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危险的游戏

 

   (五十二)

  苏珊在我耳朵边大叫,她非常生气,“你说什么?你告诉她我们要发掘柯勒的尸体?”

  “相信我,这样做对我们有利,”我说,“诺拉现在是空前地信任我,确信我是在帮她的。而且你也告诉我挖掘尸体其实是一种冒险,她自己也是知道的。”

  “我只说是一个小小的冒险。”

  “不管我说了什么,都是对我们这边有利的。”

  “我们还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呢,奥哈拉。你这样做也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

  “我可能把事情向前推进了一小步。”

  “不,你推进了一大步。这简直就是你这个人的特点,我说的没错吧?你会因此惹上麻烦的。”她埋怨道,“我们为什么要制定策略,因为这样便于我们彼此知道对方在干什么。”

  “好了,苏珊,至少你得承认这对我们是有利的。”

  “这不重要。我想要让你明白我们这是一个团队,明白吗?你的身份不再是那个独行的便衣警察了。”

  我迟疑了一下,但是接着说:“你说得对。我是联邦调查局的便衣调查员。”

  “如果你把所有消息都传出去的话,也长不了了。我行我素的牛仔在我这儿是不受欢迎的。”

  我们都沉默了几秒钟。我打破沉默:“比起来,我更喜欢你表扬我。”

  苏珊终于微微地、无可奈何地笑了:“天才,你说吧,”她说,“现在诺拉知道我们要去挖她未婚夫的墓,下一步该怎么办?”

  “那简单,”我答道,“我们等结果。如果实验室的报告证明里面有见不得人的事,我们就能抓住凶手了。”

  “可那还是需要证据。”

  “目标明确的时候,找起来就容易多了。”

  “如果实验室什么也没发现呢?”

  “那我们就告诉诺拉一个好消息,非常抱歉一直打扰她。”

  “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也有清白的可能性。”

  “是谁说的谁都可能有罪来着?”

  “我只是说……”

  “我懂你的意思,一切皆有可能。但是这个女人和来自两个不同州的至少两个男人的死有关。如果只是巧合,那么诺拉·辛克莱尔就太不走男人运了。”

  “我真傻,”她说,“我们让她上电椅吧。”

  “好啊,那就方便多了。几秒钟前我还以为你变了个人呢。”

  “说起这个,我倒想知道诺拉会不会把你也囊括成她的闺中密友呢?”

  “不可能。克莱格·雷诺尔兹不合她胃口,”我说,“他没什么钱。”

  “谁知道呢。你一直给我说她现在有多信任你,也许她还想和你做笔交易呢。”

  “我可以提供我的宝贝公寓,那可是个标准的贫民窟。”

  “又想抱怨了不是?”

  “如果我在那里真呆得太久了,肯定对身体健康有危害。”

  “奥哈拉,如果这是本次任务里你面临的最大困难的话,你真是个非常走运的家伙。”

  (五十三)

  诺拉来到松林精神病院,轻轻推开妈妈的房门,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她心情糟透了,自己心里很清楚。其他和她说过话的人也清楚,比如艾米莉·巴罗斯和那个新护士——帕诗。

  有那么一会儿,她强迫自己忘掉昨天下午和克莱格·雷诺尔兹一起喝过咖啡这件事。她表现得好像没有听说柯勒的尸体要被重新挖掘。

  “妈妈,你好吗?”

  奥里维雅·辛克莱尔穿着黄色的睡衣坐在被子上,她茫然地看了看诺拉,笑着说:“你好。”

  天空中整天都挂得很低的云层终于散开了,阳光从平行百叶窗缝中插进了房间。诺拉把放在角落里的那把椅子搬到了床边。

  “妈妈,你的气色看来不错。”

  每个女儿都会这样说,只不过诺拉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她不是用眼睛看妈妈,而是用意念。如果有什么的话,这只是一种习惯力量使然。奥里维雅入狱后,诺拉从来没得到允许去探望她。她渐渐长大了,妈妈的形象也就定格在了当年。诺拉曾经从一个养育院辗转到另一个,她的儿时记忆都是支离破碎的, 惟一持续不断的只有她心中的奥里维雅。

  “我喜欢读书。”

  ——哦,糟糕——“我知道,妈。这次我忘了给你带书了。事情太……哦,他们开始……”

  外面的草坪上,剪草机的声音响起,它那翻腾时粗哑的声音穿透墙壁,让诺拉震颤了一下。她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知觉,喘不过气来,只有泪珠不停地往下滴。她外表的伪装退去了,外面的世界像洪水一样涌进来。她擦了擦眼睛。

  “对不起,妈妈。”

  第一次,她对妈妈讲了那个一遍遍在她脑海里重现的梦,梦中爸爸被枪打死了。她讲了在她的记忆中,那夜的景象是如此地鲜明生动。她还能说出谁都说了什么话,谁都穿的什么样的衣服,还能描绘出枪响过的硫磺味。

  讲这些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了。

  诺拉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巾。一切都爆发了,她的眼泪、她的感情,什么都宣泄了出来。她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了,有一种无法抵抗的力量让她不停地向妈妈倾诉。

  诺拉深深地吸着气,让肺能够扩张。然后吐出气,她闭上眼睛说:“妈妈,我做了很多可怕的事,我得跟您说说。”诺拉正要把一切都说出来的时候,她却瞠目结舌,妈妈又犯病了。

  诺拉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门口。她冲进走廊,尖声叫道:“救命啊!快帮帮我!我妈妈快死了!”

  (五十四)

  艾米莉的眼睛从医疗日志上跳开,她的头迅速转向叫声的方向。她听出来了,是诺拉的声音。

  她迅速把护士站扫视了一遍,把帕诗从库房里叫出来。她们一起跑到走廊里,艾米莉看见诺拉发疯似的挥舞着胳膊,她站的地方离她妈妈的房间大概有三十码。艾米莉飞快地奔了过来,很难想像她那矮矮胖胖的身躯可以挪动得那么快。

  “怎么了?”艾米莉大声问,“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诺拉哭叫着,“她刚才还——”

  艾米莉从她身边跑过去,进了奥里维雅的房间。她看到的景象就像是在放电影《驱魔人》。奥里维雅·辛克莱尔全身抽搐倒在床上,她仰面四肢摊开,胳膊和腿由于痉挛都在发抖,变得扭曲。金属框架的床发出卡嗒卡嗒的声音,震耳欲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诺拉也完全陷入了一片慌乱——艾米莉·巴罗斯却立即冷静了下来。她回头看见帕诗刚赶到门口,于是对她叫道:“快来帮忙。”

  帕诗迈着迅疾、紧张的步子跑过来。

  “这是你第一次碰到病人突然发病吧?”艾米莉问。

  帕诗点点头。

  “好,你现在马上干好几件事。首先,让她侧面躺着,防止呕吐,以免呛着发生意外,”艾米莉说。她抱起胳膊,对着还呆立在那里的帕诗喊道,“亲爱的,别老站在那里啊。”

  帕诗急忙凑了过去,把奥里维雅推到侧面躺着:“好了,现在该做什么?”

  “现在就等。”

  “等什么?”

  “等着痉挛停止。”

  “你是说,这样做就行了?”

  “是啊。千万不要压制她,看着时间。十有八九不出五分钟就会停止,如果停了我们就赶紧叫医生。”

  诺拉站在那里,本来已经惊呆的她看到艾米莉把她妈妈的突然发病当作一次教练课,就更受震动了:“你们得再做点什么!”

  “诺拉,现在我们真的什么都不能做。相信我,没你看起来的那么严重。”

  “她的舌头呢?!她会不会吞了自己的舌头?!”

  艾米莉摇摇头,尽量表现得有耐心,“那是传说,”她说,“这根本不可能。”

  诺拉还是不满意。她坚持要叫医生。突然,一切都停止了: 床的声音……她妈妈身上的痉挛。

  寂静填满了房间。艾米莉让奥里维雅重新仰面躺好,用一个薄薄的枕头支起她的头。诺拉冲过去,抓起妈妈的手,轻轻地捏了捏。第一次, 她感觉到妈妈也捏了捏她的手。

  “一切都会没事的,妈妈,”诺拉轻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看到没有,”艾米莉小声地说,她像是安慰诺拉似地把手放在她肩上,“我知道你觉得她快死了,但是亲爱的,相信我,如果有人真的要死了,你会知道的。你将会知道的。”

  (五十五)

  棺材都被称为“六英尺以下”?

