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库兹马·萨姆索诺夫
格鲁申卡飞进新生活里去的时候,嘱咐阿辽沙向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转致最后的问候,并且请他一辈子记住她的一小时的爱,但对她的事还一点也不知道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那时候也正处于非常纷扰和忙乱的状态。最近两天,他的心情是那样难以形容,正象他以后自己所说的,简直差一点要得脑炎。阿辽沙昨天早晨没找到他,伊凡哥哥当天也没有能够和他在酒店里相见。他所住的小房子的房东严守他的命令,对谁也不说他的行踪。在这两天以内,他真是四面八方到处乱跑,象后来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和他的命运奋斗,拯救自己”,甚至还出城去办一桩急事有几小时之久,虽然他怕离城一步,一分钟也不敢放松对格鲁申卡的监视。这一切以后都会在文件形式下非常详细地弄清楚的,目前我们只想具体地把那个突然出现在他命运中的可怕的惨剧的前两天,他一生中最可痛心的两天中最必要的一些事情先说一说。格鲁申卡确曾诚恳而真挚地爱过他一小时,这是事实,但与此同时,她有时折磨起他来也简直是十分残忍而不加怜悯的。最糟的是他一点也无法摸透她的真正心意,用软骗硬逼的办法都办不到:她不但决不会上勾,反而只会生气,完全不理他,这一点他当然是很明白的。他当时很正确地猜想到她自己也正处在某种内心斗争中,处于一种异常游移不决的心情下,想下某种决心,却始终拿不定主意。因此他不无相当理由地怀着战栗的心情猜到,有的时候她对他和他的热恋简直感到憎恨。事实也许就是这样,但是格鲁申卡究竟为着什么而烦恼,他却始终还是不曾理解。就他自己来说,他所苦恼的全部问题仅仅只在于:“究竟是他米卡中选呢,还是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谈到这里,必须顺便说明一个肯定的事实:他完全深信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定会向格鲁申卡提议(说不定已经提议)和她正式结婚的,他决不认为这老色鬼会当真指望只花三千卢布了事。这个结论,是米卡因为深知格鲁申卡和她的性格才得出来的。正因为这样,所以他有时会觉得格鲁申卡的全部痛苦和迟疑不决的心情只是由于她不知道应该选择谁,谁对于她比较更有利。至于那位“军官”,也就是格鲁申卡一生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快要回来,她正怀着十二分激动和恐惧的心情在等待着他的来临,说来奇怪,他在那些日子里竟连想也没有想到。固然,格鲁申卡最近几天对他绝口不谈这件事。但是她在一个月以前曾接到她那位以前的勾引者一封信,这是他听她亲口说起过的,而且也多少知道了些信中的内容。格鲁申卡当时在气头上,曾把这封信给他看。但是使她惊讶的是他对于这封信几乎毫不加以重视。很难解释为什么:也许就因为他为了这个女人和亲生父亲争锋,这件事的丑恶和可怕已把他完全压倒,使他简直不能设想有比这再可怕、更危险的事情了,至少在当时来说是如此。对于失踪五年以后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钻出来的未婚夫,他甚至根本不相信,尤其不相信他很快就会来。而且在米卡看到的那位“军官”的第一封信上,关于这位新情敌回来的话写得也很不明确:这封信通篇很模糊,很浮夸,尽是些多情善感的话。应该说明的是,那一次格鲁申卡把那封信的最后几行字掩住了没给他看,在那几行字里关于回来的话就说得比较确定些。再说米卡事后还记得,当时似乎看到格鲁申卡自己的脸上也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骄傲的看不起西伯利亚来的那封信的意思。以后,格鲁申卡关于和这新情敌进一步联系的一切情节,就再也没有对米卡提起过。因此他渐渐地甚至完全忘却了这位军官。他心里只是想,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有什么变化,他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正在临近的最后冲突的时刻实在太近了,因此一定会比其他一切都更早地弄个水落石出。他战战兢兢地随时都在期待着格鲁申卡的决定,而且一直相信这个决定一定会心血来潮地突然作出。她会忽然对他说:“你把我拿去吧,我永远属于你了。”于是一切都会了结:他会一把抓住她,立刻带她到天涯海角。立刻带走,越远越好,即使不是天涯海角,也要到俄罗斯的尽头,和她在那里结了婚,incognito①地安居下来,让任何人,无论是这里的人也好,那里的人也好,或者任何别的地方的人也好,都从此不再知道他们的踪迹。到了那时候,啊,那时候,就会立即开始过崭新的生活!关于这不同的、革新的、“善良”的生活,(“一定要善良的,一定要善良的!”)他时时刻刻疯狂地幻想着。他渴望这样的复活和革新。他以往出于自己的意志而陷进去的这个污秽的泥沼,使他感到实在再也无法忍受。和很多处于这种境况的人一样,他最相信环境的变更:只要不是这些人,只要不是这个环境,只要脱离这个可诅咒的地方,一切就可以复活,一切就可以重新做起!这是他所深信的,这是他日夜向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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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意大利语:隐姓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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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只是问题的第一种解决方式,也就是圆满的解决方式。也还有另一种解决方式,那就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结局了。她会忽然对他说:“你走吧,我已经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商量好了,我要嫁给他,不需要你了,”到了那时候,……到了那时候,……但米卡并不知道到了那时候将怎么办,直到最后的一刻他还不知道,这是该替他说句老实话的。他并没有确定的打算,也并没有想到要犯罪。他只是在那里监视,侦探,自己苦恼,但又始终只指望着自己的命运能得到第一种圆满的结局。他甚至赶走了一切别的念头。然而这里又开始碰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桩糟心事,出现了另外一个枝节的,却也是事关重大而又无法解决的新问题。
假使她对他说:“我是你的,你把我带走吧”,那么他将怎样把她带走呢?他哪里有钱,有必要的用费呢?多少年来一直不断地从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所给的那笔钱中陆续支给的生活用款恰巧在这时候全部支完了。自然格鲁申卡有钱,但是米卡在这个问题上却忽然发起可怕的骄傲脾气来:他要自己把她带走,用自己的钱和她开始过新的生活,而不愿意用她的钱;他甚至想也不愿意想他会用她的钱,一想到这里就感到苦恼而不是滋味。我在这里不想去渲染这件事,也不想去分析它,而只是指出,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就是这样。这甚至也说不定完全是由于他偷用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钱,间接而且似乎下意识地感到良心上的隐痛所致:“已经在一个女人面前做了坏蛋,立刻又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做坏蛋,”他当时想,这是他以后自己承认的,“而且格鲁申卡如果知道了,也是不会再要这样的坏蛋的。”那么究竟到哪里去筹这笔款子,从哪里去弄到这笔倒楣的钱呢?要不然,一切都将落空,什么也办不成,“仅仅因为没有钱,唉,真是丢脸呀!”
我得先说两句:问题正在于他也许知道从哪里去弄这笔钱,也许知道这钱正在什么地方现成地放着。这里我不想说得更详细了,因为以后一切都自然会弄明白的。但他的主要为难处究竟在哪里,这一点我还是要交代一下,虽然也许不见得能交代得很清楚:为了取用这笔正在什么地方现成放着的款子,为了有权去取用它,必须先把三千卢布还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要不然,“我就成了一个扒手,坏蛋,而我是不愿意作为一个坏蛋去开始新的生活的。”米卡下了这样的决心。因此,他决心在必要的时候闹它个天翻地覆,无论如何也一定要首先把三千卢布归还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他下这个决心的最后过程,——就这么说吧,是发生在他生活中的最近几个小时以内,那就是两天以前的晚上,在格鲁申卡侮辱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以后,他在大路上最后一次和阿辽沙相遇的时候;当时米卡听了阿辽沙对他讲述这件事,就承认他自己是一个坏蛋,还嘱咐后者把这话转告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听,“假如这能使她多少轻松些的话”。就在当天夜里,他和兄弟分手以后,他在疯狂的心情下简直觉得他甚至情愿“杀人越货,也必须偿还卡捷琳娜的债”。“我宁愿在被图财害命的人面前成为凶手和强盗,宁愿使众人把我看作这种人,宁愿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也不愿让卡捷琳娜有权说我对她变心,偷她的钱,却用她的钱同格鲁申卡一起逃跑去过善良的生活!决不能这样!”米卡咬着牙自己对自己这样说,有时候真的感到自己这样下去一定要得脑炎了。但是他却还是继续在那里内心斗争着。……
说来奇怪:从表面看来,一旦做出这样的决定,他除掉得到失望以外,就再不会得到别的了;因为一下子从哪儿去弄这么大一笔钱呢,更何况是象他这样的穷光蛋?然而当时他却始终指望着他可以弄到这三千卢布,以为这笔款子会自己跑到或者飞到他手里来,甚至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不过,所有象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这样的人本来也都这样,因为他们一辈子只会白白花钱,挥霍遗产,而对于怎样才能赚到钱,是一窍不通的。前天他和阿辽沙分手以后,他的脑海里立刻涌出了一大堆想入非非的念头,把他的头脑全搅乱了。结果是他首先第一步就采取了一个最最离奇的步骤。的确,也许这类人处于这样的境遇之下,恰恰会觉得最不可能、最不实际的步骤反而是必须首先去做,而且可以得出结果的。他忽然决定到格鲁申卡的保护人——商人萨姆索诺夫那里去,对他提出一个“计划”,而且就凭这个“计划”从他那里弄到全部所需的款项;从生意的观点来看,他对于自己的这个计划是毫不怀疑的,只担心萨姆索诺夫如果不愿意单从生意方面着想,对于他的举动不知会有怎样的看法。米卡虽然和这个商人见过面,却和他并不熟识,甚至一次也没有交谈过。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甚至早就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这个老荒唐鬼眼下已经奄奄一息,假使格鲁申卡想自己设法安排一种体面的生活,嫁给一个“靠得住的男子”,也许现在他是一点也不会反对的。不但不会反对,反而自己也希望这样,而且如果有合适的机会,还会亲自加以促成。不知是根据某种传言呢,还是根据格鲁申卡某句话的流露,他还断定老人也许情愿他娶格鲁申卡,而不愿意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娶她。也许,读这部小说的许多读者会以为希冀这样的帮助,打算——这样说吧,从对方的保护人手里赢得自己的新娘,这在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来说,未免是太粗鲁太不择手段了。对于这一点,我只能说在米卡看来,格鲁申卡过去的一切已经完全过去了。他对这种过去抱着无限同情,并且以他烈火般的爽快脾气决定,只要格鲁申卡一旦对他说她爱他,而且准备嫁给他,那就立刻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格鲁申卡,而同时也就会出现一个崭新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再不犯任何罪恶,只准备做种种善行:他们两人将互相饶恕,开始过全新的生活。至于库兹马·萨姆索诺夫这人,他把他看作是格鲁申卡过去一段已经完结的经历中对她发生过不幸影响的人,她从来没有爱过他,而且主要的是他自己现在已成为“过去”的人物,已经完结,因此也象其他事物一样现在已不再存在了。更何况米卡现在甚至都无法把他当作一个人看待,因为城里大家全知道他只是一个浑身是病的废物,和格鲁申卡保持着可以说是父女般的关系,已经和以前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而且早已如此,差不多已有一年了。总之,米卡在这方面有许多憨厚的地方,因为他虽有不检的行为,却还是一个十分憨厚的人。正是出于这种憨厚,他竟深信老库兹马在快要爬进棺材的时候,会为了他和格鲁申卡的那段往事而感到诚恳的忏悔,因而现在作为保护人和朋友,再没有比这位无害的老人对她更忠实的了。
米卡和阿辽沙在野外谈话以后,几乎整夜没有睡,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光景就到萨姆索诺夫家去求见。这是一所很大的两层楼房,十分陈旧,显得阴郁,院里有些附属建筑物,有一所厢房。楼下住着萨姆索诺夫的两个已成婚的儿子和他们的家眷,他的老姐姐和一个没有出阁的女儿。厢房里住着他的两个伙计,其中一人的家庭也是人口繁多的。子孙和伙计们所住的房屋很拥挤,可是老人独自占了整个楼上的房间,连服侍他的女儿也不放进去住,她只好在一定的时间里,或者在他不定时的召唤下,一趟趟地从楼下跑到楼上,虽然她早已长期害着气喘病。楼上有许多堂皇的大房间,里面全是商人式的旧陈设,靠墙都单调地摆着一长排一长排笨重的安乐椅和红木椅,头上是蒙着布套的水晶挂灯,墙间嵌着阴暗的玻璃镜子。这些房间全是空的,没有人住,因为这多病的老人只躲在一间小屋里面,——那是一间远在一角的小卧房,由一个包着头巾的老女仆和一个平时总坐在外屋的矮橱柜上伺候着的“小鬼”服侍他。老人因为腿肿几乎完全不能行走,只是偶尔从皮圈椅上站起来,由老太婆架着他的胳膊,领他在屋里走一两圈。他甚至对这老太婆也极严厉,而且不大说话。当仆人通报“上尉”前来拜访他时,他立刻吩咐回绝。但是米卡坚持要见,因而又再次去通报。库兹马·库兹米奇详细盘问小鬼:他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喝醉了酒?有没有撒泼胡闹?得到的回答是:“人倒挺清醒,就是不肯走。”老人又吩咐出去回绝不见。米卡早就料到这一层,身边特地揣着纸张和铅笔,这时就在一张小纸片上整整齐齐地写了一行字:“为了和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密切有关的极重要的事请见”,由仆人把这张纸送给老人。老人思索了一会,吩咐小鬼领客人到大厅里去,还打发老太婆下楼叫他的小儿子立刻上来。这小儿子足有两俄尺十二俄寸高,力气极大,脸剃得光光的,一身德国式的服饰打扮(萨姆索诺夫自己却穿着俄罗斯式的长褂子,还留着胡须),他毫无二话地立刻就来了。他们大家在父亲面前都是战战兢兢的。父亲把这个大汉子叫了上来,倒并不是惧怕上尉,他不是胆小的人,只是预防万一有什么情况,可以有一个见证人在场。终于,他由小儿子和那个小鬼扶着,走进大厅里来。可想而知,他也感到了相当强烈的好奇。米卡在那里等候着的大厅宽大而阴郁,使人心情烦闷,窗子有上下两排,墙壁是假大理石的,有三架水晶大挂灯,全蒙着布套。米卡坐在门旁一张小椅子上,怀着神经质的焦躁不安心情等待着决定他的命运。等到老人刚从对面的门里走出来,离米卡的椅子距离还有十俄丈时,米卡就突然跳起来,用一步跨出一俄尺远的坚定的军人式步伐迎上前去。米卡穿得很体面,常礼服的纽子扣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圆筒礼帽,还戴着黑手套,和三天以前在修道院长老那里,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和兄弟们相见的时候一模一样。老人站在那里,用傲慢而严厉的神情等待着他。米卡立刻感到在他走过去的时候,老人对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近来浮肿得十分厉害的库兹马·库兹米奇的脸也使米卡吃了一大惊:本来很肥厚的下唇现在好象成了一块搭拉着的煎饼。他神气活现地默默对客人鞠躬,手指着长沙发旁边的圈椅请米卡坐下,自己却倚着儿子的手,一面发出痛苦的呻吟,一面慢吞吞地坐到米卡对面的沙发上。米卡看到他那种痛苦费力的样子,心里立刻为眼前自己在这位被他所打扰的庄重人物面前的猥琐渺小,感到懊悔和由衷的惭愧之情。
“先生,您有什么贵干?”老人坐下以后慢吞吞地说,字音清晰,态度既严厉又客气。
米卡哆嗦了一下,刚想跳起来,但又坐定了。接着就立刻大声说了起来,说得匆促而带神经质,指手画脚,露出一副疯狂的神气。显然这人已被逼到了绝境,走投无路,正在寻找最后一根稻草,如果寻不到,就只好立刻跳到水里沉没了事。大概,老人一下子就已看透了这个情况,尽管他的脸上仍旧冷冰冰地不动声色,象个木头人一样。
“尊贵的库兹马·库兹米奇大概已经多次听到过我同家父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之间发生的争执,他剥夺了我母亲留下给我的遗产,……全城都已经在喋喋不休谈论这件事情,……因为这里的人净爱谈些他们不应该谈论的事情。……而且您也可能听格鲁申卡说起过,……对不住:我是说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我最敬爱的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米卡这样开始说起来,头几句话没说完就接不下去了。但我们不打算在这里逐句介绍他的原话,只想谈谈它的梗概。据说问题是这样的:米卡在三个月以前,就有意去咨询过一位省城里的律师(他用的是“有意”,而不是“特地”),“那是一位有名的律师,巴维尔·巴夫洛维奇·柯尔涅波洛多夫,您大概听说过吧,库兹马·库兹米奇?宽宽的额头,几乎有政治家的头脑,……他也认识您的,……很夸奖您……”米卡第二次又接不下去了。但是他并没因此而住口,他立刻跳了过去,竭力继续说下去。这位柯尔涅波洛多夫先生在详细盘问并研究了米卡所能提出的各项文件以后(关于文件的话米卡说得很含糊,还特别匆忙),认为契尔马什涅庄园本来是母亲遗给他的,的确可以提出诉讼,使这老恶棍毫无办法,……“因为世上没有打不开的门,法律永远知道怎么去找漏洞。”总而言之,还可以希望要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补付六千卢布,甚至是七千,因为契尔马什涅不管怎么说至少总值两万五,也许是两万八,“甚至值三万,三万,库兹马·库兹米奇,但是您想想看,我从这个残忍的人手里拿到的竟还不到一万七!……”当时我——米卡——把这件事暂时搁下了,因为我不懂法律,可来到这里以后,却被他提出的反控弄糊涂了(说到这里,米卡又弄乱了,又跳了好几句),所以,尊贵的库兹马·库兹米奇,可否请您接受我对于这恶徒的一切权利,您只要给我三千卢布就行。……您这样做,决不会吃亏的,我可以用名誉来担保,恰恰相反,您可以用三千赚到六七千。……主要的是这一切“最好在今天”就了结。“我可以到公证人那里去,或是用别的什么办法。……总而言之,您要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要我立什么文书我就立什么文书,我也可以在随便什么文件上签字,……我们现在就可以立一个字据,如果可能的话,只要有可能的话,最好今天早晨就立。……最好请您当时就把那三千卢布付给我,……因为这城里还有谁比您更有钱呢。……而且这样一来,您还救了我,免得……总而言之,救了我这个可怜的傻瓜,使我可以去做一件最最高尚的事,一件可以说是非常崇高的事,……因为我对于一位太太怀有极高尚的感情,这位太太是您所深知,而且象慈父那样照顾着的。如果不是象慈父那样,我也不会到这里来了。而且,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这里面是三个脑袋顶了牛了,因为命运是可怕的东西,库兹马·库兹米奇!面对现实,库兹马·库兹米奇,只能面对现实!既然您早就应该除外,所以按我的说法,现在只剩下两个脑袋了,也许我说得太赤裸些,可是我不是文学家。那就是说一个是我的脑袋,另一个是那个恶棍的。现在请您选择吧:是选择我,还是选中一个恶棍?现在一切都掌握在您的手里了,——三个人的命运,只能有两个人能得到幸福。……对不住,我越说越糊涂了,但是您会明白的,……我从您的可敬的眼睛里,看出您已经明白了。……要是不明白,我今天就只好投河了!就是这样!”
米卡用“就是这样”这几个字中止了他的离奇的话,跳起身来,等候着对他这个愚蠢的建议的回答。说完最后的一句,他忽然失望地感到一切都弄糟了,主要的是他说了一大堆可怕的废话。“真奇怪,到这里来的时候,一切好象很有道理,现在听来竟都象是胡说八道!”他的失望的头脑里突然掠过这个念头。在他说话的整个时间里,老人一直一动不动地坐着,瞧着他,眼睛里露出冷冰冰的神情。但让他急迫地等待了一会儿以后,库兹马·库兹米奇终于用极坚决而冷淡的语气说道:
“对不起,我们不做这类生意。”
米卡忽然感到他的两腿发软了。
“叫我现在怎么办,库兹马·库兹米奇?”他喃喃地说,脸上露出苦笑。“我现在完了,您明白吗?”
“对不起……”
米卡一直站在那里,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忽然他觉察到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某种神色,他哆嗦了一下。
“您瞧,先生,这一类生意我们做不来,”老人慢吞吞地说,“要打官司,请律师,麻烦透了!如果您愿意,这里倒有一个人,您可以找他去。……”
“我的天!这人是谁呀?……您真是救了我的命,库兹马·库兹米奇。”米卡口齿不清地连忙说。
“他不是本地人,现在也不在这里。他是个庄稼人出身,经营着木材生意,外号人称‘猎狗’。他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接洽买你们契尔马什涅的树林子的事已经有一年了,两方面价钱总是谈不妥,也许您听说了吧。他现在恰巧又来了,住在伊利英斯克村的神父家里,离伏洛维耶驿站大概有十二俄里。他为了树林子的事也写过信给我,和我商量。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想亲自去找他。假使您赶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前面,把您刚才对我说的那件事向猎狗提出来,那么说不定他……”
“好主意!”米卡兴高采烈地打断他的话,“就是他,这对他正合适!他正在那里讨价还价,向他要的价钱很高,可现在那片地产的文书突然到了他手里,哈,哈,哈!”米卡忽然发出短促的干笑声,来得那么突然,甚至把萨姆索诺夫吓得脑袋一哆嗦。
“叫我怎么感谢您,库兹马·库兹米奇。”米卡满腔热情地说。
“没有什么。”萨姆索诺夫低下头来。
“但是您不知道,您真是救了我,哦,是一种预感使我跑来找您的。……好吧,我就去找那个神父!”
“用不着道谢的。”
“我要马上飞也似的赶去。我太让您劳神了。我一辈子忘不了,这是我作为一个俄国人对您说的,库兹马·库兹米奇,俄国人!”
