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走出监狱以後,我住到伊塞尔桥对面的一间旅馆里,他们向我保证这是一家很安全的旅馆。我的计划是遵照S┅┅先生的嘱咐,在那里住一些日子,设法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如果不成功,就回到里昂,带着S┅┅先生的介绍信回去。

  我在旅馆里是在所谓“主人桌”上吃饭。第二天我发觉有一位胖太太在仔细端详我,这位胖太太的穿着很有气派,自称为男爵夫人。我也回过头来仔细观察她,我相信我们是熟人,因此我们互相走近,而且互相拥抱,就像两个熟人,却想不起来在什麽地方认识的。

  最後那位肥胖的男爵夫人将我拉到一边∶“索菲,”她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弄错吧,你就是十年前我从巴黎监狱里救出来的那个,你还记得拉.杜布瓦吗?”

  这次相遇并不使我高兴,我还是很有礼貌地回答她,可是我的对手是法兰西最精明和最狡猾的女人,我没法子逃脱她的魔爪。拉.杜布瓦对我十分殷勤,她对我说,她同全城的人一样,十分注意我的案件,可是她不知道我也是被告之一。我一向是耳朵软的,我被她带到她的房间里,而且将我的不幸遭遇告诉了她。

  “亲爱的朋友,”她再一次拥抱我说,“我想同你更亲密地来往,目的是告诉你我已经发大财了,现在我所有的一切你尽管使用吧。”

  “你瞧,”她打开装满金子和钻石的箱子给我看,“这就是我花力气赚来的,假如我像你一样死抱住道德不放,我今天就会被吊死或者关起来了。”

  “夫人啊,”我对她说,“如果您靠犯罪而得到这一切,上天是公平的,它不会让您长久享受这些东西。”

  “你错了,”拉.杜布瓦对我说,“你不要幻想上天总会保护有道德的人;这些人在短时期内也有一定发展才使你陷入错误。其实上天对待做坏事的人和做好事的人是平等的∶上天只需要数量相等的坏事和好事,至於什麽人去做坏事,什麽人去做好事,上天是无所谓的。”

  “听我说,索菲,请注意听我说,”她坐了下来,让我坐在她旁边,继续说,“你很聪明,我很想说服你。亲爱的,一个人并不因为选择了坏事或好事而得到幸福或者得不到幸福,因为好事同坏事一样,选择只不过是行为的一种表现,不管你选择哪一种,都要跟随大夥的路线,离开了这个路线的人就犯了错误。在一个充满道德的世界里,我劝你选择道德,因为报酬接踵而来,毫无疑问你会获得幸福。在一个全部腐化堕落的世界里,我永远劝你选择坏事。因为不跟着别人走,就必然会死亡,他在一路上只遇见障碍,由於他是最弱的人,他必然被粉碎。”

  “法律徒劳地想恢复秩序而且将人带回到道德的轨道上去,可惜法律太软弱了,无法成功,在一段时期中,它可能使人离开大道一点儿,但始终不能彻底脱离。当人类的利益叫人走向腐化堕落的时候,不愿意堕落的人就单独与一般人的利益作战;而经常同别人的利益作对的人,能希望得到什麽幸福呢?你会反驳我说,是坏人防碍了别人的利益,在世界上好人与坏人分成同等数量的两部分时,我会同意你的意见,因为那时候一部分人的利益防碍了一部分人的利益;可惜在一个完全腐化了的社会里情况并非如此;那时候坏人损害的只是另一些坏人,别的坏人再想出一些坏事来补偿损失,因而所有坏人都得到幸福。”

  “这样的震动是普遍的,所发生的无数撞击和互相损害,使得每个人将失去的马上就赚回来,因而经常处於幸福状态。坏人对好人是危险的,因为好人既软弱又怕事,什麽也不敢做,没有了好人,坏人只能损害坏人,因而能使大地开出无数罪恶之花。”

  “也许有人会拿好事有好报来反驳我,这是另一种诡辩。所谓好结果只对弱者有用,对於只靠自己的机智和能力去改变命运的不公正的人来说,是没有什麽用的。我的姑娘,既然你不断地采取相反方向,同所有人逆道而行,你的一生怎麽可能不经常失败呢?只要你勇敢地投身进急流中去,你不久也会像我一样发现彼岸的。一个在河流中逆水而行的人,能够像顺水而下的人一样快吗?”