  我真不知道这种说法从哪儿来的。肯定不是从北威斯彻斯特古荷兰教堂的睡谷公墓来的。因为从柯勒·布朗墓碑旁边挖了六英尺深的土,还没见着半点棺材的影子,废石堆到六英尺的两倍高时,我终于听到铲子碰撞木头的碰击声。至少我没有动手挖掘这座有名的公墓,华盛顿·欧文和几个洛克菲勒家族的成员都长眠在这里。

  “那电视连续剧应该把名字改成‘十二英尺以下’,”我对旁边站着的警察说。我猜他没听过这种说法,因为他显然没有听懂这笑话。当然,他茫然的眼神也可能是出于疲倦和厌烦。

  我的目的是快进快出,尽量轻手轻脚。这就意味着尽量减少人员,不要用声音太大的机器,毕竟这是凌晨两点钟。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大动干戈。除了旁边面孔冷峻的警察,还有我和三个公墓的工人做帮手。安装完几个小照明灯,他们又挖了大约一个小时。另外还有一个人是联邦调查局病理实验室的司机,他非常年轻,刚到拿执照的年纪。

  我又瞥了一眼身边的警察:“谈谈你们的夜班怎么样?”

  我没听到笑声。又是那样,我想。我只得把注意力转回地上挖出的那个洞上。那三个工人站在柯勒·布朗露出地面一半的棺材上,他们正准备用带子拴住棺材上的看起来不结实的把手。

  “你们确信那些把手顶事吗?”我问。

  他们三个都抬起头来看着我,“应该行吧。”最高那个回答,他的身高还不足五尺六寸,英语说得还可以。其他那两个就只能点头和摇头了。

  带子拴了上去,他们三个爬出来。他们用一个铝的曲杆支起带子,放在挖出的洞的两边。

  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是什么?——

  没人说话,但从大家的表情可以看出大家都在想着同样的问题。那巨响听起来就像树枝刷过的声音,又像跑过的脚步声。难道是无头骑士出来月夜散步?我们都吓坏了,静静地站在那儿,继续往下听。头顶上,粗壮的橡树树枝在摇摆,吱吱作响,呻吟。脚下,几片树叶随风狂舞。但那巨响消失了。

  那三个公墓工人——他们不像我们那么害怕——又开始工作起来。

  慢慢地,柯勒·布朗的棺材被抬了起来。正在那个时候,风也吹得更起劲了。空气里突然钻出一股凉意,爬上我的脊梁。我不是个虔诚的教徒,但我忍不住思索我们所做的一切。难道真的打扰了死者?扰乱了事情本来的顺序?

  我感觉糟透了。

  ——劈啪!——

  声音把风撕开一个口,回荡在夜空中。不是树枝。这次声音比上次大十倍。棺材一边的手柄断裂了,发出钉子划过黑板的刺耳声,棺材的一边受力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慢慢滚出来,是柯勒·布朗正在腐烂的尸体。

  “操他妈的!”我身边的警察高声骂道。

  我们冲到坟墓边上,迎面扑来的是一股腐臭味。我的作呕反射不顾一切地闯进来,捉住我的喉咙,我不得不倒退一步——但还是往尸体上看了一眼。一张苍白的、腐烂的脸;肉已经变成黏稠状,上面爬满了蛆虫;眼珠从被蛀空的眼洞里凸出来,丝毫没有光泽,怔怔地看着我们。

  公墓的工人都用西班牙语夹杂着英语咒骂起来,那个病理室的年轻司机摇了摇头,警察在旁边呕吐起来。

  “我们现在做什么?”我问。

  他们的回答就像梯子一样,一步一步地传过来。现在把尸体弄上来的惟一办法是把它抬上来。

  “快,我们需要帮助。”三人中英语最好的工人说。

  这是我做过的最容易的决定。我转向警察,他还弯着腰,把晚餐最后的食物吐出来。他转过头看着我,脸色惨白,表情满是怀疑,“什么?我?”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下去?”

  我用微笑回答了他——对不起了,伙计,但你刚才真的该听懂我们联邦调查局人员开的玩笑。

  (五十六)

  诺拉不敢确信他们是不是看见了她,但是无疑他们听见了声音。刚才她试图靠近他们,没有留心脚下的树枝被压断了,发出了鞭炮般响亮的声音。

  听到声音,他们全都回头看,她吓得摔倒在身边最近的墓碑后面,双手紧抱着膝盖,屏住呼吸。她不由得问自己到这里来是不是太冒险了?但是诺拉知道她不能坐视不管。她得亲眼看看,虽然这一切都让人忐忑不安、毛骨悚然。柯勒的尸体重新被抬回地面——他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他们真的在这么做。

  诺拉打了个寒战。身上的毛衣似乎薄如蝉翼,她能够感觉到背后大理石墓碑上刺骨的寒意。慢慢地,她朝柯勒坟墓的方向瞥了一眼。呼,好险啊!还好他们没有在意,继续进行手里的工作。他们用皮带拴住柯勒棺材上的手柄,开始把棺材向上抬起来了。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棺材每抬高一些,她的心就往下沉一点。抬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她其实没有理由关心这些,但是现在发生了这件事情。

  那个家伙以为他是谁啊?傻瓜!笨蛋!这又引出另一个问题: 那个家伙在哪里呢?

  诺拉以为那晚跟着克莱格·雷诺尔兹就肯定能看到那个奥哈拉,这也是她到这里来最大的原因。但是他应该不是拿铁锹的三个工人中的一个,也不应该是警察,除了克莱格,只有一个还不能算男人的孩子。诺拉想,那个一支接一支抽烟的孩子肯定不会是奥哈拉。

  就在那时,棺材的上段露出了地面,一眼看到它,诺拉禁不住转过头,看不下去。她的背又紧靠在身后的墓碑上,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过比起她后来听到的真是小儿科——一声巨大的断裂声——声音是从柯勒的坟墓里传出来的。诺拉身体里的每块肌肉都收紧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又很希望发生点什么事。

  她得再看看,她从墓碑后面探出头,她的眼睛睁大了,下巴也跌落了,差点尖叫出声来。柯勒的棺材一边在空中摇摆,棺材盖敞开着。她的脑子里塞满了见到的景象,看到那警察在呕吐,她也差点吐出来。

  如果不采取另一本能的自救行动的话,她肯定已经吐出来了。

  ——跑!

  (五十七)

  第二天,诺拉开车回曼哈顿,直接到她旁边的索霍区里的幸福美容院。她做了一次胡萝卜加芝麻香熏,又做了一次热油按摩,然后做了手部护理,修了脚趾甲。诺拉一般情况让自己奢侈一下就能放松下来。

  泡了三小时,花了四百美元,她感觉好极了。前一夜的景象似乎刻在她的脑子里了,直到下午,想到傍晚的安排,她的思绪才稍微分散了点。

  她想给爱莱恩和阿里森打电话,邀她们出来聚聚。拿出手机,她却改变了主意。她另有一个计划,这个计划更能分散她的注意力,还没有仔细考虑这个计划,她就已经想到它产生的效果了。她准备在她的男人圈里选,布莱恩·斯图尔特是个不错的选择。

  诺拉给飞机上碰到的这位有钱的软件商打了电话,问他今晚有没有什么安排。

  “没什么推不掉的安排,”他回答得很快,“给我几秒钟的时间甩掉我尾巴上的小苍蝇。”然后他打电话过来重新安排了今晚的时间,一切都为了和诺拉在一起。

  “你明天不用很早起床吧,”他警告似的对诺拉笑笑。他太激动了,以至于言语有些越轨。

  在金·科尔酒吧喝鸡尾酒。

  在冯餐厅吃晚餐。

  最后在罗特斯舞厅跳舞。

  诺拉玩得非常高兴,尤其是前一晚在镇上的坟场度过了那么可怕的时刻,现在她似乎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了。