“好吧。”
米卡抓住老人的手,正准备紧紧握它,但是老人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一种恶狠狠的神色。米卡连忙缩回手来,但立刻又责备自己多疑。“这是因为他累了。……”他的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想法。
“为了她,为了她,库兹马·库兹米奇!您明白,这是为了她!”他忽然响彻整个大厅地嚷了一声,鞠了一躬,猛然转过身去,仍旧用一步跨出一俄尺远的大步子,头也不回地迅速走出门去。他高兴得浑身哆嗦。“眼看正要走到绝路的时候,忽然竟会有一个守护天使来搭救了我!”他的脑际掠过这个念头。“这真是位极高尚的老人,多么有气派!既然是象他那样的事业家指出的道路,那么……那么自然是一定会成功的了。现在马上就赶去。不到夜里就可以回来,哪怕要到深夜才能回来,但事情是一定能办妥的了。难道老人还能和我开玩笑么?”米卡在走回寓所去的路上这样嚷着,他的脑子里自然只会有这样的想法:要么这是一个精明的事业家的精明的劝告,——他是明白生意经,深知这位猎狗先生(真是奇怪的姓名!)的为人的。要么,要么就是老人对他开玩笑!可惜,他后面那个念头恰恰是正确的!事后很久,在惨剧已经发生了以后,萨姆索诺夫老头子笑着自己承认,他当时是和“上尉”开了个玩笑。他是个冷酷、恶毒、好嘲弄人的人,而且还有着病态的爱跟人作对的脾气。老人当时的动机究竟是因为看到上尉的一团高兴(因为这个“放荡鬼”竟会愚蠢地深信萨姆索诺夫会被他那荒唐的“计划”骗上勾),还是因为为格鲁申卡而发的醋劲(这“臭要饭的”居然会跑上门来,用她的名义,拿出荒唐的计划来要钱),我不知道;但是在米卡站在他前面,感到两腿发软,并且无意义地叫出“完了”的时候,——就在这个时候,老人怀着无比的恶意瞧着他,起了要和他开个玩笑的念头。米卡出去后,库兹马·库兹米奇气得面色发白,叫儿子吩咐下去,以后再不许这臭要饭的进来,连院子里也不许放进来,否则的话……
他没有说完他恐吓的话,但是连看惯他发怒的儿子都吓得打了个哆嗦。事后老人甚至整整有一个小时,气得浑身发抖,到了早上便发了病,不得不请医生来诊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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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猎狗
他必须坐马车赶去,可是就连雇马车的钱也毫无着落,一共只有两个二十戈比的硬币,过了多年舒适的生活以后,如今剩下来的竟然就只这么一点点了!不过他家里还放着一只早就不走了的旧银表。他连忙拿起它,送到一个在市场上开小钟表铺的犹太钟表匠那里。那钟表匠买了下来,给了他六个卢布。“连这也是出乎意外的!”兴高采烈的米卡喊了起来(他一直怀着兴高采烈的心情),拿起六个卢布,就跑回家去了。回家后他又向房东借了三个卢布凑凑数。房东们是那么喜欢他,所以他们尽管拿出来的是自己最后仅有的几文钱,还是很情愿地借给了他。正在兴高采烈心情下的米卡当时就坦白告诉了他们自己的命运即将决定,还详细地,自然是非常匆忙地把刚刚他向萨姆索诺夫提出的几乎整个“计划”都讲给他们听,又说菩萨姆索诺夫最后怎样劝告,他的未来的希望怎样等等的话。他以前也常把他的许多秘密告诉房东们,所以他们拿他当自己人看待,完全不把他看作是一位骄傲的老爷。这样,米卡一共凑了九个卢布,就打发人去雇驿站的马车到伏洛维耶车站。但正因为这样,就显示出而且使人记住了这样一件事实,那就是:“在某一个事件发生的前夜,正午的时候,米卡身边一个小钱也没有,为了等钱用,曾卖去了表,向房东借了三个卢布,而这一切都有证人在场。”
我预先把这事实指出来,以后大家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米卡坐马车赶到伏洛维耶车站去的时候,虽然满心高兴地预感到他终于可以解决“这一切难题”了,但是他还是心惊胆战地担心着:此刻他不在跟前的时候,不知格鲁申卡会不会出什么事情?比如说,会不会恰巧在今天终于下决心去见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正因为这样,所以他动身的时候没有对她说,并且吩咐房东们如果有人来找他,无论如何不要说出他到哪里去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他一面在车上颠簸着,一面反复这样说,“也许最好把这猎狗拖到这里来,……以便办完手续。……”米卡提心吊胆地这样幻想着,但可惜他的幻想是注定了不能照他的“计划”实现的。
首先,他离开伏洛维耶车站走上村道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那段路也不是十二俄里,而是十八俄里。其次,伊利英斯克的神父有事到邻村去了,他没有遇到。在米卡坐了原来的马车,由已经十分疲乏的马拉着动身到邻村去找他的时候,夜幕差不多已经降临了。那个神父是个矮小羞怯,面貌和蔼的人,立刻向他说明这位猎狗先生虽然最初住在他家里,但是现在已经到苏霍伊村去了。他在那里也要谈一片林子的生意,所以今天就留宿在看林人的茅舍里。米卡再三请求他立刻领他到猎狗那里去,就算是“救他一命”。神父虽然起初有点犹豫不决,可是后来终于答应领他到苏霍伊村去,显然是产生了好奇心。但倒霉的是神父竟劝他“走几步路”到那儿去,因为总共只有一俄里“多一点点”。米卡自然同意,就迈开每步一俄尺的步伐走起来,弄得可怜的神父几乎不得不一路小跑跟在他后面。这是个年纪还不算老,举止却十分谨慎的人。但米卡向他也立刻讲起自己的计划来,热烈而且神经质地请他出主意应该怎样和猎狗进行交涉,并且一路上说个不完。神父注意地听着,却不大出什么主意。对于米卡的问话,他只含含糊糊地回答些“我不知道,唉,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等等的话。米卡提到他和父亲为遗产闹意见的时候,神父甚至害怕起来,因为他似乎有一些依赖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地方。他还惊奇地问他为什么把这个做木材生意的庄稼人郭尔斯特金叫做猎狗,并且当时就殷勤地告诫米卡说,即使他真是猎狗,也不能管他叫猎狗,因为他听到这个称号会非常生气,所以必须叫他郭尔斯特金,“要不然,您和他会什么也谈不成,他会连听也不想听的。”神父最后这样说。米卡顿时怔了一下,说这是萨姆索诺夫自己这样称呼他的。神父一听到这个缘由,就立刻岔开话头不说下去了,尽管他本来应当当时就把心里猜想的话对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说出来,这就是:既然萨姆索诺夫自己打发他来找这个农民,却又教他称他为猎狗,那会不会是出于某种动机在有意跟他开玩笑,这里面是不是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但是米卡没有工夫考虑“这种细节”。他忙着赶路,大踏步地走着,直等走到苏霍伊村的时候才明白他们准走了不止一俄里,一俄里半,而是足有三俄里路,这使他心里很恼火,但是忍耐住了。他们走进了一所农舍,看林人,神父的朋友,占了农舍的一半地方,郭尔斯特金则隔着过道,住在比较洁净的另一半。大家走进这比较洁净的农舍,点着了一支牛油蜡烛。屋里的火炉烧得很旺。一张松木桌子上放着已经熄灭了的茶炊,旁边还有一个放着几只杯子的茶盘,一个喝光了的罗姆酒瓶子。以及一瓶还没有完全喝光的伏特加酒,和吃剩下来的白面面包。那个屋里的住客自己正叉手伸脚地躺在一张长凳上,把短大衣揉成一团枕在头下作为枕头,睡得鼾声如雷。米卡十分为难地站着。“自然应该把他唤醒过来,我的事情非常紧要,我很忙,今天就忙着要赶回去的。”米卡着急了。但是神父和看林人默默地站着,不表示意见。米卡走近前去,自己去唤醒他,但费了很大劲,睡觉的人却一直不醒。“他喝醉了,”米卡断定说,“可是叫我怎么办,天哪,叫我怎么办!”他忽然急不可耐地开始拉睡觉的人的手脚,抓他的头,把他架起来,让他坐在一张长椅上。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所得的结果只是使那人含糊地嘟囔着,口齿不清地大声骂起人来。
“不行,你还是等一等吧,”神父终于开了口,“他好象实在醒不过来了。”
“整整喝了一天的酒。”看林人附和说。
“天啊,”米卡大声嚷着,“你们不知道我的事有多要紧,我现在真是急得走投无路!”
“不,您最好还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说吧。”神父又重复了一遍。
“等到早晨么?发发善心吧,这是绝对不行的!”他在绝望中几乎又想扑上去叫醒醉鬼,但是明白这完全是白费劲,所以立刻就停止了。神父一言不发,没有睡醒的看林人露出阴郁的脸色。
“现实给人们安排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悲剧!”米卡在完全绝望中说出这句话来,脸上的汗直流。神父趁这个机会很有道理地譬解说,即使能把睡觉的人叫醒,但是既然喝醉了酒,恐怕也什么都谈不清,“您的事情又很重要,所以最好还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说。……”米卡把两手一摊,只好同意了。
“神父,我要点亮着蜡烛留在这里坐等机会。只要他一醒,我就开始……点的蜡烛我会付你钱的,”他对看林人说,“住宿的钱也少不了你,你会记得我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的。神父,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安置您,您在哪儿睡?”
“不,我要回家去。我就骑他的骒马回去。”他指指看林人说。“那就再见吧,希望您的事得到十二分圆满的结果。”
他们就这样决定了。神父骑了骒马回家,心里很高兴,因为总算脱了身,但却仍在那里不安地摇着头,考虑要不要明天就把这古怪的情况先报告恩人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要不然万一他知道了,生起气来,会不再给我好处的。”看林人搔了搔头皮,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农舍里去。米卡坐在长椅上,象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坐等着机会。深沉的烦恼象浓雾一般笼罩着他的心灵。一种既深沉又可怕的烦恼!他坐在那里想着,脑子里却什么也想不进去。蜡烛上结了灯花,一只蟋蟀在啾啾悲鸣,炉火烧得很旺的屋子里闷热得难受。他脑子里突然幻想起那所花园,园外的小路,父亲家的门神秘地开了,格鲁申卡跑进了门里去。……他从长椅上一下跳了起来。
“悲剧!”他咬牙切齿地说,机械地向那个睡着的人走过去,瞧着他的脸。这是一个干瘦的,年纪还不太老的农民,长长的面孔,褐色的卷发,细细的、淡黄色的胡须,身上穿着印花布衬衫,黑背心,银表的链条从背心口袋里露出来。米卡怀着切齿痛恨的心情打量这张脸,不知为什么对他长着卷发特别憎恨。最使他感到屈辱难忍的是他,米卡,作了许多牺牲,放下了许多事情,受尽辛苦,正带着刻不容缓的急事站在他面前,而这个不劳而获的懒汉,“这个现在掌握着我的全部命运的家伙,却竟呼呼大睡,满不在乎,好象另一个世界上的人似的。”“唉,命运实在作弄人!”米卡叫出声来,忽然按捺不住,重又拼命叫唤起那个酒醉的农民来。他象发了狂似的叫他,拉他,推他,甚至打他,但是忙乱了五分钟,仍旧毫无结果,只好灰心丧气地重又回到长椅上去坐了下来。
“愚蠢!愚蠢!”米卡叫道,“而且……这一切是多么丢脸!”他不知为什么忽然又加了这么一句。他感到头痛得厉害;“要不抛下他,干脆走掉算了?”他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不,等到明天早晨再说。非留下来不可,非留下来不可!不然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况且也没法走,这会儿怎么走呢,唉,真是瞎说!”
可是他的头越来越痛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不觉打起盹来,忽然坐在那里就睡熟了。他似乎睡了两个钟头,也许还要多些。由于难忍的头痛,难忍到了要叫唤出来地步的头痛,他才醒了。他的太阳穴怦怦地跳,头顶心疼得胀裂;他醒来以后,好长一会还没能完全清醒,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最后才猜到这间生着火的屋子里有了很重的煤气,他差一点中毒而死。但是那个喝醉了的农民还是躺在那里打呼噜;蜡烛熔化了,快要熄灭。米卡喊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穿过过道,走到看林人的屋子里去。看林人立刻醒过来,听说另一间屋里有了煤气,虽然马上过来料理,但是对这个事故却显得出奇地无所谓,这使米卡感到又惊又气。
“他死了,他死了,那……那可怎么办呢?”米卡在他面前疯狂地嚷着。
门窗都打开了,烟囱门也打开,米卡从过道里拖来一桶水,先把自己的头淋淋湿,然后找来一块破布,在水里浸了一浸,敷在猎狗的头上。看林人对这件事却仍旧带着几乎满不在乎的神气,把窗子打开以后,没精打采地说了声:“这就行了。”就又去睡觉去了,把一盏点亮了的铁灯留给米卡。米卡忙碌了半个钟头照料这中了煤气的醉鬼,一直用湿布敷他的脑袋,已经打定主意整夜不睡了,但是实在累得精疲力尽,刚稍稍坐下来一会儿想喘一口气,眼皮就一下子合上了,接着立刻就不由自己地躺倒在长椅上,象死人一样沉睡了过去。
他醒得非常晏,大概已经是早晨九点钟了。太阳从农舍的两扇小窗上灿烂地照进来。昨天那个卷发的农民已经穿上了上衣,坐在长椅上。他面前放着一个新的茶炊和一大瓶新的酒。昨天那瓶旧酒已经喝完,新的也已经喝了一大半。米卡跳起来,顿时猜到这该死的庄稼汉又喝醉了,已经沉醉得无可救药。他瞪着眼睛,瞧了他一分钟。庄稼人却默默地,狡黠地看着他,带着一种令人气恼的镇静神色,甚至象米卡所感到的那样,还有点瞧不起人的傲慢态度。他跑到他面前。
“对不起,你瞧……我……您大概已经听这里的看林人说过:我是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中尉,就是老卡拉马佐夫的儿子,您正想要买下他的那片树林子。”
“你这是瞎说!”庄稼人突然平静而坚决地说。
“怎么瞎说?您认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么?”
“我可不认识什么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庄稼人说,舌头都有点转动不灵的样子。
“树林子,您正在想买下他的一片树林子;您醒一醒,好好清醒一下吧。是伊利英斯克的巴维尔神父领我到这里来的。……您还写了一封信给萨姆索诺夫,他打发我来见您。……”米卡喘着气。
“你瞎说!”猎狗又一字一顿地说。
米卡的脚都有点发凉了。
“求求您,这不是开玩笑!您也许有点醉了。但您总还能说话,能听懂吧,……要不……要不我可真不懂了!”
“你是漆匠!”
“求求您,我是卡拉马佐夫,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有一件事情找您,……一个有利的提议,……很有利的……也就是关于树林子的事情。”
庄稼人神气十足地捋着胡须。
“你包了工,却专门赚钱骗人。你是个坏蛋!”
“我跟您说,您弄错了!”米卡绝望地绞着自己的手。庄稼人一直捋着胡须,忽然狡黠地眨眨眼。
“不,你给我指出来,你找出来,哪一条法律许可你做偷工减料的事?你听见了么!你是个坏蛋,你明白不明白?”
米卡垂头丧气地退后了一步,忽然,象以后他自己形容的那样,似乎“有什么东西敲了他的额头一下”,他的脑子猛地里开了窍,仿佛“亮起了一根火把,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怎么也想不通:以他这样总还算是个聪明的人,怎么竟会醉心于这样的蠢事,迷恋于这种冒险的举动,还花了几乎整整一昼夜的功夫忙着照料这个猎狗,用湿布敷他的头。……“瞧,这人喝醉了,喝得烂醉如泥,而且还会狂饮烂醉一个星期的,——那等在这里会有什么用?要是这真是萨姆索诺夫故意打发我到这里来的呢?要是她……唉,我的天,我做了多大的傻事呀!……”
庄稼人坐在那里,看着他,微微地笑着。如果换了一种情况,米卡也许真会由于怨恨而杀了这个傻子,但是现在他全身软弱无力得就象个婴儿一样。他静静地走到长椅跟前,拿起大衣,默默地穿上,走出屋子去了。他走到另一间屋里,看林人不在,那里什么人也没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十戈比的零钱,放在桌上,作为过夜、蜡烛和打搅他的报偿。他走出农舍,看到四周全是树林,别的什么也没有。他信步向前走着,甚至不记得出了农舍该朝哪个方向拐,——向右呢,还是向左;昨天夜里,他匆匆忙忙同神父赶到这里来,并没有注意道路。他此刻心里对谁也没有丝毫仇恨,甚至对萨姆索诺夫也一样。他在狭窄的林中小路上,无意识地、茫然地走着,怀着“茫然若失”的心情,根本不理会正在往哪里走。他忽然变得身心全都疲倦到了极点,对面来一个孩子就可以把他打倒。但是他总算走出了树林: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已被割去庄稼的光秃秃的广阔田地。“周围全是绝望,全是死亡!”他反复地说,一直大步地往前走着,走着。
过路的人救了他:一辆马车载着一个老商人在村道上驰过。马车走近身边的时候,米卡问了一下路,原来他们也是到伏洛维耶车站去的,商量了几句,对方就让米卡顺路搭了上去。三小时以后他们到了。米卡立刻在伏洛维耶车站雇了一辆驿车进城,忽然感到自己已经饥饿到难忍的程度。在套车的时候,他叫了一份煎鸡蛋。他一口气就吃光了,还吃了一大块面包,一段现成的腊肠,喝了三杯伏特加。吃了东西以后,他的精神振作了一些,心情又开朗了。他坐车在大道上疾驰着,催车夫快赶,心里忽然想出了一个新的,而且是“无可怀疑”的计划,就是如何趁今晚以前弄到“这笔该死的钱”。“想想看,只要想想看,能为了这区区三千卢布毁了一个人的命运么!”他轻蔑地说。“今天一定解决它。”如果不是不断地想念格鲁申卡,怕她出什么事情,他也许又会十分高兴起来。但是对她的想念时时刻刻象尖刀在刺他的心。后来终于到了,米卡立刻就向格鲁申卡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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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金矿
米卡的这次拜访就是格鲁申卡怀着那么恐惧的心情对拉基金讲起的那一次。她当时正等候着“消息”,庆幸米卡昨天和今天都没有来,而且希望老天保佑,在她动身以前也不会来,但是他竟突然闯进来了。以后的情形我们已经知道:她为了甩开他,立刻请他送她到库兹马·萨姆索诺夫家里去,推说她必须到那里去“算账”,当米卡立刻送了她去,同他在库兹马家的大门口分别的时候,她要他答应在十二点钟再来接她回家。米卡对于这个吩咐也很高兴:“她既然呆在库兹马家里,那就不会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那里去了,……只要她不是扯谎。”他立刻在心里补充了这句话。但是据他看来,大概不会是说谎。他是属于那样一类好吃醋的男人,这类人和心爱的女人分手以后,马上会造出不知道多少关于她在那里做什么事情、她怎样“变心”的可怕的想象,但是当他带着垂头丧气的样子,肯定无疑地深信她已经变了心,又跑到她的面前的时候,只要一看她的脸,那个女人的嘻笑、欢乐、和蔼的脸,就会立即又振作精神,立即抛掉了一切疑心,怀着又欢喜又惭愧的心情责骂自己太好吃醋。他送过格鲁申卡以后,就连忙跑回自己家去。哦,他今天还必须赶着办多少事情啊!但是至少他的心上已经如释重负了。“不过一定要赶紧向斯麦尔佳科夫打听一下,昨天晚上出过事情没有,说不定她真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里来过了么?唉!”他的脑筋里又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因此他还没有走到自己家里,醋劲就已经在他的按捺不住的心里蠕动了。
醋劲!普希金说得好,“奥赛罗①并不好吃醋,他是信任人。”单单这句话就可以证明我们这位伟大诗人的见解是多么异乎寻常地深刻。奥赛罗只是因为他的理想幻灭,所以他心碎了,他对事物的整个看法混乱了。但奥赛罗并不会去躲在暗中侦察,窥伺:他是信任人的。正相反,必须千方百计地引逗他,推动他,刺激他,他才会猜到变心上去。真正好吃醋的人却并不是这样。象好吃醋的人那样丝毫不感到良心谴责就能安心干出一切可耻和败德的行为,说起来简直是令人难于想象的。这些人并不一定都有一副卑鄙龌龊的心肠。相反地,他们会一方面怀着高尚的心,纯洁的爱,充满自我牺牲的精神,同时另一方面却会去躲在桌子下面,收买卑鄙的人,安心地干出种种侦探和偷听之类肮脏下流的勾当。奥赛罗无论如何也不能迁就变心,——不是不能饶恕,而是不能迁就,——尽管他存心宽厚,天真无邪,有如赤子。真正好吃醋的人并不这样。我们简直想象不到一个好吃醋的人有多么容易甘心,迁就,又多么容易饶恕!好吃醋的人最容易饶恕,这是所有的女人都知道的。他们能够,而且常常会非常之快地(自然在首先大吵大闹一场之后)饶恕例如说几乎确凿有据的变心,他已经亲眼目睹的拥抱和接吻等等,只要他同时能多多少少相信这是“最后一次”,他的情敌从此以后即将销声匿迹,远走天涯,或是他自己能把她带到某个地方,使那位可怕的情敌永远不能跟踪来到。自然这种相安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因为即使那个情敌果真消失了,明天他也可能发现另一个新的,而又对这新人吃起醋来。别人会觉得,那种必须加以监视的爱情究竟有什么意思?那种必须尽力看守的爱情究竟有什么价值?但是真正好吃醋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瞭这层的,可是说实话,他们中间甚至也不乏心地高尚的人。还有说来很有意思的是当这类心地高尚的人们站在一间楼阁里偷听和侦探的时候,虽然“其他们高尚的心地”也明白他们甘愿去做的事情的可耻,但是在当时,至少在站在小屋里的时候,是永远不会感到内疚的。米卡一见格鲁申卡就失去了醋劲,暂时变成了有信任心和高尚的人,甚至还为了庸俗的情感而鄙夷自己,然而这只是表明,在他对这女人的爱情里,还包含着一点比他自己所设想的要高尚得多的东西,不仅仅只是情欲,不仅仅只是象他对阿辽沙所讲的那种“身体的曲线”。但是只要格鲁申卡一不在眼前,米卡就立刻又会疑心她的下贱和狡黠的变心。而且在这样想时他并不感到任何良心的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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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莎士比亚同名剧中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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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醋劲又在他心里发作了。无论如何,必须赶紧去做。头一件事是要想法至少先挪借一小笔零钱。昨天的十个卢布几乎都花在这一趟出门上了,而身边一点钱也没有自然是寸步难行的。他刚才坐在车上的时候,在琢磨新计划之外,就想到了怎样去先挪借一点钱用。他有一对决斗用的好手枪,还带有子弹,他所以至今没有把它当掉,就是因为他爱它胜过一切。他在“京都”酒店里早就和一位青年官员有一面之识,而且在酒店里就偶然知道这位有钱的单身官员酷爱武器,收买手枪、左轮枪、刀剑等物,挂在自己寓所的墙上,给朋友们观看,大事夸耀,头头是道地讲述左轮手枪的型号,怎样装子弹,如何射击等等。米卡没有多加思索,立刻到他家去,请求把他的手枪抵押十个卢布。那位官员看了很喜欢,劝他索性卖给他,但是米卡不肯答应。官员给了他十个卢布,声明他一点利息也不要。他们分别的时候已成了好朋友。米卡忙着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后面的凉亭里去,想叫斯麦尔佳科夫赶快出来相见。但是因此又确定了一件事实,那就是在下面我将讲到的一件奇事发生以前的三四小时,米卡身边一文不名,还把心爱的东西押了十个卢布,而忽然在三个钟头以后,他的手里却竟有了好几千卢布。……不过这话我说得太早了些。
