的好笑。运动员,往下一站跑吧。”

  “有点意思,”苏珊说,“我还不会让你现在就收工的。”

  我咯咯笑了:“那笑话都不算在我的工作内吗?”

  “我听起来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是有点担心。”

  “为什么?你生来就是个耍贫嘴的料。你有一种……”苏珊没说完就停了下来,“哦,我明白了。因为她是个女的,对吗?”

  “我只想说,还是有点不同的。”

  “别担心,没事的。不管诺拉·辛克莱尔的真实面目如何,你都是最适合做这项工作的人,”她说,“什么时候正式见面?”

  “明天。”

  “好,太好了。把最新的消息汇报给我。”

  “我肯定会的,”我说,“哦,对了,苏珊,”

  “什么?”

  “谢谢你对我那么有信心。”

  “哇!”

  “怎么?”

  “听你谦虚地说感激话,我还真不习惯。”

  “我正学习呢。菩萨有灵,我用功着呢。”

  “相信你,”她说,“祝你好运。”

  (二十六)

  松林精神病院是纽约的一家州营机构,从威斯彻斯特往北大约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当然,你得拥有诺拉那样的新型奔驰敞篷车。诺拉以八十英里的时速沿着87号公路往前行驶,松林精神病院提前一刻钟出现在她的眼前。

  诺拉找到一个泊位,按了个按钮,敞篷就搭了起来,真是很方便。她在整容镜前快速地整理了一下,甩了甩头发,不用再补妆了,她几乎没有化妆。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担心柯勒的妹妹——“金发冰美人”伊莉莎白。这真是种奇怪的感觉,诺拉觉得不能不提防她,直觉告诉她,以后还会和伊莉莎白打交道。

  诺拉耸耸肩,想把这些都抛在脑后。然后,她锁上车——即使在郊区也不能放松警惕。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领尖有扣子的白衬衫,样式很简单。她胳膊下夹着个印有书店标志的包,她进大门的时候,四周没有看到一个人。她对进去的路线再熟悉不过了,过去的十四年里,她每个月都会到这里来一次。

  首先得到前台登记,诺拉出示了她的身份证,签上名,领了一张通行卡。接着她来到电梯前,电梯就在前台的左面。恰好其中一部电梯正开着等人。

  她到这所精神病院来的第一年,上电梯按的是二楼键。但是十二个月以后,她的妈妈就搬到了三楼。虽然没人对诺拉承认,但她知道,病人房间的楼层越高,他们就越不容易出院。

  诺拉走进电梯,按下八楼键——这是该楼的最顶层。

  (二十七)

  护士长艾米莉·巴罗斯正在值班,这天跟平常一样,很糟糕。电脑系统已经关闭了,她的背疼得要命,复印机的调色剂也用光了,头痛得快要爆炸了,有个值夜班的还把咖啡泼在了医疗日志上。

  这还没到中午呢。还有麻烦的,可能已经是第一百次,她正在训练一个新护士。这个新护士是个爱笑的主儿,名叫帕诗,让人容易联想到“怕事”,单这名字就够让人想笑的了。

  艾米莉和帕诗坐在八楼的护士站,一部电梯正好在她们前面,这时候电梯门开了。艾米莉从乱糟糟的医疗日志中抬起头,一张熟悉的脸庞迎着她走来。

  “艾米莉,你好。”

  “是诺拉呀,你好。”

  “她怎么样?”

  “还好。”

  艾米莉和诺拉每个月都以同样的对话交换信息,也以同样的方式结束对话——诺拉的妈妈也总是老样子。

  艾米莉瞟了一眼帕诗,她脸上挂着乏味的微笑,听着她们谈话。

  “帕诗,这是诺拉·辛克莱尔,”艾米莉说,“她的母亲是住809房间的奥里维雅。”

  “哦,” 帕诗稍稍犹豫了一下,这样的表现是新手才会犯的错误。

  诺拉点点头:“幸会。”她祝帕诗好运,然后沿着长长的走廊走下去。同时,帕诗的声音变得热切了,她和艾米莉咬着耳朵说:“奥里维雅·辛克莱尔……是不是开枪杀死她丈夫的那个?”

  艾米莉的语气听起来很实事求是,她也咬着耳朵回答帕诗:“是啊,陪审团是这么认为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觉得不是她干的?”

  “哦,是她干的。”

  “我糊涂了。那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艾米莉把目光投向走廊,确信诺拉已经听不到了:“我听说——记得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奥里维雅被判处无期徒刑,头几年都正常,还是个模范囚徒呢。但是后来就变得不正常了。”

  “怎么会呢?”

  “她好像脱离了现实,开始胡言乱语了。只吃黄色的东西。”

  “黄色的东西?”

  “还好是黄色。如果她只吃紫色的就更糟了,黄色的至少还有面包、黄油、香蕉之类的可吃。”

  “还有奶油蛋糕。” 帕诗就像在参加有奖问答。

  艾米莉眨眨眼:“嗯……可能吧。不管怎么说,后来,奥里维雅自杀未遂。抢救过来之后,他们就把她送到这里来了。”她想了一会,“好像是先自杀未遂,后来才发的疯。记不清了,管它呢——我确信的就是,二十年后的奥里维雅·辛克莱尔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哇,那真的太严重了,” 帕诗让艾米莉觉得很惊奇,她竟然可以在表示关心的时候仍然保持脸上的微笑,“你觉得她是什么病?”

  “说不清。她表现出孤独症和老年痴呆症的混合症状。她可以说点话,做点自己的事,不过她说的和做的都没什么意义。举个例子,你看到诺拉胳膊下夹的包没有?”

  帕诗摇摇头——

  “诺拉每个月都会给她带一本小说。但是她读的时候,我看见她把书都拿倒了。”

  “诺拉知道吗?”

  “她知道,真不幸啊。”

  帕诗叹了口气:“她能来看她妈妈真是太好了。”

  “是啊,只是有一条,” 艾米莉说,“她妈妈连她都认不出来了。”

  (二十八)

  “妈,你好。是我啊。”

  诺拉走进小房间,拉起她妈妈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但没有回应。她并没期望有任何回应。诺拉每次来都没有抱太多希望。

  奥里维雅·辛克莱尔躺在被子上,背靠着两个薄薄的枕头。她干干瘦瘦的,一双玻璃似的眼睛盯着诺拉。她只有五十七岁,但看起来却有八十岁。

  “您感觉还好吧?”诺拉看着妈妈慢慢地转过来,“是我啊,诺拉。”

  “你真漂亮。”

  “谢谢,我做了头发,为了参加一个葬礼。”

  “我喜欢看书。” 奥里维雅说。

  “是啊,我知道。”诺拉伸手拿过包,从里面拿出一本约翰·格里沙姆最新的小说,“看,我又给您带了一本。”她把书递给妈妈,但是妈妈没有伸手去接。诺拉把书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您吃得饱吗?”

  “饱。”

  “您早餐吃什么?”

  “鸡蛋和面包。”

  诺拉挤出一丝微笑。看起来她好像在和妈妈谈话,其实这些时候她总是觉得很受伤。她心里明白。像往常一样,她试着探测妈妈的病情,尽管结果几乎注定是带有自我毁灭性质的。

  “您知道现在的总统是谁吗?”

  “当然知道。吉米·卡特。”

  诺拉知道,纠正她也没有用,于是她给妈妈讲了讲她的工作和刚装饰的几所房子,还有她在曼哈顿的同性朋友的最新情况:爱莱恩非常卖命地在律师事务所工作,阿里森仍然是W的流行风向标。

  “妈妈,她们真的很关心我。”

  “咚咚。”有人敲门。

  打开门,艾米莉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奥里维雅,该吃药了。”她的行动带着干脆的、机器人似的节奏。她从床头柜上的大水罐里倒了一杯水,“吃吧,奥里维雅。”

  诺拉的妈妈接过药丸,不慌不忙地喝水吞下。

  “这本是最新的小说吗?”艾米莉问道,眼睛看着床头柜上的书。

  “刚出版。”诺拉回答。

  诺拉妈妈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我喜欢看书。”

  “是啊,我们都知道。”艾米莉说。

  诺拉的妈妈拿起小说,读了起来,书仍然拿倒了。

  艾米莉转向诺拉,诺拉看起来总是那么勇敢、漂亮。

  “顺便说一句,”艾米莉要出门的时候说,“当地高中合唱团正在咖啡厅里演唱。我们从侧楼带所有的病人去听。诺拉,欢迎你也来。”

  “噢,不用了,我马上就走,现在正是我忙的时候。”

  艾米莉离开了房间,诺拉站起来。她走到妈妈身边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我爱你,”她低声说,“真希望你能明白。”

  奥里维雅·辛克莱尔什么也没说,她看着女儿走出门。过了一会儿,只剩她一个人在房里了,奥里维雅把新书的封面取下,倒过来看。书的里面是正的,封面是倒过来的——她开始读了起来。

  (二十九)

  这是二十分钟内我第三次清洗数码相机的镜头。

  其余的时间我数了一下方向盘皮套上面的针脚(三百一十二针),重新调节了一下我的驾驶座(向上调了点,稍稍前倾了些),并且第一次知道轮胎的最佳压力是BMW330i(前轮胎三十PSI,后轮胎三十五,手套盒子里的手册上说的)。

  真的很无聊。也许我真该先给她打个电话。还是不打好,我想。自我介绍应该面对面地进行,即使在车里等得人困马乏了也得等。如果我提前知道这次出来最终变成一次监视,我一定会带些油饼来,“甜甜圈”或者脆奶油多纳圈,哪种都可以。

  “她去哪儿呢?”