  (五十八)

  他们在金·科尔酒吧喝了一瓶佩里埃汝爱,布莱恩·斯图尔特给她讲了很多他童年的趣事,让她大饱耳福。诺拉听着听着,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同时,她注意到那些故事都和他的家人有关。从布莱恩讲述的语气里,她可以听出他和他的家人之间是那么亲密。这让她产生了莫名的妒意。小时候,她从一个看护所转到另一个看护所,要想有人能记住她的生日都很难得。

  ——她不会把这些告诉布莱恩的。

  长这么大,她一直为自己编造了一个完美的成长环境,爸爸是建筑师,妈妈是老师,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康涅狄格的波峰起伏的李治菲特群山中。她把这样的家庭告诉越多的人,她自己也就越能忘记事实。她甚至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忘记妈妈当着自己的面杀死了爸爸。

  在冯餐厅,布莱恩改喝白酒,诺拉喝圣培露矿泉水。他们吃着,喝着,越来越亲热。她现在甚至可以看着他而想不到布拉德·彼特。布莱恩本人已经够帅了。

  和有钱人在一起通常不是很有意思,不知道多少次,她遇到的财神爷都非常沉闷,眼里都只有他们自己。有钱又有趣,这样的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诺拉想到这一切就更珍惜这个二者皆备的布莱恩——布莱恩想的肯定和诺拉一样。

  照这样发展下去,他们似乎不应该去罗特斯跳舞。她在脑子里描绘他的公寓,一定很大,说不定是带阳台的那种。不过她很快就会亲眼看到了。

  “你玩得开心吗?”他问。

  “太开心了。”

  他笑了。只是这个微笑却显得不是那么开心,他有心事,好像有些紧张。

  诺拉往凳子前端挪了挪:“怎么了?”

  他手里握着吃甜点的勺子,有些坐立不安,又好像在下定决心:“有些事情我得告诉你,”他说,“我得向你坦白。”

  “见鬼,你一定结婚了。”

  “不,我没有结婚。”

  “那是什么?”她问。

  他把甜点勺子取出来,“有一样我不是,”他说。他最终把勺子放在盘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想说,我不是个有钱的软件开发商。”

  这些话停留在空气中,随之而来的是双方的沉默。诺拉没有说话。布莱恩的脸红了,但绝对不是因为酒精的缘故。他的坦白让他们双方都清醒了。

  “我之所以要告诉你,因为我不能再对你撒谎了。”他说。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我怕你对我没兴趣。”

  诺拉眨眨眼:“那你真实的身份是什么?”她问。

  “我是个编写广告词的。”

  “那在波士顿没有风险投资商等你了?”

  “没有,只是个客户,叫吉里特。”

  她摇摇头:“我们直说吧,你认为只有你有钱我才会对你感兴趣?”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或者,你当时想的是装有钱是我要和你睡一晚的惟一办法,比如就是今晚。”

  “这倒不是。”

  她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真的吗?”

  “好吧,也有你说的那个原因,”他承认,“那是当初的事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不能再对你撒谎了。”

  “你告诉我的还有没有真话?”

  “有,一切都是真的。除了家财万贯,我说的一切都是真话。对不起,我没说实话,”他说,“你能原谅我吗?”

  诺拉迟疑了,只是为了做做样子,她握起他的手说:“当然,我能原谅你。布莱恩,我已经原谅你了。”

  几分钟后,看起来已经风平浪静了,她借口说要上厕所离开了他。厕所在餐厅前面,她从厕所旁边经过,直接走向门口叫了辆出租车回家。诺拉一边走一边不禁在想,布莱恩要用多长时间才明白她一去不复返了呢?

  (五十九)

  那个高挑的金发女郎转过头,诺拉正从她旁边走过。她们离得那么近,以至于她可以感受到诺拉身体散发的热度。好险啊,她扮演跟踪的角色,怎么能犯这么不小心的错误呢?

  金发女郎坐在冯餐厅的吧台旁,呷着一杯马提尼酒,一直观察着他们。她确信这是一次约会,通过他们的身体语言看来似乎也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她可以听到一些他们之间的谈话,可是不很清楚。

  诺拉离去的原因真是耐人寻味。

  几分钟过去了。金发女郎用一根牙签刺中了马提尼酒里的橄榄,她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各种可能的原因。比方说,诺拉暂时离开去打个电话,更合理的解释是她出去过烟瘾,但后来她又记起诺拉的指间夹着一支烟。

  金发女郎回头看见和诺拉约会的那男的还一直坐在那里。他挺英俊的,长得像——

  “抱歉,”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她回头看见一个头发黑白相间的中年男子,他穿着高领毛衣,外面套着运动上衣,可以明显看出他刚刚刮过胡子。她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把手放在她旁边的空凳子上:“这儿有人吗?”

  “没有。”

  他不知趣地咧嘴笑了,坐下:“这么漂亮的女士身边居然有个空位,真是不可思议。”他说着,把胳膊放在吧台上,凑近她,“我能请你喝杯酒吗?”

  “我这杯还没喝完呢。”

  “没关系,我等着,”他说,自信地点点头,“等一晚上都没问题。”

  金发女郎冲他轻浮地一笑,举起手中的马提尼酒杯,从他头上浇下去:“行了,都解决了,”她说。她站起来,走开了。但不是朝门的方向。诺拉看样子是不会回来了,她朝着还在傻傻等她的男人走去。

  “打扰了,您是在等诺拉·辛克莱尔吗?”

  他看看她,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啊……对,我确实在等她。”

  “恐怕她不会回来了。”

  “你什么意思?”

  “我刚才看见她走出门了。”

  他感到更迷惑了,转头朝出口看了看,眼睛四下搜索着。他站了起来。

  “别白费力气了,”她说,“现在恐怕已经超过五分钟了。”

  他又坐下:“我不明白。你是她的朋友吗?”

  “不,我不是她的朋友。”她坐上诺拉坐过的那个凳子,“问您几个问题,您不会介意吧?”

  (六十)

  诺拉需要离开纽约出去散几天心。还好,她有地方可去。

  向北走的I95道上的交通并不拥挤,驶上395快道以后,路上的车就更少了。但从波士顿往南开车半小时左右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一辆中间成V形的拖拉机把所有的车辆都拦在后面好几里路,因为这些意想不到的情况,诺拉总是喜欢坐飞机。

  不过,她还是对什么都在乎不起来。

  她在坟场呆了一个晚上,又和布莱恩·斯多尔特——那个穷得叮当响的花花公子唐璜吃了晚餐,诺拉真的很想拥有比较平稳的生活。车轮擦着地面,花一整天的时间开车去波士顿会让她的心情好起来,今晚还要和她的老公度过一个夜晚,这更会让她彻底摆脱沮丧的心情。

  “丫头,我真想死你了!”杰弗瑞在褐色房子的大厅里迎接她。他把她拥在怀里,吻她的唇、脸庞、脖子,一遍又一遍。

  “差点受你的诱惑,相信你说的话了,”诺拉取笑他,“我还以为你和那些图书节上崇拜你的弗吉尼亚女人们在一块,早把我忘了呢。”

  “我怎么能忘了你,忘了你这个性感的尤物呢?”杰弗瑞问。

  “我想也是。”诺拉说。

  他们一边继续接吻、爱抚,一边上楼进卧室。他们的衣服散了一地,两条赤裸裸的躯体无不大汗淋漓,他们整整做了一下午的爱,第二天早上起来又做了一次。他们一直都没有离开床,除了杰弗瑞出去拿了一次越南餐厅送的外卖。

  他们互相拥抱着一边看《西北偏北》,一边吃着瓦卡米沙拉和冷长鸡、柠檬香草牛肉。诺拉最喜欢希区柯克,因为他是世界上最古怪的私生子——卡里·格兰特离开罗斯穆尔山的时候,杰弗瑞睡着了。

  然后,诺拉耐心地等待着。当她终于听到他发出了熟悉的鼾声,她溜下床,经过大厅,来到他的私人图书馆,坐到电脑前面。

  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诺拉进入了他的加密账户,浏览了一遍,看杰弗瑞到底存了多少钱——将近六百万。

  时机快到了,当然比那个杂志摄影师来得快。

  事情还是要一件一件地解决。布拉克科夫大厦那边的事还没有落实。都怪那个什么保险人和他主张进行的测试。如果希区柯克面临这样的情况,他会怎么处理呢?他很有可能在公墓就已经大开杀戒了,诺拉想着,禁不住笑了起来。

  (六十一)

  游客,唉,可怜的游客。他不安、失落,几乎都脱了人形。除了这里,他还可以去上百个其他的地方,但这里——是他离开家的临时住所——他必须呆在这里。

  他还没有解开那些账户的秘密,显然,开账户的人应该是想逃税,但这些人是谁呢?为什么要列在一份文件里呢?为什么这文件比人命还宝贵呢?

