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敖德萨街的街头,离一盏路灯不远,我等待着。两个女人走了过来,她们互相挽着臂膀,金头发的那个说:
“他们把毯子挂在所有的窗口上,当地的贵人都来当配角了。”
“他们变成穷鬼了吗?”另一个问。
“为了每天有五个路易的收入,一个人是不必变成穷鬼才接受这种工作的。”
“五个路易!”栗色头发的那个惊异地说。她在走过我的身边时又加上一句:“而且我想他们能够穿上他们祖先的服装,一定觉得很好玩。”
她们走远了。我觉得冷,可是我大量的流汗。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有三个男人走过来;我让他们走了过去,因为我需要的六个人。左边的那个望了我一眼,啧了一下舌头。我挪开了眼睛。
到了七点零五分,有相距很近的两簇人从埃德加-基尼大街转出来。在前面的是一男一女和两个孩子。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三个老妇人。我走上前一步。那个女人似乎正在发怒,她摇动着小孩的臂膀。那个男子用沉闷的声调说:
“这个饿鬼,他也很使人讨厌。”
我心跳得那么厉害,使得我的两条臂膀疼痛起来。我走上前,站在他们面前,一动也不动。我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在枪机周围是软绵绵的。
“对不起,”那个男子一边说一边推开我。我记起我把房门关上了,这使我心里感到烦躁,因为我不得不浪费一些宝贵的时间去开门。那班人走过去了。我转过身来,机械地跟着他们走。可是我再也没有向他们开枪的意思了。他们消失在街上的人堆里。我靠在墙上。我听见了八点和九点的钟声。我不住反复地对自己说:“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所有这些‘已经死掉’的人呢?”我真想笑。一条狗走过来嗅我的脚。
等到那个胖子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跳起来,我紧跟着他走过去。我看见他的在圆顶硬毡帽和大衣领口之间的红色颈背上的皱褶。他走路时身体有点摇晃,呼吸猛烈有声,他的身体仿佛很结实。我拿出手枪,手枪冰冷而闪耀发光,使我觉得很讨厌,我不十分记得清楚我应该怎样使用它。我一忽儿望着手枪,一忽儿望着那个胖子的颈背。他的颈背的皱褶在向我微笑,仿佛一张带着微笑和苦闷的嘴巴。我问我自己要不要把手枪扔到阴沟里去。
突然间那个家伙转过身来,很气恼地望着我。我后退了一步。
“我想……请问……您……”
他不象在听我的话,他注视着我的手。我费了很大劲把话说完:
“您能够告诉我快乐街在哪儿吗?”
他的脸很胖,他的嘴唇在哆嗦。他没有说什么,只伸出手来指了指。我又后退了一步,我对他说:
“我想……”
在这一刹那间我‘知道’我就要开始尖叫,我不愿意。我向他的肚子放了三枪。他很笨拙地倒下去,双膝着地,脑袋倒在左肩上。
“混蛋,”我对他说,“大混蛋!”
我逃走了。我听见他咳嗽的声音。我也听见我的背后有叫喊和奔跑的声音。有人问:“什么事?他们打架了吗?”然后紧接着就有人叫喊:“抓凶手啊!抓凶手啊!”我并不认为这些喊声和我有关。可是我觉得这些喊声凄厉可怕,就像我在儿童时代听见的救火车的警报声一样。凄厉可怕,也有点可笑。我尽两腿的能力奔跑。
不过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没有沿着敖德萨街直上到达埃德加-基尼大街,我却从相反方向沿着敖德萨街到蒙派纳思街去了。等到我发觉这个错误,已经迟了,我已经走进了人群中间,许多惊异的面孔转过来望着我(我记得一个粉抹得十分浓厚的女人的面孔,她戴着一顶有一根羽饰绿色帽子),我听见敖德萨街的那班蠢材在我背后高喊抓凶手。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这时候我狂乱起来,我不愿意被这些人窒息而死。我又放了两枪。人们尖声叫喊而且向两旁让开。我奔进了一间咖啡馆。顾客见我走过都站了起来,可是他们并没有试图逮捕我,我穿越过整间咖啡馆一直走进厕所里把门关起来。我的手枪里还剩下一颗子弹。
一分钟过去了。我的呼吸急促,不住地喘气。周围笼罩着一种特殊的静寂,仿佛人们有意沉默一般。我举起手枪对着我的眼睛,我看见了它的黑色的小圆洞,子弹就要从这个小洞里射出来,弹药要烧毁我的面孔,我又把手枪放下。我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近来;他们的人数一定相当多,从脚底和地板摩擦的声音就可以听出来。他们低声说了一些话,然后又沉寂下来。我却一直在喘气,我想他们在板壁的那边是听得见我喘气的。有一个人轻轻地走上前,扳了扳门的把手。他大概紧贴在旁边的墙上以躲避我的子弹。我倒真想放枪——可是最后一颗子弹是留给我自己的。
“他们等待些什么?”我自己在想。“如果他们撞门,他们‘马上’就会把门撞破,那么我就没有时间来自杀,而他们也能够活捉我了。”可是他们并不着忙,他们让我有充分的时间来死。这班混蛋,他们害怕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高声说:
“喂,开门,我们不会难为你的。”
沉默了一阵,那个声音又说:
“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是不可能逃走的了。”
我没有回答,我一直在喘气。为着鼓励我自己开枪,我对自己说:“假使他们逮住了我,他们会殴打我,打落我的牙齿,也许还会挖掉我的一只眼睛。”我很想知道那个胖子是否死掉了。也许我只把他打伤了……他们在准备什么,他们在地板上拖着一件沉重的东西吗?我赶快把手枪的枪管放进嘴里,我狠狠地咬着枪管。可是我不能放枪,连把手指放在扳机上也不能。周围一切复归寂静。
于是我扔掉了手枪,我给他们开了门。
(郑永慧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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