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顺着人行道,在一条相当热闹的街上走着。
伴随他的是一个逐渐提高的声音,和另一些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的声音。这些声音很有节奏地喊着:
“拉盖内西……拉盖内西……拉盖内西……”
皮埃尔走着,总是向前走着……但是,他的动作缓慢,而行人的动作迅速,匆忙,形成鲜明的对照。皮埃尔好象走起路来无声无息,有点象在梦里一样。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任何人看到他。
这样,两个行人相遇了;一个把手伸向另一个。皮埃尔以为这个手势是对他来的,也把手伸过去。但是,两个行人互相握了手,并且站在他面前闲聊起来。皮埃尔不得不绕过他们,继续走他的路。
他的脸上显出很开心的、无所谓的样子,这表明他认为这些人都有点粗野。
他又走了几步,一个看门人把一桶水朝房门前面泼出来,泼在皮埃尔的腿上。皮埃尔停下,看着他的裤子,裤子竟然完全是干的。皮埃尔愈来愈越来越感到奇怪,又开始走路。
他又听到一个喊声:
“拉盖内西……拉盖内西……拉盖内西……”
皮埃尔又走了几步,停在一个一边读报一边等公共汽车的老先生旁边。
与此同时,喊声突然停了。
皮埃尔对老先生说:
“对不起,先生……”
老先生没有抬头,继续读他的报,并微笑着。
“对不起,先生,”皮埃尔又说,“拉盖内西街在哪里?请您告诉我。”
公园的一角
夏娃刚刚停在一个少妇旁边。这个少妇坐在一条公用长凳上织毛衣,并用脚轻轻地晃动一辆小儿车。
夏娃和气地问:
“对不起,太太……拉盖内西街在哪儿?请您告诉我。”
少妇一儿没有听见,把腰弯向小儿车,开始说一些逗趣的傻话。这是大人对婴儿的惯用语言。
街道
老先生还在笑眯眯地读着他的报纸。皮埃尔稍微提高嗓门,解释道:
“我要去拉盖内西街赴约,但是,我不知道这条街在哪儿?”
老先生的眼睛不离报纸,笑得更厉害。这一次,皮埃尔逼近他的脸,看着他,问道:
“您觉得这也好笑吗?”
老先生笑得更厉害,皮埃尔提高嗓门重复说:
“老傻瓜!”
这时,一辆公共汽车过来,停在车站前。它的影子投在老先生身上,但没有投在皮埃尔的身上。皮埃尔依然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老先生笑眯眯地离开人行道,上了公共汽车,车开了。
皮埃尔目送着公共汽车的影子,再一次耸耸肩膀,又开始走路……
稍远处,当他走下人行道的时候,一条奇怪的、狭小的街道的入口突然出现在右边,这是一条荒凉而古怪的死胡同……在这条没有出口的胡同尽头,一小群人正在一座没有窗户的楼房正面排队。这是胡同里唯一的店铺,设在底层……胡同里其它地方空空如也。
皮埃尔走到马路中间,扭头朝右边瞧,瞧见一条小胡同。他放慢步子,最后站住了。他奇怪地凝视着静悄悄的小胡同。在他身后,小汽车、公共汽车、行人往来交错。他抬起头,凝视着一块路标牌子,上写:
“拉盖内西死胡同”
……于是,他慢慢走进灰色楼房的门面,向正在排队的一小群人走去。
公园
夏娃站在年轻的妈妈旁边,后者继续逗弄着她的婴儿。夏娃也微笑着,看着孩子。接着,她又问:
“那么,您不能告诉我拉盖内西街在哪儿吗?我知道我有一个约会,但是我不知道跟谁见面,也不知道我要给他说些什么……”
年轻母亲又开始说起她那一套可爱的傻话来:
“吉里,吉里,小米歇尔,谁是妈妈的小米歇尔?”