  “你经常对我提起天主,谁能证明天主喜欢秩序因而喜欢道德呢?天主不是经常给你一些事例,证明它的不公正和是非颠倒吗?天主给人类送来战争,瘟疫和饥馑,在全球各地布置了一个邪恶的宇宙,难道是用来向你证明他十分锺爱道德的吗?你为什麽一定要那些邪恶的人为天主所憎恶呢,既然天主本人也按照邪恶办事,在他的意志和行为里,一切都是邪恶和腐化,一切都是罪恶和骚乱,那麽为什麽天主要讨厌那些邪恶的人?”

  “谁把我们带到邪路上去的呢?难道不是天主吗?我们不是说,我们的任何意志,任何感觉,都是来自天主的吗?难道说,天主要我们热爱邪恶,而邪恶对天主是不存在的,这样的说法合理吗?如果邪恶对天主是有用的,我们为什麽要反对它呢?我们凭什麽权利去摧毁它呢?我们为什麽不听它的号召呢?只要世界上多一点哲学,就能在不久的将来把一切恢复正常,让立法者和执法者看清楚他们所谴责而且严厉处罚的邪恶,有时比他们经常宣传而从来不奖赏的道德,有更多一点的好处。”

  “可是夫人,”我对这个教唆作恶的女人说,“我相当软弱,不敢照您的话去做,我的心里会时时刻刻产生後悔,您怎样才能消灭它呢?”

  “後悔只是幻想,索菲,”拉,杜布瓦又说,“它是弱者不敢消灭它而产生的愚蠢的怨言。”

  “消灭它,能够做到吗?”

  “这是再容易不过了,人总是为那些平常不习惯做的事情而後悔。只要把使你後悔的事情多做几遍,你就能消灭後悔了;只要你将情欲的火炬高举,拿利益的强有力法则来抗拒後悔,你很快就能消灭它。後悔并不能证明罪恶。它只表现一个容易屈服的心灵。假定目前有一道荒唐的命令,禁止你走出这间房间,你如果走了出去,就不能不产生後悔,即使你明明知道离开这所房间并不是什麽坏事。”

  “因此,认为只有罪恶会产生後悔的说法是错误的。只有相信罪恶不算一回事,或者认为在大自然的整个布局中恶是必要的,才能够很容易地战胜後悔,正如你收到留在房间里的非法命令以後,走出房间,很容易就战胜了後悔一样。我们一开始就应该正确地分析一下,人类所谓的罪恶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所谓罪恶,无非是违反了一个国家的法律或者他们的风俗习惯,而在法国可称为罪恶的,再走几百公里就不算罪恶了,因此从来没有一种行为是全世界都称为罪恶的,归根结底,没有什麽是可以合理被冠上罪恶之名的,一切都以地理环境及人的观念而定。”

  “明白了这一点,一心一意想实施德行和逃避罪恶就是荒谬的了,因为这里称为德行的,到别处就变成罪恶,这里称为罪恶的,在另一种天气下面就是德行。现在我问你,经过这样的思考和研究以後,一个人在法国因一时高兴或为自己的利益,做了一件符合中国或者日本道德的,他的本国是谴责他的,他能产生後悔吗?他能停留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区别上吗?假如他有一点哲学思想,这种区别能使他产生後悔吗?如果後悔的作用只是为了防御,只是为了冲破约束而不是为了行为本身,那麽继续保持後悔而不马上将它消灭,岂不是极为可笑吗?”

