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
黑夜。房间里似乎有人在走动,那一定是一个穿着拖鞋的男人。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可是仍然避免不了的地板咯吱地响。他停下了脚步,房间里一阵沉寂,然后,他突然移转到房间的另一端去,像个狂人似的漫无目的地行走。露露觉得冷,被子太薄了。她说了一句“呸!”声音很高,使她自己吓了一跳。
呸!我敢肯定现在他正在仰望天空和星星,他点起了一根烟,走到外边,他说过他爱巴黎淡紫色的天空。他迈着碎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迈着碎步;每逢他干了那事以后他就感到充满诗意,他对我说过的,他说他像一只刚被挤完奶的母牛那么轻松,他就再也不去想那件事——而我却被他弄脏了。如果说他现在十分干净,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异,因为他已经把脏东西在黑暗中留了下来,一条擦手毛巾上沾满了这东西,床中心的被单上湿了一片,我不能把腿伸直,因为我的皮肤下面会那块湿地方,多么脏的东西,而他却干干净净,他出外时我听见他在我的窗户下面吹口哨。他在下面,穿着漂亮的服装,浑身新鲜干净,外面还套着一件秋大衣,我得承认他很会穿衣打扮,作为女人跟她一同外出是会感到骄傲的;他到了我的窗口下面,而我却在黑暗中赤裸着身体,我觉得冷,我用手摩擦肚子,因为我认为自己还是湿漉漉的。他对我说:“我上去一会儿,看看你的房间。”他在房间里呆了两小时,铁床也咯吱咯吱响过了——这该死的小铁床。我真不知道他怎样找到这个旅馆的,他对我说,以前他曾在这里住过半个月,又说我住在这里会感到很舒服,其实这里的房间都很怪,我看见过两个房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窄小的房间,里面有墩状软垫,长沙发和小桌子,散发着性爱的气息,我不知道他是否曾在这里住过半个月,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他决不是单独一个人在这里过的;他对我一定是毫不尊敬才将我放在这地方。我们上楼的时候旅馆的侍者在暗暗偷笑,他是个阿尔及利亚人,我讨厌这些人,我怕他们,他盯着我的大腿,他回到办公室里一定想:“好了,他们在干那些事了。”他的脑子里还出现了许多脏东西;听说他们那边对待夫人非常可怕,有一个女人落到他们手里,她就变成终生瘸子;皮埃尔纠缠着我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那个阿尔及利亚人,而他一定在想像我在干什么,还设想出许多比现实更脏的东西。房间里有人!
露露气也不敢喘,可是咯吱咯吱的声音几乎也同时停止了。我的腿间不舒服,又痒又像火灼似的,我想哭,以后每一夜都要这样度过,只除了明天晚上,那时我们在火车里。露露咬咬嘴唇,打了一个寒噤,因为她想起了那时她发出过快活的喊声。不,这不是真的,我没有发出过快活的喊声,我只不过呼吸得沉重一点,因为他身体笨重,压到我身上的时候使我气也喘不过来。他对我说:“你发出快活的喊声了,你有快感了。”我讨厌一边干这种事一边这样说,我要的是完全忘却自己,而他却不停地说些混帐话。我没有发出快活的喊声,首先因为我不可能有快感,这是事实,医生这样说过,除非是我自己手淫。他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们永远也不愿意相信,他们全都说:“那是因为同你开始的男人干得不好,我来给你快感。”我随他们说去,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是医学上的问题;可是说出来就使他们感到不痛快。
有人在上楼梯。那是从外边回来的人。我的天,不要是他又回转来。很可能,如果他欲念又起的话。不,不是他,脚步声很沉重,或者——想到这里露露心都快跳出来了——是那个阿尔及利亚人?他知道我剩下一个人,他来敲门,我不愿意,我不能忍受,不,那是下面一层楼,有个家伙回来了,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费了许多时间,他喝醉了,我怀疑住在这间旅馆里的是些什么人,一定是些下流家伙;今天下午我在楼梯上遇见一个红发女人,她的眼睛明显的说明她是个吸毒者。我没有发出快活的喊声!当然,他到处乱摸撒总是会叫我动情的,他知道应该怎样做;我宁愿同一个处男睡觉,我最讨厌知道应该怎么做的家伙。