夏娃耸耸肩膀,继续走她的路……
她走出公园,下了人行道。突然,她眼前出现了一条狭窄的死胡同,胡同尽头,站着一小群人……她一时感到奇怪,观察着这条鸦雀无声的胡同。但是,就在她身后,有一个热热闹闹的公园。她也读着路标牌子上的字:
“拉盖内西死胡同”
拉盖内西死胡同
大约二十个人排成两排,在死胡同里的小店铺前面等着。这儿,老老少少、各种社会地位的人熙熙攘攘: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工人,一个老太太,一个穿着皮大衣的、非常漂亮的女人,一个穿着紧身衣裤的空中杂技演员,一个士兵,一个带着高顶礼帽的先生,一个留着胡须、摇头晃脑的小老头,两个穿着保安队制服的男子,还有一些别的人,而最后一个来者,就是皮埃尔·迪梅纳。
小店铺的正面和内部都是很暗的。外面没有任何字样。
几秒钟之后,随着一阵有点刺耳的铃声,店铺的门自己打开。队伍前面的第一个人走进店铺,门又立即轻轻地关上。
夏娃迈着机械的步子,沿着等待的纵队向前走去。队伍立即爆发出一阵喊声:
“排队!”
“这个女的,她是怎么回事?”
“岂有此理!”
“她并不比别人更急。”
“排队!排队!……”
夏娃站住,转过身子,笑着说:
“喂,你们看到我了吗?虽然你们不客气,但是,这仍然使我高兴。”
“我们当然看见您了,”一个肥胖的,气势汹汹的女人回答。“但是,没轮到您以前,不要往前挤。”
只有皮埃尔一言不发,他看着夏娃。
人们又听见铃响了,向前挪了一个位子。
夏娃驯服地回到后面,排在队尾。
皮埃尔看着夏娃走开了。他站在一个摇头晃脑的小老头旁边。铃又响了一次,门开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推挤着冲进小店铺。皮埃尔和小老头又前进了一步。
皮埃尔看着旁边的小老头,越看越生气,他终于忍不住了:
“您能安静一点吗?”皮埃尔狠狠地说。“您能不摇头晃脑吗?”
小老头还是不停地摇头,只是耸耸肩膀表示回答。
过了几秒钟,铃又响了,玻璃门独自打开。皮埃尔走进去。
门又自己关上。人们又前进了一步。
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皮埃尔认出了满是灰尘的柜台和书架。皮埃尔毫不犹豫地走向显然通往店铺后间的门……
店铺后面
关上门后,皮埃尔向房间里面走去。他向一位坐在办公桌前的夫人走了几步。一盏放在桌子上的油灯,给这个房间增添了一点光亮。这个房间,刚刚被罕见的阳光照得朦朦胧胧。阳光,是从面向内院的小窗子里射进来的。
墙上挂满了椭圆形的雕画、版画、油画,只要人们能认出来,画面上都是拉盖内西胡同的景物。
皮埃尔一直走到桌子前面,问:
“对不起,太太……我来会见的就是您吗?”
老太太神气十足,又胖又大,拿着她的有柄眼镜,坐在一本打开的大登记簿前面,登记簿上蜷卧着一只大黑猫。
她一边和蔼地微笑着,一边透过眼镜看着皮埃尔:
“是呀,先生。”
“那么,您能告诉瓦……”皮埃尔一边抚摸着那只猫,它伸着懒腰,靠着他身上蹭来蹭去,一边继续说:“我来这儿干什么吗?”
“雷居吕斯①,”老太太喝斥道,“让先生安静一点好吗?”
皮埃尔带着微笑,把猫抱在怀里。这时,老太太接着说:
“我不会留您很长时间,先生……我要您来,是为了办一个小小的身份手续。”
她查阅着她的打开的登记簿,说:
“您就叫皮埃尔·迪梅纳吗?”