  “只要习惯於将产生後悔的行为视为无所谓的行为,只要经常重复这种行为,越多越好,理性的火炬不久就要摧毁後悔这种愚昧的果实。”

  “三十年来,索菲,一长串连绵不断的罪行引导我一步一步走向财富,我已经摸到财富了;再经过两三个回合,我就从我生下来的贫困环境变成每年有五万法郎年金收入的人了。你以为我在辉煌的历程中,後悔的毒刺没有刺过我一下吗?绝对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即使一件倒霉的事在一刹那间把我从顶巅拉到深渊,我也绝不後悔;我只抱怨别人和自己的无能,但我的良心永远安定。”

  “好,让我们暂时按照你们的哲学原则来推理吧。既然从孩提时起我的良心便不习惯於战胜所谓偏见,您有什麽权利要求我的良心像您的良心那样坚定呢,既然我们两人的心思完全不同,凭什麽您要求我采用同您一样的办法?您承认世间有一大堆坏事和一大堆好事,因此必须有一班人去做好事,另一班人去做坏事。我所采取的决定,即使按照你们的原则,也属於大自然的一部分;因此,不要强迫我离开管辖我的法则,您自己说过,您在您的生活历程中享受到幸福,我呢,同样地,除了在我的生活历程以外,也不可能在别处找到幸福,不要以为极度警惕的法律会长久让那些践踏法律的人逍遥法外,您不是亲眼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了吗?我不幸同十五个坏蛋住在一起,十四个都可耻地死了,只有我一个人安然无恙。”

  “你认为这是一桩灾难吗?首先,对於那个再也没有什麽原则的人,耻辱算得了什麽?一个人超越一切,荣誉只不过是偏见,名声只是幻觉,将来只是梦想,那时不管死在这里,或者死在床上,还不是一样的事?世界上有两种坏蛋∶一种是靠大的财富和名声使他免於这种悲剧的结局,另一种是被逮住後不躲避这种结局。後一种出身贫苦,如果他聪明的话,他的眼里只应该有两样东西∶钱财,或者绞架。如果他成功了,他得到他希望得到的钱财;如果他得到的是绞架,他本来是身无长物的人,有什麽後悔可言?”

  “法律对於所有坏人一点作用也没有∶法律管不到那些有权有势的坏人,幸运的坏人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最不幸的坏人除了利以外一无所有,法律对他是没有什麽可怕的。”

  “您相信上帝的法律会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等待着在这个世界里不害怕罪恶的人吗?”

  “我相信假如有一位上帝,人世间就少了一点坏事;我相信如果世间有坏事,就是因为这些坏事是这个上帝所需要的,或者是他能力不够无法阻止的。既然如此,我就不害怕一个既软弱,本身又坏的上帝了,我敢大胆地冒犯他而不害怕他的惩罚。”

  “您真使我浑身发抖,夫人,”我边说边站起来,“请原谅不能再听您的可憎的诡辩,和您的可恨的咒骂神明的话了。”

  “等一等,索菲,如果我不能够对你喻之以理,起码我希望能够对你动之以情。我需要你,你不要拒绝对我的援助。这儿是一百个路易,我当着你的面放在你身边,只要你干事成功了,这笔钱就是你的了。”

  我是向来听从自己专做好事的天性的,我马上质问拉.杜布瓦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以便用尽我的全力防止她犯罪。

  “事情是这样的,”她对我说,“你注意到三天来一直同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个年轻的里昂商人吗?”

  “注意到了,不是迪布勒伊吗?”

  “说对了。”

  “怎麽样?”

  “他爱上了你,他偷偷地告诉了我。他有六十万法郎,部分是金子,部分是票据,放在他的床旁边的一个小箱子里。我设法使他相信你同意和他交朋友,不管是真是假,对你有什麽关系?我说服他约你到城外散步,我使他相信在这场散步中他追求你的事可以得到进度。你要使他高兴,把他留在郊外,时间越长越好;在这期间我去偷他的钱,不过我不会逃走,等到他的行李到了都灵,我还在格勒诺布。”

  “我们想设法叫他不注意我们,我们装作帮助他寻找的样子;同时我宣布我要动身了,他不会觉得惊奇的,你跟着我一起走,等到我们到达皮埃蒙以後,这一百法郎就归你所有了。”

  “我愿意干,夫人,”我对拉.杜布瓦说,其实我已决心告诉可怜的迪布勒伊,人家正在无耻地计算他。

  为了更好地欺骗这个坏女人,我又补充了一句∶“夫人,请您考虑一下,如果迪布勒伊真的爱上了我,我就可以或者警告他,或者同他结成一伙,我从他那里得到的报酬就比您答应给我的要多得多了。”