他们的手下不用摸索,直接摸到该摸的地方,轻轻地抚弄,轻轻地按一下,从不过重……他们把你当成一件乐器,他们为懂得弹奏这乐器而感到骄傲。我讨厌人家使我动情,我觉得喉咙干燥,我害怕,嘴里有一股味道,我认为自己受了侮辱,因为他们相信控制了我;皮埃尔摆出自命不凡的神气对我说:“我有技巧”,我真想打他一下耳光。我的天主,真想不到人生原来是这样的,为着这件事人们才穿上衣服,洗澡,打扮得漂漂亮亮;所有的小说都写这件事,人们整天想的也是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就是如此:你同一个家伙去开房间,他压在你身上使你气也透不过来,最后结束时他把你的肚子弄湿。我想睡觉,啊!但愿我能睡一会儿,明天我要坐一夜火车,我会精疲力竭的。我多么想精神饱满地在尼斯的街上闲逛啊!听说尼斯很美,有无数意大利式的小胡同,街上晾着五颜六色的内衣裤,我要支起我的画架,绘起画来,许多小女孩会跑过来看我画些什么。妈的!(她稍微向前挪动一点,后腰部碰到了被单上湿漉漉的一滩)。他带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干这事儿。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爱我。他跟在我旁边走,我差点儿昏倒过去,我等着他说一句亲热的话,他可以说:“我爱你”,当然,我不会因此而回到他身边,但是我会回答他一句好听的话,我们就能像好朋友似的分手;我等着,我等着,他抓住我的胳膊,我让他抓住我,莉雷特生气了,其实他并不像个大猩猩,我知道她有类似的想法,她用恶狠狠的眼光斜着眼睛看他,真奇怪她怎么能变得这么凶,嗯,不管怎么样他抓住我的胳膊时我并没有反抗,可是他要的并不是我,他要的是他的妻子,因为他要了我,他是我的丈夫。他总是把我贬低,他总说他比我聪明,所有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过失,他只要不那么高傲地待我,我还会同他在一起。我敢肯定,这时候他不再惋惜失掉我了,他再也不会哭泣,他只嘀嘀咕咕,这就是他目前所做的事,他很高兴,因为现在他可以独霸那张床,把他的长腿伸伸直了。我真想死掉。我很怕他只是从坏处想我;我那时不能对他解释,因为莉雷特在我们中间,她说话,说话,不停地说话,样子有点歇斯底里。她现在可高兴了,她会祝贺自己富有勇气,这样对待像只羊那么温顺的亨利可真凶恶啊。我要到他那儿去。他们毕竟不能强迫我像扔掉一条狗那么离开他。她跳下床,开了电灯开关。我指挥要穿上袜子和连衫衬裙就够了。她急着要走,连头发都没有梳,看见我的人谁也不知道我里面是裸体的,外面我已经罩了一件长到脚跟的灰大衣。阿尔及利亚人——她想起了就停下脚步,心跳得厉害——我必须叫醒他给我开门。她悄悄地下楼,可是楼梯每一级都咯吱咯吱地响;她敲了敲办公室的玻璃窗。
“什么事?”阿尔及利亚人问。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头发蓬蓬松松,看起来样子并不可怕。
“给我开门。”露露冷冷地说。
一刻钟以后,她在亨利房门外边揿门铃。
“谁呀?”亨利隔着门问。
“是我。”
他没有再说话,他不想让我走进我自己的家里。我要拼命敲门,一直敲到他开为止,为了照顾邻居他会让步的。一分钟以后门半打开,亨利出现了,他脸色苍白,鼻子上有一个脓疮,穿着睡衣。他一夜没有合眼,露露满怀温情地想。
“我不愿意就这样走掉,我想再同你见一次面。”
亨利始终一言不发。露露进来时将他稍微推了一下。他的神情多么尴尬,总是挡住人家的去路,他睁圆眼睛注视着我,他的两条胳膊摇来晃去,他不知道怎样安排他的身体才号。不要说话,好,不要说话,我看得出来你很激动,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费劲地咽唾沫,露露不得不亲手关上门。
“我愿意我们像好朋友那样分手,”她说。
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话,突然转过身来逃走了。他在干什么?她不敢跟着他走过去。难道他哭了吗?她忽然听见他咳嗽,他在厕所里。他回来以后,她搂住他的脖子,把嘴贴住他的嘴,他嘴里有一股呕吐的气味。露露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我冷,”亨利说。
“我们睡觉吧,”她一面哭一面建议,“我可以在这儿一直逗留到明天早上。”
他们在床上躺下,露露哭得哽咽难分,因为她又见到了她的房间,她的漂亮的卧床,和窗玻璃上红色的亮光。她想亨利一定会拥抱她,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笔直地躺在床上,仿佛有人把一根木桩放在床上。他像他同瑞士人说话的时候那么僵直。她用两只手抱住他的脑袋,牢牢地盯着他。“你是纯洁的,你是纯洁的。”他哭了。