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邻妇玛丽亚·孔特拉奇耶芙娜那里,他得到了关于斯麦尔佳科夫生了病这样一个使他十分惊讶而且不知所措的消息。他听到了一段关于掉进地窖,后来犯了羊癫病,延请医生,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如何忙着张罗的话;又打听出兄弟伊凡·费多罗维奇已于今天早晨动身到莫斯科去了,这倒使他感到兴趣。“大概是在我之前经过伏洛维耶车站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想,但是最使他担心的是斯麦尔佳科夫:“现在怎么办?谁替我守候,谁给我通报消息呢?”他迫不及待地盘问那两个女人:她们昨晚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她们很清楚他打听的是什么,当时就给他解除了不少疑心。没有一个人来过。伊凡·费多罗维奇睡在家里。“一切都很正常”。米卡沉思了一下。今天一定还要侦察,但是在什么地方侦察呢?在这里还是在萨姆索诺夫家的大门旁边?他决定两方面都去,一切看情形而定。然而现在呢,现在呢……问题是因为现在在他面前摆着一个“计划”,刚才他在马车上想出来的那个新的、十分正确的计划,这是再也不能耽搁的了。米卡决定豁出一小时的工夫去实行它,他决定:“在一小时内完全解决,完全了解清楚,然后,然后先到萨姆索诺夫家去,打听格鲁申卡在那里没有,马上再跑回这里来,在这里呆到十一点钟,然后再到萨姆索诺夫家去接她,送她回家。”他决定就这么办。
他飞也似的回到住所,梳洗了一下,把衣裳刷干净,穿好,就动身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里去了。真可叹,他的“计划”原来是建立在这里。他决定向这位太太借三千卢布。尤其特别的是他似乎异想天开地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的信心,相信她决不会拒绝他。也许有人会奇怪,既然他这样自信,那他为什么不先到这个总算是同类人的家里来,却要跑去找萨姆索诺夫,找一个气质完全不同的人,对这类人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讲话。但问题是他在最近一个月以来,和霍赫拉柯娃几乎不相来往,而且以前也并不太熟识,再加以他也很明白她本人对他十分厌恶。这位太太从一开始就只因为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未婚夫而非常憎恨他,因为她不知为什么缘故,深愿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抛弃他,嫁给“举止优美、和蔼可爱、象骑士般高雅的伊凡·费多罗维奇”。而对米卡的举止她最为讨厌。米卡甚至笑过她,有一次曾形容她,说这位太太“既活泼放肆,又毫无教养”。今天早晨他坐在车上,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很清晰的念头:“既然她那么不愿意我娶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而且强烈到那样的地步(他知道她为这事甚至到了几乎发作歇斯底里的地步),那么她现在干吗不答应借给我三千卢布,使我能够用这个钱和卡捷琳娜分手,永远离开这里呢?这类娇生惯养的上流太太们,一旦执意要达到一个目的,是会不惜一切来达到使她们趁心的目的的。何况她还那么有钱呢!”这是米卡所想到的理由。至于说到“计划”,那还是原来的那一套,就是以他对于契尔马什涅应得的产权作交换,——但已不是从做交易的角度考虑,象昨天对萨姆索诺夫所提出的那样,也不拿花三千卢布取得双倍利息(六七千卢布)的话去劝诱这位太太,象昨天对萨姆索诺夫所说的那样,而只是把它作为借款的正当保证。米卡心里发挥着这个新念头,越想越兴高采烈,但他每逢有了什么新计划,作了什么突如其来的决定,也总是这样的。他永远总是对自己的每一个新念头着迷到了极点。然而等到他登上霍赫拉柯娃太太家的台阶的时候,他突然一阵感到背上害怕得发凉:直到这一刹那间,他才完全而且象数学公式般明白地感到,这是他最后一个希望了,如果在这里也失败,那么在这世界上就毫无别的出路了,“除非为了这三千卢布去杀人,抢人,此外再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七点半钟的时候,他按门铃了。
起初事情好象很有眉目:他一通报,主人就特别迅速地马上接待他。“好象正在等我似的。”米卡的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刚被引进客室,女主人就几乎跑着走了出来,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她正在等着他来。……
“我正等着您,等着您!我本来决不能指望您会到我这里来的,您说对不对?但是我确实在等着您来。您对于我的直觉也许会感到惊讶,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但是一早晨我总相信您今天会到我家里来的。”
“夫人,这的确是很奇怪,”米卡说,笨拙地坐了下来,“但是……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重要到不能再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对我来说,夫人,对我个人来说的,因此我急于……”
“我知道是为了极重要的事情,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这倒不是什么预感,也不是顽固落后地想显示奇迹(听到佐西马长老的事情了么?),这里是数学:您不能不来,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发生了这一切事情以后,您不能不来,不能不来,这是数学。”
“实际生活的现实主义,夫人,可以这样说!不过请您听我讲……”“的确是现实主义,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现在完全赞成现实主义,对于奇迹我已经受够了教训。您听说没有?佐西马长老死了。”
“没有,夫人,我初次听到。”米卡有点惊讶。他的脑子里闪出阿辽沙的形象。
“是在昨天夜里,可是您可能想到……”
“夫人,”米卡打断了她的话,“我只想到,我处在绝望的境地。假使您不帮忙,那么一切都将完蛋,我首先完蛋。请您原谅我说得粗俗,但是我现在非常着急,心急如火……”
“我知道,我知道您非常着急。我全知道。您也不会有别种心情的。无论您想说什么,我都已经预先知道。我早就在考虑您的命运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正在诊察、研究您的命运。……哦,您要相信,我是一个有经验的治心病的医生,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夫人,如果您是有经验的医生,那么我就是个有经验的病人,”米卡勉强说着客气话,“我预感到既然您这样注意我的命运,那么在它将要毁灭的时候您一定会帮忙的。但这就要请您务必让我谈一下我冒昧地跑来向您提出的一个计划,……谈谈我想求您的一点事情。……我到这里来,夫人……”
“不必说了,这是不重要的。至于说到帮忙,受我帮助的您不是第一个,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您大概已经听说我有一位表妹别尔麦索娃,她的丈夫遭到了失败,完蛋了,象您刚才生动地形容的那样,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好吧,我当时指点他去经营养马事业,现在他已经得意起来。您对于养马在行么,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一点也不,夫人,哦,夫人,一点也不!”米卡大声说,露出神经质的不耐烦的心情,甚至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夫人,我只求求您听我说完话,给我两分钟畅谈的机会,让我可以首先向您讲明一切,讲清我来求您的全部计划。而且我急需争取时间,我着急得不得了!……”米卡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因为觉得她眼看又想说话了,因此想用更大的嗓门压过她,“我是实在无法可想,……实在已经无路可走才到这儿来,想请您借给我三千卢布,是借款,但有可靠的,极为可靠的抵押品,夫人,有极可靠的保证!请您让我讲一下……”
“这个您以后再说吧,以后再说吧!”这回是霍赫拉柯娃太太朝他摆摆手打断了他,“您要说什么话,我早就知道,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您想借一笔款子,您需要三千卢布,但我要给您更多一些,多得多,我要救您,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但是您必须听从我的话!”
米卡又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夫人,想不到您的心真是那么好!”他万分感动地叫道,“天啊,您救了我。您救了一个人使他不致横死,不致开枪自杀,……我对您永世感激不忘。……”
“我要给您的比三千卢布多得数不清,多得数不清!”霍赫拉柯娃太太大声说,露出满心高兴的微笑看着米卡欢欣的样子。
“数不清么?但是我并不需要这许多。我只需要对我来说是性命交关的三千卢布。对于这笔款子,我可以给您保证,一方面自然对您无限感激,同时我要对您提出一个计划,……”
“够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说到做到,”霍赫拉柯娃太太打断了他的话头,用一位女慈善家的那种谦虚的得意神情说,“我答应救您,就一定会救的。我会救您,就象救别尔麦索夫一样。您对于金矿有什么看法,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对于金矿么,夫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可是我却在替您想!反反复复地想着!我已经整整有一个月为这件事注意着您。每逢您走过的时候我就千百遍地看着您,心里老是对自己说:这是一个有毅力的人,应该到金矿上去。我甚至研究过您的步伐,暗自肯定:这个人是会发现许多金矿的。”
“根据步伐么,夫人?”米卡微笑起来。
“当然,也根据步伐。怎么,难道您不承认从步伐上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么,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自然科学也肯定这一点。哦,现在我成为现实主义者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从今天起,从修道院里那段事情伤了我的心以后,就已经成了十足的现实主义者,愿意投身到实际事业上去。我被治好了。‘够了!’——象屠格涅夫所说的那样。”
“但是夫人,您那样宽宏大量,答应借给我的那三千卢布……”
“您放心好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霍赫拉柯娃太太立刻打断他的话,“这三千卢布等于放在您的口袋里一样,而且不是三千,而是三百万,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在最短的时间内!我可以给您描绘一下您将来的美好理想:您会找到金矿,赚到几百万卢布,然后回来,成为一个事业家,并且激励我们也一心向上。难道可以把一切事情全让给犹太人去做么!您可以盖房子,创立各种企业。您可以帮助穷人,让他们感谢您。现在是铁路的时代,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您会成为名人,成为财政部最需要的人物,现在它正处境十分困难。我们的钞票贬值害得我觉都睡不好,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这方面的心情别人不大了解。……”
“夫人,夫人!”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又打断了她的话,心里怀着某种不安的预感,“我很可能会十分,十分愿意遵从您的劝告,您的聪明的劝告,夫人,很可能会到那边去,……到金矿上去,……我可以将来再来和您谈这件事,……甚至谈许多次,……但是现在这三千卢布,刚才您那样宽宏地……哦,这笔钱真可以解救了我。如果今天可以……您知道,现在我连一个钟头、一个钟头也不能耽搁……”
“够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够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坚决地打断他的话。“问题是您究竟去不去金矿?您是不是完全决定了?请您象数学公式那么明确地回答我。”“去的,夫人,以后去的。……随便您吩咐我到哪里去,夫人,我都肯去,……但是现在……”
“您等等!”霍赫拉柯娃太太喊了一声,跳起身来,跑到她那张有无数抽屉的漂亮的写字台边去,开始一个一个地拉抽屉,在那里寻找什么东西,十分急迫。
“三千卢布!”米卡想,连呼吸都屏住了,“而且立刻就拿出来,用不着写任何契约、文书,……哦,这可真是绅士派头!真是了不起的女人,只要不是这样爱叨唠就更好了。……”
“就是这个!”霍赫拉柯娃太太回到米卡的身边,高兴地喊着,“我找的就是这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银质神像,用一根带子系着,是人家有时连同贴身十字架一块儿挂在身上的那一种。
“这是从基辅请来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她虔诚地继续说下去,“从大殉道者瓦尔瓦拉的骸骨上取下来的。让我亲自给您挂在脖子上,祝福您开始新生活和新事业。”
她果真把神像给他套在颈上,还要把它塞进衣服里去。米卡很窘地弯下身,帮着她一起塞,最后总算把那神像从领带和衬衫的领子里塞到了胸前。
“这样您就可以出远门了!”霍赫拉柯娃太太说,得意洋洋地重又坐了下来。
“夫人,我真感动极了,……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感谢……您这样的盛意,不过……您要知道,现在时间对我来说是多么宝贵!……那笔我十分指望您宽宏大量地借给我的款子……哦,夫人,既然您这么好心,令人感动地对我这样慷慨,”米卡忽然冲动地提高声音说,“那么我可以向您老实表白,……不过您是早就已经知道的,……我在这里爱上了一个人。……我对卡嘉变了心……我是说,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变了心。……唉,我对她实在无情无义,但是我在这儿爱上了另外……另外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夫人,也许是您瞧不起的,因为一切情况您早就知道,但我却怎么也抛不开她,怎么也抛不开,所以现在,这三千卢布……”
“一切都抛开它,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霍赫拉柯娃太太用断然的口气打断他说,“抛开它,尤其是女人。您的目标是金矿,女人是不能带到那里去的。在您取得了财富和名誉回来以后,您可以在最上等的社会里找到一位心上人儿。一个现代的女郎,有知识,不迷信。到了那个时候现在还刚提出的妇女问题已告解决,就会出现了新的女性……”
“夫人,问题不在这里,不在这里。……”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合手央求起来。
“正是在这里,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这正是您所需要的,您所渴求的,只是您自己不知道。我并不反对现在讨论的妇女问题,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妇女的发展以至于最近的将来妇女在政治上的地位,——这是我的一种理想。我自己也有女儿,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在这方面的心情别人也很少知道。关于这问题我曾写信给作家谢德林。这位作家在妇女的天职方面给了我不少指导,不少启示,因此去年我寄了一封匿名信给他,信里只有两行:‘我为了现代的妇女拥护你,吻你,我的作家。请您继续干吧。’下面署名是:‘母亲’。我本想署名‘现代的母亲’,有点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只署了‘母亲’两字,这样显得更富于道德上的美,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而且‘现代’两字也容易使他想起《现代人》①来,在如今的图书审查制度下,这种联想对他来说也是很不愉快的。……哎哟,我的天,您这是怎么回事?”
——
注:①《现代人》是普希金创办的俄国进步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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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 ” 米卡终于跳了起来,带着绝望的哀求神情双手合掌,面向着她,“夫人,您简直要让我哭出声来了,假使您再拖延您那样慷慨地……”
“您哭吧,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您尽管哭吧!这是高尚的感情,……因为您正要走上那样一条道路!眼泪可以使您心情轻松些。将来回来以后,就会变得非常快乐。您会特地从西伯利亚赶到我这里来,和我一同分享快乐的。……”
“但是请您也原谅我,”米卡忽然大叫起来,“让我最后一次央求您,请告诉我,我究竟能不能今天就从您这里拿到您答应的那笔款子?假使不能,那么究竟我什么时候可以来取?”
“什么款子,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你答应借给的三千……您那样慷慨地……”
“三千?三千卢布么?哎呀,我并没有三千卢布。”霍赫拉柯娃太太说,露出一种平静的惊讶神情。米卡愣住了。……
“那您怎么……刚才……您这样说……您甚至说这笔款子就等于在我的口袋里……”
“哎呀,您没有了解我的意思,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这样说来,您并没有了解我的意思。我说的是金矿。……不错,我答应您比三千卢布还要多,多到数不清,现在我全想起来了,但是我全是指金矿说的。”
“但是钱呢?三千卢布呢?”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粗鲁地嚷道。
“假如您指的是钱,那么我没有。现在我根本没有钱,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现在正和我的总管吵架,自己不久前还向米乌索夫借了五百卢布。不,不,我没有钱。而且您知道,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就算我真的有钱,我也决不给您,第一,我向来不借钱给人家。借钱等于吵嘴。但对您,对您我尤其不愿意借,因为爱您,就更加不愿意借给您,我的不借钱是为了救您,因为您需要的只是一样东西:金矿、金矿、金矿!……”
“哦,真是见鬼!……”米卡忽然狂喊起来,使劲用拳头敲着桌子。
“哎呀!”霍赫拉柯娃吓得喊叫起来,飞也似的逃到了客厅的另一头。
米卡啐了一口,快步走出了房间,走出这所屋子,到了街上,走到了黑暗里!他象疯子一样地走着,捶着自己的胸脯,就是两天以前的晚上,在黑暗中,他和阿辽沙在大路上最后一次相见时所捶打的那个地方。这样捶自己胸部的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表示什么?这暂时还是一桩秘密,是世界上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他当时甚至对阿辽沙都没有说过,但是在他看来,这秘密却意味着比耻辱更糟糕的东西,意味着毁灭和自杀。如果他弄不到三千卢布去归还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并借此从自己的胸脯上,“从胸部的那个地方”去掉他所怀着的,那样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良心的那个耻辱的话,他就决心要那么做。这一切以后都会对读者作充分说明的。但是现在,在他的最后希望幻灭了以后,这个如此身强力壮的人刚刚走出霍赫拉柯娃家几步,就忽然象婴孩一样地泪流满面了。他一面走一面迷迷糊糊地用拳头擦着眼泪。他就在这种状态下一直走到广场上,突然感到他的整个身子撞到什么东西上了。发出了一个小老太婆的尖锐的叫声,他几乎把她碰倒在地上。
“天啊,差一点把我撞死!你怎么这样走路,你这要饭的!”
“哎呀,原来是您呀!”米卡在黑暗中打量了一下小老太婆,喊了起来。她就是侍候库兹玛·萨姆索诺夫的老女仆,昨天米卡看得很清楚。
“可您是谁呀,先生?”老太婆马上用另一种口气说,“在黑处我认不出您来了。”
“您不是在库兹玛·库兹米奇家里侍候他的么?”
“是呀,先生,刚才到普罗霍雷奇那里去了一趟。……不过我怎么还是认不出您来呀?”
“请问您,老大娘,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现在在你们家里么?”米卡迫不及待地问。“刚才是我亲自送她来的。”
“来过了,先生,来过了,坐了一会就走了。”
“怎么?走了么?”米卡嚷道。“什么时候走的?”
“当时就走了,在我们家里只呆了一会儿。对库兹玛·库兹米奇讲了一段故事,把他逗笑就走了。”
“你胡说,可恶的女人!”米卡大声喊道。
“哎哟!”小老太婆嚷了起来,但是米卡连影儿也不见了。他拼命向莫罗佐娃家跑去。这时候格鲁申卡正坐着车去莫克洛叶,动身还不到一刻钟,费尼娅同她的祖母厨妇玛特连娜正在厨房里坐着,“上尉”忽然闯了进来。费尼娅一看见他,就发出一声绝叫。
“你喊什么?”米卡大声吼着,“她在哪里?”但是还没容吓呆了的费尼娅回答一句话,他就突然跪倒在她的脚下:
“费尼娅,看在基督的分上,告诉我,她在哪儿?”
“先生,我一点也不知道,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一点也不知道。您就是打死我也不知道,”费尼娅赌咒发誓地说,“刚才您自己同她出去的。……”
“她回家来了!……”
“亲爱的,没有回来,我可以向上帝起誓,还没有回来!”