  “你说得很对,”拉.杜布瓦对我说,“说真的,我已开始相信你在犯罪方面比我更有天赋了。好吧,”她一边填写支票,“我现在给你一张一千路易的支票,你不会拒绝吧。”

  “我当然不拒绝,夫人,”我接过那张支票,“这都走由於我处境困苦,而且我耳朵软,又想使您高兴。”

  一切都安排好了。当晚我就开始向迪布勒伊献媚,发现果然他对我有意思。

  我的处境再尴尬没有了,我当然不想去完成犯罪,哪怕报酬再多也不干,可是我也十分不愿意去吊死一个十年前帮助过我获得自由的妇女。我想阻止犯罪发生而不必告发她,如果是别人,而不是像拉.杜布瓦这样老练的坏蛋,我早已成功了。

  我作出这样决定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坏女人正在暗中策划,不仅可以粉碎我的正当计划,而且能惩罚我想出这样的计划来。

  预定郊游那天,拉.杜布瓦请我们两人在她的房间里共进晚餐,我们接受了邀请。吃完饭,迪布勒伊和我下楼去催促马车。拉.杜布瓦没有跟着我们,因此在上马车前我同迪布勒伊有片刻时间单独在一起。

  “先生,”我匆匆忙忙地对他说,“请注意听我说,不要张扬,尤其重要的是照我告诉您的话去做。您在这旅馆里有可靠的朋友吗?”

  “有,我有一个年轻的合夥人,跟我一样可靠。”

  “那麽,先生,请您赶快嘱咐他,在我们散步期间,他一分钟也不能离开您的卧房。”

  “可是我口袋里有卧房的钥匙,何必过份小心呢?”

  “这比您想像的更重要,先生,请您照我的话去做,否则我就不同您出去了。我们刚从她家里出来的女人是个坏蛋,她安排我们郊游为的是在这期间她可以更方便地偷您的东西。快点,先生,她在观察我们,她是个危险人物;最好不要泄露出我警告过您。赶快把钥匙交给您的朋友,叫他带几个人到您房间里去,一直在里面不要动,到我们回来後为止。其馀的事等我们上了马车後我再告诉您。”

  迪布勒伊听了我的话以後,紧握我的手表示感谢,然後飞也似的奔过去照我的吩咐发布命令。他回来了,我们动身,在路上我告诉他全部事情经过。他对我表示十分感谢,然後请求我将我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他听後认为我过去的一切经历,都不能阻止他向我求婚,并同他分享他的财产。

  “我们两人身世相似,”迪布勒伊对我说,“我像您一样父亲也是商人,我的生意越做越好,您的却不幸失败了。我很高兴能补偿命运对您的不公。请考虑考虑吧,索菲,我能自主,不依靠任何人,我去日内瓦是作一笔数额巨大的投资,您的忠告救了我;您要跟着我到日内瓦去,到了那边您将变成我的夫人,您到里昂就以夫人的身分出现。”

  这样的奇遇使我大为动心,我不能拒绝,可是我也不能马上接受,我得先让迪布勒伊得知一些可能使他後悔的事。他对我的细心体贴极为感激,只把我更加紧紧拥抱┅┅我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幸福向我微笑,只为的是叫我更尖锐地感到抓不住幸福的痛苦!上帝早已决定,只要我想做一件善事,必然给我送来一次灾难。

  我们谈着谈着,不觉离城已八公里,我们正想下马车,沿着伊塞尔河畔的小径散步,突然间迪布勒伊对我说他很难过┅┅他下了马车,猛烈地呕吐起来,我扶他再上马车,我们飞快地赶回格勒诺布。迪布勒伊痛得厉害,不得不抬他回卧室。

  他的朋友见了他的情境都很惊异,他们遵照他的命令没有离开过他的卧房一步。我也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医生来了;公正的天主啊,这个可怜的青年的病情诊断出来了,是中了毒┅┅我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飞到拉,杜布瓦的房间┅┅这坏蛋┅┅她已经走了┅┅我回到自己房间,我的衣橱已经被打破,我所有的那一点点钱和衣服都被拿走,而人家告诉我,拉.杜布瓦已经坐着邮车向都灵走了三个钟头了。