  他已经读了报纸和一本纳尔逊·迪密耳的小说。现在他坐在沙发上看《体育画报》的最新消息。一篇写波士顿红袜队的文章里说,他们今年已经无缘争夺冠军了,他正看到这里,房间里的寂静被打破了。

  ——有人在门口。

  他悄悄地拿起身边的“布雷塔”手枪,站了起来。他走到窗户边,把放下的窗帘拉到后面,偷偷往外看。外面站着个男人,手里拿着个扁扁的方盒子,他身后的车道上停着个引擎还没熄火的丰田佳美车。

  游客笑了,晚餐来了。

  他把枪插到身后,用衬衣盖着,打开门,招呼从皮皮比萨屋送外卖的伙计。自从搬到这儿,游客从那里买了很多次外卖了。

  “香肠加洋葱?”送外卖的伙计问。他看起来是个还在上学的大学生,也可能刚毕业。他戴着个扬克棒球队的帽子,很难判断他的年龄。

  “对,多少钱?”

  “16块5。”

  “其实我应该知道价钱了,”游客自言自语。他把手伸进口袋,却没有掏出钱,“请等一下,我去拿钱包。”他正要转身,发现伙计站的地方能淋到雨,“请进来吧,”他回头说。

  “谢谢。”

  伙计走进了屋,游客到厨房里取他的钱包,“外面真是湿透了。”他又回头说。

  “是啊,下雨天我们外卖生意特别好。”

  “那倒不错。下雨天能在家吃肯定没人愿意出门,是吧?”游客转过身,手里拿着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给,”他说,“不用找了。”

  伙计把比萨递给他,接过钞票,“谢谢。”他把手伸到雨衣里面,笑了,“只是我们这账要重新算一算。”

  游客疯狂地把手伸到后面取枪,可是太晚、太慢了。他的手还没有够到,一支手枪已经顶住了他的胸口。

  “别动!”伙计说。他走到游客身后把那支布雷塔从他的牛仔裤腰里拿出来,“把两只手都放到墙上。”

  “你是谁?”

  “你是奥哈拉对吧?我是让你后悔没点中国菜的人。”

  (六十二)

  约翰·奥哈拉,觉得自己蠢得不可思议,他现在只能像只哈巴狗一样任人摆布了。他不敢相信自己被这样一个孩子样的人制服了,这个狗崽子!

  “好,慢慢转身。”——奥哈拉一个180度转身。转得很慢——“现在告诉我,在哪里?”伙计问,“那口手提箱里面是什么?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兄弟,说真的,我不知道。”

  “放屁。”

  “我说的是实话,我一拿到就交了出去,在纽约的一个车库里交的货。”

  伙计把枪口对准游客的额头:“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杀了我,你也活不过今天。你,就会玩完。这是规则。”

  “谁定的。”他把枪抬得更高些。

  奥哈拉想看清伙计的眼睛,可是他看到的是充满冷酷、自负的眼神。他很可能是第一个出售这份文件的人派来的:“好吧,好吧,等等,我知道在哪里。”

  “在哪里?”

  “在我这里,一直就在我这里。”

  “拿出来。”

  奥哈拉把他领着通过走廊,进到卧室。他能听到隔壁邻居还开着立体音响,也许可以大声呼救。“床底下,”他说,“我藏在行李袋里了,我进去拿吧。”

  “你老实呆着,我先看看。”伙计弯下腰看了一眼。下面的确有一个黑色的行李袋,他笑了,“你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吧?”

  “你为什么这么判断呢?”

  “因为如果你已经知道了,你在上面还能睡着觉吗?”

  “那把箱子还给你我应该觉得高兴了。”

  “对。现在,你把箱子拉出来。很容易的。”

  “你的身份是什么?卖东西的,还是又一个送信的?”

  “少啰嗦,把袋子拖出来。告诉你也无妨,我是送信的。你在中央火车站外面打死的是我的朋友,他简直就像我的哥哥。”

  游客跪下,缓缓地伸手去够袋子。

  “一只手放在床上。”比萨伙计又发命令。

  “照办。” 奥哈拉把左手放到被褥下面,右手伸进去摸索袋子。

  “碰到了吗?”伙计问,“别跟我耍花招。”

  “碰到了,放松点。我们都是老手了,是吧?”

  “不是我们,是我。”           (《棒槌学堂》 精校E书)

  奥哈拉挥动右臂向后开了两枪,两颗子弹都穿透了伙计的胸膛,他应声倒在地上死了,从壁橱的双面镜里看起来,仿佛倒下的是两个人。

  奥哈拉翻遍了伙计的全身,想找到他的身份证,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也并不觉得奇怪。他从厨房出来,打了个必不可少的电话。他们会来把尸体抬走的,甚至还把地毯上的血渍擦干净。他们的效率很高。到目前为止,他只有一件事要做。

  游客打开比萨盒子,拿出一片香肠加洋葱。第一口咬下去的味道真是好极了。但是,他嚼着食物的时候,心里不免又生出种种疑问,现在关键的一点是谁派那个伙计来送比萨饼的?谁知道他呆在这里的?又是谁想要他的命?

  他以后可不可以利用这份文件反戈一击呢?他还有以后吗?

  (六十三)

  “奥哈拉,你最近在干什么?”

  “东一下西一下。你知道我这个人,总是不让自己闲着。我们在柯勒身上的实验结果如何?”

  “什么也没发现,唉。”苏珊失望地说。

  我在临时公寓里窝了三天,将近黄昏的时候终于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柯勒的第二次验尸报告刚交到她的办公桌上。苏珊告诉我更综合的测试也显示了同样的结果。柯勒死于心搏停止。看来似乎没什么其他内情——什么也没有。

  “这次有没有发现什么第一次验尸没发现的?”我问。

  “只是腐烂程度加深了,”她说,“当然了,一个从事金融行业的男人,四十岁死于心脏病,没什么好奇怪的。”

  “是啊。没其他情况了?”

  “哦,不算尸体从棺材掉出来的磨损吗?”

  “妈的,病理实验室那个小家伙回来嚼舌头了是吧?”

  “不是他,是那个被你派去搬尸体的警察,他吐了三天了。”

  我自己对着记忆里的情景笑了:“那是个脏活儿,可总得有人帮忙啊。”

  “帮忙那人肯定是除你之外的。”

  “嘿,那家伙觉得我的玩笑不可笑。”

  “行了,别说了。”

  “现在我们该给诺拉打个电话了。”

  “我也想过,”她说,“也许你应该暂时不要告诉她结果,看她害不害怕。”

  “如果是对付其他人,这招准管用。对付诺拉可不行,她只会更多疑。我怕她会退缩回去。”

  “你确信?”

  “当然确信。我觉得要想从她那儿有所突破,就得让她觉得一切都摆平了,什么事都没有。”

  “比方说,钱很快就会到手什么的。”

  “对。让她知道她马上就会多得一百九十万美金了。”

  “那倒让我觉得一切都摆平了。”

  “我也是。”

  “那你得加快工作速度,”她说,“你可不能再推三托四了。”

  “没问题。克莱格·雷诺尔兹对她可是够关心的了,如果我把这好消息告诉她就更是如此了。”

  “不过你要记住,”苏珊说,她总有这么多的忠告。

  “什么?”