“你胡说!”米卡大声喊道,“单单从你害怕的神气上看来,我就知道她在哪里!……”
他跑出去了。吓坏了的费尼娅非常庆幸这样便宜地就混了过去,但她心里很明白这只是因为他没有工夫的缘故,要不然,她说不定会遭殃的。但话虽如此,他跑走的时候有一个完全出人意外的举动,仍旧使费尼娅和老玛特连娜十分吃惊。桌上放着一个铜研钵,里面有一根小铜杵,只有四分之一俄尺长。米卡跑出去的时候,一手已经在开门,一手却忽然顺势抄起钵里的小杵,塞进自己旁面的口袋里去,就这样带着它跑掉了。
“哎哟,上帝,他想杀谁呀!”费尼娅紧握着双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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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在黑暗里
他跑到哪里去?很明显:“她不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那里,还能在哪里呢?现在事情已经很明白,她从萨姆索诺夫家一直跑到他那里去了。全部的阴谋,全部的欺骗现在都已经是明摆着的了。……”这些念头象旋风一般在他的脑子里掠过。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的院子里他没有去:“用不着到那里去,完全用不着,……一点也不要打草惊蛇,……马上就会去通风报信,出卖我的。……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显然是同谋,斯麦尔佳科夫也一样,也一样,大家都被收买了!”他脑子里想好了另一个主意:他穿过胡同,围绕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房子绕了一大圈。先经过德米特罗夫大街,然后跑过小桥,一直溜进后门外的那条僻静胡同里。那是一条空荡荡的、人迹罕见的胡同,一面是邻家菜园的篱笆,另一面是坚固的高围墙,把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花园团团围住。他当时选好了一个地方,根据他所知道的传说,好象这里就是丽萨维塔·斯麦尔佳莎娅曾经越墙而进的地方。“既然她能越过,”天知道他脑子里为什么闪出了这样一个念头,“那我为什么就不能越过呢?”果然,他跳了一下,立即设法用手抓住了墙头,接着用力提起身子,一下子就爬了上去,骑在墙头上。园内离这里稍近处有一个小澡堂挡着,但是从围墙上看得见正屋里点着灯的窗子。“果然不错,老头子的卧室里有亮光。她一定在那里!”想着,他就从围墙上跳进了花园。他虽然知道格里戈里有病,斯麦尔佳科夫也可能真的病倒了,不会有人听见他的动静,但是他还是本能地躲了起来,屏息不动,注意地倾听。四下里是死一般的沉寂,而且好象天意似的,万籁俱静,没有一点微风。
“‘只有寂静在微语’,”他的脑子里不知怎么闪出这句诗来,“但愿没有人听见我越墙的声音;大概没有人。”站了一分钟以后,他轻轻地在园里草地上走动起来。他蹑手蹑脚绕着大树和灌木丛走了半天,每走一步都要侧耳细听一下。足有五分钟,他才走到了灯火通明的窗子旁边。他记得紧靠窗前有几棵高大茂密的接骨木和雪球树。屋子左侧通到花园的门闩上了,他经过时特地去仔细察看了一下。最后他终于走到灌木丛边,躲在后面。他连大气也不敢出。“现在必须先等一会儿,”他想,“如果他们刚刚听见了我的脚步声,现在正在那里侧耳倾听,那就让他们安一安心,……只是但愿不要咳嗽,不要打喷嚏。……”
他静等了两分钟光景,但是他的心跳得厉害,有时候跳得简直仿佛喘不过气来。“不行,心跳老不停,”他想,“我实在等不下去了。”他站在灌木丛后面的黑影里,树丛的前面一部分被窗内的灯光照亮着。“雪球花果,红莓果,多么红呀!”他喃喃地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他悄然无声地一步步走到窗前,踮起脚尖。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卧室清清楚楚地整个显现在他的眼前。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当中用一道红色的、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称之为“中国式”的屏风把整间屋子隔开。“中国式的屏风,”米卡的脑子里掠过这个念头,“格鲁申卡就在那屏风后面。”他开始观察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他穿了一件带条子的新的绸睡衣,腰间系着一根带穗的丝带,米卡还从来没有看见他穿过这件衣服。睡衣领口里露出干净、讲究的内衣,荷兰细布衬衫,上面缀着金钮扣。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头上还是戴着阿辽沙看见过的红头巾。“打扮了一番。”米卡想。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站在窗旁,显然在那里凝想。他忽然抬起头稍为倾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什么,就走到桌边,从酒瓶里倒了半杯白兰地,喝干了。随后他发出了深深的叹息,又站了一会,无精打采地走到墙上的穿衣镜前,用右手把红头巾从额上微微掀起一点,开始察看他那还没有消下去的紫血印和创痕。“他一个人在家,”米卡想,“大概是一个人。”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离开镜子,忽然转身向窗,朝外张望。米卡立刻跳到阴影里去。
“她也许在屏风后面,也许已经睡了。”他的心里象被针扎了一下。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离开了窗子。“他是在窗前张望她,这么说,她不在里面;要不然,他为什么往黑暗里瞧呢?……看来心里一定正在等得不耐烦。……”米卡立刻又跳过来,朝窗里窥视。老人已经坐在小桌前面,显然露出忧郁的样子,后来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右掌托着腮。米卡贪婪地细看着。
“一个人,一个人。”他又一次断定。“假使她在这儿,他的脸色不会这样的。”说来奇怪:他的心里突然因为她不在而涌起一种奇怪而不可思议的懊丧。“并不是因为她不在,”米卡觉察到了这种心情,立刻自己解释说,“而是因为这样就仍旧无法确切地弄明白她究竟在不在里面。”据米卡以后自己回忆,他当时的脑子是异常清楚的,对一切事情都能算得十分周到,不放过每一个细节。但是烦恼,由于看不清和捉摸不透而引起的烦恼,很快地在他的心里变得越来越强烈。“她到底在里面不在里面呢?”他的心里急得发狠。他突然下定决心,伸出手去,轻轻地敲起窗框来。他敲出老人同斯麦尔佳科夫约定的暗号:先是两下慢的,接着是三下快的:笃、笃、笃,这个暗号是表示“格鲁申卡来了”。老人哆嗦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迅速跳了起来,跑到窗前。米卡立刻跳进了阴影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开开窗子,把整个头都探了出来。
“格鲁申卡,是你?是你么?”他用有点发抖的声音悄悄地说,“你在哪儿,我的小乖乖,我的天使,你在哪儿?”他激动极了,连气都喘不过来。
“是一个人!”米卡心里断定。
“你在哪儿呀?”老人又喊着,把头更探出来些,连肩膀也伸在外面,向四面八方前后左右地张望着。“快来呀。我预备好了礼物。你快来,我给你看!……”
“他指的是装着三千卢布的那个信封。”米卡闪过这个念头。
“在哪里呀?……在门旁么?我马上就来开。……”
老人几乎要爬出窗子来似的,朝右面通花园的门那儿张望着,竭力向黑暗里搜寻。眼看再过一会儿,他听不到格鲁申卡的回答,就要跑去开门了。米卡一动不动地躲在一旁望着。老人那整个使他十分讨厌的侧影,那整个松垂的喉结,他那在甜蜜的期待中显露出笑意的鹰钩鼻子,以及他那两片嘴唇,这一切都被左面屋子里斜射的灯光照得清清楚楚。米卡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可怕的狂怒:“这就是他,他的情敌,折磨他、毁掉他的一生的人!”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复仇的狂怒,——对于这种怒气,四天以前他在凉亭里同阿辽沙谈话的时候,当他回答阿辽沙“你怎么能说你会杀死父亲呢”这句问话时,他就曾仿佛有所预感似的公开提到过。
“我实在不知道,不知道,”他当时说,“也许不会杀,但也说不定会杀。我怕正在那个时候他的脸会忽然引起我的痛恨。我恨他的喉结,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无耻的嘲笑。我感到有一种人身的厌恶。我怕的就是这个,就怕我会按捺不住。……”
这种人身的厌恶增长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米卡已经失掉了自制,他突然从口袋里拿出铜杵来……
……
“上帝当时在看顾着我。”后来米卡自己这样说。恰巧在那个时候有病的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在床上醒了过来。那天傍晚他正用斯麦尔佳科夫对伊凡·费多罗维奇讲过的那种偏方作了治疗:由他妻子帮助用伏特加酒搀一种神秘的浓汁遍擦全身,接着一边把剩下的喝下去,一边由他妻子为他低声念着“某种祷词”,然后躺下睡觉。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也喝了些。她本来不会喝酒,所以就在她的丈夫身旁沉沉地睡熟了。但完全出乎意外地,格里戈里忽然在夜里醒了过来,他思量了一会儿,虽然马上又感到腰际剧痛,还是在床上坐了起来。随后又思索了一下,就下了床,匆匆忙忙地穿上了衣服。也许他是因为自己在睡觉,“在这种危险的时候”家里没人看守,因而感到良心有些不安。犯了羊癫疯弄得精疲力竭的斯麦尔佳科夫正躺在另一间小屋里, 一动也不动。 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也没有惊醒。“这女人醉垮了。”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看了她一眼,这样想着,就一面哼哼,一面走到了门外台阶上。自然,他只打算站在台阶上看看,因为他没有力气走路,腰间和右腿实在疼得难受。但这时他恰巧忽然想起他晚上没有把通花园的门锁上。他是个凡事认真、一丝不苟的人,严格遵守已定的规矩和多年的老习惯。他痛得一歪一瘸地从台阶上下来,向花园走去。园门完全敞开着。他不加思索地走进了花园,也许是他产生了什么幻觉,也许是因为听见了什么声音,但他往左右一望,果然看见主人房间的窗子敞开着,空洞洞地,没有人在窗前张望。
“为什么开着?现在已经不是夏天!”格里戈里想。突然,正在那个当儿,花园里有某种异常的东西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在他面前四十步远的地方,黑暗中好象有一个人跑过,有一个黑影在很快地移动。“天啊!”格里戈里说着,不顾一切,也忘记了自己的腰痛,就拔脚奔过去拦截那正在跑着的人。花园里的路径显然他比那个跑着的人熟些,他找了一条捷径;那个人跑向澡堂里,绕到澡堂后面,朝墙脚下跑去。……格里戈里毫不放松地两眼紧盯着他,同时不顾一切拼命地跑着。他跑到围墙脚下时,正巧那人已经在开始攀越围墙。格里戈里一声怒吼,直冲过去,两手紧紧拉住了他的腿。
果然如此,预感并没有错:他认出他来了,这正是他,那个“杀父的恶棍”!
“杀父的人!”老人声震四邻地大喊一声,但是刚刚喊出了这一声,他就象被雷殛了一般地突然倒下了。米卡重又跳到花园里,俯身去看被打倒在地的人。米卡的双手还握着铜杵,他不加思索地顺手把它扔到草地上,铜杵落在格里戈里身旁两步的地方,但并不是在草丛里,而是落在小径上最明显的地方。他对躺在他面前的人察看了好几秒钟。老人的头上血迹模糊;米卡伸出手去摸索着他的头。他后来清楚地记得,他那时候很想“弄明白”,他是砸开了老人的脑壳还是只用铜杵打中他的头把他“打蒙”了。但是血在流着、流得怕人,一股热血一下子就沾满了米卡发抖的手指。他还记得他当时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雪白的新手帕,是为到霍赫拉柯娃家去拜访特意带在身边的,他把它按在老人的头上,毫无意义地竭力想擦干他额上和脸上的血。但是连手帕也很快就被血全都渗透了。“天啊,我这是在干什么?”米卡忽然清醒过来,“要是当真砸破了,那还怎么看得清楚,……不过现在反正也都一样了!”他忽然绝望地说,“杀死了也就只好杀死了,……老头子是自己碰上来,自己找死!”他大声说了一句,突然奔向围墙,纵身跳到胡同里,拔腿就跑了。浸透了血的手帕揉成一团捏在他的右手里,他一边跑,一边往上衣的里面口袋里塞。他拼命跑着,街上偶尔有几个过往行人,在黑暗中和他相遇,以后还记得他们在那天夜里遇见了一个没命奔跑的人。他又飞奔着回到了莫罗佐娃家的房子。刚才费尼娅在他离开以后就马上跑去找门房的头儿纳扎尔·伊凡诺维奇,哀求他“看上帝的分上”无论如何“不管是今天也好,明天也好,都不要再放上尉进门”。纳扎尔·伊凡诺维奇听完以后满口答应了,但是不巧得很,他因为太太突然叫他,所以暂时离开,上楼去了,中途遇见了他的侄子,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新近刚从乡里来的,便吩咐他在院里呆一会,却忘了交代关于上尉的事情。米卡跑到大门口,敲起门来。青年马上认出了他,因为米卡曾不止一次给过他酒钱。他立刻给开了门,放他进来,还带着愉快的笑容,连忙殷勤地告诉他说:“现在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可不在家呀。”
“她在哪儿,波罗霍尔?”米卡突然站住了。
“她刚才走了,大概两个钟头以前,由季莫费依赶着车,到莫克洛叶去了。”
“干什么去?”米卡大声问。
“这个我不知道,去找一位军官,有人从那里叫她去,还打发了马车来……”
米卡扔下他,几乎象发疯似的跑去找费尼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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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突然的决定
费尼娅正同祖母坐在厨房里,两人都准备睡觉了。她们因为信赖纳扎尔·伊凡诺维奇,所以仍旧没有在里面把门闩上。米卡冲了进去,扑到费尼娅面前,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快说,她在哪儿?现在正跟谁一起在莫克洛叶?”他疯狂地喊着。
两个女人尖叫起来。
“哎呀,我说,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马上都说出来,一点也不隐瞒。”吓得要死的费尼娅连声绝叫着,
“她到莫克洛叶找那个军官去了。”
“找什么军官?”米卡吼道。
“以前的那个军官,就是那个,以前的那位,五年以前抛下她走的。”费尼娅又炒豆子般地连声说。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松开了掐紧她脖子的手。他站在她的面前,脸色象死人那样惨白,不出一声,但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一下子全明白了,全明白了,刚听她说了半句他就一切都已明白无遗,一切全都猜到了。当然,这时候可怜的费尼娅是顾不上去注意他明白了没有的。他跑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柜子上面,现在仍旧坐在那里,浑身哆嗦着,把手挡在胸前,似乎想抵抗,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呆住在那里。她那吓坏了的,由于害怕瞪得老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死盯着他。而他当时又恰好两手全沾满了血。他在路上跑的时候大概用手摸过额头,擦脸上的汗,因此在额头上和右颊上也留下了红色的血印。费尼娅眼看就会发作歇斯底里,而老厨妇则跳起身来,象疯子一样呆望着,几乎吓丢了魂。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站了一分钟,忽然木头人似的一屁股坐在费尼娅身旁的椅子上。
他坐在那里,并不是心里在作什么盘算,却似乎是完全被惊呆了。但一切是明摆着的:这位军官——他是知道的,而且了解得很清楚,是格鲁申卡亲自告诉过他的。他也知道他在一个月以前寄来过一封信。这么说,这事情直到这位新人来到以前,一个月中,整整的一个月中,一直完全瞒着他在暗中进行,而他竟连想也没有想到他!但是他怎么能,怎么能不想到他?为什么他居然会忘却了这位军官,刚一听说就立刻忘在脑后了呢?这个问题象个怪物似的出现在他面前。他现在确实象被惊傻了似的呆望着它,简直浑身冰凉。
但突然间,他就象个安静温柔的孩子似的,温顺而小声地对费尼娅说起话来,仿佛完全忘记他刚才还那么厉害地吓唬过她,侮辱过她,折磨过她。他忽然用以他目前的处境来说显得过分而且出奇地精细的样子开始盘问起费尼娅来。而费尼娅虽然吓得要命地望着他那染血的双手,却也出奇地愿意急忙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甚至好象忙着对他掏出一切“最真实的心里话”。她逐步地,简直有点津津有味地讲起全部详情细节来,根本不想去折磨他,反而好象诚心地急于想尽力为他效劳。她十分详细地对他讲今天一天的情形,拉基金和阿辽沙如何来访,她,费尼娅,怎样留心守候着, 女主人怎样动身, 她怎样从窗子里对阿辽沙喊着叮嘱向米卡问候,“让他永远记住她爱过他的一小时。”米卡听到关于问候的话,忽然苦笑了一下,惨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这时候费尼娅已经一点也不害怕显出她的好奇心来了,她对他说道:
“您的手是怎么回事,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怎么全是血呀!”
“是的。”米卡机械地回答,心不在焉地望了望自己的双手,立刻就忘掉了它们,也忘了费尼娅的问话。他又陷入了沉思。从他跑进来到现在已过了二十分钟左右。他刚才的惊惶已经过去,但看来他已充满了一种新的、不可抵抗的决心。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若有所思地微笑着。
“老爷,您这是怎么回事?”费尼娅又指着他的手问,而且带着怜惜的神气,就好象她现在是他遭到悲痛时最亲近的人一样。
米卡又看了看他的手。
“那是血,费尼娅,”他带着奇怪的神情望着她说,“那是人的血。可是上帝,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不过……费尼娅,……有这么一道围墙,”他望着她,好象对她说出一个谜语似的,“一道高高的围墙,样子很可怕,但是……明天黎明,‘太阳升起’的时候,米卡就会跳过这道围墙。……费尼娅,你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围墙,但是不要紧,反正一样,明天你就会听到,而且全都会明白的。……现在再见吧!我不想去妨碍人,我会自己走开,我还能够自己走开。好好活下去吧,我的心肝,……你爱过我一小时,那就请你永远记住米钦卡·卡拉马佐夫吧。……她是老管我叫米钦卡的,你记得么?”
他说完这些话,就突然走出了厨房。费尼娅觉得他出去时的这副神气,几乎比他刚才冲进来,扑到她身上时还要使她害怕。
整过了十分钟,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来到了刚才他押手枪的那个青年官员彼得·伊里奇·彼尔霍金家里。已经八点半钟,彼得·伊里奇在家喝了茶,刚刚重新穿好上衣,准备出门到“京都”酒店去打一会台球。米卡正好在门口遇见了他。他一看见米卡和他那血污狼藉的脸,惊叫了一声。
“天啊!您这是怎么啦?”
“是这样的,”米卡迅速地说,“我来赎我的手枪,拿钱来了。真是感谢得很。我很忙,彼得·伊里奇。请你快些。”
彼得·伊里奇愈加感到惊奇起来:他忽然在米卡的手里看到一大把钱,更主要的是谁也不会象他这样把一大把钱在手里攥着,而且就这样走了进来。他把一整叠钞票全攥在右手里,手一直伸在前面,就好象给人家看似的。年青官员的小男仆曾在前屋里遇见米卡,事后回忆说,他就是这样手里握着钱径直走进屋里来的,可以想见,他在街上的时候也是这样右手握着钱伸在前面一直走来的。钞票全是花花绿绿一百卢布一张的。他用沾满血的手攥着。后来有关的人很晚才问起彼得·伊里奇:一共有多少钱;他回答说当时很难一眼就估计出来,也许是两千,也许是三千,但总之是很大的一叠,“厚厚的”。他事后还作证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自己当时“也好象完全是神不守舍的样子,但并不是喝醉,却似乎有点欢喜若狂,非常心不在焉,同时却又好象在那里聚精会神地想着,在那里思索着什么,而又拿不定主意。他很匆忙,回答别人的问话时很生硬,很古怪,有时候似乎并不发愁,却反而显得很快乐”。
“您究竟怎么啦?您现在究竟是怎么啦?”彼得·伊里奇又大声嚷着,惊奇不已地打量着客人,“您怎么会这样浑身是血?是摔倒了么?您看看!”
他抓住他的胳膊肘把他拉到镜子面前。米卡看到他的血污狼藉的脸,哆嗦了一下,恼火地皱紧了眉头。
“唉,见鬼;这还不够受呀!”他恨恨地嘟囔了一句,把钞票从右手迅速地换到左手,慌乱地从口袋里抽出手帕来。但手帕上也全是血(他就是用这块手帕擦格里戈里的头和脸的),几乎没有一块白的地方,不但已经干了,而且还粘结成一团,简直打不开来。米卡恨恨地把它扔在地上。
“唉,真见鬼!您有没有抹布什么的,……擦一擦,……”
“这么说您只是沾来的血,并没有受伤?那您最好还是洗一洗。”彼得·伊里奇回答说,“那里有洗脸盆,我来给您淋水。”
“洗脸盆么?那好,……不过这东西放在哪儿呢?”他显出古怪的不知所措的神气让彼得·伊里奇看他那一叠一百卢布的钞票,还用询问的神气望着他,好象应该由彼得·伊里奇来决定他怎样处置自己的钱似的。
“放在口袋里,或者放在桌上,丢不了。”
“放在口袋里?对,放在口袋里。这很好。……哦不,您瞧,这全是无聊!”他大声说,似乎忽然集中了精神。“您瞧,我们应该先办正事,那对手枪请您还给我,这是给您的钱,……因为我很需要,很需要,……可时间,时间一点也没有。……”
他从那叠钞票里拿出上面的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递给官员。
“可是我找不出那么些钱呀,”官员说,“您没有小一点的票子么?”
“没有,”米卡说,又看了看那叠钞票,似乎对自己所说的话不大有把握似的,用手指翻了翻上面的两三张钞票。“没有,全是一样的,”他补充了一句,又带着询问的神气望了彼得·伊里奇一眼。
“您这是从哪儿发了那么大的财呀?”官员问,“您等一等,我打发我那小家伙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铺里去一趟。他们关得很晚,——也许可以换来小票。喂,米莎!”他朝前室里叫了一声。
“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铺里去,——那好极了!”米卡也叫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一个什么念头。“米莎,”他对走进屋里来的小家伙说,“我说,你快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铺里去,对他们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问候他们,他自己一会儿就要去。……你听着,你听着:你吩咐他们在他回头上那儿去以前预备好香槟酒,要三打,捆扎得好好的,就象那一次到莫克洛叶去那样。……我那次从他们那里要了四打,”他突然朝彼得·伊里奇说,“他们是知道的。你放心,米莎,”他又对小家伙说,“你听清楚:再叫他们预备乳酪,斯特拉斯堡馅饼,熏鱼,火腿,鱼子,还有各种各样、只要是他们那里有的,一共买那么一百卢布,或是一百二十卢布的东西,就象那次那样。……还叫他们不要忘记各种小吃食,糖果、梨,两三个西瓜,四个也行,——哦,不必,西瓜有一个够了,还有巧克力,水果糖,太妃糖,牛奶糖,——所有那一次到莫克洛对去带过的东西,香槟酒要买三百卢布的。……总之,完全要象上次一样。记住了,米莎,你是不是叫米莎,……他的名字是叫米莎么?”他又问彼得·伊里奇。
“等一等,”彼得·伊里奇插嘴说,带着不安的神色听他说话,仔细打量着他,“您最好自己去说,他会搞不清楚的。”
“会搞不清楚的,我看也会搞不清楚的!唉,米莎:你替我办了这件事,我要吻你一下。……如果你不搞乱的话,我赏你十个卢布,快去。……香槟酒,顶要紧的是让他们把香槟酒取出来,还要白兰地,红葡萄酒,所有上次带的那些东西。……他们知道那一次带了些什么。”
“您听我说!”彼得·伊里奇不耐烦地插嘴说,“我说:让他只是去把钱换来,告诉他们不要关门,然后您自己去说好了。……您把钞票给他。快走,米莎!越快越好!”彼得·伊里奇看来是在故意撵走米莎,因为他站在客人面前,瞪大眼睛呆看着他那血迹斑斑的脸和用颤抖的手指攥着一把钞票的血污狼藉的手,只顾又惊又怕地张着嘴呆站在那里发愣,一定没听进去多少米卡刚才吩咐他的话。
“哦,现在我们去洗一洗,”彼得·伊里奇严肃地说,“您把钱放在桌上,或是塞进口袋里,……好,去吧。您把上衣脱下来。”
他帮他脱衣服,忽然又喊了出来。
“您瞧,您的上衣上也全是血!”
“这个……这不是上衣上的。只是这儿在袖子旁边有一点。……只是在靠着放过手帕的地方附近。从口袋里渗出来的。我在费尼娅那里的时候坐在手帕上了,血就渗出来了。”米卡立刻用一种令人惊奇的天真信任神气解释说。彼得·伊里奇皱着眉倾听着。
“您干了些什么呀;大概同什么人打架了吧。”他喃喃地说。
他们开始洗手。彼得·伊里奇拿起水罐子,倒出水来。米莎匆匆忙忙地,也没有抹多少肥皂(彼得·伊里奇以后想起:当时他的手不住哆嗦)。彼得·伊里奇立刻叫他多抹些肥皂,多擦一擦。这时候他似乎支配起米卡来,而且越往后越厉害。我们应该顺便说一句:这青年是个性格颇为刚强的人。
“您瞧,指甲下面还没洗干净;好,现在再擦一擦脸,这儿:鬓角上面,耳朵旁边,……您就穿着这件衬衫去么?您究竟要上哪儿去?瞧,您的右手袖口上全是血。”
“是的,全是血。”米卡审视着衬衫的袖口说。
“那么应该换一件内衣。”
“没有工夫。您瞧,我……”米卡还是带着那种信任的神情说,一边用手巾擦脸和手,穿上上衣,“我可以把袖口挽进去,在上衣里遮着是看不见的,……您瞧!”
“现在请您告诉我,您到底干了些什么?同什么人打架了么?是不是又在酒店里,象上次那样?是不是又同那个上尉,象那一次似的,殴打他,拖着他走?”彼得·伊里奇带着责备的意味问。“您又揍了谁一顿,……要不把什么人给杀了?”