皮埃尔吃了一惊,吞吞吐吐地说:
“是的,太太……但我……”
老太太安详地翻阅着登记簿。
“……哒、哒滴、滴、叨、嘟②……迪梅纳,在这儿,生于一九一二年,对吗?”
这时,皮埃尔被惊呆了;猫儿乘势爬上他的肩头。
“一九一二年六月,对……”
“您当过昂斯韦尔铸造厂的工头吗?”
“是的。”
“您是今天早晨十点三十五分被人打死的吗?”
这一次,皮埃尔朝前弯下腰,双手撑在桌边上,非常吃惊地盯着老太太。猫儿从他的肩膀上跳到登记簿上。
“我被打死了?”皮埃尔作出怀疑的样子,一字一板地问。
老太太和气地表示同意。于是,皮埃尔突然朝后一仰,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死了。”
突然,他收住笑容,差不多快活地问:
“但是,是谁把我打死的呢?”
“请稍微等一等……”
她用她的有柄眼镜赶走卧在登记簿上的猫。
“走开,雷居吕斯,你卧在杀人犯的名字上了。”
然后,老太太辨认着登记簿上的字样:
“在这儿,您是被吕西安·德尔热打死的。”
“啊!这个小混蛋!”皮埃尔简单地说。“那么,唉!他打中我了。”
“好极了!”老太太笑着说。“您打听消息真仔细。我想最好能把所有来的人的情况都谈得这么细,但是……”
“这些人对死亡感到苦恼吗?”
“有些人感到很悲伤……”
“我嘛,您知道,”皮埃尔解释道,“我身后空无一人,我是很平静的。”皮埃尔在房间里活跃地踱起步子,并补充说:
“此外,最重要的是,就是要办完咱们应该办的事。”
他向老太太转过来,老太太透过有柄眼镜怀疑地看着他。
“这是您的意见吗?”皮埃尔问。
“我嘛,您知道,”老太太说,“我只是个普通职员……”
接着,老太太朝皮埃尔翻着登记簿:
“……我只要您签一个字……”
皮埃尔一时不知所措。他终于朝桌子走去,拿起笔杆,签字。
“好啦……”老太太说,“现在,您才真正地死了。”
皮埃尔直起腰来,还是有点拘束。他放下笔杆,抚弄着猫儿,问:
“现在,我应该到哪儿去呢?”
老太太惊异地大量着皮埃尔:
“您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吧……”
但是,当皮埃尔将要从他进来时经过的门里出去时,老太太却给他指着旁边的另一个门:
“……不,从这儿出去。”
皮埃尔重新闭上门,与此同时,老太太对好她的有柄眼镜,查阅着登记簿,并且非常自然地做出拉绳子的姿势。远处,人们听见召唤下一个顾客的铃响了。
一条街道
一座又破又旧又肮脏的房子的小门。皮埃尔刚从里面出来。他辨别着方向,显出一副消磨时间的样子,双手插在衣袋里,走了几步。
二十米外,这条街道通向一条宽旷的交通要道。那里,各种车辆、行人往来如织,非常热闹。在这段短短的空地上,几个罕见的活人匆匆忙忙地来来往往,而十几个死人有的靠墙坐着,有的靠墙站着,有的一边懒洋洋地散步、一边浏览着橱窗。
两、三个昔日的死人,各自穿着他们时代的衣服,回头看着皮埃尔,小声议论着他。
街道和广场
皮埃尔慢慢地走着,一个老头的声音在他身后叫道:
“先生,欢迎您到我们中间来。”
皮埃尔回过头,看见一群穿着各朝各代、各色各样衣服的人:火枪手、浪漫主义者、现代人,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头戴三角帽、穿着十八世纪服装的老头子。老头子和气地问他:
“您是新来的吧?”
“是呀……您呢?”
老头子微笑着,指着他的服装说:
“我是1778年被吊死的。”
皮埃尔同情地倾听着这个悲惨的事件……
老头子继续说:
“这纯粹是一个司法方面的错误。况且,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您现在有什么明确的事情要做吗?”