  十分钟以后,我看见一辆鲜红的梅塞德斯敞篷车开进了柯勒·布朗的环形车道,停在前门口——她来了。

  “诺拉·辛克莱尔。”我还得加一句——“哇,真漂亮!”

  她弯下腰,从后座上拿出一袋食品。她手里玩着钥匙,向房子走去。这时,我已经走到草坪的一半了。

  我叫道:“对不起……对不起,打扰!”

  她转过身,她在葬礼上的一套黑色行头已经换成了牛仔裤和一件领尖有扣的衬衫。太阳镜还是那副,头发很漂亮——浓密,光泽很好,板栗色。我不由得在心里又重复了一句:“哇,真漂亮啊。”

  我终于站在她面前,我提醒自己口音不要太重:“您就是诺拉·辛克莱尔吧?”        (《棒槌学堂》 精校E书)

  不管戴没戴太阳镜,我都可以肯定她正在打量我,“那要看情况了。你是谁?”

  “哦,天啊,对不起,我应该首先介绍我自己。”我伸出手,“我叫克莱格·雷诺尔兹。”

  诺拉把食品袋从手上移开,我们握了握手,“你好,”她说,她的声音仍然充满了防备,“你叫克莱格·雷诺尔兹——有事吗?”

  我从外套口袋里笨拙地拿出一张名片:“我是‘百年一次人身保险公司’的。”我一边说,一边把名片递给她,她看了看。我接着说,“对您的损失我感到很难过。”

  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谢谢。”

  “您就是诺拉·辛克莱尔,对吧?”

  “对,我是诺拉。”

  “我猜布朗先生生前和您一定很亲密,是吧?”

  这话一出口,她应该对我更温柔了吧。但她的语调又变得机警了:“是啊,我们订婚了。请告诉我,你提这些为什么?”

  轮到我表现得有点糊涂了:“您是说,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

  我停了一会儿:“布朗先生的保险单,整整一百九十万美金。”——她茫然地看着我,在我的预料中——“辛克莱尔小姐,您大概还不知道吧,”我说,“您被列为惟一受惠人。”

  (三十)

  诺拉表现得非常冷静:“你刚才说你的名字叫……?”她问。

  “克莱格·雷诺尔兹……名片上有。我负责‘百年一次’在本地的办事处。”

  诺拉换了个站姿,低下头又看了看我的名片,她手里的食品袋从她的手里差点掉下来。我及时地替她接住了袋子。

  “谢谢,”她一边从我这里接过袋子,一边说,“掉下去就糟透了。”

  “我有个提议,不如让我帮您把袋子拿进去吧。我得和您谈谈。”我简直可以看出她在想什么——我,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要求进她的屋子。我手里握着些好处,这笔钱在我看来,真是个天文数字。

  她再一次看了看我的名片。

  “您放心,我学过做客的规矩。”我开个玩笑。

  她的微笑几乎察觉不到:“不好意思,我不想表现得这么多疑。只是——”

  “对您来说是个伤心的时候,放心吧,我懂。您不用道歉。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以后再约时间。您能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吗?”

  “没关系,就今天吧。请进来。” 诺拉往屋子走去。我紧跟其后。现在为止,都还顺利。

  “香草榛子咖啡?”她转过头,“你说什么?”

  我指指食品袋里最上面的咖啡粉:“我最近发现几种新品种奶油咖啡豆,闻起来都和这差不多。”

  “不,我确信这是香草榛子咖啡,”她说,“我对它的味道印象可深了。”

  “我宁愿享受一个时速九十里的快球,但是现在我的嗅觉却敏锐了。”

  “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哈,你是个乐观主义者。”我说。

  “这段日子不是了。”

  我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该死。我真蠢,不该提起这个。真对不起。”

  “没事。”她说,脸上似笑非笑。

  我们上了前门的楼梯,进到屋里。客厅比我的公寓房间还大得多,头顶上树枝形的装饰灯也差不多是我一年的薪水。地上铺的东方地毯、桌上放的中国花瓶,呀,让我大开眼界。

  “厨房在这边,”她带着我转过一个拐角。我们进到厨房,厨房也比我的公寓房间大。她指着冰箱旁边的花岗岩台子说,“你把袋子放这里吧。谢谢。”

  我把袋子放下,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我来吧。”

  “我刚才瞎说了什么‘乐观主义者’,让我弥补一下吧。”

  “真的没事,”她走过来,取出香草榛子咖啡袋子,“喝杯咖啡吧?”

  “太好了。”

  煮咖啡的工夫,我们只谈了一些闲事。我不想这么快就进入正题——怕她问太多的问题。刚才在外面,她就已经问了很多了。

  “我真的不明白,”几分钟后,她主动引入话题。我们坐在厨房餐桌旁,手里端着咖啡杯,“柯勒很有钱,没结过婚,也没有孩子,他为什么要买人身保险呢?”

  “问得好。这得从保险单的起源说起了。其实布朗先生没有找我们,是我们找上他的,找上他公司的。”

  “我越听越糊涂了。”

  “我们保险公司在做公司职员的赔偿项目。为了吸引那些发展良好的公司买保险,我们给公司的上层管理人员提供了自由项目的保险。”

  “这种额外补贴可够诱人的。”

  “是啊,我们公司也因此做成了很多生意。”

  “你刚才说柯勒的保险单有多少?”就像她把那数字忘了一样。

  “一百九十万,”我说,“按照他们公司的大小,这是他能得到的最高数额。”

  她皱了皱眉:“他真的把我列为惟一受惠人?”

  “是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你是说这保险单是什么时候生效的吗?”——她点点头——“就最近的事。好像是五个月前。”

  “不可能吧。那时候我们在一起还不久。”

  我微笑了:“很明显他从一开始就对您的感觉很好。”

  她也想微笑,一颗泪珠却从眼眶滴下来。她一边道歉一边把眼泪从脸上擦去。我向她保证没关系,让她别放在心上。这情景的确非常感人。她是个擅长演戏的人吗?

  “柯勒已经给了我很多,现在又有这么一笔钱,”她又擦掉一滴眼泪,“我用什么可以换回他的生命呢?”诺拉呷了一口咖啡,我也跟着喝了一口,“接下来我该做什么?拿钱之前,我是不是要签些字什么的?”

  我向前面的桌子倾过去,用双手握住咖啡杯:“是这样,我也就是为这个来的。辛克莱尔小姐,还有点小小的问题。”

  (三十一)

  他的话听起来似乎是个保险人,可是在诺拉看来,他一点都不像。

  从一开始,她就觉得他挺会收拾自己的。领带和西装的颜色搭配得很好,领带是最近十年才流行起来的那种。另外,他的性格很好。和她打过交道的几个保险人都像纸箱子那样缺少情调。总的说来,克莱格·雷诺尔兹这个人还很有魅力呢,举手投足都很优雅,还开着辆体面的车。然后她又想到,这里是布拉克科夫大厦不是布朗克斯,他在这一带负责这么大的保险公司的办事处,本事一定不赖。但她还是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她一直在一边仔细地观察克莱格·雷诺尔兹,一边用心记录下来: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到他手捧着咖啡杯说柯勒的保险金“有点小小的问题”。

  “什么问题?”她问。

  “从根本上说,这不成其为问题。是这样的,因为布朗先生是英年早逝,他们要调查清楚。”

  “他们是谁?”

  “敝公司在芝加哥的总部,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笔资金。”

  “你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吗?”

  “基本说不上话。针对布朗先生的保险政策是由总部制定并直接执行的。但一般由离客户近的办事处承办理赔事务。也就是说布朗先生的情况如果不是因为调查悬而未决,那就是我来办这事了。”

  “如果你不办,谁办?”

  “我现在还不清楚,我猜可能是约翰·奥哈拉。”

  “你认识他吗?”

  “听说过。”

  “啊,哦。”

  “怎么了?”

  “你说‘听说过’的时候皱了眉头。”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照我推测,奥哈拉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对不起,我用词太粗鲁了——不过保险公司的调查人都这样。据我所知,这应该是一次例行公事的询问。”

  克莱格·雷诺尔兹再伸手端咖啡时,诺拉的心里又记录了下来: 无戒指,没有结婚。

  “香草榛子咖啡味道如何?”她问。

  “喝起来比闻起来更香。”

  她靠回椅子的后背。她已经收起眼泪,对克莱格·雷诺尔兹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他让人觉得很体贴、很会关心人。值得一提的是,他望着她笑的时候,脸上现出了一对可爱的酒窝,“真遗憾,他没有钱。”她想。

  不是诺拉想抱怨。在她现在的处境下,克莱格·雷诺尔兹值一百九十万美金。她可不愿把这笔飞来的横财拒之门外。眼下一个小小的绊脚石是调查问题。虽然说来只是例行公事,这仍然让她觉得有些紧张。不过也不是非常紧张。她早有一个完美的计划,可以逃过详细的审查,逃过警察、柯勒的办公室、那些管闲事的人和所有会阻挡她前进的人,当然包括这个保险人的调查在内。

  那天下午,克莱格·雷诺尔兹离开后,她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深居简出。本来那个周末她要和杰弗瑞见面的,她提前一天去给他个惊喜也好。

  他,不管怎么说还是她的丈夫。

  (三十二)

  第二天是星期五,早晨,诺拉走出威斯彻斯特的房子,那辆奔驰敞篷车就停在门前,她支起行李箱盖,把手提箱放了进去。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晴朗、碧空如洗,气温为华氏八十度。如果天气可以有严密组织计划的,今天就算一天。

  诺拉按下无键遥控板上的按钮,看着敞篷缓缓退下。这时,她看见了另一辆车,“真他妈该死!”她心里骂道。街边上停着昨天见过的那辆宝马,驾驶座上的那个戴着太阳镜的男人正是那个保险人——克莱格·雷诺尔兹。

  “他又来干什么?”