“我多么不幸。”他说,“我从来不像今天这么不幸。”
“我也不幸,”露露说。
他们一起哭了很久。过了一会儿,她平息下来了,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只要能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永远像一对孤儿那么纯洁和悲哀,可是这不可能,人生中不能有这样的事。人生像巨浪,扑到露露身上,把她从亨利的怀抱里拉走。你的手,你的巨手。他很骄傲,因为他的双手巨大,他说古老家族的后代都有巨大的手脚。他并不用手抱住我的腰——他有点在胳肢我,可是我感到自豪,因为他差点儿就合拢手指了。说他阳痿不是真的,他非常纯洁,纯洁——也有点懒惰。她透过眼泪微笑起来,吻他的下巴。
“我对父母要怎么说呢?”亨利说。“我母亲会因此而死的。”
克里斯潘太太不会死,相反她会感到洋洋得意。他们在吃饭时会谈起我,五个人都谈,口气带着谴责,好像一些知道详情的人,却不肯说出话来,因为在座的还有一位十六岁的小姑娘,她太年轻,有些话不宜在她面前讲。她心里偷偷暗笑因为她早晚要知道一切,她总是知道一切的,而且她讨厌我。他们说了许多辱骂我的话!表面上是反对我的。
“不要马上把真相告诉他们,”她恳求道,“只说我到尼斯是为了健康关系。”
“他们不会相信的。”
她迅速地用一个个小吻吻遍了亨利的整个脸庞。
“亨利,你对我不够好。”
“说得不错,”亨利说,“我待你不够好。不过你也一样,”他沉思以后说,“你待我也不够好。”
“我也一样。呸!”露露说,“我们多么不幸啊!”
她哭得那么厉害,她以为要窒息了。“不久天就亮了,她就要走了。一个人永远、永远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是被带着走的。”
“你不应该就这样走掉,”亨利说。露露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很爱你,亨利。”
“现在你不再爱我了吗?”
“这不是一回事。”
“你跟谁一起走?”
“同你不认识的人们。”
“你怎么会认识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呢?”亨利愤怒地说:“你在哪儿认识他们的?”
“随它去吧,亲爱的,我的小格利弗,你不会在现在摆出丈夫架子吧?”
“你是同一个男人一起走!”亨利边哭边说。
“听我说,亨利,我向你发誓不是这样,我凭妈妈的脑袋发誓,眼下这时刻男人太使我恶心了。我同一家人一起走,他们是莉雷特的朋友,都是年纪大的人。我想单独一个人生活,他们会为我找工作。啊!亨利,只要你知道我多么需要一个人生活,所有这一切都使我恶心。”
“什么?”亨利说,“什么东西使你恶心?”
“一切!”她吻他,“只有你不叫我感到恶心,亲爱的。”
她把手伸到亨利的睡衣里,长时间的抚摸他的整个身体。她的冰冷的手使他战栗,可是他随她去,他只说:
“我会生病的。”
的确,他身内有点东西破碎了。
七点,露露起床,眼睛哭得红肿,浑身疲乏地说:
“我要回到那边去了。”
“那边是什么地方?”
“我住在旺达姆街的剧场旅馆。那是一间破旅馆。”
“留下来跟我住在一起。”
“不,亨利,我求求你,别坚持了,我跟你说过这不可能。”
“生命的浪潮把你席卷而去,这就是人生;我们既不能评论,也不理解,只能随波逐流。明天我就到了尼斯。”她走进厕所用温水洗一洗眼睛。她哆嗦着穿上了大衣。这真是命中注定。今晚只希望我在火车里入睡,否则我的到尼斯时就精疲力竭了。我希望他买到头等车厢,这将是我第一次坐头等车厢做一次长途旅行,等到那一天到来以后,事情的变化又会另我丝毫不感兴趣。现在她急欲要在了,因为最后的几秒钟似乎十分难以容忍。
“你拿加卢瓦怎么办?”她问。
加卢瓦向亨利订制了一副广告画,亨利画了,现在加卢瓦又不想要了。
“我不知道,”亨利回答。
他蜷缩在被子里,只能看见他的头发和一点耳朵。他用缓慢而无力的声音说:
“我真想一连睡它八天。”
“再见了,亲爱的,”露露说。
“再见。”
她向他俯下身子,稍微拉开被子,吻了吻他的前额。她站在门外站了许久,下不了决心把房门关上。过了一分钟,她转过头去猛力拉了一下门把手。她听见了砰的一声,以为自己要昏倒过去了,以前人家把第一铲泥土扔到她父亲的棺材上的时候,她就有同样的感受。
“亨利不够体贴。他应该起床一直送我到门口。我觉得如果是他把门关上,我就不会那么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