“别废话!”米卡说。
“什么废话?”
“别介意,”米卡说,突然笑了一声,“我刚才在广场上把一个老太婆压死了。”
“压死了?老太婆?”
“老头子!”米卡喊道,两眼直望着彼得·伊里奇的脸,一面笑,一面象对聋子说话似的大声嚷着。
“唉,见鬼,老头子,老太婆,……究竟是真杀死人了么?”
“讲和了。打了架——又讲和了。在一个地方。临分手成了朋友。一个傻子,……他饶恕了我,……现在一定饶恕了。……但他要是能站起来,就不会饶恕我了。”米卡忽然挤眉弄眼地说。“不过去他的,您听见没有,彼得·伊里奇,去他的,不用管他!现在我不想去谈它!”米卡坚决地说。
“我的意思是说您干吗喜欢同每个人都打架,……就象那次为了一点小事情同那位上尉那样。……您打完了架,又跑去喝酒取乐,您就是这种性子。三打香槟酒,何必要这么多?”
“妙极了!现在把手枪交给我吧。真的,我没有工夫。我倒是很想跟你谈谈,亲爱的,可是没有时间了。而且也用不着,现在再谈已经太晚了。哎呀!钱哪儿去了,我放在哪儿了?”他叫了起来,用手在口袋里乱摸。
“您放在桌子上了,……自己放的,……就在那里放着。忘记了么?您把钱真当垃圾和水一样。这是您的手枪。真奇怪,刚才六点钟的时候,还拿它抵押了十个卢布,可这会儿您手里竟有好几千,有两三千,对不对?”
“大约是三千吧。”米卡笑着说,把钱塞进裤子的旁边口袋里。
“您这样会弄丢了。您是开到了金矿还是怎么的?”
“金矿?金矿!”米卡拼命大喊着,纵声大笑起来。“您想不想上金矿,彼尔霍金?有一位太太肯马上塞给您三千卢布,只要您肯走。她就塞给我了,她是多么爱金矿啊!你认识霍赫拉柯娃吗?”
“不认识,可是听说过,也看见过。难道是她给您的三千卢布?真是她塞给您的么?”彼得·伊里奇不大相信地看着他。
“那您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当青春常在的斐勃斯神①起来颂祷上帝的时候,可以自己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去,当面问她:她给了我三千卢布没有?您去打听一下吧。”
——
注:①即太阳神(Phoebus)。
——
“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既然您说得这样肯定,想必她是给了。……但是您钱一到手,并不到西伯利亚去。却拿着所有这三千……可您现在究竟到哪儿去呀?”
“到莫克洛叶去。”
“到莫克洛叶去?现在这家伙是夜里呀!”
“以前这家伙是应有尽有,现在是两手空空!”米卡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怎么两手空空?身上带了几千卢布还说是两手空空么?”
“我不是说那几千卢布。去他的几千卢布!我讲的是女人的脾气:
女人的心朝三暮四,
容易变心,又充满恶行。
这是攸力栖兹①说的,我很同意。”
“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我喝醉了,对么?”
“没有喝醉,却比喝醉更糟。”
“我是精神上醉了,彼得·伊里奇,精神上醉了,可是得啦,别说了。……”
“您这是干吗?准备往手枪里装弹药?”
“往手枪里装弹药。”
——
注:①荷马史诗《奥德赛》里的英雄。
——
米卡果真启开了手枪匣子,打开火药囊,仔细地往枪里装进了火药,把它填紧。随后取了一颗子弹,在装进去以前,先用两个手指捏着举起来,放在蜡烛光前检查一番。
“您看子弹做什么?”彼得·伊里奇带着不安的好奇心观察着。
“没什么。产生了一种想象。比如说如果你想把这粒子弹射进自己的脑袋里,那么在装进枪里以前,你看不看它一下?”
“为什么要看它?”
“它就要射进我的脑袋里,所以看一看它是什么样子,也很有趣。……不过这是胡扯,无聊的胡扯,”在推上子弹,用麻絮塞紧以后,他又接着说,“现在完了,彼得·伊里奇,好朋友,这是胡扯,全是胡扯,您真不知道这简直是什么样的胡扯啊!现在请你给我一小块纸。”
“这儿有。”
“不行,要光洁的,写字用的。这就行了。”米卡说着从桌上抓起钢笔,很快地在纸上写了两行字,把纸叠成四折,揣在背心的口袋里。他把手枪放进匣子里去,用钥匙锁上,拿起了匣子。随后长时间地,若有所思地微笑着,望了望彼得·伊里奇。
“现在我们走吧。”他说。
“到哪儿去?不,等一等。……您是想把子弹送进您的脑袋里去么?……”彼得·伊里奇不安地说。
“子弹的话是胡扯!我想活,我热爱生活!你要知道这一点。我爱金发的斐勃斯和他那温暖的光芒。……亲爱的彼得·伊里奇,你能自己走开么?”
“怎么叫自己走开?”
“就是让出道路来,给可爱的人让路,也给可憎的人让路。把可憎的人也当作可爱的,给他们让路!并且对他们说:愿上帝与你们同在,你们只管自己走吧,至于我……”
“你怎样?”
“得了,走吧。
“我真得对什么人说一下,”彼得·伊里奇看着他说,“不能让您到那边去。您现在到莫克洛叶去做什么?”
“那边有女人,女人。和你说得不少了,彼得·伊里奇。你闭上嘴吧!”
“您听着,您这人虽然很野,但是我总觉得有点喜欢您,……我很担心。”
“谢谢你,老兄。你说,我很野。野蛮人,野蛮人!我自己就老这么说自己:野蛮人!哦,米莎来了!我倒把他给忘掉了。”
米莎拿着换来的一叠钞票,急急忙忙地走进来,报告说,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铺里大家“全忙开了”,在那里搬瓶子,还有色,茶叶,——马上都可以准备好。米卡拿了十个卢布,递给彼得·伊里奇,另外取了十个卢布,扔给米莎。
“不行!”彼得·伊里奇大声说,“在我的家里不能这样,而且这样胡闹也很不好。请您把您的钱收好,放在这里,干什么那样乱花?到明天就会用得着了,说不定您还会来找我借十个卢布的。您为什么净往旁边口袋里塞?那样您会弄丢的!”
“你听着,亲爱的,我们一块儿到莫克洛叶去好不好?”
“我到那里去做什么?”
“喂,要不要现在就开一瓶酒,为生活干一杯!我很想喝,特别喜欢同你喝。我从来没有同你喝过酒,是不是?”
“大概是吧,一起上酒店里去喝是可以的,我们走吧,我本来自己也正想到那儿去。”
“上酒店里去没时间了,可以到普洛特尼科夫店里的后屋里去喝。我现在给你猜个谜好么?”
“猜吧。”
米卡从背心里掏出那张纸,打开来,给彼得·伊里奇看。上面用粗大清楚的笔迹写着:
“我为我整个的一生惩罚我自己,我惩罚我自己的整个一生!”
“真的,我一定要去对什么人说一说,立刻就去说。”彼得·伊里奇看完了那张纸以后说。
“你来不及了,朋友,我们去喝酒吧!开步走!”
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铺和彼得·伊里奇家只隔一所房子,在大街的拐角上。那是我们城里的阔商人所开的一家主要的食品铺,铺子里的货色很不坏。京城里任何商店出售的食品,象“叶里赛兄弟公司经销”的酒,水果,雪茄,茶叶,糖,咖啡等等应有尽有。经常有三个伙计应付门市,两个小伙计送货。我们这一带地方虽然已经衰落,地主们四散迁离,商业不振,但是食品业却仍旧繁荣,每年的营业反而日见兴隆,因为这类货品是不愁缺少买主的。店里的人正在急不可耐地等候着米卡。他们很记得他在三四个星期以前也象这回那样一下子买了几百卢布各色各样的货品和酒,用的全是现钱(自然,要赊帐卖给他任何东西店里是决不放心的),也记得当时正和现在一样,他的手里攥着大把一百卢布一张的钞票,胡花乱扔,毫不还价,不假思索而且也不愿去费心思索,他买这许多食物,这许多酒有什么用。以后全城哄传他当时和格鲁申卡两人到莫克洛叶去,“一昼夜间一下子用去了三千卢布,狂饮作乐完了回来时身上分文不剩”。他当时召集了一大帮恰巧游荡到这里来的茨冈人,他们两天中间从他这个醉鬼身上偷走了无数的钱,喝掉了无数名贵的美酒。有人笑米卡,说他在莫克洛叶用香槟酒灌粗蠢的乡下人,拿糖果和斯特拉斯堡馅饼给乡下姑娘和村妇们吃。还有人,特别是在酒店里,笑米卡(自然不是当面笑,当面笑他是有点危险的)自己当时曾当众作过的公开自白,就是:他搞了这么一场“无遮大会”,结果从格鲁申卡身上得到的却只是“允许他吻吻她的脚,别的一概不准”。
当米卡同彼得·伊里奇到小铺的时候,看见门前已预备好了一辆三套车,车上盖着毯子,马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铃铛,车夫安德列正候着米卡。店里差不多已经把一木箱的货物完全“配齐”了,只等米卡一来就准备钉上箱子,装上马车。彼得·伊里奇感到很诧异。
“怎么你连三套马车也准备妥了?”他问米卡。
“我到你家里去的时候,遇见了安德列,就让他把车一直赶到铺子门前来。时间不能浪费!上回我是坐季莫费依的马车去的,这一次季莫费依已经‘嘘——’的一声,拉着一位女妖先走了。安德列,我们已经耽误得太久了么?”
“估计他只会比我早到一个钟头,也许还不到,至多一个钟头!”安德列连忙应声说,“是我给季莫费依套的车,我知道他是怎样走法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他们的走法不能跟我们的走法比,哪能象我们这么快。他们早到不了一个钟头的!”安德列热烈地抢着说。他是个年纪还不算老的马夫,淡褐色头发,瘦瘦的个子,穿一件束腰的长褂,左臂上搭着一件粗呢外套。
“假如只差一个钟头,我给你五十卢布的酒钱。”
“一个钟头的时间我是可以保证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嘿,也许不会让他先到半个钟头,更不用说一个钟头了。”
米卡虽然忙忙乱乱地张罗着,但是说话和吩咐的样子有点奇特,东拉西扯,毫无条理。说了前面,忘了后面。彼得·伊里奇觉得应当插手帮他安排一下。
“要四百卢布的东西,不能再少,要跟上次完全一样。”米卡吩咐着。“四打香槟酒,一瓶也不能少。”
“你为什么要这么多?要那么些干吗?慢着!”彼得·伊里奇叫了起来。“这是一箱子什么?都放了些什么?难道这里有四百卢布的东西么?”
正在忙着的伙计们立刻满脸陪笑地向他解释,在这第一个箱子里只有半打香槟酒和“各种需要先上的食品”,如冷盘菜,糖果,太妃糖等等。至于主要的“必需品”,和上次一样,弄好以后立刻单独用另外一辆专门的马车送去,也是套三匹马的,一定会准时赶到,“至多只比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晚到一小时。”
“不要过一小时,不许过一小时。太妃糖和牛奶糖尽量多放些。那里的姑娘们爱吃的。”米卡起劲地强调说。
“牛奶糖多些就多些吧。可你要四打香槟酒干什么?一打就够了!”彼得·伊里奇几乎生起气来。
他开始跟他们讲价钱,要他们开发票,争个不休。但结果也只省下了一百卢布。最后的结论是所供全部货品的价值不应当超过三百卢布。
“见你们的鬼去吧!”彼得·伊里奇仿佛突然醒悟了过来似的嚷着说,“这同我有什么相干?你尽管乱扔你的钱去吧,既然是白挣来的!”
“到这里来,经济学家,到这里来,别生气。”米卡把他拖进了店铺的后屋里。“他们马上会给我们开一瓶来的,我们来喝它几杯。哎,彼得·伊里奇,我们一起去吧,因为你真是个可爱的人,我就爱这样的人。”
米卡在铺着一块肮脏桌布的小茶几旁的一张柳条椅子上坐了下来。彼得·伊里奇勉强安顿在他的对面,香槟酒马上送了过来。又问老爷们要不要吃蛎黄,“最好的蛎黄,刚刚运到的”。
“滚它的蛎黄,我不吃。什么东西也不要。”彼得·伊里奇近乎发火似的悻悻说。
“没有工夫吃蛎黄,”米卡说“也吃不下去。你要知道,好朋友,”他忽然感叹地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这种乱七八糟毫无秩序的事。”
“谁喜欢呀!开三打香槟给乡下人喝,对不起,这真有点叫人冒火。”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那种最高的秩序。我心里就没有秩序,最高的秩序。……不过,……这一切反正都过去了,犯不着再去追悔。已经晚了,那就见它的鬼去吧!我整个一生就是乱七八糟毫无秩序,现在该恢复秩序了。我是在说俏皮话,对么?”
“你是在说胡话,不是俏皮话。”
“赞美世上最崇高的人,
赞美我心中最崇高的人!
这首小诗是从前某个时候发自我内心的肺腑之言。这不是诗,而是泪,……我自己作的,……但不是在我揪住上尉的胡须的时候。……”
“为什么你忽然提起他来了?”
“真的,我为什么忽然提起他来?真是胡扯!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得无所谓的。就是这么回事。”
“说真的,我一直在想着你那两把手枪。”
“手枪也是胡扯!喝酒吧,不用胡思乱想了。我爱生活,太爱生活,爱得太过分了,到了不知羞耻的地步。够了!为了生活,朋友,让我们为了生活干一杯。我提议为生活干杯!我为什么自满?我是卑鄙的,可是我对于自己感到满足。但尽管这样,我却因为我的卑鄙和自满而感到痛苦。我赞美造物,随时都乐意赞美上帝和他的造物,但是……应该杀死一条毒虫,免得它爬来爬去妨碍他人的生活。……让我们为生活干杯吧,亲爱的老兄!还有什么比生活更可贵的呢?没有了,没有了!为生活,为一位女王中的女王干杯。”
“那就为生活也为你的女王干杯吧。”
他们各自干了一杯。米卡虽然兴高采烈,而且感情洋溢,但同时却又有点忧郁。好象总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沉重心事梗在他的心里。
“米莎……走进来的是你的米莎么?米莎,好米莎,你来,你给我喝了这杯酒,为明天早上金黄卷发的斐勃斯干杯。……”
“你干吗要他喝!”彼得·伊里奇生气地嚷起来。
“让他喝吧,就让他喝吧。我高兴这样。”
“唉!”
米莎喝了一杯,鞠了一躬,跑出去了。
“他会记得长久些的。”米卡说。“我爱女人,女人!女人是什么?地上的女王!我很忧伤,十分忧伤,彼得·伊里奇。你记得不记得哈姆雷特的话:‘我真是忧伤,真是忧伤,荷拉修,……唉,可怜的悠里克啊!’①也许我就是悠里克。现在我是悠里克,以后就成了骷髅。”
——
注:①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中,当哈姆雷特在坟杨上见到已死的小丑悠里克的骷髅时所说的话。
——
彼得·伊里奇听着,一言不发,米卡也沉默了。
“你们这是只什么狗?”他看见角落里有一只好看的、黑眼睛的小哈叭狗,忽然用心不在焉的口气问那个伙计。
“这是我们女东家瓦尔瓦拉·阿历克赛耶芙娜的小哈叭狗, ” 伙计回答说,“刚才她自己带来的,忘在我们这里了。一会儿得给她送回去。”
“我也看见过这样一只,……在团里的时候,”米卡沉思着说,“不过那只狗的后腿坏了。……彼得·伊里奇,我想顺便问你一句:你生气曾经偷过东西没有?”
“这是什么话?”
“不,我是随便问问。比如从别人的口袋里,拿过人家的东西没有?我不是指公款,公款是谁都在捞的,你自然也……”
“滚你的吧。”
“我说的是别人的钱:直接从口袋里,从钱包里偷,嗯?”“有一次偷过母亲二十戈比的钱,那时候九岁,从桌子上偷的,悄悄儿拿了,紧紧攥在手心里。”
“以后怎样了呢?”
“没什么。在身边藏了三天,感到羞耻,自己承认了,把钱交了出来。”
“后来怎么样了呢?”
“自然挨了一顿打。可你问这干吗?你自己没有偷过么?”
“偷过的,”米卡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偷什么?”彼得·伊里奇好奇起来。
“偷母亲的二十戈比,九岁的时候,三天以后交了出来。”
米卡说完这话,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现在该走了吧?”安德列忽然在店门外喊了一声。
“预备好了么?走吧!”米卡忙乱起来。“还有最后的几句话,就……马上给安德列来一杯伏特加,喝了好上路!除了伏特加,再给他一杯白兰地!那个匣子,装手枪的,给我放在座位底下。别了,彼得·伊里奇,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别放在心上吧!”
“可你不是明天就回来么?”
“当然。”
“那笔账请现在付一付好么?”伙计忙赶了过来。
“哦,是的,那笔账!当然!”
他又从口袋里拿出那一叠钞票,抽了三张,扔在柜台上,就急急走出了店门。大家全跟着他出来,鞠躬送别,祝他一路顺风。安德列刚喝下白兰地,清了清喉咙就跳上了驾车座。但米卡刚要坐上车去,完全出人意外地,费尼娅突然在他的面前出现了。她气喘吁吁着跑了过来,朝着地两手一合,喊了一声,就普通跪倒在他的脚前。
“我的好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好人,可千万别害我的女主人!是我对您全讲出来的!……也不要害他,他可是她以前的旧情人啊!他现在肯娶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了,特地为这个从西伯利亚回来的……我的好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您可别害人家的性命呀!”
“哎呀,啧啧,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你到那边会闯出什么样的祸来呀!”彼得·伊里奇自己嘟囔说。“现在一切全明白了,还有什么不明白呢。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假如你还愿意做一个人的话,请你立刻把手枪给我。”他对米卡大声喊着。“你听见没有,德米特里!”
“手枪么?等一等,老兄,我到路上扔到水坑里去。”米卡回答说。“费尼娅,站起来,你不要趴在我的面前。米卡决不会害人的,从此以后这个愚蠢的家伙再不会伤害任何人了。还有一件事情,费尼娅,”他已经坐上了车,大声对她说,“我刚才侮辱了你,请你原谅我,饶恕了我吧,饶恕了我这个坏蛋。……如果你不饶恕,也无所谓!因为反正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走吧,安德列,快点赶!”
安德列赶动马车,小铃铛响了起来。
“别了,彼得·伊里奇!对你流了最后的眼泪!……”
“并没有醉,却净在那儿满口胡言!”彼得·伊里奇目送着他,心里想。他本想留在那里,看他们怎样把其余的食品和酒装上三套马车,因为他预感到他们会蒙骗米卡,克扣货物的。但是他忽然对自己生起气来,啐了一口,就自顾到酒店里打台球去了。
“一个傻子,尽管倒是个好人。……”他在路上嘟囔着。“格鲁申卡的‘旧情人’,那个军官,我是听说过的。假如他来了,那么……唉,这一对手枪!可是见鬼,我是什么人,是他的老保姆还是怎么着?让他去好了!再说也不会出什么事的。只是好说大话,没有别的。喝醉了酒,打一场,打完了架,又讲和了。这些人能认真干出什么事情来?什么‘我要走开’,‘惩罚自己’,都是不会有的事!喝醉了会在酒店里上千遍地嚷这种话。现在倒是没有喝醉。‘精神上醉了’,这类厚脸皮的人就爱说漂亮话。我是他的老保姆么?他不会没打架,满脸全是血。同谁呢?我到酒店去会打听出来的。手帕上也满是血……哎,见鬼,现在还扔在我的地板上,……管它哩!”
他到酒店的时候心情很不好,立刻就打起球来。打球使他高兴。打了两盘,忽然同他的对手谈起,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又有了钱,足有三千卢布,他亲眼看见的,所以又坐车到莫克洛叶和格鲁申卡喝酒作乐去了。这消息使听到的人产生了意外的好奇。他们大家都谈论起来,毫不嬉笑,倒有点严肃得出奇。甚至连打球也停止了。
“三千么?他从哪儿来的三千卢布?”
大家进一步打听起来。他们对关于霍赫拉柯娃的说法都觉得可疑。
“会不会是抢了他老头子的,问题在这里!”
“三千!这可有点不大对劲。”
“他公开夸过口说要杀死他父亲,这里的人都听见过的。他当时也恰恰说起过三千卢布。……”
彼得·伊里奇听着,忽然对于人们的盘问支吾起来,不大愿意作答,关于米卡脸上和手上有血这一层,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而他到这里来的时候本来是想对人讲的。开始打第三盘球了,关于米卡的谈论渐渐平息下去,但是彼得·伊里奇打完第三盘以后再也不想打了,放了球杆,没有象原来打算的那样在这里吃晚饭,就离开了酒店。走到广场上,他困惑地站住了,甚至对自己感到惊奇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是正想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去,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眼看只是胡说,我竟为了这事跑到别人家去把人吵醒,会闹出笑话来的。呸,真见鬼,我是他们的老保姆还是怎么的?”