  只有一个办法才能知道。诺拉迎着他的车走过去,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克莱格可是十分友善的啊。但是现在,从他的车里……监视她。这就让她觉得有如芒刺在背,更严重些,有点毛骨悚然。她怕他觉察出自己的多疑,所以不断地提醒自己一定不要表现得太过火。

  克莱格看见她走过来,立刻从车里跳出来。他穿着一套褐色西装,夏天穿未免显得太厚了。

  他们半路碰上。诺拉偏着头,微笑道:“如果不是以前交谈过,我还当你在监视我呢。”

  “如果监视你,我应该选一个更好的藏身之地吧?”他也微笑了,“我道歉——给你造成了误会。怨只怨梅兹队。”

  “所有队员都有错?”

  “是啊,包括总经理在内。我正准备开进你的车道,那些球迷电台插进一则广告,说是俱乐部要进行一场大买卖。于是我就停在这里听听。”

  她不解地看着他:“球迷电台?”

  “其实就是一个全体育新闻的广播频道。”

  “是这样。那你刚才没有监视我喽?”

  “哪有的事。我又不是詹姆士·邦德,我只是个长期受梅兹季赛球票折磨的可怜人。”

  诺拉点点头。如果克莱格·雷诺尔兹说的不是真话,那他就是个撒谎奇才,“那你看见我干嘛下车?”她问。

  “我给你带好消息来了。约翰·奥哈拉,那个总部的,已经亲自负责调查布朗先生死亡的事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吧。”

  “可能也不是,但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就是,我今天早上一大早和他谈了,他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就好。”

  “还有更好的,我让他尽快着手办理这事。他态度强硬地对我喋喋不休了半天,说是不给特殊优惠政策。我对他说,就当是帮我的忙。哦,我以为你想听听这些。”

  “谢谢你的帮助,雷诺尔兹先生,这真是个让人兴奋的惊喜。”

  “叫我克莱格好了。”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也只好让你叫我诺拉了。”

  “行,就叫诺拉。”他越过她的肩头看见红色的奔驰敞篷车停在车道上,行李箱盖子还打开着,“要出门吗?”

  “是啊。”

  “去什么好玩的地方?”

  “那就要看你觉得佛罗里达南部好不好玩了。”

  “别人说那是个好地方,可是我不怎么喜欢那儿。”

  她格格地笑了:“我要在棕榈滩会见一个客户,不过计划随时会变。”

  “你是干哪行的——如果不介意我提问的话?”

  “我是个室内装饰师。”

  “开玩笑吧。不过这个工作有意思。没有多少工作可以用客户的钱来满足自己的购物欲的,是吧?”

  “是啊,的确不多。”诺拉抬腕看看表,“糟糕!我要误机了。”

  “我的错。快,你快上车吧。”

  “哦,我再一次感谢你专程来给我报信,雷诺——”她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克莱格,你想得太周到了。”

  “小事一桩,诺拉。调查一有进展我就会通知你的。”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们握了手,克莱格正要走开,“哦,对了,”他说,“我差点忘了,你要出门,我得把你的手机号码留下。”

  诺拉一刹那犹豫了。她最不愿意的就是把手机号码留给别人,不过她也不想表现得太多疑。

  “那好吧,”她说,“你有笔吗?”

  (三十三)

  我回到车上,立刻给苏珊打了个电话,把我和诺拉两次会面都向这位老板汇报了。

  “她漂不漂亮?”

  “你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吗?”

  “当然了,”苏珊说,“一个女人如果不漂亮就不能随心所欲。快,给我说说,她漂亮不?”

  “有没有一种回答方法比较专业?”

  “有啊,这种方法就是——老实回答。”

  “这样啊,漂亮。”我说,“诺拉·辛克莱尔是个魅力女人,迷死人了。”

  “你这个猪头!”——我大笑起来。

  “和她交谈,你有什么感觉?”她问。

  “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了。她要么就是坦坦荡荡的,要么就是个撒谎天才。”

  “我赌十美元,她是后者。”

  “但愿你能赢。”我说。

  “只要你也押后者,我们就一定是赢家。”

  “你再往上捧我,我的头就要碰着天花板了。”

  “我看也差不多了。”

  “知道吗?算命书上说我要有信心才能赢。”

  “相信我吧,没有算命书能说出该怎么对付你,”她说,“你在哪?”

  “刚到去世不久的柯勒房子门口。”

  “你跟踪她没有?”

  “跟踪了。”

  “她多久就发现你了?”

  “几分钟吧。”

  “你找的借口是梅兹队还是扬克队?”

  “梅兹,”我说,“谁叫扬克队今年一直在内讧呢。”

  “她会不会发现你说的是假的?”

  “不会吧。不过得小心。”

  “菩萨保佑,”苏珊说,“她相信你吗?”

  “肯定相信。”

  “太好了。看,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

  “哎哟!”

  “怎么了?”

  “头在天花板上碰疼了。”

  “有任何新情况都及时向我汇报。”

  “老板,遵命。”

  “别神气。”

  “老板,保证下次不会了。”

  苏珊挂上了电话。

  (三十四)

  诺拉刚驶出一里左右,心里就涌上一种莫名的愤怒和懊恼。她在路中间沿着“王牌”国家高尔夫球场掉过车头,轮子在地上擦出刺耳的声音。一百八十度转弯,方向盘在她手里抡得像嘉年华摩天轮子。如果赶快的话,她还能追上他。

  ——克莱格·雷诺尔兹这个人有点不对劲,绝对不是他的幽默感不对劲。

  诺拉一踩油门,又沿着刚才的路线开回去。驶过一条窄窄的,三条路并行的街道,她又加了一次速,突然转向,超过前面行动迟缓的沃尔沃富豪车。一个女人正在遛她的英国小猎犬,她向诺拉急速驶过的车投去埋怨的目光。

  一瞬间,诺拉又问了自己一遍: 难道自己真成了妄想狂了?有必要跑这一趟吗?但心中懊恼的感觉把她所有的迟疑都驱散了。她加大油门,就快赶到了。

  见什么鬼?

  诺拉猛地拉下刹车!她已经回到了柯勒住的那条街上,在路上,她才对他们的谈话恍然大悟,现在她得回来看看。那辆黑色的宝马还停在那儿。克莱格·雷诺尔兹还没离开。

  他为什么还不走?他留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诺拉的心头浮上了疑云。

  她把车倒进了路边枝叶茂盛的松树丛中,这里给她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观察位置: 既不容易被发现,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但是从那里,只能看见克莱格·雷诺尔兹的侧面轮廓。诺拉眯起眼睛想看个仔细。好像他正在打手机,不过她不敢确定。

  他打手机的时间不长。几分钟后,宝马的尾灯亮起,消声器里喷射出一团烟雾——神秘的保险人终于开车走了。

  诺拉想不出他在这里到底干什么,不过她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找出答案。去波士顿给杰弗瑞惊喜的计划被抛在了脑后,她有了一个新的打算——揭开克莱格·雷诺尔兹的神秘面纱。

  (三十五)

  克莱格开着车走了。

  诺拉知道不能跟得太近。克莱格熟悉她的车,鲜红色更是醒目。要是梅塞德斯生产伪装绿的敞篷车多好啊。

  路旁的路牌上写着:“布拉克科夫大厦村,1902年建。”就是不看路牌,诺拉也猜得出克莱格正往镇上去。她真有运气。路上遇到两次红灯,又融入9A线路繁忙的车流中,她还能看见他的车。如果他开车去别的什么地方,她很可能就把他跟丢了。

  她对这个小镇再熟悉不过了,以前就和柯勒来过几次。镇上生活的人有工薪阶层,也有小资;有新发迹的,也有靠遗产过活的。乡村味十足的路灯杆零星地点缀着被银行和特色商店塞满了的主街道,人行道上走着那些染成蓝发的人和推着时尚婴儿车的年轻“超级妈咪”。阿马尔菲是诺拉最喜欢的意大利餐厅,店里的服务员正忙碌地接待着吃午餐的客人。

  诺拉又一次怀疑自己把克莱格给跟丢了。

  当她再次看见远处他那辆黑色宝马车左拐弯的时候,松了一口气。她跟上克莱格的时候,他已经下了车,走到路边。她急忙刹住车,看着他走进一幢砖砌的楼房。那可能是他的办公室吧,她猜测着。

  慢慢地,她把车靠了过去。二楼的窗户上面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百年一次人身保险”——嗬,招牌倒是挺亮的。

  诺拉绕着楼房行驶了一周,把车在离入口四十码左右的地方停下来等他。到目前为止,进展还算顺利。克莱格·雷诺尔兹似乎真的是个保险人。但她还不满意,直觉告诉她这个人绝非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没等多久,大概还不到二十分钟,克莱格就走了出来,上了他那辆宝马车。诺拉在座位上坐直了,等着他从路边开走——神秘保险人,你又要去哪儿?管你去哪儿,你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三十六)

  他去的地方是蓝带餐厅。这里距离镇上有好几里路,开车得向东边的“锯木作坊河”公园路的方向走。蓝带餐厅提供传统、老式的餐饮模式。餐厅就像一个大大的方形盒子,墙上的背景是金属黄色,排列在上面的窗户仿佛镶嵌在墙上的一条带子。

  诺拉在停车场旁边找了个地方正好可以观察餐厅的前门。她瞟了一眼手表——正午过了很久了。

  她早晨没吃东西,现在还真是饿了。她的位置正好可以闻到从厨房远远飘来的油烟味,汉堡和各种油炸食物的香味让她在手袋里搜寻,终于找到了半个薄荷味的“救命蛋卷”。

  大约四十分钟后,克莱格从餐厅里漫步走出来。诺拉看着他,对他的第一印象又回来了——他真是一个会收拾自己的魅力男人。他有点酷,很自信,走起路来昂首阔步。

  新一轮的追踪又开始了。

  克莱格沿途办了几件事,最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那个下午接下来的时间里,诺拉很多次都想收工了,可是她又多次劝说自己坚持下来,在他的办公楼下等着。她想着也许晚上会发生什么事呢。克莱格·雷诺尔兹喜欢和人交往吗?他有没有女朋友?他的家到底在哪里?