  “你现在尽力让诺拉失去防备,你自己可不要先陷进去啊。”

  (六十四)

  午餐时分,苏珊走出联邦调查局办公大楼,走进不远的安吉洛餐厅,这家餐厅的意大利菜是历史最悠久,味道最纯正的。唐纳德·马库斯医生在餐厅里面一间不惹眼的小隔间里等她。

  “苏珊,我真觉得荣幸,能把你这个工作狂约出来真不容易。”

  苏珊笑了,和唐纳德·马库斯在一起,她觉得很自在很放松。他是位法院的精神病医生,偶尔也帮联邦调查局做事,苏珊离婚后半年里一直都在和他约会。

  “你的发型不错啊!”他说。最近她把头发剪短了,还染成了棕色,这样看起来她真是出众而又迷人。

  “为了收集情报嘛,”苏珊说,“其实我并不关心发型,只不过现在不是时兴吗?而且大家都认为这是最性感的发型。”

  医生耸了耸肩:“我的理论是:女人怎么想,男人也应该怎么想。不过这个理论很可能经不起仔细推敲。”

  “应该经不起,这条理论听起来太具有逻辑性了。”

  他们点了午餐,谈论时事,谈论纽约城的怪现像,然后苏珊看了看表。

  “快乐的时光又溜走了,对吧?” 马库斯微笑着说,“你的心事是什么?”

  苏珊把诺拉·辛克莱尔的事告诉了他,然后请他帮她分析案情,寻找漏洞。她真想找出诺拉变成一个冷酷的杀手的真正原因,了解她属于哪一种类型的杀手。

  苏珊习惯做笔记,马库斯给她作诺拉精神分析的时候也不例外。回办公室后,她可以重新把这些笔记再整理一遍,同时也理清自己的思路,也许还可以供奥哈拉参考。

  在马库斯看来,“黑色寡妇”是会有计划地谋杀配偶、性伴侣的女人,偶尔也会对其他家庭成员下手。除了“寡妇”,还有另一类型是“谋利”型,也会成为罪恶的杀手。这种类型的杀手把什么都看成交易,她们的重要动机就是谋取钱财。

  “大多数的连环女杀手都是为了谋财。”马库斯说,他对这些了如指掌。他继续认真地说下去,“诺拉可能被灌输了一个印象: 男人都是不值得信赖的。很有可能她曾经受过伤害。更有可能的是,诺拉年幼时亲眼看到她母亲曾经被一个或几个男人伤害过。可能诺拉童年时受到过虐待,大多数心理医生都会下这样的结论。不过我也不敢轻易下结论,就当是聊着玩好了。”马库斯终于谈完了诺拉,把目光投向对面的苏珊,“她很麻烦是吗?你好像特别在意这个案子。”

  苏珊从笔记本上抬起头说:“唐纳德,她是个头号危险人物。她受没受过虐待我并不关心,她非常漂亮,魅力四射,但却是个杀手,而且看起来她丝毫没有要收山的迹象。”

  (六十五)

  我一刻也不敢耽搁。挂了苏珊的电话我就拨通了诺拉的手机,没人接听,我留了个信息,特别告诉她我有喜讯相告。

  诺拉也没有浪费时间,她几乎立刻就给我回了电话,“我现在可以听点好消息了?”她说。

  “我想也是,所以我就抓紧时间给你打电话了。”

  “是关于……”她的声音变小了。

  “是啊,第二次验尸结果出来了,”我说,“不过我不确信是不是该称之为好消息,不过你听了应该觉得高兴,第二次尸检证实了第一次的结果。”

  ——她什么也没说。

  “喂,诺拉?”

  “我听着呢。”她说,她又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得对,这不该用好消息来形容。”

  “那你现在该放心了吧?”

  “现在是放心了,”她回答,声音却变得哽咽了,“现在柯勒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诺拉开始轻轻地抽泣,我得承认,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真实。她吸了一下鼻子,向我道歉:“对不起。我知道这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只是,我现在都不能释怀,我是指挖棺材的事。”

  “这肯定是我干这行遇到过的最难忘的事。”我说。

  “你当时也在现场吗?”

  ——老实回答会让你放松戒备:“是啊。”

  “负责我们这个案子的那个人呢?”

  “你是说那个神经病,奥哈拉。”

  “是啊,我总觉得他亲眼看到那一幕才会开心。”

  “也许吧,”我说,“但他还在芝加哥。我们俩之间他还没机会插入他那双脏手。不过好消息——我们应该认为这是好消息——奥哈拉最终决定把你这件事画上句号。”

  “对我拿这笔钱,他不再起疑心了吗?”

  “哦,他总是很多疑,”我说,“对他身边所有的人和事。现在,他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保险公司很快就会付款的。一百九十万,一分钱也不会少。”

  “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你知道这是有个过程的——一些例行公事的文件要处理。下周我再和你联系,好吗?”

  “真是太好了。我要做些什么?要填表吗?”

  “领钱的时候要填个表,但现在不忙。你还要先做一件事。”

  “什么?”她问。

  “中午我请你吃饭,我让你经历了这么多痛苦,只能这样略表心意了。”

  “真的不用了,再说这一切又不是你造成的,你一直都很关心我。我说的是真心话,克莱格。”

  “你说得对,”我笑了,“这可是公司出钱让咱们去吃。”

  “菩萨保佑。”她也笑了,自由和轻松的笑容。她放松了,完全没有什么顾忌了。她的笑声在我耳朵里变成了美妙的音乐——好像有人已经陷进去了。

  (六十六)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威斯彻斯特那所房子里的电话铃响了。诺拉拿起电话,心想一定是克莱格打电话来确认下午的吃饭计划没变。

  她猜错了——

  “诺拉,是你吗?”

  “对,你是谁啊?”

  “伊莉莎白,”她说,“伊莉莎白·布朗。”

  妈的!柯勒的妹妹从圣莫尼卡打电话来了,诺拉觉得没听出她的声音真是太蠢了。技术上说,她自己毕竟是伊莉莎白的房客。不安只持续了一秒钟。伊莉莎白的内疚感冲淡了一切,她的语气听起来和蔼极了。

  “我一直很担心你。”伊莉莎白说。

  诺拉不由感到暗自好笑:“谢谢你,伊莉莎白,你打电话过来我真的很感动。一开始我住在这儿还觉得很不安,当然我在这里也不会呆得太久。”

  “哦,别误会,我打电话过来不是要赶你走的,”她说,“我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真的吗,莉莎?”

  “当然是真的。就算我想赶你,最近我也抽不出时间来处理卖房子的事。”

  “你工作忙嘛。”

  “是啊,我设计的两座建筑都在修建,还有一座也准备动工了。”

  “建筑师的生活很精彩,是吧?”

  “我倒希望精彩喽,”她叹口气说,“有时候还不是做些重复的工作,我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在工作上,这样才能把我的注意力从柯勒身上引开。”

  “我理解你,”诺拉说,“上个月我就多接了三个客户——我都快忙不过来了。”

  她们又继续谈了几分钟,谈话的内容很自然,没有迟疑,每一句都像是发自肺腑。

  “这真是个遗憾。”伊莉莎白说。

  “什么是个遗憾?”

  “我们在那种情况下认识和了解是个遗憾,我们俩其实有很多共同之处。”

  “是啊。”

  “如果你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我们可以一起出去吃顿午饭什么的。”

  “好主意,”诺拉说,“我非常高兴,就这么说定了。”

  ——莉莎,你做梦吧。

  (六十七)

  快到一点钟的时候,我的车开进了柯勒·布朗家的车道——我一直把这个地方想做柯勒·布朗的家。还没有停稳车,诺拉就从前门出来了。

  她穿着浅色的无袖夏装,上面有些红红绿绿的花状装饰。这身打扮把她浅褐色的皮肤衬得很好看,特别是她的一双玉腿,让人心动不已。她钻进我的车,说肚子饿坏了。

  “哈哈,真巧,我也饿了。”我说。

  我们开车到茶帕夸镇的一家餐厅。这家餐厅适合高消费阶层,但并不十分奢华,里面用的是白色亚麻布和木头横梁装饰,可以堪称有特色的郊区餐厅。我们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双人桌上。

  餐厅里坐着的一半是穿西装的上班男人,另一半是前来用餐的淑女。我穿西装,诺拉穿夏装,我们看起来好像分别是来吃饭的两种人的代表。诺拉无疑是餐厅里最漂亮的女士——餐厅里所有穿西装男士的回头率证实了这一点。

  服务员过来了:“你们两位想喝点什么?”