他满心不痛快地径自回家,忽然想起了费尼娅:“哎呀,见鬼,我刚才应该仔细问问她的,”他懊恼地想,“那就一切全都知道了。”他的心里忽然执拗而且迫不及待地强烈渴望着想同她谈一谈,以便打听一下,于是半路上一下转向莫罗佐娃家,就是格鲁申卡租住的房子走去。他走到大门口,敲了一下门。在静寂的黑夜里传出的敲门声忽然又好象使他清醒过来,而且引起了他的气恼。加以房子里大家全睡熟了,也没有人答应。“我又要在这里闹出笑话来了!”他已经怀着一种痛苦的心情这样想。但是他不但没有转身离开,反而忽然用全副力量重新又敲了起来。敲门的吵声响彻了整条街。“不行,我一定要敲门,敲到使他们听见!”他嘟囔说,每敲一下就更加发狂般地恼恨自己,但同时却又更加使劲地猛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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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我也来了!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马车在大道上飞驰。从城里到莫克洛叶有二十多俄里远,但安德列的三套马车跑得很快,一个钟头零一刻就可以赶到。乘车疾驰似乎忽然使米卡恢复了精神。空气清新而带点凉意,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在明净的天空中照耀。就是在这个夜晚,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刻,阿辽沙正扑倒在地上,“疯狂地起誓要永远地爱它”,而这时米卡的心里却正感到混乱,十分混乱。尽管现在有许多事情在使他苦恼,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全身心却只是不可抗拒地渴望着到她的身边,到他的女王那里去,现在他正飞也似的赶去,为的就是要最后看她一眼。我可以断言的只有一点,就是他的心甚至连一分钟也没有踌躇过。如果我说这位爱吃醋的人对于这个新人,对这个从地里钻出来的新情敌,对这个“军官”并不感到丝毫醋意,也许没有人会相信。要是有任何别的人象这样出现在他面前,他肯定会马上对他大发醋劲,说不定还会再一次血染他可怕的双手,——但是对于这位,对于这位“第一个旧情人”,他此刻在马车上飞驰的时候,不但不感到嫉恨,甚至连一点敌意也没有,——固然,他现在还没有见到他。“这是没话可讲的事,这是她和他的权利;这是她的初恋,五年来一直没忘;由此可见,五年来她心里爱的只是他,那我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插身其间呢?我这是算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走开吧,米卡,让开路吧!再说现在我又算得了什么?现在即使没有那个军官也一切都完了,即使他根本没有来,也照样会完结的。……”
假如他还能清楚思考问题,那么他大致也会用上面这段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的。然而他当时已经什么问题也不能思考了。他目前的整个打算是没有经过考虑突然决定的,是方才在费尼娅那里,她刚刚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猛然想到而且连同其一应后果全部决定下来的。然而尽管他做出了决定,他的心里仍旧十分混乱,混乱到痛苦的地步;他的决定并没有使他完全平静下来。有太多的往事横在他的心上,折磨着他。有时候他简直感到奇怪:他自己不是早已白纸黑字给自己写下了判决书:“我惩罚我自己,并惩罚我自己的一生”;而那张纸已经准备停当,放在他的口袋里;手枪早已装上了子弹,他已决定自己明天将怎样迎接“金发的斐勃斯”的第一道暖洋洋的光线;然而尽管如此,他却还是不能同以往的一切,同已成过去但仍在折磨他的一切彻底分手,他痛苦地感到这一点,这个念头无可奈何地牢牢纠缠在他的心头。在途中有一刹那,他忽然想叫住安德列,从车上跳下来,拿起已装上子弹的手枪就此了结一切,不再等候黎明。但是这一刹那就象火星那样一闪就逝去了。而且马车也正在向前飞驰,“吞噬着空间”,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想念她的心情,想念她一个人的心情又越来越强烈地攫住他的心灵,从他的心上赶走其它一切可怕的幻影。唉,他真想再看她一眼,哪怕是短促的一瞥,哪怕只是在远处!“她现在同他在一起,我要看一看她现在同他、同以前那位情人究竟是怎样的情形,这也就是我现在唯一的心愿。”他心里还从来没有对他命中注定的这个女人涌起过如此强烈的爱,如此新颖的、从未体味过的感情,简直连他自己都料想不到的感情,温柔到了崇拜甚至在她面前仿佛自我消亡的感情。“而我也确实就要消亡了!”他忽然说,沉浸在一种歇斯底里的欢欣心情中。
他们已经走了将近一小时光景。米卡沉默着,安德列虽然是个爱说话的汉子,也不发一言,好象不敢开口似的,只是拼命地赶着他的“瘦鬼”——那三匹虽然羸瘦却极烈性的枣红马。米卡忽然怀着极度不安的心情喊道:
“安德列!要是他们睡了可怎么办?”
这念头是忽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的,在这以前他完全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想来已经睡觉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米卡痛苦地皱起了眉头:真的,他何苦飞奔似的赶了去,……怀着那么强烈的情感,……可是他们却管自己在那里睡觉,……也许她也在那里一同睡着。……一股怒火在他的心里腾起。
“快赶,安德列,快一些,安德列,使劲赶!”他疯狂地喊了起来。
“也说不定还没睡哩。”安德列沉默了一会儿,议论说。
“刚才季莫费依说他们在那里聚了许多人。……”
“在站上么?”
“不是在驿站上,是在普拉斯图诺夫的客栈里,那也等于就是私人的驿站。”
“我知道。怎么你又说有许多人?哪里来的许多人?什么人?”米卡嚷着,他听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非常不安。
“听季莫费依说,都是老爷们:有城里来的两位老爷,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季莫费依只说有两位是本城的,还有两位好象是外地来的,也许还有什么人,我没有详细问他。他说,他们在那里打牌。”
“打牌么?”
“所以说,既然打起牌来,也许还不会就睡觉的。现在好象还不到十一点钟,不会再晚了。”
“赶吧,安德列,快赶吧!”米卡又神经质地叫嚷说。
“老爷,我想问您,那是什么意思?”安德列沉默了一会以后,重又开口说,“只是我怕惹您生气,老爷。”
“你指的是什么?”
“刚才费尼娅跪在您跟前,求您不要伤害她的女主人,和别的什么人,……您瞧,老爷,现在是我把您送到那儿去的。……老爷,请您饶恕我,我是因为良心关系所以说这个话,也许说得有点愚蠢。”
米卡忽然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
“你是马车夫么?你是赶车的么?”他疯狂似的问。
“是赶车的。……”
“你知道应该给别人让路么?假如一个赶车的对谁也不肯让路,只顾说,我的车来了,压死人不管,那么这个赶车的算个什么样的人呢?不,赶车的,不能压死人!决不能压死人,不能伤害别人的生命;如果伤害了生命,就应该惩罚自己,……只要伤害了别人的生命,毁了别人的生命,就应该自己惩罚自己,就此走开。”
米卡喊出这些话来的神气,就好象是发了歇斯底里病似的。安德列虽然觉得这老爷有点奇怪,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这是真话,好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您说得对,不应该压死人,也不应该折磨人,对不管什么畜生也是一样,因为一切畜生全是上帝创造的,就拿对马来说也不应该这样,因为有的人就爱无缘无故地虐待它,连我们赶车的也有这样的人,……什么也管不住他,就这么赶着车猛闯,不管你三七二十一就这么硬闯。”
“忙着下地狱么?”米卡忽然插嘴说,并且突如起来地咯咯干笑了起来。“安德列,你这个爽直的人,”他又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你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会不会下地狱,据你看?”
“我不知道,亲爱的,一切全由您自己决定,因为您是……您瞧,老爷,当上帝的儿子被钉在十字架上死去以后,他从十字架上走下来,径直就走到地狱里,把正在受难的罪人全都释放了。地狱直叹气,因为它以为今后不会再有罪人到它那里来了。于是主对地狱说:‘你不必叹气,地狱往后会有许多大官,帝王,审判长和财主们到你这里来,挤满你的地方,就象自古以来常有的那样,直到我再来的时候为止。’这是实话,他就是这么说的。……”
“乡下人的传说,妙极了!把左边的马抽一下,安德列!”
“所以您瞧,老爷,地狱就是为这班人设立的,”安德列用鞭抽了一下左边的马,“可是您,老爷,简直就跟小孩一样,……我们是这样看您的。……尽管您确实好发脾气,老爷,但是上帝会看到您爽直的心而饶恕您的。”
“可是你呢,你饶恕我么,安德列?”
“我饶恕您什么,您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坏事呀。”
“不,我是说你一个人,替大家,替大家,现在,就在这里,路上,能替大家饶恕我么?你说吧,老实的庄稼人!”
“哦,老爷!我给您赶着车,都觉得害怕,您的话有点奇怪。……”
但是米卡已经不在听他。他疯狂地祷告,狂热地自言自语着。
“主,尽管我这么无法无天,把我接受下来吧,千万不要裁判我。不加裁判,就放过我吧。……不要裁判我,因为我自己裁判了自己,不要裁判我,因为我爱你,主啊!我是个下贱的人,但是我爱你。就是你把我送进地狱,我在那里也仍旧会爱你,我会从那里大声呼喊,说我永生永世地爱你。……但是你让我爱到底吧,……就在这里,现在,爱到底,总共只不过五个小时,到你的温暖的阳光出来以前。……因为我爱我心中的女王。我爱,我不能不爱。你是看透了我的心的。我将要赶去,跪倒在她的面前,说:“你离开我是对的,……别了,忘记你的牺牲品吧,永远不必心怀不安!”
“莫克洛叶到了!”安德列用鞭子向前一指大声叫道。
透过夜晚惨淡的黑幕,忽然隐约可见在广大的原野上散布着一大堆黑压压的建筑物。莫克洛叶村有两千人,但这时候都已经入睡,只是有些地方还偶尔有几点灯火还在黑暗里闪耀着。
“快赶,快赶,安德列!我来了!”米卡大喊起来,象发着疟子似的。
“他们还没有睡!”安德列又说,用鞭子指着普拉斯图诺夫的客栈。这客栈就在村口上,六扇临街的窗户灯光通明。
“没有睡!”米卡快乐地接口说。“大声赶过去,安德列,让马快跑,响起铃铛,轰隆隆地赶到门口。让大家全知道谁来了!我来了!我也来了!”米卡疯狂地嚷着。
安德列拼命赶着疲乏的三匹马,果真带着极大的响声赶到了高台阶前面,勒住那几匹冒着热气、累得半死的马。米卡从车上跳下,这时本来已经打算去睡的客栈老板正巧好奇地跑到台阶上来,看看到底是谁这么热闹地坐车来到了。
“特里丰·鲍里赛奇,是你么?”
老板俯身细看了一下,连忙从台阶上跑下来,显出谄媚而兴高采烈的神气跑到客人前面。
“我的爷,好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居然又见到您啦!”这个特里丰·鲍里赛奇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中等的身材,脸有点发胖,神色严峻,毫不宽容,特别是对待莫克洛叶的乡下人,但却善于在嗅到有利可图的时候,很快地改变面色,换上一副极谄媚的表情。他穿着俄国式的衣裳,带斜领的衬衫和紧腰的长外褂。他手里很有几文钱,但是还不断地幻想着再爬高些。此地乡下人多半在他的掌握之中,周围一带的人大家全欠他的债。他向地主租地,自己也收买,由乡下人替他种,折钱抵债,而这债是永远还不清的。他的妻子已死,留下四个成年的女儿;有一个已经守了寡,带着两个小外孙女住在他的家里,象帮工似的替他干活。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一个小官吏,供职多年的录事员,在客栈一间屋子里的墙上挂着的一些亲族的小照之中,也可以看得到这位小官吏穿着制服,戴着文官肩章的照片。两位小女儿,每逢教堂节日,或到别人家去做客的时候,就穿上天蓝色或绿色的时髦衣裳,后面束得紧紧的,还带着足有一俄尺长的拖地的衣裾,但一到第二天早晨,就和往常一样,天刚亮就起身,拿着桦树枝扎的笤帚,打扫房间,倾倒脏水,在店里客人走后清除垃圾。特里丰·鲍里赛奇虽然已经赚到了好几千卢布,还是很喜欢在大摆酒筵的客人身上敲竹杠。因为他还记得不到一个月之前,他曾从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手里,在他同格鲁申卡一块儿酗酒的时候,一昼夜赚到过没有三百也足有二百多卢布,所以现在高高兴兴、急急忙忙地迎接他,只要从米卡这样神气活现地乘马车来到他的台阶前面这一点,就可以料到又能大捞一把了。
“好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们又见着您了!”
“等一等,特里丰·鲍里赛奇,”米卡开口说,“先弄清一件最重要的事:她在哪里?”
“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么?”老板立即明白,锐利地望着米卡的脸,“是的,她……她在这里。……”
“同谁?同谁?”
“外地来的客人。……一个是官吏,从谈话的口音听来,大概是波兰人,从这里打发马车接她来的就是他;另外一个同他一起来的是他的同事,或者是同路的人,谁弄得清;他们都穿的是便服。……”
“怎么样?摆酒了么?有钱么?”
“摆什么酒?不大的角色,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不大的么?还有另外的人是谁?”
“还有两位先生是城里的,……从契尔涅依回来,耽搁在这里。有一位年轻的,好象是米乌索夫先生的亲戚,他的名字我给忘记了;……另外一位大概您也认识,就是地主马克西莫夫。他说,他刚到我们城里的修道院里去朝拜过,现在和那位青年——米乌索夫先生的亲戚同路。……”
“就是这几个人么?”
“就是这几个。”
“行啦,别说了,特里丰·鲍里赛奇,你现在只告诉我最主要的事:她怎么样?在干什么?”
“她刚才来到,同他们坐着呢。”
“快活吗?笑么?”
“不,好象不大笑……坐在那儿甚至很烦闷,给青年人梳梳头发。”
“给那个波兰人,军官么?”
“他算什么青年人,而且也根本不是军官;不,老爷,不是给他梳,是给那个青年人,米乌索夫的侄子梳,……偏偏把名字忘记了。”
“卡尔干诺夫么?”
“正是卡尔干诺夫。”
“好啦,让我自己来看着办吧。他们打牌没有?”
“打了一会儿就散了,喝了点茶,官吏要了杯甜酒。”
“行啦,特里丰·鲍里赛奇,行啦,好人儿,让我自己来看着办吧。现在你回答最主要的事情:有茨冈人么?”
“现在完全看不到茨冈人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官厅把他们赶走了。但是犹太人这里倒有,在洛日杰斯文施克村,能奏小提琴和钢丝琴,这会儿去叫他们都行。他们会来的。”
“去叫,给我去叫!”米卡嚷着说,“另外也象上次那样,把姑娘们也叫来,特别要玛丽亚,还有斯捷潘尼达和阿里娜来。我出二百卢布,组成合唱队!”
“花这许多钱我可以把整个村上的人都给你召来,尽管他们这会儿都已经躺下睡大觉了。可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老爷,这里的乡下人,还有那些乡下姑娘,犯得上给他们这么大甜头么?那种低贱和愚蠢的样子,还值得给这么些钱么?这些乡下人哪里配抽雪茄烟,可是你却送给他们抽。那些强盗胚,他们身上臭气熏天。那些姑娘,不管哪一个,身上全长着虱子。我可以把我的女儿们叫来,不用你花费,更不用说给这么多钱了。尽管她们现在已经睡下了,我也可以用脚踢醒她们,让她们唱歌给您听。您上一次竟拿香槟酒给乡下人喝,真可惜!”
特里丰·鲍里赛奇替米卡惋惜是没有道理的:那一次他自己也偷藏起了半打香槟酒,还在桌子底下捡到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悄悄攥在手心里。后来那张钞票就这样一直留在他的手里没有交出来。
“特里丰·鲍里赛奇,那一次我花了不止一千卢布吧,你记得吗?”
“是花了,亲爱的,我怎么能不记得,大概您在我们这里总花了有三千卢布。”
“好吧,现在我又带着这个数目来了,你瞧。”
他说着掏出那叠钞票来,一直送到主人的鼻子前面晃了一晃。
“现在你好生听着:一小时以后,酒呀,凉菜呀,馅饼呀,糖果呀,都要送来了,——你立刻全都送到楼上去。安德列车上的那个木箱子,你现在也马上搬上去,打开它,立刻把香槟酒端上来。……最要紧的是一定要把姑娘们,姑娘们,尤其是那个玛丽亚……”
他转身回到车旁,从坐位下面取出他那只装手枪的匣子。“安德列,把车钱拿去!给你十五卢布的车钱,还有五十卢布是酒钱,……酬谢你做事的殷勤,和对我的好意。……你好生记住卡拉马佐夫老爷!”
“我怕,老爷……”安德列心神不安地说。“五个卢布的酒钱就承您的情啦,多了我不敢收。特里丰·鲍里赛奇可以做见证。请您原谅我的话说得蠢。……”
“你怕什么?”米卡朝他打量了一下。“既然这样,那就随你见鬼去吧!”他大声说,扔给他五个卢布。“现在特里丰·鲍里赛奇,你轻轻领我进去,让我先悄悄地看他们一眼,不要让他们发现我。他们在哪里?在天蓝色的屋子里么?”
特里丰·鲍里赛奇担心地看了米卡一眼,但立刻就驯顺地服从要求:小心地把他领到穿堂里,自己先走进跟客人们坐着的里间相邻的那个外间大屋子,把那里的蜡烛取了出来。随后他悄悄地领米卡进去,把他安置在一个暗角落里,使他可以从那里随意地细细察看那几个谈话的客人,却不致被他们看见。但是米卡看得并不久,而且他也根本无法细细察看:他一望见她,心就怦怦跳了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她侧身坐在桌旁的安乐椅上,那个面孔漂亮,年纪还很轻的卡尔干诺夫坐在紧靠着她的一张沙发上。她拉着他的手,大概在那里笑,但卡尔干诺夫并没有瞧她,却似乎有点尴尬似的在那里对隔着桌子坐在格鲁申卡对面的马克西莫夫大声说话,而马克西莫夫不知为什么正在大笑。“他”坐在沙发上,另外有一个不相识的人坐在沙发旁边靠墙的椅子上。懒洋洋仰靠在沙发上的那个人正在那里抽烟斗,米卡只匆匆得到个印象,仿佛他是个胖胖的,宽脸盘的小个儿,身材大概不很高,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生气。这个人的同事,另外那个不相识的人,米卡觉得身材仿佛又特别地高;但是除此以外他实在无心细看了。他感到呼吸急促,简直连一分钟也忍耐不住了,就把匣子放在一个五屉柜上,打着冷战,屏住呼吸,径自走进那间天蓝色的屋子,向那几个正在闲谈的人走去。
“啊哟!”格鲁申卡首先看见他,吓得尖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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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无可争议的旧情人
米卡迈开又快又大的步子径直走到桌子前面。
“诸位,”他大声地开口说,几乎象是喊叫,但是每一个字都是结结巴巴地出口的,“我……我没有什么!你们不要怕。”他说。“我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他突然转身向着格鲁申卡,她在安乐椅上正侧身紧偎在卡尔干诺夫的身边,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我……我也来了。我在这儿呆到早晨。诸位,一个过路的旅客……可以不可以同你们在一起呆到早晨?最后一次,就在这间屋子里,只到早晨为止。”
最后一句话他是对坐在沙发上面叼着烟斗的小胖子说的。胖子神气十足地从嘴边取下烟斗,板着面孔说:
“诸位,我们是自己人在这里谈谈。另外还有别的屋子哩。”
“是您呀,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您干吗这样说啊?”卡尔干诺夫忽然接口说,“请一块儿坐下吧,您好呀!”
“您好,亲爱的……可贵的人!我一直非常敬重您。……”米卡迫不及待地欣然回答,立刻隔着桌子跟他握手。
“啊哟,您握得太紧了!简直把我手指都要捏断了。”卡尔干诺夫笑了起来。
“他永远是这样握手的,永远是这样的!”格鲁申卡似乎突然从米卡的神色上料定他不至于闹事,一面脸上还带着畏怯的微笑,快乐地应声说,一面带着极度的好奇和不安端详着他。他的身上有点什么使她异常惊愕,同时她也完全料不到他会在这时候这样走进来,而且这样说话。
“您好呀。”地主马克西莫夫也从左面谄媚地搭了话。米卡也跑到他面前。
“您好呀,您也在这里。我真高兴,您也在这里!诸位先生,诸位先生,我……”他又朝叼烟斗的波兰人说,显然把他当作了这儿的主要人物,“我是飞也似赶来的,……我愿意我最后的一天,最后的一小时,在这间屋子里度过,就在这间屋子里……我曾经热爱过……我的女王! ……对不住, 先生们!”他疯狂似的说,“我一面飞也似的赶路,一面发誓……哦,你们不要害怕,这是我的最后的一夜!先生们,我们喝亲善的酒!酒立刻就送来。……我带来了这个。”他忽然不知为什么用手掏出他那把钞票。“请容许我,先生们,我需要音乐,唱歌,喧闹,一切以前有过的东西。……可是这条蛆虫,这条没用的蛆虫在地上爬过,以后就不会再有它了!我要在我最后的一夜,纪念我快乐的日子!……”
他几乎噎住了;他想说许多许多话,但说出的只是一些奇怪的感叹,波兰人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的一把钞票,又看看格鲁申卡,显然有点疑惑不解。
“如果我的‘宇王’允许……”他刚开口说。
“什么‘宇王’,是不是女王?”格鲁申卡突然打断了他。“您说话我老觉得好笑。坐下吧,米卡。你在说些什么?请你不要吓唬人。你不会吓唬人吧,不会吧?如果你不吓唬人,我就很高兴……”
“我吓唬人,吓唬人么?”米卡忽然举起双手叫道。“哦,你们只管从旁边走过去吧,别管我,我不会来妨碍的!……”他忽然完全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也是出乎本人意料之外地扑倒在一张椅子上,掉转头面朝对面的墙壁痛哭流涕起来,双手紧紧抓住椅背,好象在紧抱着它似的。
“好啦,好啦,你这个人呀!”格鲁申卡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他时常这样跑到我这儿来,突然说一些话,我一点也不懂是什么意思。有一次也这样哭了起来,现在又是一次,真不嫌害臊!你哭什么?仿佛有什么事值得你哭似的?”她最后忽然好象含着某种深意,生气地一个字一个字说。
“我……我不哭了。……哦,晚上好呀!”他一下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突然笑了,却不是他平时那种干涩短促的笑,而是一种听不见的、神经质地浑身颤动的长笑。
“瞧,这下又……好啦,快乐一下吧,快乐一下吧!”格鲁申卡劝着他。“我很高兴你来了,米卡,我很高兴,你听见没有,我很高兴!我要他和我们一块儿呆着。”她用断然的口气,好象对大家说似的,其实显然是在对坐在沙发上的人说。“我要,我要!他如果走了,我也要走,就是这样!”她又加了这么一句,眼里突然闪出光来。
“我的女王既然说了,就是法律!”波兰人说,并且做出优雅的姿态吻着格鲁申卡的手。“请这位先生跟我作伴吧!”他客气地对米卡说。米卡又跳起来,显然想再发表一通高论,但结果满不是这么回事:
“我们来喝酒,诸位!”他并没有说出什么长篇大论,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大家全笑了起来。
“天呀!我以为他又要来了哩!”格鲁申卡神经质地叫起来。“你听着,米卡,”她认真地说,“你不要再这么跳起来。你带来了香槟酒,那好极了。我也要喝,我喝甜酒已经喝腻了。尤其高兴的是你自己跑来了,要不然真是太闷得慌。……你又跑来大摆酒筵了么?你把钱装到口袋里去吧!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米卡的手里攥着钞票,当时引得大家,特别是那两个波兰人十分注意,这时他连忙不好意思地把它们塞进了口袋。他脸红起来。这时正好老板托着盘子,送进一瓶开了塞的香槟酒和几只杯子来。米卡一把抓起酒瓶,可是因为心里正十分发窘,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才好。卡尔干诺夫从他手里接过瓶子,替他斟了酒。
“再来一瓶,再来一瓶!”米卡对老板吆喝着,也忘了同正在郑重其事地请他一起干一杯亲善酒的波兰人碰杯,忽然不等别人,独自先一口把自己的那杯喝了下去。他的脸完全变了样子。他走进来时那副庄严、悲壮的神气完全不见了,脸上显出了仿佛孩子般的表情。他似乎忽然变得完全安静而谦卑起来。他畏怯而快乐地看着大家,时常神经质地嘻嘻笑着,作出一只犯了错的小狗又被放进屋来受人抚爱时那种感恩的态度。他好象什么都忘了,只一味带着孩子气的微笑兴高采烈地看着大家。他望着格鲁申卡,不断地笑着,把椅子一直移到了她的安乐椅旁边。他也逐渐细细地打量了一下两个波兰人,虽然还是不大看得透他们。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那副神气的派头,波兰口音,特别是他的烟斗,引起了米卡的注意。“那有什么呢?他抽烟斗,也不错。”米卡心想。这波兰人的带点浮肿的、近四十岁的脸,很小的鼻子,鼻子底下两撇俗不可耐地染了色的极细、样式粗野的溜尖小胡子,同样地也暂时还丝毫没有使米卡感到有什么不对头。甚至他那在西伯利亚制成的蹩脚的假发和鬓角上难看地梳得向前面翘起的鬈发也并没有特别使米卡感到惊愕:“既然戴假发,总是这副样子的。”他继续好心地寻思着。靠墙坐着的另一个波兰人,比沙发上的那一位年轻一些,老用横蛮挑衅的神情看着大家,还带着瞧不起的样子默默地听大家谈话。他使米卡吃惊的也只是个子特别高,和坐在沙发上的那一位很不相配。“要是站起来,总有两俄尺十一俄寸长。”米卡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他还想到,这位高个子波兰人大概是沙发上那一位的朋友兼跟班,就仿佛是“他的保镖”,那个叼烟斗的小个子波兰人自然可以指挥这个高个子波兰人。但是这一切在米卡看来也都是很好的,理所应当的。在小狗身上一切醋意都消失了,他对于格鲁申卡,对她跟他说的那几句话里的神秘意味,还一点也没有理解:他只知道一件事情,而且使他的心弦震颤,那就是她对他很和蔼,她“原谅”了他,并且让他坐在她的身旁。看见她端起杯子来喝酒,他就心花怒放,忘掉了一切。但尽管如此,在座的人的普遍沉默却似乎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仿佛期待着什么的目光朝大家环视了一下,“为什么尽坐着?你们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先生们?”他那笑盈盈的眼神似乎在这样说。
“他尽在那儿瞎扯,招得我们大家全笑个不停。”卡尔干诺夫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忽然开口指着马克西莫夫说。
米卡连忙瞧瞧卡尔干诺夫,接着又看看马克西莫夫。
“他在瞎扯么?”他马上似乎高兴起来,发出干巴巴的短促笑声,“哈,哈!”