  六点左右,这些问题的答案一一浮出水面。

  “百年一回”人身保险公司的灯熄了,克莱格从楼里走了出来。看样子他不会去泡吧,也不会去赴宴,好像也没有和女朋友约会,至少那天晚上他什么都没做。他买了一个比萨饼,开车回家了。

  跟踪他到家,诺拉终于发现了克莱格·雷诺尔兹掩藏的秘密: 他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富有。

  从他的寓所看来,他把所有的钱都花在车子和身上的衣服上了。他的公寓在“如意谷”,楼房看来已多年失修,与周围所有年久失修的房子混在一起,就像一排林阴道。旁边的楼房也好不了多少,外观是斑驳的白色,窗户装的都是黑色的百叶窗。每幢楼下都有个小院子。他的公寓真的很不起眼。难道克莱格离异了,每月要付给对方生活费吗?他在抚养孩子?他的生活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呢?

  诺拉把车停在外面思考着这一连串的问题: 也许克莱格是有计划的,只不过这些计划以后才会实施。

  也许,诺拉想,是自己没有吃东西,神志有些恍惚了。看着克莱格手里拿的比萨盒子,她的肚子又咕咕叫开了。刚才的薄荷味救命卷早已变成了遥远的回忆。真的该吃点东西了。干脆到“快活林”的铁马餐厅去吃饭吧,一个人独享晚餐——多惬意啊。

  她开着车走了,很满意跟踪克莱格的这个决定。要知道人都是“知面不知心”。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就更确信这句话。她又根据这个想到了自己的另一句名言: 宁做妄想狂,不做冤死鬼。

  (三十七)

  杂志上的广告说从我住的这幢公寓往外看,可以看见引人入胜的风景。这一点,至今没有得到证实。公寓前面是一条繁忙的街道,后面倒是一片广阔的景象,可惜看到的是个停车场和它两边摆放的垃圾罐。

  公寓里面就更糟了。地板已经磨穿了,房间里只有一个黑色的扶手椅和一个破烂的双人沙发。如果自来水和电就能组成一个“现代化的厨房”,那么,天哪,我的厨房就是现代化的。要不,就是灶台上那发黄的福米卡家具塑料贴面又流行了起来。

  还好,啤酒是凉的。

  我把比萨放下,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扔在房间中间凹凸不平的沙发上,我的房间广告上可说的是“宽敞的起居室”。还好我没有幽闭恐惧症。

  我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苏珊肯定还在办公室。

  “她跟踪你了?”她一拿起话筒就直奔主题。

  “跟了一整天了。”我说。

  “她看见你进公寓了?”

  “对。”

  “她还在外面吗?”

  我对着话筒夸张地打了个哈欠:“你的意思不是说我得跳下沙发去看看吗?”

  “不用,”她说,“把沙发也一块搬去吧。”我笑了。我喜欢会说话的女人。

  沙发旁边的窗户上挂着一卷破旧的帘子,从来没有卷起过。我小心地掀起窗帘的一角,偷偷向外看了一眼。

  “嗯。” 我嘟囔着。

  “怎么了?”

  诺拉的车刚才停在一个街区以外,现在车不见了。

  “她可能看够了吧。”我说。

  “那就好。她相信你了。”

  “如果我的公寓再体面一些的话,她会更相信我的。”

  “有人在抱怨了吧?”

  “这只能算是反馈意见。”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她现在觉得自己已经把你看穿了,”苏珊说,“你花超过收入的钱在穿着和车子上,其实更符合人之常情。”

  “我看起来可够善良啊。”

  “诺拉不也很善良吗?”

  “这倒是实话。”          (《棒槌学堂》 精校E书)

  “我不管你了。”

  “别,我跟你说我灶台上发黄的福米卡家具塑料贴纸没有?”

  “行了,那地方还没那么糟吧。”苏珊说。

  “你说得容易,反正你又不住这儿。”

  “不是告诉你这只是临时住房吗?”

  “省点钱也好。哎,我突然想到,这房子就是这点好处,”我说,“可以提高我的工作效率。”

  “你倒挺会想的。”

  “其实你什么都想到了,是吧?”

  “谁叫我聪明呢,”她回击道,“好了,严肃点,今天干得不错。”

  “谢老板夸奖。”

  苏珊叹了口气,是收工的信号,“行了,我们说点严肃的事。诺拉·辛克莱尔跟踪了克莱格·雷诺尔兹,我们下一步怎么走?”

  “下一步,”我说,“轮到我跟踪她了。”

  (三十八)

  头等舱里只剩下一个空位。一般情况下,诺拉一定会为那个空位不是她旁边的位子觉得遗憾。今天可不,她旁边坐着的和她共享一个椅子扶手的是个罕见的美男子。他的侧面很像布拉德·彼特,不过手上没有结婚戒指,手臂上也没挽着珍妮弗——他的妻子。

  起飞的时候,诺拉把结婚戒指藏了起来,一直在偷看旁边的美男,他的座位靠着窗户。她确信他也偷看了自己。那倒是真的,哪个男人不会对她动心呢?飞机上系好安全带的提示刚从信息屏幕上消失,她就猜到那个男人会采取行动了。

  “我也是个爱收拾的。”他说。

  她装作很腼腆地转过头,好像第一次注意到身边还有人:“对不起,您说什么?”

  “就在那咖啡桌上。”他咧嘴笑了,对着她腿上摊开的《建筑文摘》点头。杂志的右边那面上,有一幅空间很大的起居室图片,“看见那些咖啡桌上的杂志了吗?放得乱七八糟的。”他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爱收拾的人和乱丢乱放的人。你是哪一种?”

  诺拉眼睛都不眨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谈话开始了,她知道应该给对方些新奇的回答以引起他的兴趣:“哦,那就得看情况了。谁在乎这个呢?”

  “你说得对极了,”他和气地笑着说,“这么重要的信息怎么能透露给陌生人呢?我叫布莱恩·斯图尔特。”

  “诺拉·辛克莱尔。”

  他向诺拉伸出手,强有力的手,指甲整齐地修剪过。他们握了握手。

  “现在我们不是陌生人了,诺拉,你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

  “哦,你听了一定会高兴的,因为我和你一样是个爱收拾的。”

  “我早就猜到了。”

  “噢?你猜到了?”

  “对。”他的身子向她这边微微靠了靠,“你给人的印象就是很有条理。”

  “你这话是褒义的吗?”

  “我觉得有条理很好。”

  诺拉笑了。也许他真的比布拉德·彼特长得更帅些,身边这个布莱恩·斯图尔特绝对更迷人,值得把谈话继续下去。

  “嘿,布莱恩,今天是哪股风把你吹到波士顿来的?”

  “一打风险资本家和一枝笔。”

  “够气派的啊。那枝笔是等着你签字吧。”

  “就是那个意思吧。”

  诺拉盼着他再多说点,但他没有。她咧开嘴笑了:“我都给你讲了我是个爱收拾的人,你却对我有所保留了。”

  他在座位上改变了个姿势,明显被她的话逗乐了:“我不得不第二次承认,你说得太对了。去年我卖了我那家旧的软件公司。今天下午我的新公司开张,烦人。”

  “我倒不认为这是烦人。不管怎么说,我应该说声‘恭喜’!那些风险资本家——他们是要为你的新公司投资吗?”

  “我的看法是,别人愿意掏腰包时,为啥要自己给钱呢?”

  “这回该我说,你说得太对了。”

  “诺拉,你呢?又是哪股风把你吹到波士顿来的?”

  “一个客户,”她说,“我是搞室内装饰的。”

  他点点头:“你客户的家在城里吗?”

  “是啊。不过我还得跑另一家。他最近在开曼群岛上开了家公司。”

  “开曼群岛?那里的风景可是美极了。”

  “我这次还不会去,但很快就会去的。”诺拉张开嘴仿佛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你本来想说什么?”他问。

  她的眼珠转了一转:“挺傻的,真的。”

  “说吧,我听听有多傻。”

  “我刚才说的那个客户其实是我的一个女性朋友,她说这个人在开曼群岛办公司很有可能是想逃税。”她天真地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卷入不该卷入的麻烦。”

  布莱恩·斯图尔特理解地笑了:“那个啊,没有你想的那么肮脏。其实到那里开账户的人可多了。”

  “真的?”

  他靠她更近了,他的脸离她只有几寸的距离,“有罪就有罪吧。”他小声说。然后,他拿起香槟杯子,“就作为我们共同的小秘密吧,好吗?”