  诺拉从桌面上俯过身,问我:“如果我们喝点酒,不会影响你工作吧?”

  我微笑着说:“那要看喝多少了。”她也望着我微笑,我向她保证,“放心,这不违反公司的规定。”

  “太好了。”她拿起酒类菜单,递给我。

  “不用,你点吧,”我说,“你决定好了。”

  “也好。”

  “您要考虑一下吗?”服务员问。

  “不用了,”诺拉说。她把酒类菜单拖到自己面前,用食指指着往下看,手指在中间停住了。

  “教皇新堡高级酒。”她说。六秒钟之内她就作出了决定。

  “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人。”我说。服务员点点头,走开了。

  诺拉耸耸肩:“在喝酒这方面是。”

  “我觉得你在其他方面也是如此。”

  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你什么意思?”

  “就拿你的职业来说吧。我有一个很清晰的印象,你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就想搞室内装饰,对吧?”

  “不对。”

  “你小时候难道不经常变换你那芭比娃娃似的房间摆设?”

  她笑了,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哦,这倒是,”她说,“那你呢?你是不是总是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不,我以前只在自己的柠檬水摊上卖过柠檬水,跟保险毫无关系。”

  “这才是我真正想问的,”她说,“请别误会我的意思,但是我对你的印象是你干保险只是半路出家,你以前应该不是干这行的。”

  “是干什么的?诺拉,你怎么看我的?我应该干什么才好?”

  “我也不知道。可能干一些……”

  “更有出息的工作?”

  “我可没这个意思。”

  “你就这个意思,没关系。我不觉得这是一种侮辱。”

  “你当然不应该觉得受侮辱,这本来就是一种赞扬。”

  我咯咯笑了:“这话我爱听。”

  “我是认真的。你很特别,有一种内在的力量,还很风趣。”

  服务员拿着酒回来了,还好我不用回答刚才的问题了。他打开酒瓶,诺拉和我越过我们手里的菜单互相看了几眼。她在向我暗送秋波吗?

  不,丘比特作证,我们在用眼睛互相调情。

  诺拉大大地喝了一口,又吸了一小口,对教皇新堡赞不绝口。服务员又给我们倒上,他走开后,诺拉提议干杯:“为克莱格·雷诺尔兹干杯,他自己经历了那么多的麻烦,却对我一直这么好。”

  我谢了她,和她碰了杯,我们的眼睛锁在对方身上——那时我根本没有想到,真正的灾难即将降临。

  (六十八)

  西装男人离开了,窈窕淑女也离开了。餐厅里只剩下我们俩在这里逗留了整个下午,诺拉和我。家常味煎饼、棕榈沙拉、烤鲑鱼和用贝壳装的圣雅克——我们悠闲地嚼着,每一口都吃得津津有味,还有奶酪卷和温热的苹果馅饼。桌上剩下的就只有最后几口酒了。

  我们已经喝了三瓶教皇新堡。

  声明一句,一开始我并不打算午餐时喝这么多酒,但当我们开始喝的时候,我的打算也就随之改变了。毕竟酒精是能使人吐露实情的麻醉药,这也可能是发现诺拉不为人知一面的最好办法。我们谈得越多,了解她的机会就越大。这是我一直说服自己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借口。

  最后,我回头看到餐厅的服务员已经摆好了晚餐桌,一个餐厅工人懒洋洋地在吧台旁边扫着地。我转过头对诺拉说:“嘿,在逗留和懒散之间只有一线之隔,我们已经正式越过这条线了。”

  她看了看餐厅四周,明白了我的意思:“对,”她微笑着说,“我们走吧,不然他要把我们和面包屑一起扫地出门了。”

  服务员看到我要结账的手势似乎也放松了许多。我在桌子上还给他留了30%的小费,略微表达一下我们逗留太久的歉意——我离开的时候已经不是很清醒了。我料想诺拉也喝得差不多了。她瘦得像根杆子,尽管她再吃八十磅的食物,我仍然有这种感觉。

  “我们散散步吧。”走出餐厅的时候,我对她说。

  她同意了,我感到一阵轻松。工作时间喝酒是一大罪状,酒后行车更是。呼吸点新鲜空气,我知道自己还能对付。

  “我们很有可能看到克林顿一家呢,”诺拉像只小鸟一样欢快地说,“他们就住在这条街上。”

  我们沿着人行道漫步,旁边的商店琳琅满目。我在一家名为“银针”的刺绣商店的橱窗前停了下来。

  “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我说,“她特别喜欢编织东西。”

  “她都织些什么?”诺拉问,真出人意料,她是一个这么好的听众。

  “平常的东西。床单、枕头、毛衣。我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圣诞节我回家,她给我织了两件毛衣,一件红色,一件蓝色。”

  “好温馨啊。”

  “是啊,不过我妈妈总是很出人意料,”我竖起一根指头,“那天吃圣诞大餐的时候,我穿着红毛衣坐在桌子旁——你猜她对我说什么?‘怎么了,你不喜欢那件蓝色的?’”

  诺拉在我的肩上推了一下:“这是你编的!”——真是我编的。

  “真的。”我说。我们继续向前走,“你妈妈呢?她喜欢织东西吗?”

  诺拉一下子就变得很不自在:“我妈妈……她几年前去世了。”

  “哦,对不起。”

  “没关系。她活着的时候是个很了不起的妈妈。”

  我们又向前走,陷入了沉默。

  我摇摇头说:“我可真会找话题啊。”

  “什么?”

  “我本想谈谈温馨的母爱,现在却把你的心情毁了。”

  “别傻了,”诺拉挥挥手,“现在还是个很好的时机。我好长时间没这么开心了,我真需要偶尔这么放松一下。”

  “你这么说是为了安慰我。”

  “不,我这么说是因为你让我很开心。你可以想像,过去的几个星期真的太难熬了。然后,你不知道就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

  “是,我却让你的日子更加难熬。”

  “一开始是这样的,”她说,“其实你是个戴着面具的善良的人。”

  这时我们走到了十字路口,准备过马路,我听了她最后几句话,没有被领会到的讽刺意味吓倒。下午的阳光变得越来越淡,诺拉把双臂抱到胸前,微微打了个寒战。她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

  “来。”我说,然后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上。她把翻领拉拢,我们的手有那么几秒钟碰在了一起。前面人行道上的绿灯亮了,我们却都没有动。我们站在那里,互相凝视着。

  “真希望时间在这里凝固,”她说。她靠我更近了,声音低得像是耳语,“我们去个什么地方,好吗?”

  (六十九)

  我没有约翰尼·卡萨诺瓦那么风流,却也听得出来她的意思。我们去个什么地方。即使是约翰尼·傻瓜笨蛋也能听出其中的暗示。诺拉指的当然不是去喝杯咖啡醒醒脑。

  不过,那一刻我不明白的是: 约翰尼·奥哈拉会怎么做?