“是啊。您想想看,他竟说,我们的骑兵在二十年代的时候,全都娶波兰人做妻子。这完全是信口开河,是不是?”
“娶波兰女人么?”米卡又接口说,简直开心极了。
卡尔干诺夫很明白米卡和格鲁申卡的关系,也猜测到波兰人的情况,但是他对这一切并没有多大兴趣,甚至也许完全不感兴趣,他最感兴趣的是马克西莫夫。他同马克西莫夫是偶然一起到这里来的,也是生气第一次在客栈里遇见了这两个波兰人。格鲁申卡是他以前就认识的,甚至还同某人到她家去过一次;当时她并不喜欢他。但是她在这里竟十分温存地望着他,在米卡没有来到时甚至还对他很亲热,而他却似乎始终无动于衷。他还是个很年轻的人,最多不过二十岁,衣服穿得很时髦,一张白白的,十分清秀的脸庞,一头漂亮而浓密的淡褐色头发。但这张白白的小脸蛋上那一双美丽的浅蓝色眼睛,却有一种聪明的、有时甚至是很深刻的表情,简直和他的年龄不大相称,尽管他说话和看人的神气有时却完全象一个小孩,而且即使他自己明知这一点,也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总而言之,他这人性格很特别,甚至有些任性,虽然态度总是和蔼的。有时他的脸上会显出一种固执死板的神气:他望着你,听你说话,却好象老在固执地想着自己的那一套。有时候显得懒懒散散,有时候又会突然激动起来,而且常常显然是出于十分无谓的原因。
“您想想,我已经把他拖在身边四天了,”他继续说,似乎有点懒洋洋地拉长着声调,但是毫不装腔作势,完全是自然的。“您记得,自从令弟那一天把他从马车里推出去摔得老远以后,我就因此对他产生了很大兴趣,带着他一起到乡下去。可是他现在竟不停地胡说八道起来,弄得我同他在一起都感到害臊。我现在要把他带回去。……”
“您先生没有见过波兰女人,所以净说些不可能的事。”叼烟斗的波兰人对马克西莫夫说。
叼烟斗的波兰人俄国话说得并不坏,至少比他故意装出来的程度要好得多。他是在说俄国话的时候,偏偏要把它变成波兰语的腔调。
“但是我自己就娶了波兰女人呀。”马克西莫夫吃吃地笑着回答。
“那么难道您当时是在当骑兵么?因为您讲的是骑兵呀。难道您是个骑兵么?”卡尔干诺夫立刻截住他说。
“是呀,当然罗,难道他是个骑兵么?哈,哈!”米卡嚷道,他一直在贪婪地听着,谁一开口他就赶快把好奇的眼光转向他,好象期待着从每个人口中听到不知多少有趣的事情。
“不是的,您瞧,”马克西莫夫朝他说,“我的意思是说……那些美丽的波兰小姐……同我们的枪骑兵拼命跳玛祖卡舞,……她同他跳完了玛祖卡舞以后,就马上跳到他的膝上,象一只小猫,……白白的,……她的父母看着,竟允许她这样做,……竟许她这样做,……第二天枪骑兵就跑去求婚,……是的,就跑去求婚了!嘻,嘻!”马克西莫夫说到最后嘻嘻地笑起来。
“真是个无赖!”坐在椅子上的高个子波兰人忽然嘟囔着说,翘起一只腿来架在另一只腿上。米卡只瞥见了他那双抹了油的大靴子和肮脏的厚靴底。总的看来,两位波兰先生身上的衣服都够油腻的了。
“居然说起无赖来了!他干吗要骂人呢?”格鲁申卡突然生气了。
“阿格利皮娜小姐,那位先生在波兰见到的是些女仆,决不是出身高贵的小姐。”叼烟斗的波兰人对格鲁申卡说。
“可以想到的!”坐在椅子上的高个子波兰人轻蔑地说。
“又来了!总该让他说话啊。人家说话为什么去妨碍他!同他们谈谈叫人高兴。”格鲁申卡发脾气地说。
“我并没有妨碍呀,小姐。”戴假发的波兰人含着深意地说,对格鲁申卡长时间地看了一眼,拿腔作势地闭口静默一会,重新又抽起烟斗来。
“哦不,不,那位先生刚才说的是实话。”卡尔干诺夫又兴奋起来,仿佛在谈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似的。“他并没有到波兰去过,怎么能说波兰的事情?我问你,您总不是在波兰娶的亲吧?”
“不是的,是在斯摩棱斯克省。不过是有个枪骑兵先把她,把我的太太,未来的太太,从老家波兰连同她的母亲、婶子、还有一个女亲戚和她的成年的儿子,一块带出来,……后来再让给我的。他是我们的中尉,一个很好的年轻人。起初他自己想娶,但是没有娶,因为她是个瘸腿。……”
“那么您娶的是瘸子么?”卡尔干诺夫叫了起来。
“是瘸子。当时是他们俩一块儿瞒哄了我。我还以为她是喜欢跳跳蹦蹦,……她老是跳跳蹦蹦的,我还以为这是因为她心里高兴。……”
“因为高兴,所以嫁给了您么?”卡尔干诺夫用一种象孩子似的响亮声音大声嚷道。
“是的,因为高兴。但结果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后来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在成亲的当晚就对我坦白出来,而且用很动人的神情求我原谅,说是在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因为跳过一个水坑,伤了脚,嘻,嘻!……”
卡尔干诺夫发出完全象小孩子一般的笑声,几乎摔倒在沙发上。格鲁申卡也笑了。米卡感到无上的幸福。
“您知道,您知道,他现在说的倒确实是实话,他现在不是撒谎啦!”卡尔干诺夫对米卡大声说。“您知道,他曾娶过两回亲,他现在讲的是第一个妻子,他的第二个妻子逃走了,至今还活着,您知道么?”
“真的么?”米卡迅速地转身向马克西莫夫,脸上显出异常惊讶。
“是的, 逃走了, 我确实有过这种不愉快的事。”马克西莫夫谦卑地承认。“同一个法国人。更精的是开头就把我的整个村子转归到她一个人的名下。她说,你是有学问的人,你自己会找到一碗饭吃的。她就这样把我弄得毫无办法。有一次一个可尊敬的主教对我说:‘你的太太一位是瘸腿,另一位腿太长了。’嘻,嘻,嘻!”
“你们听着,听着,”卡尔干诺夫兴奋得手舞足蹈地说,“即使他撒谎,——他是时常撒谎的,——那么他的撒谎也只是为了逗大家高兴:这并不算下流,并不算下流吧?您知道,我有时很喜欢他。他是很下流的,但是他下流得很自然,对不对?你们觉得对不对?有的人做下流的事情,总是为了一点什么,为了得到好处,但是他是自然的,他是出于天性。……比方说,他昨天跟我争论了一路,硬说果戈里在《死魂灵》里写的是他。你们记得不记得,那本书里有一位地主,名叫马克西莫夫,挨了诺慈特莱夫的打,后来这人被告到法庭:‘为他在酒醉下用鞭子对地主马克西莫夫进行人身侮辱,’记得么?你们瞧,他居然硬说那就是他,挨打的就是他!这可能么?乞乞科夫的出游最晚也总在二十年代的初期,所以从年代来说就完全不对。他总不可能那时就挨了打。决不可能的,决不可能的吧?”
很难设想卡尔干诺夫干吗要那么激动,但是他的激动是真诚的。米卡热诚地附和着他。
“但是既然人家确实挨了打……”他一边大笑,一边嚷着。
“并不是挨了打,是这么回事,……”马克西莫夫忽然插嘴说。
“怎么回事?究竟挨了打没有?”
“几点钟了?”叼烟斗的波兰人带着厌烦的神色问坐在椅子上的高个子波兰人。那一位耸了耸肩作为回答,——两人全没有表。
“干吗不聊聊天呢?总该让人家聊聊。难道你觉得厌烦,别人也不应该说话了?”格鲁申卡又嚷了起来,显然是故意找岔。似乎有什么东西初次在米卡的脑子里闪过。这一次波兰人带着明显的气愤回答:
“小姐,我不反对。我一句话也没说呀。”
“那好吧。你讲下去呀。”格鲁申卡对马克西莫夫叫道。
“为什么你们大家都不作声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讲的,因为这全是无聊的事,”马克西莫夫马上接口说了起来,带着显然十分高兴,而且有点装腔作势的神气,“本来果戈里书里用的都是隐喻手法,因为他所起的那些姓名全是有所隐射的:诺慈特莱夫原来并不姓诺慈特莱夫,而是姓诺索夫,库夫申尼洛夫甚至完全不象,因为他是施克沃尔涅夫。费拿提倒确实是费拿提,不过不是意大利人,而是俄罗斯人,姓彼得罗夫。费拿提小姐容貌很美, 腿上套着紧身裤, 两条腿十分漂亮,裙子是短短的,缀满亮晶晶的‘鬼眨眼’。当众飞快旋转的就是她,但并不曾旋转四小时,只转了四分钟,……就使大家都着了迷。……”
“但是你究竟为什么挨揍,人家揍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呀?”卡尔干诺夫大声嚷着。
“因为皮龙呗。”马克西莫夫回答。
“什么皮龙?”米卡问。
“就是法国的著名作家皮龙呀。当时我们有许多人聚在一起,就在这儿集市上的酒店里喝酒。他们也请了我去。一开始我先念了段讽刺短诗:‘是你么,布瓦洛①?多么可笑的服装。’布瓦洛回答说,他正要去参加化装舞会,实际上就是要去澡堂,嘻,嘻!他们竟认为我是在讽刺他们。我赶紧念了另外几句辛辣的诗句,这是一般有学问的人都十分熟悉的。
你是沙孚,我是法翁,我不加争论,
使我发愁的是
你不知入海之门。
他们更加生气,并因此用很难听的话骂起我来。该着我倒楣,为了挽回局面,说了一段关于皮龙的很文雅的故事,说人家如何不允许他入法兰西学士院,他为了复仇,写了这样两句短诗作为自己的墓志铭:
Ci-git Piron qui ne fut rien
Pas même académicien.②
他们动手就打了我一顿。”
——
注:①十七世纪法国诗人和批评家,著有《诗艺》。
②法文:“此处皮龙长眠,他不值一文钱,甚至比学士院院士还要低贱。”
——
“为什么?为什么?”
“就因为我的学识丰富。人想打人还会缺少理由么?”马克西莫夫简短地用格言式的话回答。
“唉,够了,这些事全无聊透顶,我不想再听了。我原来还以为一定挺有趣的哩。”格鲁申卡忽然打断了话头。米卡惊跳了一下,立刻不再发笑。高个子波兰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带着不屑为伍的傲慢神态,开始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哼,踱起步来了!”格鲁申卡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米卡不安起来,同时又发觉沙发上的波兰人带着气恼的神色看他。
“先生,”米卡高声说,“我们来干一杯,诸位。请那一位先生也一起来干一杯,诸位!”他一下子把三个杯子凑在一起,斟上香槟酒。
“为了波兰,诸位。我们为波兰,为波兰那个地方,干杯!”米卡嚷着。
“这使我感到很愉快,诸位,我们干一杯,”沙发上的波兰人神气地带着赏脸的样子拿起杯子说。
“另外那位波兰先生,他姓什么?喂,阁下,拿起杯子来。”米卡招呼着。
“佛罗勃莱夫斯基先生。”沙发上的波兰人插口说。
佛罗勃莱夫斯基摇摇摆摆地走近桌旁,站着拿起酒杯。“为了波兰,先生们,乌拉!”米卡举起杯子高呼道。三个人全喝干了。米卡抓起酒瓶,立刻又斟满三杯。
“现在为了俄罗斯,先生们,祝我们亲如兄弟!”
“给我们也斟上,”格鲁申卡说,“我也要为俄罗斯干一杯。”
“我也要。”卡尔干诺夫说。
“我也想要……为俄罗斯,为我们这位老祖母干一杯。”马克西莫夫嘻嘻地笑着说。
“大家都喝,大家都喝!”米卡嚷道,“老板,再来一瓶!”
米卡方才带来的酒还剩三瓶,全拿来了。米卡逐一地斟满杯子。
“为俄罗斯,乌拉!”他又举杯祝酒。除了两个波兰人以外,全都喝了。格鲁申卡也一口气喝干了她的那一杯。可是波兰人竟动也没有动自己的杯子。
“你们是怎么回事,先生们?”米卡叫了起来,“你们怎么这样?”
佛罗勃莱夫斯基拿起杯子举了一举,用响亮的声音说:
“为一千七百七十二年以前疆域的俄罗斯干杯!”
“这才对呀!”另一个波兰人高声嚷着,两人一下子干了杯。
“你们真是傻瓜!”米卡忽然脱口而出。
“先生!”两个波兰人象公鸡似的冲着米卡威吓地喊着,佛罗勃莱夫斯基特别冒火。
“难道可以不爱自己的祖国么?”他大声说。
“住嘴!别吵了!不许吵架!”格鲁申卡用命令的口气叫道,小脚顿着地板。她的脸通红!眼睛闪亮。刚喝下去的那杯酒在她身上发作起来。米卡给吓坏了。
“先生,对不起!这是我不好,我下次不这样了。佛罗勃莱夫斯基,佛罗勃莱夫斯基先生,再不这样了。……”
“你给我住嘴吧,坐下来,真蠢!”格鲁申卡带着恼怒和不以为然的口气截住他说。
大家坐下来,面面相觑,都不言语了。
“诸位,这一切都怨我!”米卡又说了起来,一点也没有领会格鲁申卡那句话里的含意。“哎,我们干吗坐着。我们该干点什么,……让我们快乐起来,再快乐起来,好不好?”
“唉,真闹得不痛快。”卡尔干诺夫懒洋洋地咕噜说。
“最好打牌,玩‘做庄’,象刚才那样……”马克西莫夫忽然嘻嘻地笑着说。
“玩‘做庄’么?妙极了!”米卡附和着说,“只要两位先生……”
“太安了,诸位。”沙发上的波兰人似乎不大乐意地答道。
“这是实话。”佛罗勃莱夫斯基附和说。
“太安了?什么叫太安了?”格鲁申卡问。
“那就是太晏了,小姐,太晏了,时间晏了。”沙发上的波兰人解释着。
“他们老是嫌太晏,老是说什么也不能干!”格鲁申卡恼恨得几乎尖叫起来。“他们自己坐在那里发烦,也要让别人发烦。米卡,你没有来以前,他们就老是这样一言不发,找我的岔。……”
“我的女神!”沙发上的波兰人高声说,“我看得出您对我不大满意,所以我才发愁。我可以加入,诸位。”他转过脸来向米卡说。
“来吧,先生,”米卡接口说,从口袋里掏出钞票,把两张一百卢布的票子放在桌上。
“先生,我准备输许多钱给你。你拿着牌做庄吧!”
“应该用老板的牌,先生们,”小个子波兰人坚决而认真地说。
“那是最好的办法。”佛罗勃莱夫斯基也随声附和说。
“向老板要么?好的,我明白,就向老板要吧,你们说得对,先生们!拿牌来!”米卡吩咐老板。
老板取来一副还没有拆开过的纸牌,并对米卡说,姑娘们来了,奏钢丝琴的犹太人大概也快来了,但是载食品的马车还没有赶到。米卡从桌旁站起来,立刻跑到隔壁屋子去安排。但是只到了三个姑娘,玛丽亚还没有来。而且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跑过来又干什么;他只吩咐他们从箱子里取出水果糖和牛奶糖之类,分给姑娘们吃。“给安德列喝点伏特加,拿点伏特加来给安德列喝!”他匆忙地吩咐,“我方才得罪了安德列!”正说着,跟在他后面跑来的马克西莫夫突然碰了碰他的肩膀。
“给我五个卢布,”他悄悄对米卡说,“我也想冒险赌一下子。”
“好啊,妙极了!拿十个卢布去吧!”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全部钞票,捡出了十个卢布。“输掉了再来取,再来取。……”
“好吧。”马克西莫夫高高兴兴地低声说,跑进大厅里去了,米卡也马上回到里面,道歉说他让大家等候了。两个波兰人已经坐下,拆开纸牌。他们的态度客气得多了,几乎是和蔼的。沙发上的波兰人重新装了烟斗点上,准备分牌;他的脸上甚至显出一种郑重其事的样子。
“坐下来,诸位!”佛罗勃莱夫斯基宣布。
“不,我不赌了,”卡尔干诺夫说,“我刚才已经输了五十卢布给他们。”
“先生刚才运
气不好,现在会转运的。”沙发上的波兰人对着他说。
“下多少钱的赌本?双方对等么?”米卡兴奋起来。
“听便,先生们,一百也行,二百也行,随你下多少。”
“一百万!”米卡哈哈大笑说。
“上尉先生也许听说过波特维索茨基的事情吧?”
“哪一个波特维索茨基?”
“在华沙有人摆着庄,庄家和押方赌本对等。波特维索茨基跑了去,看见庄上有几千块金币的本,就押了个满注。庄家说:‘波特维索茨基先生,您押现金呢,还是凭信誉?’波特维索茨基说:‘凭信誉。’庄家说:‘那更好,先生。’说完掷了骰子,波特维索茨基赢了。‘拿去吧,先生。’庄家说着,就拉开抽屉,取出一百万块钱来,‘拿去罢,先生,这是你赢的钱。’原来这是一百万块钱的庄。波特维索茨基说,‘我原先不知道。’庄家说,‘波特维索茨基先生,你押注是凭信誉,我们赔你也凭信誉。’波特维索茨基就拿到了一百万块钱。”
“这是说瞎话。”卡尔干诺夫说。
“卡尔干诺夫先生,在体面人中间是不宜说这样的话的。”
“好象波兰的赌徒会拿出一百万块钱来似的!”米卡说道,但是马上又醒悟过来。“对不起,先生,失言了,我又失言了,会给一百万块钱的,会给的,凭信誉,凭了波兰的信誉!你瞧,我的波兰话说得怎样,哈,哈!我现在押十个卢布,押杰克。”
“我出一个卢布押皇后,红心皇后,美丽的皇后,波兰太太,嘻,嘻!”马克西莫夫嘻嘻地笑着说,他拿到了一张皇后,好象要瞒住大家似的,把身子紧靠在桌上,急忙在桌子底下画了个十字。米卡赢了。押一个卢布的这位也赢了。
“押二十五个卢布!”
“我再来一个卢布,我押的是孤注,小小的,小小的孤注。……”马克西莫夫快乐地嘟囔说,因为赢了一个卢布兴高采烈。
“输了!”米卡喊道。“押七点,赌注加倍!”
又输了。
“不要再押了吧。”卡尔干诺夫忽然说。
“再加倍,再加倍,”米卡接连加倍押注,每次加倍,每次都输了。但是押一个卢布的却总是赢。
“再加倍!”米卡发狠地大喊。
“二百卢布全输了,先生,再下二百的本么?”沙发上的波兰人问道。
“怎么。二百卢布已经输光了?再来二百!一次全押上!”米卡从口袋里掏出钱,刚扔下二百卢布押“皇后”,卡尔干诺夫突然用手把它按住了:
“算了!”他用他那清亮的嗓子喊了一声。
“您这是什么意思?”米卡望着他。
“算了,我不愿意看这种样子,您不必再赌了。”
“为什么?”