  诺拉也举起杯子,他们碰了杯。布莱恩·斯图尔特让她越来越想深入地了解了。

  “为我们的秘密干杯。”她说。

  “为我们都是爱收拾的人干杯。”他说。

  (三十九)

  “您想要点什么?”她问道。

  我抬头看看乘务小姐——疲倦,厌烦,尽量表现得礼貌。她推着发放饮料的手推车来到我身边。

  “我要一杯无糖可乐吧。”我说。

  “哦,对不起,十排以前就拿完了。”

  “姜汁汽水有吗?”

  她的眼睛扫过手推车最上面的那些空罐子,“嗯,”她支吾着说,然后弯下腰,把车上的抽屉一个一个地拉出来,“对不起,也没有了。”

  “我们把问题简单化吧,”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你有什么?”

  “您想喝西红柿汁吗?”

  西红柿汁里混了很多伏特加酒和一些芹菜汁,“还有别的吗?”

  “还有一瓶雪碧。”

  “那就没别的选择了。”

  她花了一秒钟才明白我的意思是:“好吧,就喝这个。”

  她给我倒了一杯雪碧,还递给我一小袋椒盐脆饼干。她推着手推车离开了,我端着我的雪碧,如果使劲眯着眼睛看那些不断冒出的气泡的话,看起来还有点像诺拉此时在头等舱里可能正在喝的香槟。

  我往嘴里扔了一块饼干,试着活动了一下双腿。前面放饮料的搁板放下来后,双腿似乎没有存放的空间了。下肢的血液停止循环只是早晚的问题。

  真的呢,在那一刻,我发现这次任务有个特点。一言蔽之:狭窄。

  狭窄的办公室、狭窄的公寓、机舱最后一排狭窄的座位让我不得不随时都闻到身后狭窄的卫生间里传出的阵阵臭味。但也不是什么都糟透了。在飞机上跟踪人的惟一好处就是用不着担心会把人跟丢了。在距地面35000英尺的高度,没有人能从侧门溜掉。

  我顺着走道上昂贵的蓝色帘子看过去,尽管诺拉几乎不可能回头,也不可能和末等舱的人打交道,但我仍然是脚尖着地,不敢放松警惕——虽然我连脚尖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早在威斯彻斯特机场的时候,我就叮嘱自己在飞机起飞前一定不要让诺拉在人群里发现我。哦,她也许在人群里瞥见了我,可是她一定认不出我。除了头上戴了顶红袜队的棒球帽,我还专门架了副黑色太阳镜,一身慢跑装,脖子上还挂了根黄金链子,更夸张的是我还在嘴唇上粘了假胡子。一张《每日周报》距脸不敢超过12英寸,我让自己彻底“隐姓埋名”。

  诺拉还不知道她在飞机上还有我这个伴儿。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当然,我不知道的问题还在脑海里盘旋——她在波士顿有什么秘密?

  (四十)

  我跟着诺拉和她小巧的拉杆箱下了自动扶梯,经过行李检查区。她和平常一样,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很漂亮。她走路的姿势很优美——无论什么时候需要,她的脸上都能露出迷人的微笑。她一次也没有停下来看路牌,因此可以断定,这绝对不是她第一次到洛根机场。

  她走出机场,突然停住了——四下张望着。几分钟后,我知道她在找什么了:不是等出租车,也不是等朋友的车,她等的是到艾维斯的区间公共汽车。

  她一跳上公共汽车,我就急忙冲到等候客人的出租车队前。

  ——出租车!

  “到艾维斯!”我对着司机的后脑勺叫道。

  他转过身,看来是个颇有经历的人,整张脸简直是张皱纹密布的地图:“什么?”

  “我到——”

  “伙计,我听见你说什么了。不过到那里有区间公共汽车啊。”

  “我不喜欢等车。”

  “我也不喜欢等人。”司机打了个响指,指着后窗外,“看见我后面那一长列的出租车没?我刚才也排在里面,这样等客人可要付三美元啊。”

  我抬头看见诺拉乘坐的公共汽车已经走得越来越远了,“行了,你开个价吧,”我说。

  “一口价,三十块。”

  “二十。”

  “二十五。”

  “成交。开车吧。”

  (四十一)

  车急速地行驶起来,我开始打电话了。我已经把每条航线、宾馆和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输在了手机里了——这是干我这行的首要条件。

  我给艾维斯打了个电话。一连串的自动提示之后,我终于和人通上了话。

  “先生,您什么时候需要车?”她问。

  “五分钟后,可能五分钟以内吧。”

  “哦。”她答应尽力,但如果进展不顺利的话我就租不到车了,于是我对出租车司机说,他可能不得不牺牲宝贵的时间和我呆在一起了。

  还好,我租到了车。

  诺拉坐的那辆公共汽车上的司机开得很慢。车开得像蜗牛爬行,我们的出租车赶在他们之前到达了艾维斯。诺拉坐进她租的银灰色“赛百灵”敞篷车的时候,我也爬进了一辆小型货车的驾驶室。谁会料得到自己被一辆这样的车跟踪呢?

  不过我还是要和她的车保持距离。诺拉可不是公共汽车司机,她更像个赛车手。仿佛我开得越快,她的油门开得也越大。渐渐地,我那不易引起怀疑的可怜的小货车不得不汇入到一个车流中。

  他妈的。

  红灯亮了。我要是快点就能超过前面的车,这车横在十字路口,所以我没能在红灯之前过路口,而诺拉却过去了。她的车在前面变得越来越小了,我却只能等在那里骂人。一想到乘了那么久的飞机一路跟踪她,居然在这里把人给跟丢了,我就觉得窝火。

  绿灯!

  我猛踩油门,把喇叭按得震耳欲聋,轮胎在车子下面尖叫着。游戏现在已经变成了“你追我撵”了,我正面临“出局”的危险。我看看速度计,时速从六十里,变到七十,然后是八十。

  看见了!我远远地认出了她的车。我缓缓舒出一口气,想把车追得更近些。只有两条巷子就撵上了,现在交通也很顺畅,我进退都不会引起注意。情况开始对我有利了。

  如果我能再小心点就好了。

  (四十二)

  要是我抬头看到天桥上的路牌就好了,那块牌子上写着路从这里分成两条。我眼睛一直盯着前面那辆“海洋床垫”的送货卡车,想超车,所以没注意。

  ——真失算。

  我右脚抵住底板,跟着送货卡车上了一条路。卡车阻挡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诺拉的车了。我尽力从卡车旁边挤过去,想看到她的车。

  没有看到,前面只有几个鲜黄色的鼓状大圆桶!那些大桶通常都被放在水泥屏风前,用来装水或其他材料的。如果掉进去可就是“扑通”一声。

  我抬头看看送货卡车,现在我和它是并驾齐驱了,它的司机瞥了我一眼。我又看看那些大桶,它们仿佛以极快的速度向我迎面扑来,和我离得越来越近。

  车道要分成两条了。我在左边那条,诺拉在右边那条。我得穿过中间到右边去。

  那该死的送货卡车!当我正准备从它前面插到右边的时候,它突然加速了。我加大油门,同时拼命地按喇叭。前面,诺拉已经驶过了圆桶,一路向右飞驰而去。我还被塞在左边的车道上,使出浑身解数,快!

  操!

  我猛踩刹车!如果从前面插不过去的话,我就得从那卡车后面绕。这时,送货卡车开始转弯了,那车再轻也得有十吨吧,它转弯,我那两吨左右的小货车发疯似的嘎嘎叫着。那卡车原来是想走我的那条车道。

  我听不见后面鸣叫的喇叭声,也听不见轮胎和地面摩擦的声音。我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回放着我的小货车亲吻送货卡车屁股的声音。

  火花四溅,方向盘失去了控制。我拼命想把车倒出来,却差点让它翻个跟头。如果不是又发生了一点点意外的话,我肯定就把车倒出来了。

  ——哗啦!

  我的脸撞上了气袋,然后黄色的大圆桶就把一切弄了个稀巴烂。我的身体痛得揪心,但是我知道,没死就算我狗运亨通了。我爬出小货车,交通又开始顺畅了。和我一样,每个人都只受了点刮伤,地上到处都是水,还好没有血。

  白痴,我这样骂着自己。最后我稳定了一下情绪,打了个电话。

  “我把她给跟丢了。”

  “什么?!”苏珊的声音劈头盖脸地传来。

  “我说——”

  “我听见了。你怎么把她跟丢的?”

  “我出车祸了。”

  她责备的态度立刻就变成了关心:“你没事吧?”

  “还活着。”

  听到我这样说,苏珊继续纠缠着:“那你为什么把她弄丢了?”

  “那女的像个疯子一样,车开得不要命的快。”

  “真的吗?那你干嘛不开快点?”      (《棒槌学堂》 精校E书)

  “严肃点,你真该看看她的样子。”

  “我是严肃的,”她吼道,“你真不该跟丢了她。”

  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是,苏珊还是不依不饶。就像要马上抓住她的愤怒,给它扔出去一样,我明白了,应该振作一点,不要气馁。

  “你是对的,”我说,“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她也冷静了下来:“你会不会被她发现了?”

  “不会。她不像是要把我甩掉,她只是开得很快。”

  “她带了多少行李?”