  毫无疑问她就是一切罪行的主犯,她先到迪布勒伊的房间里去,看见房间里有人看守,很生气,就向我报复,晚饭时她已经对迪布勒伊下了毒,使得我们回来时,如果她已经偷窃成功,可怜的迪布勒伊只顾保护自己性命,无暇追捕她,她就可以安全地脱离;何况他被毒死时可以说是同我在一起,我的嫌疑也比她大。

  我再飞奔到迪布勒伊的房间,他们不许我走近他(注18),他是在朋友的包围下断气的。临死前他为我辩护,向他们保证我是清白的,禁止他们追诉我。他刚闭眼睛,他的合夥人就连忙来告诉我这些消息,并且请我安心┅┅

  唉,我怎麽能安心呢?我怎麽能不为我唯一的知己痛哭呢,他是自从我落难以来,唯一肯慷慨地救我出苦海的人┅┅我怎麽能不惋惜自己财物的被窃呢,这麽一来,我又落到贫困的深渊里无法自拔。

  我把一切都告诉迪布勒伊的合夥人,拉.杜布瓦怎样阴谋盗窃他朋友的财物,我後来得到怎样的遭遇,等等。他很同情我,为他的合夥人之死感到惋惜,责备我不应过分犹豫,在得知拉,杜布瓦的阴谋时没有马上示警。我们认为这个可怕的女人只需要四小时就可到达安全地带,在我们想起追捕她以前,她早已到了,而且我们要花很大一笔费用,加上旅馆主人牵涉进我的控告中,一定会奋力自卫,也许可能将我打败,因为我在格勒诺布只不过是一件刑事案件的侥幸逃脱的人,现在只靠慈善机关的救济才活着┅┅

  这些理由不仅说服了我,而且把我惊吓得好厉害,使我下决心立即离开,甚至不通知S┅┅先生,我的恩人。迪布勒伊的朋友赞成我的主意,他坦白地告诉我,如果公开调查他朋友的死因,他不得不作的证词一定会牵涉到我,因为我与拉.杜布瓦来往密切,又是最後一次同迪布勒伊散步的人,因而他根据这一切,认为我必须马上离开格勒诺布,不告诉任何人,在他那方面,他肯定不会采取任何不利於我的行动。

  我单独一人回顾了整个事件以後,我觉得这个青年的忠告非常好,他坚信我无罪,但认为从表面上看,我很像有罪的样子,唯一对我有利的证据,就是我给迪布勒伊的忠告,然而这忠告以他的死来作解释,就变成不像我想像中那麽坚强有力了。我立刻作出了决定,我把决定告诉迪布勒伊的合夥人。

  “我很希望,”他对我说,“我的朋友作出过有利於您的决定,我一定很乐意执行这样的决定。我甚至於希望他对我说,在你们外出散步期间,是您忠告他派人守住卧房的,可是他对这些都没有说过,他只一连对我们说了几次∶您是无罪的,对您不要提起任何诉讼。”

  “我不得不限於执行他的遗命。您告诉我您为他而遭受盗窃,我本该帮您的忙,小姐,可是我刚开始经商,我年轻,财产有限,迪布勒伊的遗产中没有一分钱是属於我的,我马上就要将全部遗产还给他的家庭。因此,索菲,请接受我只能帮您的一个小忙,这儿是五个路易,还有,”他边说边叫一个妇人进入他的房间,我在旅馆里看见过这妇人,“这是我家乡索恩河畔夏龙的一位老板娘,她正要回乡,准备在里昂停留廿四小时办完事就回去。”

  他把我介绍给这个女人∶“贝特朗太太,我给您介绍这位年轻姑娘,她很愿意在外省获得一分工作。我请您尽力帮助她,在我们家乡找一分同她的家庭出身和教育程度相配的工作,我就感同身受地感激您。再见,索菲┅┅贝特朗太太今晚就动身,您跟着她,希望幸运伴随您到新的城市,我自己也许不久就能在那里再见到您,您对迪布勒伊的友好庇,我会终身感谢您。”

  他真是一个善良正直的青年,完全不欠我什麽,却如此待我,使我不由得落下了眼泪。我接受了他的钱,发誓说,我要工作到将来有一天能还钱给他。我离开他的时候这样想∶“唉,虽说我做另一件好事时又陷入不幸中,但是至少我生平第一次在邪恶的深渊中得到了安慰。”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位年轻的恩人,我像他决定的那样,在迪布勒伊惨死的第二天晚上,同贝特朗动身了。