  吃午餐的时候,我和诺拉很亲近地坐在一起,相互调情,不管我们都做了什么,我是一点也不介意的。其实,我自己也有那方面的意思。现在,突然我们之间变得太亲近了点。她真的对我感兴趣吗?当然,不是我。是个叫克莱格·雷诺尔兹的家伙,那个保险人。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喝了酒,或者是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从她的角度出发的原因。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 她这样做绝对不是为了我的钱。

  卖人身保险可不是什么有钱人的职业,即使是最成功的保险人也绝对不能和柯勒·布朗,套利基金经理、金融业的头目之类的人匹敌。她知道我有辆宝马车,可能也看到了我人前华丽的穿着。但是,她说了那句话——我们去个什么地方吧。

  我站在那里,深深地看着她碧绿的眼睛,就在那里,在茶帕夸市区的十字路口。从这里,我可以选择向任何一个方向走。

  “跟我来。”我说。我们走回餐厅外面停车的地方,我为她打开车门。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她问。

  “你会知道的。”我也钻进车,爬上驾驶座。我们系上安全带,我发动引擎,在停车场的时候就加了几次速,然后我驾着车向前驶去。

  (七十)

  我们到达目的地前几里,诺拉就明白了我们的去向。

  “你要送我回家,是吧?”

  我转向她,慢慢地点点头:“对不起。”我说。

  “我也觉得很抱歉。不过你做得对。我肯定是酒喝多了,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的语调,我的手势,都让我看起来这个决定很容易就做出了,仿佛和她在一起这个念头从来没有钻进过我的脑袋。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

  诺拉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向我提出了那么美妙的要求。我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提醒自己,我和她在一起是为了调查她。但是,我们之间真的能起化学反应。我坚信她可以装出任何样子,其实就算是假装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行驶完了通向“柯勒家”的最后一段路程,谁也没有说话。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裙子已经掀到了大腿上。棕褐色的双腿,纤细而有力,提醒我刚才拒绝的东西有多诱人。

  我们驶进了环行车道,刹住了车。她的诱惑也终于停止了。

  “我了解,”她说,“我们这么做真的不好,特别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就更不能了。”

  “也许吧。”

  “谢谢你带我出去吃午餐,我玩得很开心。”她凑过来,在我脸上轻轻地啄了一下。我能感觉到她的头发温柔地从我脸上拂过。我可以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很甜蜜的味道,有橘子的清香。

  “我……嗯。”我清了清喉咙,“可以领钱了我再通知你,好吗?”

  “好的,克莱格。你真是太好了。”

  诺拉下车,慢慢地走上前门的梯子。她走出我的生命了吗?我等着她从手袋里拿出钥匙。我把目光移开了几秒钟,去拨弄车里的收音机。我再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她还在用力开门。

  我摇下车窗问:“没事吧?”

  她转过身,沮丧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锁卡住了。现在我更觉得难为情了。”

  “你等一会儿。”

  我下车去帮她开门,钥匙只半插进了锁孔,但却没有被卡住。我只用力把钥匙往里推,然后一扭,锁就打开了。我转过身,诺拉站在我的身后,贴得很近。

  “我的英雄,”她说,然后把身体贴向我,我能感觉到她有力的双腿和柔软的乳房。她用胳膊环绕着我,温柔地亲吻我的下唇,“我刚才是骗你的,但我觉得这个谎撒得值。”

  那时候,我的本能占了上风,意志力被彻底击败了,我回吻了她。

  (七十一)

  我们像相互碰撞的波浪,猛地跌进了屋。我用脚把我们身后的门踢上。奥哈拉,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后悔还来得及,还有机会抽身,只要我停止我的热吻就行。可我却停不下来。在我怀里,她是那么柔软,给我的感觉那么美妙。她的体味都很性感:她的身体、头发散发着幽香,双眼温柔地闭着。

  诺拉握着我的手,将其引到裙子下面,沿着大腿向上游走。触到她丝质内裤时,她把我抱得更紧了,她的臀迎合着我的手。她开始兴奋地呻吟,这种兴奋一定是真的,一定是。她不会对我假装吧?

  我的外套、衬衣、内裤都脱掉了。我们只有一秒钟没有亲吻——因为她的裙子得从头上脱掉。然后我们的双唇又粘在了一起,“我要。”她喘息着说,这句话从她的口说出,我的欲望更加高涨,我再也不能自拔了。

  诺拉把我扑到地上,坐了上来。她拉开内裤,然后把我引进了她的身体。在如此热烈的时刻,我的脑子里却浮出一句可笑的话: 奥哈拉,你被干了。

  我晕眩了。整个房间都在我的周围旋转,是房间吗?我们在柯勒·布朗大理石的大厅里,在她以前的未婚夫的大厅里,在有可能是她亲手杀害的男人的大厅里。在这里做爱真是太刺激了,我想。

  我浮想联翩。突然,我的脚边仿佛有铃声在响,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的手机。

  天啊,我知道是谁的电话。苏珊!她又来打探情况了。跟我商量时间问题。

  “别接电话。”诺拉说。

  别急,我肯定不会接的。

  电话铃声终于停了,我们在继续做爱,一刻也没有停止。我们很有节奏,协调得很好。她在我上面,然后又到了下面,然后又四肢伏地,她背部的曲线很娇弱,她沉重的呻吟却一直要求更多,最后整个大厅都充满了我们高潮时的叫声。有那么几分钟,我们都躺在地板上,盯着天花板,什么也没说,慢慢地平息下来。

  最后,我眨眨眼睛:“钥匙卡住了?”

  “嘿,你可是上当的那个人。”

  “我真的上当了,是吧?”我说。然后我们都笑了,笑得很开心,就像这是发生在我们身上最可笑的事。诺拉的笑声非常有感染力,谁听了都会不自觉地跟着她笑起来。

  “饿吗?”她问,“想吃牛排吗?我们有神户来的牛排。要不来点西式煎蛋卷?”

  “你还会做饭?”

  “是啊。你想洗个澡的话,客房里有淋浴。上楼右手第一个房间。”

  “洗澡,太棒了。”

  她滚过来,侧着身吻了我:“不会像你这么棒——克莱格·雷诺尔兹。”

  (七十二)

  洗完淋浴,我用手背擦了擦蒙了一层雾的镜子,从里面看了看自己。我摇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

  ——奥哈拉,你真的做了。

  做便衣工作需要很大的机动空间——但这次是超过了极限。我为了工作已经“献了身”,但却没人会在华盛顿的胡佛大楼里给我授予奖章。

  从现在开始,我要非常非常地机警了。

  “克莱格,你没事吧?”诺拉在楼梯下喊我。我打开浴室的门:“洗澡真是舒服极了。我马上下来。”

  “好,”她说,“你的煎蛋卷眨眼就好了。”

  我把头发梳到后面,穿上衣服,到厨房找诺拉。哦,天啊,她只穿着胸罩、内裤,手里拿着个小铲。她的身体真太美了,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

  我注意到桌子上只摆了一套餐具:“你不吃吗?”我问。

  “不,我刚才做饭的时候一直在吃火腿。”她端起一杯水,“我一直喝这个,保持我的腰围。”

  “我刚才帮你测量了一下,那么细的腰根本用不着担心。”

  我坐下,看着她围着炉子上的煮锅转。更确切地说是盯着。她的背面也和正面一样美得惊人。说到她的腰围——“什么腰围?”

  ——奥哈拉,冷静点。但是说实话,我冷静不下来。一种奇怪的感觉爬上我心头,我立刻想到了我以前熟识的一个人。他是个麻醉药警官,我的朋友。他是个很善良的家伙,至少在他犯了那个致命的错误之前,他很善良。他很愚蠢地尝了自己配的药,上了瘾。

  这个教训太深刻了。即使洗过澡,我仍然能闻到诺拉的味道。我嘴唇也依然能感受到她的吻。我想的是——真想和她多在一起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打消自己的这种念头。

  “开饭了。”她说。

  我低头凝视着她放在我面前那个大大的、蓬松的西式煎蛋卷,“看起来就很好吃。” 我肚子很饿,也许是因为中午我吃得太少了。我用叉子叉起蛋卷,咬了一口,“美味极了。”

  她扬起头:“你不会骗我的,对吗?”

  “谁,我?”

  “对,你,克莱格·雷诺尔兹。”诺拉向我倾过身,用手梳了梳我的头发,“你想喝点啤酒什么的吗?”