  “就一个小拉杆箱,她一直带着。”

  “好,你收拾收拾回来吧。不管她去了哪里,她一定很快就会回到柯勒·布朗的房子里来的。”

  我觉得这个话题比较轻松,“我们不互相挖苦了吧?”我问。

  “算了。书面文件应该要下来了,”她说,“我会尽快通知你的。”

  我说了再见,应该可以挂电话了。但是电话那头可是苏珊啊,她怕我觉察出她表露出了太明显的失望,又叮嘱了我两句。

  “飞回来的时候路上小心,”她说,“还有,今天别再把其他事搞砸了。”

  我听着,直到她把电话挂上,然后慢慢地摇摇头。为了消除内心的愤怒,我开始慢慢地绕着我的小货车踱步,愤怒却舍不得轻易离开我。越踱,我就越难受。我全身都紧张起来,手也捏成了拳头。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只听见“哗啦”一声,我的拳头砸上了小货车。

  ——就这样,它又少了一扇窗。

  (四十三)

  诺拉又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面好像发生了点什么事,可能是个交通事故。

  如果是个交通事故的话,那就是个巧合了,应该和她那种奇怪的感觉无关。从开着车离开艾维斯租车行,她就有一种感觉: 有人在跟踪。

  现在,她已经到达了巴克湾的中心地带,那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也随之消失了。

  进入联邦大道,路上拥挤的车辆也渐渐变少了,有些车减慢了速度,有些车停在了路边的停车场上。纽布利大街好像有个什么抗议游行,从那里经过的车辆都不得不绕道行驶。诺拉被迫绕了三次道,才最终到达目的地。

  从机场乘公共汽车到艾维斯的途中,她就已经把结婚戒指戴上了。她习惯性地往整容镜里看了看,准备下车。拉杆箱提出来了,车的敞篷也支起来了,“宝贝,好戏即将开演。”

  和往常一样,她开门进去的时候,杰弗瑞正在工作。她已经发现只有三件事情可以让他放下手里的写作。吃饭、睡觉和做爱,这三样顺序可自由排列。

  她没有喊他的名字,而是悄悄向房子后面走去。他正在沉思,房间里还放着音乐,他是听不到她的脚步声的。她打开餐具室旁边的门,走进小院子。院子里生长着遮天蔽日的长青藤和各种高大的植物,给这个温馨的小院落增添了宁静感。她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做好准备,然后斜靠在一把柳条编制的柔软的躺椅上,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几秒钟后,她听到屋里电话铃响起,杰弗瑞接起电话。

  “宝贝,是我啊!”她说。

  “哦,别说你来不了啊。”

  她笑了:“还不到说的时候。”

  “等等,你在哪儿?”

  “你向后瞧瞧。”

  杰弗瑞出现在图书馆窗前,她抬头看见他。他刚毅的下巴几乎掉了下来,他随之大笑起来,通过电话,她简直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笑声。

  “哦……天啊……”他说。

  诺拉一丝不挂地躺在躺椅上,只有一双露跟鞋还包着脚。她对着听筒咕噜道:“看见什么喜欢的了吗?”

  “那可太多了,没有一样不喜欢。”

  “那就好。冲下楼梯的时候别摔着。”

  “谁说我要走楼梯?”杰弗瑞打开窗户,爬出来,摇摇晃晃地跳进了一条镀铜的檐槽里,身手还算矫健,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诺拉高兴。

  一个男人脱掉衣服的最快世界记录不管是多少,当时就被杰弗瑞打破了。然后,他慢慢地爬到她身上。他把双手伸到她下面的椅垫上,用粗壮的胳膊把她抱起来。只要把他从电脑旁边拖开,他就是个非常性感的男人。

  诺拉闭上眼睛,他们整个做爱过程中她一直闭着眼。她真想对杰弗瑞有点儿什么感觉,或者有任何感觉都好啊,可是,她什么也没感觉到。

  “诺拉,你知道有些事必须做,你以前都成功了的。”

  她脑子里的小声音又回来了,这次,它听起来不像老朋友,更像一个不受欢迎的陌生人。她想把它赶走,没有用。它的声音更大了,更不屈不挠,更具有控制力。

  杰弗瑞达到了高潮,从她身上滚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太美妙了,你简直是个罕见的性感尤物。”

  ——“诺拉,赶紧问他饿不饿。”小声音说。

  她想大声责骂这个声音,但那只是浪费时间,只有一个办法让它不再作声——她知道是什么办法。

  “你去哪儿?”杰弗瑞问道。

  诺拉一言不发地从躺椅上站起来往屋里走,“去厨房,”她回头答道,“看看能给你做点什么吃的,我想亲手给你做饭。”

  (四十四)

  无聊——做什么呢,做什么好呢?简直是场灾难啊。

  游客又拿了一瓶海涅肯啤酒,一个人坐在宾馆的房间里。他已经喝了四瓶了。好像是五瓶?在那种时候,数数对他来说是一点都不重要。他没有打开电视看扬克队的比赛,面前摆着的香肠洋葱比萨饼也已经凉了。

  他的苹果机屏幕上显示的都是关于纽约枪击案的剪报。关于那次“人行道上的决斗”,有不下二十篇的文章对它进行报道。

  消息的不胫而走并不让游客感到惊奇。他给世人留下了许多不能解答的疑问。人们不惜笔墨地写文章,提出各种假想和猜测,有些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有些稀奇古怪。剪报下面有一段简短的总结性文字:

  “市中心的马戏表演。游客,保持你的神秘感吧。我们会找到你的。”

  他微笑了,重新读了一遍口径不一的目击者的证词。《新闻报》上的专栏作家怎么说来着?“二十英尺以内目击同一件事件的人,看法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出入?”

  “这怎么可能呢?”游客不觉大声说了出来。他靠回椅背,把双脚放到桌子上。他有足够的信心确定,自己的身份至今对人们来说还是个谜。他已经采取了必要的预防措施让自己销声匿迹,他也可能被看作幽灵。

  只有一件事烦着他,烦得要命。闪存里的东西他已经抄了一份,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那些海外账户依然是个不能解开的谜团。

  一点四,单位是十亿。

  用来做什么的?真值得上车站外那个胖子的一条命?胖子为这个不惜搭上性命却是事实,还会关乎其他人的性命吗?比如说游客自己的命?肯定不会!

  这会不会是另一张更大的图表的一部分呢?谁知道呢——不过游客是这么希望的。

  (四十五)

  杰弗瑞看着餐桌对面的诺拉:“你没什么吧?”

  “当然没什么。”她说。

  “刚才我说出来吃东西,你好像有点不开心。”

  “别傻了,在外面吃挺好的。”诺拉试着用手势掩盖语言的无力,但却有点力不从心。她回来本来是打算为杰弗瑞做他最后的晚餐,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现在,他们却坐在杰弗瑞最喜欢的餐厅里。诺拉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她就像一匹正要冲上跑道的赛马,却被锁上的门关在了槽里。

  “我喜欢这里,”杰弗瑞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们在波士顿最北端的普莱维亚餐厅,室内装饰简朴而高雅,餐桌上都铺着雪白的尼龙桌布,灯光也很柔和。一坐下来,服务员就会主动给你送上一杯水。说实话,诺拉完全用不着在意这么多。

  杰弗瑞点了炖小牛胫,诺拉点了意大利调味饭和美味的牛肝菌,但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他们点了她想喝的酒。面前的盘子被撤走后,诺拉有意把话题引向下个周末的安排。

  “你忘了,”杰弗瑞说,“我要去旅行。在维吉尼亚要举行一个图书节。”

  “对,我的确忘了。”诺拉想尖叫,“我真不敢相信我要把你单独留给成百上千崇拜你的女书迷了。”

  杰弗瑞把双手交叠在面前,身子向面前的桌子靠过去:“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他说,“我们对婚姻的态度问题,或者说,真的,我对待婚姻的态度——我一直在保密。这样对你是不公平的。”

  “我表现得很难受了吗?因为——”

  “不,其实你一直都很理解我,这让我心里更不安。我的意思是,我娶的是全世界最贤惠的老婆。现在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

  诺拉笑了,好像她真的很愿意一样,但心里,一盏警灯在不停闪烁,“那你的书迷怎么办?”她问,“下周在维吉尼亚图书节上,那些女的还等着看《众生相》上最性感、最标准的单身汉呢,她们可怎么办啊?”

  “上她们。”

  “宝贝,那可正中她们的下怀。”诺拉说。

  杰弗瑞拉住她的手,轻轻握住:“你一直都很理解我,我真是太自私了,但以后不会了。”

  诺拉决定不去劝阻他。至少现在不要。他是个很典型的家伙,一旦他认为什么对她是最好的,没人可以拦得住他。

  “听我的,”她说,“好好宣传你的书,在那些女人面前尽量展示你的外表、魅力和口才,等你回来我们再讨论这件事好吗?”

  “好吧,”他的语气却好像并不赞同,“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诺拉问。难道你要在这闹哄哄的餐厅里向我再求一次婚吗?

  “昨天,《纽约杂志》对我做了一次采访,我和盘托出了,把咱们婚礼的事都供了出来。你真该见见那个记者,她简直等不及要把这些都写进文章。她还问我杂志上可不可以登我们的相片,我说当然可以喽。”

  诺拉那不露声色的脸终于变了颜色:“你真这么说了?”

  “是啊,”他说,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这不是什么问题,对吧?”