  贝特朗有一辆有篷的小车,由一匹马拉着,我们两人轮流在车蓬里面驾驶;车里放着她的衣物和相当数量的现金,还有一个十八个月的女婴,由她喂着奶。我的最大不幸就是过没多久我就爱上了这个小娃娃,对她比她的母亲还亲。

  贝特朗太太是一个爱说粗话的女人,没有受过教育,脑筋又笨,疑心又重,多嘴多舌,知识狭隘,像个三姑六婆那麽讨厌,同一般老百姓妇女差不多。每天晚上我们把全部行李搬进旅馆,我们同住一间房间。我们平安地到达了里昂,贝特朗要在这里住两天办她的事,在这期间,我意外地遇见了一个人。

  那天我邀请了旅馆里的一位姑娘,同我一起在罗讷河码头散步,突然间我看见安托南神父向着我们走来。他就是我在森林圣母修道院里认识的破坏我处女贞操的刽子手,现在是本城奥斯定会的主持。安托南傲慢地走到我身边,当着我的女伴的面问我,是否愿意到他的新居里去重续旧欢。

  他还指着我的女伴说∶“这位胖妈妈也受欢迎,我们修院里有不少随和的人,可以受得住两个俏丽的姑娘。”

  听了这番话,我羞得满脸通红。有一阵子我想使他相信他认错了人,可是我没有成功;接着我作出许多手势想使他在我女伴面前稳重一点,可是对这个蛮横无礼的人一点也不起作用,反而引起他更加频繁的要求。最後,由於我们一再拒绝跟着他走,他只得反覆追问我们的地址。为了摆脱他,我忽然间想起了给他一个假地址,他把地址写在记事本里,然後离开我们,临走时还说他不久就会再见到我们。

  我们回去了,在路上我将认识神父的不幸经过告诉了我的女伴,可是我说的她并不满足,她是那种天性多嘴多舌的姑娘,我发觉她早已知道我认识那个坏蛋神父,这是我从贝特朗的谈话中出来的。

  结果神父没有来,我们动身了,天色很晚时我们才离开里昂,第一天我们到达维勒弗朗什。夫人,就是在这里大祸降临到我头上,使我今天以罪犯的身份出现在您眼前。我一生中在任何悲惨的境地里都是无罪的,您看到我多次受到命运不公的打击,而且命运将我扔进不幸的深渊,并没有别的缘故,全是因我胸中有无法熄灭的行善意念。

  我们是二月间傍晚六时左右到达维勒弗朗什的,我们匆匆忙忙地吃完晚饭就早早睡觉,准备明天更艰苦的行程。我们睡了不到两个钟头,一阵可怕的浓烟窜进了我们的房间,使我们两人都惊醒了。我们毫不怀疑火就是在邻近处所烧起来的┅┅

  天啊,火势发展得非常可怕,我们半裸着身子打开了房门,只听见周围墙壁倒塌声,屋架的可怕爆裂声,还有那些跌落火坑的遇难者骇人的呼救声。一片火焰向我们扑过来,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冲到外面去,我们终於冲了出去,同其他受难者混在一起,他们跟我们一样也半裸着身体,有些人已经被火烧着了,正在逃出去找寻救助。

  这时候我想起了贝特朗的小女儿,做母亲的只顾自己逃命,却忘记保护她的女婴,我来不及通知她,马上穿过火焰飞也似地奔进我们的卧房,火焰使我睁不开眼睛,烧伤了我身上多处地方,我抓住那个小东西,回过要来准备把她交给她妈妈。

  我靠在一根烧焦了一半的梁上,一只脚踏了空,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手伸向前面,这种本能的冲动迫使我松开手,让手中抱着的宝贝脱手而出,於是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在她母亲的眼皮底下跌落到火焰中。那个不公正的女人不想一想我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救她的女儿,我的失足使我自己也跌倒了,她的悲痛使她失去理智,竟然认为我应对她女儿的死负责,猛然扑向我,对我拳脚交加,我在身体受伤的情况下无法自卫。