  “还是喝点水吧。”我现在最不想碰的就是酒。

  她从橱里取了一个杯子,我继续吃她做的煎蛋卷。说实话,真的很好吃。

  “今天晚上留下来好吗?”她拿着杯子回来了,“求你留下来。”

  这个问题让我吃了一惊,尽管我不应该觉得惊奇。我向厨房四周环视了一周,越来越清醒地知道自己在谁的房子里。这地方太富丽堂皇了,每样东西都那么精致,几乎所有世界知名品牌都能在这里找到。

  诺拉向大厅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的夏装还躺在大厅地上。

  “现在再想这个问题太晚了。”她说。

  她说得对,我正要赞同——突然,我的胃里涌上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跳出椅子,冲进浴室,现在变成我的厕所了。我跪到地上,胃里波涛汹涌。我吐出了刚吃下的煎蛋卷和午餐里没消化完的残留物。

  “克莱格,你还好吧?”她在浴室门外问道。

  不,很不好。我突然一阵恶心,觉得头晕目眩。我的视线都有些模糊了,我能做的就是等着这一切的结束。过了一会儿,恶心的感觉消失了。我觉得很奇怪,却也很幸运。恶心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回到厨房,看到诺拉满脸疑惑,“你吓死我了。”她说。

  “对不起。真太怪了。”我挣扎着想找一个让人信服的解释,“可能是鸡蛋放坏了。”

  “有可能。哦,真的对不起。你现在好点了吗?”——我点点头。

  她的下唇向下卷着,看起来被吓坏了,一副受了伤害的表情。我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我真想吻你,可是……”

  她破涕为笑:“我可以给你找把牙刷。”她说,“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

  “你答应今天晚上留下来陪我。我又一次深情地请求你,行吗?”

  如果我那时没有抱着她。如果,也许这些都只是我的借口。于是,那天晚上,我们在一个离主卧室很远的房间睡下了。我告诉自己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一定可以想出其他的办法来接近她,而不是通过肉体的亲热。但是,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随处都能感觉得到——我完全对诺拉上了瘾。

  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保持着那股劲”。这个房间可能是女佣的卧室,可比我那个条件好得多。她真是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女人。可是问题还是存在:她想要我吗?我到底从这件事上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为了证明诺拉是无辜的?最关键的问题是她到底和柯勒的死有没有关系———还有他神秘失踪的财产——我的工作就是为了找出答案。

  我闭上眼睛,几秒钟以后又睁开了。我跳下床,跑到放衣服的椅子旁边,拿起裤袋里铃声大作的手机,看了看电话号码,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一定是苏珊。

  我总不能两次都放她鸽子,她知道我一直把手机带在身边,随手就可以拿到——冷静点,奥哈拉。

  “喂!”

  “你干嘛跟做贼似的?”她问。

  “我在看高尔夫球联赛。”

  “哈哈,你到底在哪儿?”

  “布里科夫大厦图书馆。”

  “你最近一次和她接触是什么时候?”

  我整夜都和她在一起,可我却不能这样回答:“昨天。”我说,“克莱格·雷诺尔兹带她出去吃午餐,向她赔罪,因为奥哈拉那家伙给她带来了太多的麻烦。”

  “好吧,继续努力。但是听着———奥哈拉,你要小心啊。”

  我挂了电话,继续躺下盯着天花板。我不想对苏珊撒谎,但是没有选择。她想知道诺拉是不是有所怀疑,现在我却在纳闷苏珊有没有怀疑什么,她听出了我在撒谎吗?

  苏珊是我见过最不容易受骗的人,所以她才能当上老板。

  (七十三)

  奥哈拉,回家吧,你这个白痴,快跑啊——但我没跑。

  野餐之后,我们在“欢乐谷”的艺术电影院看了场电影,那也是诺拉的主意。雅各布·彭斯主演的《后窗》,诺拉说那是她最喜欢的电影:“我特别喜欢希区柯克。克莱格,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特别有趣,拥有生活的黑暗面。”

  电影结束的时候,我们吃了太多的爆米花,什么也吃不下了,所以决定到附近的铁马咖啡馆喝咖啡代替晚餐。和她站在镇上的停车场上时,我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中学时代,不知道怎样结束我们的约会。

  但诺拉知道:“我们到你那里去吧。”她说。

  我注视了她一会儿,研究她的表情。她已经看到过我的住处,像个偷工减料的鞋盒子。她在耍我吗,想试试我的反应?还是她真的想表明她不在乎我简陋的居住条件?

  “去我那里,是吧?”

  “可以吗?”

  “当然,”我说,“不过我得先提醒你,我那里可能不如你想象中的好。”

  “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象的是什么呢?”

  “和你习惯的住所很不一样。”

  诺拉看着我的眼睛:“克莱格,我喜欢你。这就是我提出要到你那里去的原因。关键是你我单独在一起,明白吗?”

  我点点头:“好吧。”

  “我能相信你吗?我真的很想有你这么个能相信的人。”

  “你当然可以相信我。我可是你的保险人。”

  然后,我们驱车到我的公寓。诺拉看到我的住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第二次看到。

  我们手牵着手,大胆地走了进去。

  “我得说明一下,钟点女佣罢工了,”我笑着说,“她说这里的工作条件实在难以忍受。”

  诺拉环顾四周,打量我乱七八糟的房间:“没关系,”她说,“这让我确信一件事,你没有和其他人约会。”

  我问她要不要喝啤酒,她说要。我到厨房把啤酒递给她,又拿灶台上那个黄色的福米卡家具塑料贴面开了个玩笑。

  她大大地喝了口啤酒,放下手袋:“你不打算带我参观一下吗?”

  “你差不多已经看完了。”我说。

  “你有卧室对吧?”

  我告诉自己这一切必须停止了。当然,如果我真是这么想的,我们就不会一起站在我的厨房里了。如果我在电影院回绝了她,借口想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放慢速度”,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但是,我们朝着我的卧室走去,我又要和诺拉上床秘密活动了——给了秘密警察一个新意义。我决定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我想我知道从哪里开始。

  (七十四)

  “你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她的手袋的?”苏珊问——哦,老板,是这样的,我和诺拉野蛮、疯狂地做爱,然后我一直等到她睡着。我溜进厨房,把她的手袋翻了个遍。转念一想……

  “我自有办法,”我只说,“你选我做这个案子不是正看中我这点吗?”

  “奥哈拉,别忘了你可曾经跟丢过人,不过这次表现不错。”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办公室里,用电话向苏珊汇报我和诺拉“约会”取得的最新进展。苏珊担心我的行动太露骨,会打草惊蛇。

  我向苏珊保证绝对不会有事,她的注意力转到了手袋里的东西上。

  “那人的名字叫什么?”苏珊问。

  “史蒂文·克普勒。”

  “他是纽约的税务律师?”

  “名片上是这么说的。”

  挂了苏珊的电话,我把椅子向后推了一把,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感到不安,理不出一点头绪。我的电脑已经进入了屏保模式,我用鞋跟敲了一下空格键,显示器又亮了起来。我从椅子上坐起来,用鼠标点开诺拉的资料,开始浏览在柯勒·布朗的葬礼后,我用数码相机偷拍的她的相片。

  我的目光停在最后一张上,仔细地研究着。

  照片上,她正和柯勒的妹妹伊莉莎白交谈。她们站在前门的楼梯上,诺拉一身黑色,戴着我们出去野餐时戴的那副太阳镜。金发女郎伊莉莎白·布朗几乎可以和诺拉媲美,不过根据我手里的资料,她住在加尼福利亚,是位建筑师。

  我向前倾过身,凑近显示屏想看得更清楚些。表面上看来没什么异常,但是有点不对劲。感觉与事实的反差。要么诺拉是坦坦荡荡的……要么她就欺骗了所有的人。警察、朋友、家人,还有老天爷。她真的能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里和她亲手杀死的人的妹妹谈话吗?

  诺拉真那么自信吗?真那么阴险吗?是什么让她变成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物的?我实在找不出答案。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迫不及待地想再见到她。

  我关上资料,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我得做点什么。我在玩火,很快火就要烧到身上了。我得离开。奥哈拉,冷静点,至少冷静个几天吧。

  我有了个主意,也可能是让我恢复正常,掌握主动权的办法。我又拨通了苏珊的电话,告诉她我的打算:“我要离开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