  “当然不是问题。”——不是问题,她想,但是个大问题。

  (四十六)

  第二天下午,诺拉回到了曼哈顿。她太想念自己的公寓了,想念住在里面的舒适与宁静,想念这么多年她辛辛苦苦为自己购置的一切。她一直认为这里的生活才是她真实的生活,她想念这种生活。

  洗澡之前,她打开电话录音,每次回来她都要定期检查是否有新的留言。这次一共有四条,前三条是几个三八客户留的,最后一条却是布莱恩·斯图尔特的,就是那个长得像布拉德·彼特的家伙,与她一起坐头等舱的伙伴。

  布莱恩·斯图尔特的留言很短,但是很温馨。说的是认识她很高兴,非常希望能够再次见到她,“这个周末我会呆在城里,如果能和您一块到镇上去玩一个晚上我将觉得非常荣幸。我保证一定很有意思。”——好啊,布莱恩,如果你觉得有意思的话。

  诺拉回到卧室,把行李箱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洗了个澡,打电话到一家中国餐厅买了点吃的。然后,她就开始整理邮件,“十一点钟新闻”播出前,她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得像个孩子。她一向睡得很晚。

  第二天正午前,诺拉来到纽约东部贫民区,踱进了哈格罗弗家具店,她个人觉得这地方让人窒息,到处摆的都是减价货,看起来比小贩兜售的古董还有些年头。但是哈格罗弗家具店是这个客户最喜欢的地方,她只得硬着头皮到这里来。这个客户是长篇电影制作人戴尔·明顿,他坚持要和诺拉在这里会面。

  诺拉随便浏览了一下,她从一张格子沙发走到另一张旁边,突然,一只手拍了一下她的肩。

  “真是你啊,奥里维雅!”站在她面前那个兴奋得有些夸张的男人是史蒂文·克普勒——那个头发所剩无几的,镇上的,中年的,税务律师。

  “啊……你好,”诺拉说。她脑子里仿佛有个联系人管理软件,此刻迅速地在里面查找到了他的名字,“史蒂文,近来好吗?”

  “挺好的。奥里维雅,我刚才一直在叫你的名字,你都没有听到吗?”

  她很冷静:“哦,那是我一个坏毛病。一旦在那里全神贯注地购物,就什么都听不见。”

  史蒂文笑了,没再继续追问。他絮絮叨叨地和诺拉闲聊起来,诺拉想起了他那色迷迷的眼神。她怎么能忘得了呢?他的眼睛又开始放肆起来。人的眼睛可以放肆吗?史蒂文的眼睛就行。同时,她还得留心着戴尔,他随时都会到来。这真是场灾难。

  “奥里维雅,你是给自己买东西呢,还是给客户买?”史蒂文问道。

  “客户,”她说,一边抬腕看看表。

  正在这时,客户来了。戴尔·明顿从前门大踏步地走了进来,财大气粗的样子仿佛是这家店的老板。确实,只要愿意,他完全有能力把它买下来。

  “哦,他来了。”诺拉说。她强迫自己不要慌乱,可是想到戴尔在一边叫她诺拉,另一边史蒂文称她奥里维雅,她就觉得伤脑筋。

  “我不会打扰你做生意的,” 史蒂文说,“不过你得答应赏脸,什么时候和我出去吃顿饭。”他倒会乘人之危,简直能琢磨出她的心思,“好的”,会是个很快捷的回答,“算了”,得花半天工夫去解释。

  “好的,”诺拉说,“非常荣幸。到时给我打电话吧。”

  “就这么定了。我下周要出去度假,等我一回来,我就要缠着你兑现你的许诺。”

  史蒂文·克普勒转身走了,戴尔只有几步之遥了。太险了,可是她又躲过了一劫。然后……

  “奥里维雅,今天碰见你真是太高兴了!”史蒂文回头大声叫道。

  诺拉勉强笑了笑,眼角瞥着一脸迷惑的戴尔,“那男的叫你奥里维雅?”他问。

  诺拉心里默默地向“急智”女神做了个祷告。她果然急中生智。她凑到戴尔耳朵边,小声说:“几个月前我在一个派对上碰到这个男的。我告诉他我叫奥里维雅,原因嘛,您知道的。”

  戴尔点点头,脸上迷惑的表情消失了,诺拉微笑了——她的双面女郎的生活还是安全的,至少那时还是安全的。

  (四十七)

  一个金发女郎从一件件家具旁走过,太阳眼镜遮住了她的双眼。她正在扮演侦探,其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但是她得亲自跟踪诺拉。如果是在中西部,她一定会很显眼。但是在纽约东区的曼哈顿,她混在人群中,不过是一个在哈格罗弗家具店里闲逛的顾客。

  金发女郎在一个衣帽架前停住了,这个衣帽架是橡木的,上面有镗亮的铜挂钩。她假装在看价格,但是她的眼睛和耳朵却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诺拉。

  是诺拉还是奥里维雅·辛克莱尔?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套出那个秃顶男人口中的消息。任何一个有双重身份的人肯定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事。

  她继续盯着诺拉,现在诺拉正和一个年纪更大的男人谈话。她小心翼翼地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听清楚了大部分谈话内容。

  这个年纪较大的男人是个客户,这样说来,诺拉确实是个室内装饰师无疑了。她对装饰房间的评论、建议,从她口里吐出的行话,都表明她是个内行。

  诺拉的职业没有疑问,只是她其他方面的生活确实让人怀疑。她的双重身份,她的秘密。现在还没有证据说明她犯了罪,目前没有。这也是为什么这位金发女郎决定亲自来探个究竟。

  “您好,您想买点什么?”

  金发女郎回头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伙计走上前来。他脖子下面戴着个蝴蝶结领结,穿着粗花呢夹克,鼻子上架着一副金属框眼镜,这身打扮让他很显老。

  “谢谢,”她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就看看。现在还没发现中意的。”

  (四十八)

  星期六,我在波士顿跟丢了诺拉,这个周末接下来的时间,可以用三个字形容: 糟透了。

  我做的一堆蠢事中,最惨的就是租来的那辆小货车上的窗户太贵了。幸好,根据我的自我身体评估,手还没有伤到。虽然我的自我身体评估的内容只有一句话: 白痴,你的手还能动不?

  星期一的早晨终于到了,我驾车到柯勒的房子前去看诺拉回来没有。她还没有回来。下午晚些时候,我又去看了一次,她还没有回来。我决定打她的手机。

  我拿出记事本,上面记着诺拉给我的手机号码,我在车里拨了这个号码——一个男人接的电话。

  “对不起,我可能打错了,”我说,“我想找诺拉·辛克莱尔。”

  那男人说他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挂了电话,我把记事本里的号码和手机刚拨出去的号码对了一遍,我没有拨错。这号码肯定不是诺拉的了。

  哼!我盯着方向盘看了一会儿,又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这回是个年轻而又轻快的女声接起了电话。

  “早上好,百年一回人身保险。”

  “莫莉,听起来就像真的一样,你装得太像了,”我说。

  “真的?”

  “绝对是真的。如果我是个局外人,我一定会以为你在修指甲呢。”

  莫莉是我新“聘”的接线员。诺拉跟踪我到办公地以后,我们就决定,这个“当地办事处”不能就我一个人,否则会引起怀疑。

  “帮我个忙,”我说,“找找诺拉的手机号码。”

  “她的文件夹里没有吗?”

  “可能有,但是我想确认一下她是不是换了号码。”

  “好,给我十分钟时间。”

  “五分钟。”

  “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新接线员吗?”

  “算你说对了,”我说,“现在只剩四分钟了。”

  “不公平。”

  “滴答、滴答、滴答……”

  莫莉从学校毕业才两年。在苏珊看来,她还有些手生,容易判断失误,但她学得很快。所以三分钟后,她就把电话打过来了。

  “还是我们有的那个号码,”莫莉说。她把号码给我念了一遍,我对了对诺拉给我留的那个号码。我苦笑了——两个号码只是最后两位数的位置不同。

  太有趣了。可能是我记混了,这是诺拉留号码的时候设想好的。

  “你还要查什么吗?”莫莉问。

  “不了,我另想办法。谢了。”

  我说了再见,放下电话,觉得记事本上的号码比较可靠。诺拉又有意无意地躲过了一次我的追踪。现在该怎么办?

  我刚开始干这一行的时候,就懂得了能够掌握的信息和能够使用的信息之间的差别。这次就属于这种情况。我有诺拉正确的手机号码,为什么还要表现得好像没有呢?

  我用砸过小货车窗玻璃的手给诺拉写了个字条,留在柯勒·布朗房子的前门上。她肯定会看到这条子,只是早晚的问题。

  (四十九)

  接近周末的时候,诺拉回到布拉克科夫大厦,想把在这里的事情做个了结。尽管柯勒的妹妹让她用这房子,而且想用多久就用多久,但诺拉想抛开这一切开始新的生活,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柯勒的妹妹,那个金头发的婊子。

  伊莉莎白·布朗还让她接受这房子里的家具,这她就要不客气了——这一千多平米豪宅里所有的家具。作为房子的室内装饰师,诺拉知道每样家具的价格——这些家具都很昂贵。拥有这些家具无异于发了一笔小财,她当然非常乐意把这笔不小的财富纳入囊中,这可能也是莉莎为求减轻内疚感给她的一点补偿吧。她只需要一点点帮助。

  “你好,财富珍玩店,您找谁?”

  “你好,我是诺拉·辛克莱尔。哈里特在吗?”

  “在,诺拉,请稍等。”

  诺拉换只耳朵听,她坐在市内小汽车的后座上,往柯勒家方向行进。

  哈里特拿起电话:“哟,这不是我最喜欢的装饰大师吗?”

  “你对每个搞装饰的都这么说吧。”

  “说实话,你说的不假,他们可都相信我说的话。诺拉,你的生意怎么样?”

  “还行,我今天打电话就是为了我的生意。”

  “你什么时候到店里来买东西?”

  “哦,哈里特,我要给你出难题了。这次,你恐怕得亲自到房子里来看看。”

  “哎哟,那房子在哪里?希望是在纽约城里,诺拉,给我说说。”

  “布拉克科夫大厦。我一个客户最近过世了。”

  “真不幸。”

  “是啊,”诺拉平静地说,“他们委托我处理家具。”

  “你想委托我们出售?”

  “我是这么想的。”

  “亲自去一趟是吧?那房子有多少个房间?”