  这时候火势被扑灭了,多方的救助使旅馆保全住一半。贝特朗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她的房间,她的房间是受损害最少的一间,她又开始埋怨了,她对我说,如果让她的女儿留在房间里,就不会遇到危险。可是等到她找寻行李的时候,发觉行李全部被人偷走,她的样子就大变了!她在绝望和愤怒的控制下,高声地骂我是火灾的原因,说我纵了火以便偷起来更方便些;她说她要去告发我,而且立即付诸行动,她要求谒见当地法官并且和他谈话(注19)。

  我徒劳地申诉自己清白,她不听我的。法官离这里不远,他刚才在指挥救火,这个凶恶的妇人一请求,他就来了┅┅她正式对我起诉,她脑子里想到什麽就说什麽,为加强控告的力量和合法性,她把我描写成妓女,一个在格勒诺布侥幸逃脱刑罚的犯人,是一个青年°°毫无疑问一定是她的情夫°°强迫她把她带来的,她还提到里昂那个神父,总之,凡是属於最恶毒的诽谤,她一点都不漏,绝望和报复的念头,使她的语言更加刻毒。

  法官听了控告,检查了整个旅馆。火是从一间堆满乾草的仓库里起的,有好几个人证明当晚曾经看见我进去过,这是事实。我因为寻找厕所,听了几个侍女的错误指点,走进这间仓库,逗留了相当时间才出来,完全有理由被怀疑。因此诉讼程序就开始了,一切都依法进行,听取了证人的证词,我为自己辩护的话则一句也不听。结果证实我就是纵火犯,我是因为过份恶毒所以才烧死女婴;还证实我有同谋犯,我在一边救孩子的时候,同谋犯就在另一边偷窃。这样再也不进一步澄清事实,第二天黎明时分就将我送往里昂监狱,罪名是纵火,谋杀儿童和偷盗。

  长期以来我已经习惯於被诽谤,不公正的待遇和苦难,从孩提时起我已经熟知一动善念必有恶报,这一次我的悲哀是迟钝的,而不是尖锐的,我只痛哭,而不呻吟。可是一个受苦的人总是想尽办法脱离苦难的深渊,这是很自然的事,於是我就想起了安托南神父。不管得到帮助的希望多麽少,我还是想见见他。

  我提出了请求。神父不知道要见他的人是谁,他来了;他装出不认识我的样子,我於是对看守说,我是在年轻时代接受他作我的指导神父的,因此他也许记不得我了,现在我以同样的名义请求和他作一次秘密会见,监狱和他都很快就同意了。

  我单独和神父在一起以後,我跪了下来,请求他把我从这苦难的处境中救出去,我向他证明我是清白的,并且告诉他,就是因为他在两天以前对我说过那些无礼的话,才得罪了带我来这儿的人,现在告我的就是她。神父很仔细地听我说,我还没有说完,那个坏蛋就叫我献身给他,这个可耻的建议使我惊骇得向後退缩。

  神父对我说∶“索菲,不要像平时那样人家一触犯你的该死的偏见就发火;你现在看清楚了,你的原则会带你到哪儿去,你可以有时间来说服自己,你的原则永远只会把你从深渊带到深渊,如果你想继续活下去,我劝你放弃这些原则吧。我看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获得成功,那就是投靠一位是省长近亲的神父,我可以通知他,说你是他的侄女,他可以用这个名义来保你,我坚信只要他答应将你永远送进修道院,他就可以阻止诉讼继续进行。只要你走出监狱,他就将你交给我,我负责将你永远藏匿。可是你就归我所有,不瞒你说,你要成为我取乐的奴隶,你要毫不犹豫地满足我的一切肉欲需要。索菲,你必须在答应我的条件或者死亡两者之间进行选择,而且必须立刻答覆。”

  “呸,神父,”我惊骇地回答,“你是一个恶魔,居然利用我目前的处境,把我放在死亡和耻辱之间,你滚出去,我要清清白白地死,起码我死也不後悔。”

  我的反抗燃烧起这个坏蛋的欲火,他居然胆敢向我显示他已经兴奋到什麽程度;这个无耻的人,在我被镣铐束缚住和行刑刀悬吊在我头上之际,他居然想到行淫取乐。我逃走,他追我,将我掀倒在草席床上,满足了他的兽欲。