看见皮埃尔惊奇的样子,他厌倦地补充说:
“好吧……回去看看您的妻子是哭您还是骗您,您的孩子们是否守护着您的遗体,他们以什么规格埋葬您……”
皮埃尔迅速打断他的话:
“不,不,我死了以后,一切都会非常顺利。”
“好极了。那么,您愿意要我给您作向导吗?”
“您太好了……”皮埃尔小声说。
但是,老头子已经拖着皮埃尔,肯定地说:
“不,不,这都是我的乐趣。等待新来的人、带他们熟悉他们的新情况,这是我们的习惯,也是一种消遣。”
两人走到街上一个角落,停住脚步。
皮埃尔感到好玩,看着前方。他把两只手插在衣袋里。
一群杂七杂八的人,在一个小广场上乱转。活人和死人交相混杂。
死人穿着各朝各代、有点破旧、有点褪色的衣服。
活人好象匆匆忙忙,而死人黯然神伤、有点害羞地走着、逛着。此外,大部分死人只是限于坐在或站在墙角里、橱窗前面以及门口。
“嗨!”皮埃尔惊叫起来,“人真多啊!”
“并不比平时多,”老绅士回答,“现在,只是因为您被登记了,您也能看见死人了。”
“怎样才能区别死人和活人呢?”
“这很简单:活人嘛……总是匆匆忙忙的。”
一个男人腋下挟着皮包,急急忙忙地走过去,老头子说:
“您瞧,这个人嘛……肯定是活人。”
这个人从很近的地方走过去了。的确,如果他也是死人的话,他大概听到了这段话。
皮埃尔愉快地目送着他。
老头子觉得,皮埃尔在练习区别活人和死人,他在这里面找到了一定的乐趣。他们越过了一个比他们走得慢的女人。这个女人的脸化着妆,裙子很短。皮埃尔打量着她,力图做出一个判断。这个女人好象没有看见他。皮埃尔回过头来,以询问的眼光看着老头子,并且谨慎地指了指这个女人。
老头子摇摇头:
“不对,不对,这是个活人。”
皮埃尔做出一个有点败兴的动作,这时,这个女人在一个急急忙忙的活男人跟前放慢了步子。
老头子发现皮埃尔有点懊丧。
“不要着急,”他说,“您很快就会学会了。”
他们继续走路,但是,他们很快就被一群迎面而来的人挡住了。
人群前头,走着一个样子呆头呆脑,腐败堕落的小个子男人,后面跟着他的一大群高贵的、雄纠纠的祖先,从十九世纪到中世纪的都有。所有这些人雍容华贵、身材高大。
这个高贵家族的活苗子停下步子,点一支烟。他的祖先们也在后面停下,非常留心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皮埃尔感到好笑,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这时什么把戏?”
他的这句冒失话刚出口,几个贵人就向他投来了恼怒的、惊骇的目光。
老头子小心谨慎地解释道:
“这是一个非常古老、非常高贵的家族。他们在跟踪他们的最末一个后代……”
“那么,”皮埃尔小声说,“他并不漂亮,他们大概不会以此为荣吧。他们为什么老跟着他?”
老头子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
“他们等他死了,好训斥他。”
但是,这个后生点着了烟,又开始神气十足地、傻里傻气地走路,他的所有的先人们跟在后面,用专注的、懊丧的目光看着他。
皮埃尔和老头子继续散步,穿过街道。
一辆小汽车相当快地开过来,老头子正好从车头前面通过,没有一点儿反应,但是皮埃尔猛地闪向一边。
老头子宽容地微笑着,凝视着皮埃尔:
“您会习惯的……您会习惯的……”
皮埃尔明白了,松了一口气,他也微笑着,继续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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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指的是皮埃尔的灵魂。此时,它已经逸出体外。
②此处的夏娃,即夏娃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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