  “二十六个。”

  “哎哟。”

  “我知道很麻烦,所以才给你打电话,除了你没有人能够胜任了。”

  “你是不是对所有的家具供应商都这么说啊?”

  “是啊,而且他们都相信我说的话。”诺拉说。

  接下来她又花了几分钟和哈里特讨论了几件家具的情况,安排好一个哈里特来看的日期。她挂电话的时候,汽车已经驶进了柯勒家的车道。

  司机帮她提着箱子,她下车向正门走去,这时,她看见了克莱格·雷诺尔兹留的字条:“请尽快给我电话。”

  (五十)

  我办公室的电话铃响过后,传来了莫莉的声音,宣布:“是她。”

  我笑了,莫莉说的“她”只有一个。诺拉回来了,是时候了。

  我说:“莫莉,交给你一个任务。告诉辛克莱尔小姐我马上就有空了,然后让她等着,看着你的表四十五秒钟后,把她的电话接进来。”

  “放心吧。”

  我靠着椅子的后背,望着天花板发呆。天花板上都是白色的吸声瓷砖,那个样子惹得人真想把削尖的铅笔往上扔。我一直都试图整理好思路,可是过去的一周我做的都是对着它扔铅笔。一百里半径的圆屋顶笼罩下,我的思想不会抛锚到哪儿去。

  嘀铃铃……莫莉,真谢谢你。

  我拿起电话,尽力表现出忙乱的样子:“诺拉,你还在吗?”

  “在。”她说。我一下子就听出她等在那里很不高兴,“可以再给我几秒钟时间吗?”

  没让她来得及回答,我又让她等上了。然后,我又继续瞪着天花板,心里默数: 一个一千,两个一千……到十五个一千的时候,我拿起电话,努力让自己上气不接下气。

  “天啊,诺拉,真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我说,现在得表现出诚心道歉的样子了,“我刚和另一个客户在通电话。你看到我留的条子了是吧?”

  “是啊,几分钟前才看到。”

  是时候试试她撒谎的能力了:“旅途怎么样?马里兰,对吧?”

  “哦,不,是佛罗里达。”她说。

  我真想说: 不对,应该是波士顿!但我知道不可能说出口,只好说:“哦,对了。那地方真是太妙了!旅途愉快吧?”

  “太愉快了。”

  “我照你给我的那个手机号码打过电话,可是却打到别人的机子上去了。”

  “那就奇怪了。你拨的号码是什么?”

  “我看看,喏,就在这儿。”我把号码给诺拉念了一遍。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她说,“最后两位数是84,不是48。天啊,真希望不是我弄混的,如果真是我的话,我很抱歉。”——她真狡猾。

  “没关系。很可能是我弄错的呢,”我说,“数字给我的困扰可不是第一次了。”

  “管它呢,反正现在我们可以面谈了。”

  “是啊,我要和你谈的还是保险询问工作。”

  “有什么新进展吗?”

  “也可以叫新进展吧。”我犹豫了一下,继续说,“请不要曲解我的意思,不过我们应该面谈。”

  “进展不顺利,是吧?”

  “也不是。”

  “如果是好消息的话,你可以在电话里跟我说,或者现在就承认。”

  “好吧,是这样,这可能不是最佳消息,”我告诉她,“真的,不过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今天我们晚些时候碰个面怎么样?”

  “四点左右我可以到你办公室来。”——我想我不用给你指路了吧,诺拉,你已经监视到这个地方来了。

  “四点钟,太好了。不如我们去个更好的地方吧,有人在我这里粉刷墙壁,空气不好。”我骗她,“你知道有个蓝带餐厅吗?”

  “知道,离镇上不远,我去过。”——我知道你去过。

  “那好,”我说,“四点钟我在那里等你一起喝咖啡,四点钟我应该说正好一起吃茶点对吧?”

  “好啊,只要我们指的是同一餐厅。”我笑了,说我们还是喝咖啡。

  “那到时候见了。”她说。

  ——不见不散,诺拉。

  (五十一)

  无论从食物种类、室内装饰还是服务方面看,蓝带餐厅都算不上一流的。但它位于郊区,所以还算是比较体面了。鸡蛋从来不会稀得流得你满手都是,调味番茄酱瓶子也总是满的,还有那些服务小姐——虽然还没资格参加亲和力比赛——但还算是很敬业的。她们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能把菜单写正确,加咖啡的动作也快。

  还差几分钟到四点的时候,我走进了餐厅,老板向我点点头。我在这个地区呆的时间不长,蓝带餐厅却已经变成了我吃饭的惟一地方。我知道附近不显眼的地方有更好的选择,我没工夫去慢慢寻找。

  老板自动上前来给了我一份单人菜单,我说:“今天我们是两位。”老板是个希腊人,穿着白衬衣,外面套着件褪色的黑马甲。老掉牙的打扮,在我眼里还不是很难看。

  诺拉几分钟后到了。我从座位上向她挥手,我坐的地方是靠后面的一个红色小隔间。她上身着奶油白的外套,配黑裙子、高跟鞋。为我这么盛装打扮?诺拉,你真不该这样做。这时候已经过了午餐,还不到晚餐时间,餐厅里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个人。诺拉很容易就找到了我。

  她走过来和我握了手,我们相互问好,我还谢谢她能抽空到这里来。她靠近的时候,我闻到她身上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克莱格,当心啊。

  她刚坐下,一位服务小姐就走了过来,她公事公办的神情里透着一丝和蔼,她衣服上的名签上写着:“小姐,您好。”

  我们两个都点了咖啡,我还要了一份苹果馅饼。我的腰围虽然不允许我吃这个了,可是我觉得用苹果馅饼可以做掩护。谁会不相信一个吃苹果饼的男人呢?

  服务小姐走了,诺拉的表情告诉我谈话应该直奔主题。她的身体语言很清楚明白地提醒我,她是到这里来听坏消息的,没有兴趣被无关的话题耽搁时间。看得出,她神经绷得很紧,一直控制自己,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我马上转入正题:“我很抱歉,”我说,“我一直都把这个保险单询问看作是例行公事,不应该有什么担心。但是前几天……”我摇摇头仿佛被激怒了,声音也随之压低。

  “怎么了?前几天怎么了?……”

  “都是那个该死的奥哈拉!”我说。我没有尖叫,但是我的音量还是吸引了餐厅里一两个人回头。我把声音关小了一个刻度,“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让这么一个人来负责调查工作,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

  诺拉看着我,等着下文,从她的神情可以看出她很少碰到这样的情况。

  “他肯定是给联邦调查局干活的。”我说。

  她眯起眼睛:“我不明白。”

  “诺拉,其实我也不明白。奥哈拉是我见过最多疑的人。在他眼里,整个世界都是一场阴谋。奥哈拉的脑子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好啊。”诺拉靠在小隔间壁上,双肩懒散地耸着。她碧绿的眼睛不解地眨着,“联邦调查局?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像你这样经历了那么严重损失的人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我说。然后我们中间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戏剧性的、可爱的停顿,“你未婚夫的尸体可能要再被掘出来。”

  “什么?”

  “我知道,这太可怕了,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我一定会的。可我帮不上。无论什么原因,那个白痴奥哈拉都不会相信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会心脏病突发自然死亡。他还想多做点试验。”

  “不是已经验过尸了吗?”

  “是啊……是啊。”

  “那个奥哈拉不相信结果?”

  “也没有那么严重,他只是想再彻底检查一下。普通的验尸太……太毛躁了,有时候查不出某些真相。”

  “你什么意思?什么真相?”

  诺拉的问题留在了空中,服务小姐回来了。她放下咖啡和我的苹果馅饼,我冷眼看着诺拉变得越来越浮躁。她此时的感情在我眼里是真实的,只是这种表现的原因还不是很清楚,是她作为未婚妻的忧伤还是一个谋杀者面临被揭露威胁时的恐惧?

  服务小姐走开了。

  “什么真相?”我重复着她最后一句话,“我想,是任何真相。比方说,我只是做个假设,如果柯勒先生是个瘾君子,或者以前有过在投保时隐瞒的什么病史——这两种情况都是违反保险规定的。”

  “这两种情况都不存在。”

  “你知道不存在,坦率地说,从记录上看,我也知道不存在。不幸的是约翰·奥哈拉不知道。”

  诺拉揭下咖啡杯上的纸盖子,扔在一边,然后加了两块糖:“这样吧,”她说,“告诉奥哈拉他可以把那钱留着,我不想要了。”

  “诺拉,如果有那么简单就好了。百年一次公司有法律义务分配规定的执行过程,除非有什么变化。可能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你恐怕没有选择。”

  诺拉把双肘放在桌子上,然后双手捧着头。她抬起头的时候我可以看见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滑下来。她轻声说:“你的意思就是说要把柯勒的墓挖开是吧?你们真的要这么做?”

  “实在很抱歉,”我说。说实话,我真的觉得很难受。如果她真是清白的怎么办?“你现在理解为什么我不想用电话和你谈这事了吧,我只能说,如果我是奥哈拉的话我一定不会这样做。”我一边说这些话,一边看着她用餐巾把眼泪擦干。我不禁又想起了我父亲的那句话:事情常常不是看起来那么回事。

  我还是不敢断言诺拉的眼泪是真是假。她已经很鄙视那个奥哈拉了,她越恨他,我就越能取得她的信任。我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因为约翰·奥哈拉没有呆在芝加哥百年一次公司总部,而是坐在蓝带餐厅的一个小隔间里吃着苹果馅饼,以克莱格·雷诺尔兹的名义回答着所有的问题。

  ——保险也不是我的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