  “你听我说,”他一面整理衣衫一面对我说,“你不愿意我帮助你,好吧,我就放弃了你,我既不帮你也不害你,不过假如你说一句不利於我的话,我马上将重罪加到你头上,而且剥夺掉你的一切辩护的权利。你在开口以前仔细地想一想,我待会儿要对看守说的话,请你领会它的精神,否则我马上就置你於死地。”

  他敲了敲门,看守走了进来。

  “先生,”这个坏蛋对他说,“这位姑娘弄错了,她要找的是另一位神父,波尔多的安托南神父,不是我,我以前不认识她,现在也不认识她,她请我听她告解,我已经听了,您是熟悉我们的规则的,我没有什麽话要说了。我向你们两位告辞,再有需要我的时候,我随时应命。”

  安托南说完这些话以後就走了出去,留下我对他的奸诈和无耻惊讶得目瞪口呆。

  下级法院的诉讼进程总是慢吞吞的,办事的是一群白痴、作风严格的傻瓜,或者是残暴的狂热分子,他们找八个或十个商店职员组成;可敬的法庭,一致判决我死刑,而且马上送到巴黎去批准。这时候最痛苦的和最悲伤的想法撕破了我的心。

  “我的命为什麽这麽多灾多难啊!我每动一分善念,总有一些灾难接踵而来,明察秋毫的上帝,怎麽可能一边处罚我的善行,一边将恶人捧上天,让他们拿罪恶来压倒我?”

  “在孩提时代,一个放高利贷者教唆我偷窃,我拒绝了,他发了财,而我几乎被绞死。在森林里几个流氓想强奸我,因为我不愿意跟随他们,结果他们发达了,而我却落到一个放荡的侯爵手中,他鞭打了我一百下,因为我不愿意毒死他的母亲。接着我到一个外科医生家里,我阻止他犯一桩可恶的罪,他给我的报答是,切去找的脚指,给我打上烙印,把我赶出家门;他发了财而我不得不乞食。我想接近天主,祈求天主将我净化,谁知庄严的圣堂竟变成我受污辱的场所;强奸和虐待的恶魔现在竟获得高升,而我却再度陷入苦难的深渊。我帮助一个穷人,他抢了我的钱。我援救一个昏过去的男子,那个坏蛋命令我像牲口似的转动水车车轮,我力竭的时候他鞭打我,一切好运都落到他的头上,而我却因为被迫帮他干活而几乎丧失了生命。一个无耻的女人想引诱我去犯罪,我为了援救被害人的财产而又一次丧失掉自己的财产;被害人想同我结婚来报答我,他没有能够做到就死在我的怀里。在一场火灾中我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别人的孩子,结果我第三次落入特弥斯(注20)的剑下。我请求一个凌辱过我的人救我,我以为我重重灾难可以感动他,谁知这个野蛮的家伙再一次用凌辱来帮助我┅┅啊,天主啊!您允许我怀疑您的公道吗?如果我像那些坏蛋那样,一直做着坏事,您会给我吏大的灾难吗?”

  “夫人,以上就是我不由自主地大胆说出的咒骂神灵的话┅┅如果您肯用同情和怜悯的眼光看一看我的话,您就知道我是被命运逼苦了才说这些话的。┅┅很对不起,夫人,我使您耐心地听了好半天,我打扰了您的休息,我自己也再一次揭露了疮疤,这就是叙述这些悲惨经历的收获,天亮了,看守马上就点我的名,请让我奔向死亡吧,我再也不害怕了,死亡能缩短我的苦难,能够将苦难结束。只有幸运的人才害怕死亡,因为他们过的日子天天都是晴天;可是苦难中的小女子,碰到的是蛇,脚踏的是荆棘,认识的只是可憎的人,逆境夺走了她的父母、财产、朋友、帮助、保护,在这世界上只剩下眼泪当水喝,苦难当食物┅┅这样一个小女子,眼看着死亡前来而丝毫不战栗,反而把它当作安全港似的渴望它到来,在这安全港里她就可以重获安宁,可以在公正的天主脚下,等待在人间被污辱和践踏的清白,终有一天在天上得到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