“有原因。您啐口唾沫,走开吧。这就是原因。我不让你再赌下去了!”
米卡惊讶地看着他。
“算了吧,米卡,他也许说得对;再说你已经输了不少了。”格鲁申卡说,话音里有一稀奇怪的调子。两个波兰人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好象感到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
“你开玩笑么,先生?”小个子波兰人严厉地盯着卡尔干诺夫说。
“您怎么敢这样?”佛罗勃莱夫斯基也朝卡尔干诺夫嚷叫。
“不许嚷,不许大吵大嚷!”格鲁申卡喊道,“你们这些火鸡!”
米卡挨个儿地望着他们;但是格鲁申卡的脸上有一种什么神情突然使他吃了一惊,同时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意外的新念头,一种古怪的新的想法!
“阿格利皮娜小姐!”小个子波兰人气得满脸通红,刚要开口说话,米卡忽然走近他的身边,拍拍他的肩。
“阁下,跟你说两句话。”
“你有什么事,先生?”
“到那间房里去,上那间屋里去,对你说两句好话,最好的话。你会满意的。”
小个子波兰人惊讶起来,害怕地瞧了米卡一眼,但还是立刻答应了,不过必须附带一个条件,就是佛罗勃莱夫斯基也要同去。
“保镖么?让他也去,他也应当去!甚至非有他不可!”米卡大声说。“开步走,先生!”
“你们到哪里去?”格鲁申卡惊慌地问。
“我们马上就回来。”米卡回答。他脸上显出一种勇气,一种意料不到的胆量,跟一小时以前他走进这屋子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他领两个波兰人到右首的屋里去,不是合唱队的姑娘们正在聚集并且正在那里摆餐桌的那间大屋子,而是另外一间卧室,里面放着箱笼衣柜和两张大床,每张床上有象小山似的花洋布枕头。角落里一张木板小茶几上点着一根蜡烛。波兰人和米卡面对面坐在桌旁,大个子波兰人佛罗勃莱夫斯基在他们的身边,倒背着手。两个波兰人态度严峻,却显然带着好奇的神情。
“有什么事情吩咐?”小个子波兰人嘟囔说。
“有一点事情,先生,我不必多说什么话,我给你钱,”他掏出钞票来,“想不想要三千卢布?你拿了以后,立刻离开这里,走你的路。”
波兰人探究地望着,两眼瞪得老大,目光死死地盯着米卡的脸。
“三千么,先生?”他同佛罗勃莱夫斯基对看了一下。
“三千,先生,三千!你听着,先生,我看你是一个懂事的人。你拿了这三千卢布,就给我滚蛋,——把佛罗勃莱夫斯基也带走,听见没有?但要现在就走,立刻就走,而且永远走开,明白了么,先生,直接就从这扇门里出去,永远离开。你在那边还有什么东西:外套,皮大衣?我给你拿。马上给你套好马车,然后就——再见吧,先生!好不好?”
米卡信心十足地等待着回答。他毫不怀疑。波兰人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非常坚决的神情。
“卢布呢,先生?”
“卢布么?先生,那好办:马上先给你五百卢布供你付车钱和作为定钱,另外两千五百卢布明天在城里交清,我可以用名誉担保,一定会有的,我就是上天入地也一定要把它弄到!”米卡大声说。
两个波兰人又对看了一眼,小个子波兰人脸色变得很难看。
“七百,七百,不是五百,立刻交到你手里!”米卡感到有一点不妙,马上增加了数目。“你怎么啦,先生?你信不过么?总不能把三千卢布一下子全给你呀。我交了给你,你明天又回到她身边来了。……再说现在我手边也不够三千,钱在城里,在我家里放着,”米卡结结巴巴地说,越说下去越胆怯,越感到泄气,“真的放在那里,藏着。……”
小个子波兰人的脸上显出了一种特别自尊的神气。
“还有什么话?”他用讽刺的语调问。“呸,真不害臊!”他啐了一口。佛罗勃莱夫斯基也啐了一口。“你所以啐唾沫,先生,”米卡已经感到一切都完了,不顾一切地说,“就因为你想从格鲁申卡身上弄到更多的钱。你们两人全是阉鸡,告诉你们!”
“我受了极大的侮辱!”小个子波兰人忽然脸涨得通红,活象只龙虾,怒气冲天,好象不愿意再听下去似的,很快地就从屋里走了出去。佛罗勃莱夫斯基摇摇摆摆地跟在他后面,米卡也跟着走了出来,满脸惭愧和沮丧的神气。他怕格鲁申卡,他预感到波兰人马上会大喊大嚷起来。果真是这样。波兰人走进大厅,象演戏似的站在格鲁申卡面前。
“阿格利皮娜小姐,我受了极大的侮辱!”他刚要大声嚷叫,但是格鲁申卡似乎忽然完全忍不住了,好象有人触动了她最疼的伤疤。
“俄国话,说俄国话,一句波兰话也不许说!”她朝他叫道,“你以前会说俄国话,难道过了五年竟忘了么!”她恼怒得满脸通红。
“阿格利皮娜小姐……”
“我叫阿格拉菲娜,我叫格鲁申卡,你说俄国话,要不然我不听!”波兰人因为丢了面子,气得呼呼直喘,快速地用怪腔怪调的俄语傲慢地说:
“阿格拉菲娜小姐,我跑来是为了忘掉过去的旧事,饶恕一切,忘掉今天以前所发生的一切。……”
“怎么是饶恕?你跑来饶恕我么?”格鲁申卡打断他的话,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正是这样,小姐。我不是软弱,而是慷慨。但是我看见了你的情人,不免感到惊奇。米卡先生在那间屋子里给我三千卢布,叫我离开。我照准他脸上啐了一口。”
“怎么?他给你钱买我么?”格鲁申卡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真的么,米卡?你怎么敢这样?我是能化钱买卖的商品么?”
“先生,先生,”米卡大声喊道,“她是光明纯洁的,我也从来不是她的情人!你这是胡说……”
“谁叫你在他面前替我辩护?”格鲁申卡大嚷。“我纯洁不是为了道德,也不是怕库兹马,而是要在遇到他时能对他昂头挺胸,有权利骂他一声混蛋。难道他竟没有收你的钱?”
“收了,收了!”米卡说,“不过想一下子拿到三千卢布,可是我只肯交七百定钱。”
“不用说,他一定是听说我有了钱,所以才跑来跟我结婚的!”
“阿格利皮娜小姐!”波兰人叫道,“我是骑士,我是贵族,我不是无赖!我跑来娶你,可是看到的是一个新的女人,不象以前那样了,成了又任性又无耻的了。”
“你从哪儿来,还是滚回哪儿去吧!我叫人马上赶走你,他们会把你赶走的!”格鲁申卡疯狂地喊着,“傻瓜,我真是傻瓜,竟自己折磨了五年!而且也并不是为了他折磨自己,而是由于愤怒折磨自己!再说这也根本不是他了!难道他是这样的么?这倒象是他的父亲!你从哪儿买来了这么副假发?那一个是鹰,这一个是蠢鸭。那一个是老笑,老给我唱歌的。……我,我还流了五年眼泪哩,我这个该死的傻瓜,我这个下贱、不害臊的女人!”
她倒在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脸。正在这时,左首房间忽然传来终于聚齐了的莫克洛叶的姑娘们的合唱声,——一支热闹泼辣的舞曲。
“简直是瞎闹!”佛罗勃莱夫斯基突然气冲冲地大吼起来,“老板,把那些无耻的女人赶走!”
老板听到喊叫的声音,知道客人们吵了嘴,早就在门外好奇地张望,现在立刻走进屋里来了。
“你嚷什么?想嚷破嗓子么?”他用简直叫人诧异的不客气的态度对佛罗勃莱夫斯基说。
“畜生!”佛罗勃莱夫斯基刚开口要骂。
“畜生么?我问你刚才赌的是什么牌?我递给你一副牌,你把它藏起来!你用作假的牌赌钱!告诉你,为了使用假牌我可以把你送到西伯利亚去,因为这跟造假钞票一样。……”
他走到沙发边,把手指伸进沙发背和靠垫中间,从那里掏出一副没有拆开过的纸牌。
“这就是我的那副牌,还没有拆开过!”他举起牌来,给周围的人看。“我在那边看到他把我的这副牌塞进缝里,拿出自己的一副来顶替。你是骗子,不是上等人!”
“我还两次看见那位先生偷换牌哩。”卡尔干诺夫大声说。
“真可耻,真可耻!”格鲁申卡紧握双手,喊了起来,真的羞愧得脸都红了。“天啊,怎么成了这样的人了!”
“我也想到过。”米卡大声说。但是他刚说完这句,就见佛罗勃莱夫斯基老羞成怒地朝格鲁申卡举拳威吓,喊了起来:“你这婊子!”但是他的话还刚出口,米卡立刻冲到他面前,两手抓住他,举了起来,一转眼就把他从大厅里送进了右首的屋子,就是刚才他领他们两人进去的那一间。
“我把他摔倒在地了!”他很快回进屋来这样宣布,由于激动而喘着气。“这混蛋,居然还敢打架。但是他回不来了!……”他关了一扇门,把另一扇开着,对那个小个子波兰人喝道:
“阁下,劳驾也到那里去吧!请吧!”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的老爷子,”特里丰·鲍里赛奇说,“你把你输给他们的钱收回来呀!那就等于是从你身上偷去的一样。”
“我不想收回我那五十卢布了。”卡尔干诺夫忽然说。
“我的二百也一样,我不要了!”米卡说,“我无论如何不想收回了,让他留着算作自我安慰吧。”
“妙极了,米卡,真是好样儿的,米卡!”格鲁申卡叫道。她的声音里露出十分忿恨的语气。小个子波兰人气得脸色发紫,却一点也没有放下他那副架子,他刚要向门里走去,又停下来,忽然对格鲁申卡说:
“小姐,假如愿意跟我走,就一块儿去。要是不愿意,那就再见吧!”
说着,他一面由于恼怒和自觉伤了面子而不住喘着气,一面大摇大摆地走进门里去。这人的性格很特别,他在发生了这一切以后还没有断绝格鲁申卡会跟他走的指望,他对自己的估计竟有那么高。米卡等他走进去以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把门锁锁上。”卡尔干诺夫说。但是从里面发出嗒的一声,他们自己把门锁锁上了。
“妙极了!”格鲁申卡又忿恨而毫不留情地嚷道,“妙极了!就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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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梦呓
一场几乎是狂欢豪饮,谁都可以参加的宴会开始了。格鲁申卡首先嚷着要酒喝:“我要喝酒,喝得烂醉,象上次一样,你记得,米卡,你记得,上次我们在这里是怎样交上朋友的!”米卡自己也好象在梦呓里一样,预感到了“自己的幸福”。然而格鲁申卡不时赶他:“去吧,去快乐一下,对他们说,让他们跳舞,大家快乐一下,‘茅屋,你也跳吧,火炉,你也跳吧’,象上次一样,象上次一样!”她继续叫嚷着,兴奋得要命。米卡连忙跑去吩咐。合唱队是聚在隔壁的屋子里。他们自己一直坐着的这一间本来就不大,而且用花布的帘子隔成两半,帘子里面也放了一张大床,床上铺着鸭绒褥子,同样高高地堆着那样的花洋布枕头。这所房子里的四个“上等”房间里都有床铺。格鲁申卡紧靠门坐着,米卡把安乐椅给她移了过来:她“当时”第一次和他一起在这里豪饮的那一天也是这样坐的,她就坐在这里听唱歌看跳舞。召来的姑娘们和上次一样。奏小提琴和三角琴的犹太人也来了,最后望眼欲穿的,载着酒和食品的马车也终于赶到了。米卡忙乱起来。闲人也陆续走进屋来张望,这是一些农民和村妇,他们已经睡下,却被吵醒了过来,料到跟一个月以前一样,又有难得的美味在等着他们了。米卡回忆一个个人的脸,同相识的人打招呼,拥抱,打开酒瓶,给所有来的人都斟上酒。只有姑娘们最贪喝香槟酒,男人们更喜欢喝罗姆酒和白兰地,尤其是滚烫的潘趣酒。米卡吩咐给全体姑娘们煮可可茶,整夜不断地烧旺着三只茶炊,给每个来参加的人煮茶和潘趣酒:谁想喝就尽管喝。总而言之,出现了一个荒唐的、乱糟糟的场面,但是米卡却正好象如鱼得水,越是荒唐他的兴致越高。任何一个农民如果在这时候向他借钱,他都会立即掏出他那一大把钞票来,数也不数就随手分散。大概正因为这样,所以那个老板特里丰·鲍里赛奇为了保护米卡,差不多寸步不离地一直围着米卡的身边转,好象已打定主意一夜不睡觉,但同时却也不大喝酒——只喝了一小杯潘趣酒,决定按他自己的想法来密切照顾米卡的利益。 他在必要的时候会和蔼而且谄媚地阻止他, 劝他,不让他象“上次”那样,随便分给农民们“雪茄烟和莱茵葡萄酒”,尤其是钱,他看见姑娘们喝利口酒,吃糖果,非常生气。“她们全是些生虱子的贱货,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他说,“我如果每人踢她们一脚,她们还要看作是荣幸,她们就是这样的贱货!”米卡又想起了安德列,吩咐给他送一杯潘趣酒去:“我刚才侮辱了他。”他用变得微弱而温和的声音反复这样说。卡尔干诺夫不想喝酒,而且起初很不喜欢姑娘们的合唱,但喝过两杯香槟酒以后,竟十分快乐起来,到各个屋子里转来转去走,不住地笑,对一切人和一切事都赞不绝口,既夸奖歌唱,也夸奖音乐。醉醺醺、乐呵呵的马克西莫夫不离他左右。格鲁申卡也有点醉了,指着卡尔干诺夫对米卡说:“他是个多可爱、多有趣的孩子啊!”米卡听了就连忙兴高采烈地跑去跟卡尔干诺夫和马克西莫夫接吻。哦,他已经预感到了很大的希望。她还没有对他说过什么要紧的话,甚至显然故意迟延着不说,只是用温和然而热烈的眼光偶然对他看一眼,后来她终于忽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他到身边来。她当时还坐在门旁安乐椅上。
“你知道你刚才走进来时是什么样子么?你是带着一副什么神气进来的啊!……我真害怕。你是想把我让给他么?真的这样想么?”
“我不想破坏你的幸福!”米卡快乐得口齿不清地对她说。但她其实也并不需要他回答。
“唔,你走吧……去快乐一下吧,”她又赶他走,“你不要哭,我会再叫你的。”
他就跑开了,而她又开始一边听歌唱,看跳舞,一边不管他在什么地方,始终用目光紧随着他,但过了一刻钟她又会叫他,他又连忙跑过来。
“嗯,现在你坐在旁边,告诉我,你昨天听说我到这里来,他们是怎样对你说的?是从谁那里首先听到的?”
米卡就开始详尽地讲了起来,毫无次序,也不相连贯,讲得十分热烈,但却显得有点古怪,时常忽然皱紧眉毛住口不说。
“你为什么皱眉?”她问。
“没有什么,……把一个病人留在那里了。假如他能好起来,假如知道他已经在好起来,我宁愿自己少活十年!”
“既然是病人,那就愿上帝保佑他吧。难道你真想到明天自杀么,你这傻瓜?到底为了什么呢?可是象你这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人,我倒真是爱。”她转著有点沉重的舌头喃喃地说,“那么你为了我,什么事情都办得出来,是么?你这傻瓜,难道真想明天自杀么?不,你别忙,明天我也许要对你说一句话,……今天不说,明天再说。你希望今天就说么。不,我今天不愿意。……好,去吧,现在去吧,去快乐一下。”然而有一次她招呼他过来,似乎带着疑惑和关心的样子。“你为什么发愁。我看出你心里在发愁。……不,我看得出来的。”她又重复了一句,探索地盯着他的眼睛。“虽然你同农民们又接吻又叫嚷,但是我看得出来的。别这样,你快乐一下吧。我很快乐,你也应该快乐才对。……我在这里爱一个人,你猜是谁?……啊呀,你瞧:我的孩子睡着了,我的小心肝儿喝醉了。”
她指的是卡尔干诺夫。他喝了一杯酒,真的坐在沙发上一下子就睡熟了。他打瞌睡并不单单是因为喝醉,他是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悲哀,或是象他所说的“厌烦”起来。姑娘们唱的歌随着闹酒的程度变得越来越猥亵,放荡,这也弄得他十分头昏脑胀。她们的舞蹈也是这样:两个女子装扮狗熊,活泼的姑娘斯捷潘尼达手拿棍子,扮做耍狗熊的人,开始把她们“耍给大家看”。“起劲些,玛丽亚,”她吆喝说,“不然我要用棍子揍你了!”后来狗熊们全倒在地板上,露出很不雅观的样子,周围紧紧围住的一群农民和村妇哄堂大笑。“随她们去吧,随她们去吧,”格鲁申卡脸上露出乐呵呵的神情譬解说,“他们好容易遇到了一个可以快乐快乐的日子,为什么不让他们乐个痛快呢? ” 卡尔干诺夫却望着,好象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这全都下流极了,全是乡下土风俗,”他一边走开,一边说,“这是他们在夏天通夜明亮的时候搞的那种春赛会式的东西。”但是使他特别不喜欢的是一首配上热闹的舞曲调子的“新”歌,歌词中唱到一位老爷怎样跑来探问姑娘们的心意:
老爷跑来探问,
姑娘们爱他不爱?
但是姑娘们觉得老爷是爱不得的:
老爷会将人痛打,
我可不能爱他。
接着来了一个茨冈人,他也探问姑娘们:
茨冈人跑来探问,
姑娘们爱他不爱?
但茨冈人也是爱不得的:
茨冈人爱偷,
那更使我发愁。
还有许多人跑来探问姑娘们,甚至也有兵士:
兵士跑来探问,
姑娘们爱他不爱?
但兵士也遭到了轻蔑的拒绝:
兵士成天背着背包,
我跟在他后面跑……
底下是几句极其淫秽的词,竟公开地唱了出来,还引起了听众的喝彩。最后唱到了商人的头上:
商人探问姑娘,
姑娘们爱他不爱?
原来她们是很爱的,因为:
商人经商赚钱,
我就能神气活现。
卡尔干诺夫甚至发火了:
“这完全是陈腐不堪的歌曲,”他高声说,“也不知是谁替她们编的!可惜铁路人员和犹太人没有跑来试探;他们准会大获全胜的。”他仿佛受了冒犯似的,立即说他有些烦闷,坐在沙发上一会儿就打起盹来。他那漂亮的小脸蛋有点发白,歪在沙发的靠垫上面。
“你瞧,他多么好看,”格鲁申卡领着米卡到他的身边说,“我刚才给他梳头,他的头发象亚麻一样,又光又密。…她温存地向他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额头。卡尔干诺夫立刻睁开了眼睛,瞧了瞧她,站起来,用极关切的神情问:马克西莫夫在哪里?
“他原来需要的是这个人。”格鲁申卡笑了起来。“你同我坐一会。米卡,你跑去把他的马克西莫夫找来。”
马克西莫夫竟离不开姑娘们了,他只偶尔才跑去斟一杯利口酒,另外还喝了两杯可可, 他脸通红, 鼻子发紫,眼睛变得湿润而甜蜜。他跑了来,说他一会儿将“在一个小曲儿的伴奏下”跳“萨波奇叶”舞。
“这些高雅文明的舞蹈我是从小就学会了的。……”
“去吧,你跟他一起去吧,米卡,我就坐在这里等着看他怎么跳舞。”
“不,我也去,我也去看,”卡尔干诺夫嚷着,用十分自然的方式拒绝了格鲁申卡请他同坐一会的提议。大家全都去看了。马克西莫夫真的跳了一个舞,但是除去米卡以外,谁也不感到特别有趣。舞蹈从头到尾只是一面跳一面两腿往旁边踢,脚底朝上。马克西莫夫每跳一次,就用手掌拍一下脚底。卡尔干诺夫完全不喜欢,但是米卡喜欢得甚至和跳舞的人接了个吻。
“谢谢你。跳累了吧?你找什么?想吃糖么?也许抽一支雪茄?”
“纸烟。”
“不想喝一点酒么?”
“我刚喝了点利口酒。……您没有巧克力糖么?”
“桌上放着一大堆呢,你随便挑选!我的可爱的人!”
“不,我是要那样一种……有香草味的……老人吃的……嘻,嘻!”
“没有,老兄,这种特别的没有。”
“您听着!”小老头儿忽然弯过身来把嘴一直凑到米卡的耳朵边,“那个小姑娘,玛丽亚,嘻,嘻!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跟她结识一下,劳您的驾……”
“瞧你居然想这种事!不行,老兄,你这是胡说八道。”
“我从来也没有对不起谁的地方。”马克西莫夫没精打采地喃喃说。
“好了,好了。老兄,这儿只兴唱唱歌,跳跳舞。……不过,见鬼,管它呢!你等一等……这会儿先吃一点,喝一点,快乐一下。你不用钱么?”
“以后也许要用的。”马克西莫夫笑着说。
“好吧,好吧。……”
米卡感到头昏脑胀。他经过穿堂,走到这幢房子内侧俯临院子的木头围廊上。新鲜空气使他清醒了些。他独自站在一个暗角落里,突然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头。各种零乱的思想忽然联贯了起来,各种感觉融合在一起,仿佛一道光似的照亮了他的头脑。但这是一道可怕的、难堪的光呵!“假如自杀,现在不动手还等到什么时候?”他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去把手枪拿来,就在这里,就在这个肮脏漆黑的角落里了结了吧。”他呆在那里差不多有一分钟之久,心里犹豫不定。不久前,当他飞奔到这里来的时候,他背负着耻辱,他已经偷窃了钱,还有那血,血……但是当时还比较轻松些,唉,轻松得多!因为当时一切都已经完了:他丧失了她,让给别人了。她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在这世上,消失了,——唉,当时死亡的判决对他来说还显得轻松些,至少看起来那是必要的,避免不掉的了,因为他留在这世界上干什么呢?然而现在啊!难道现在的情况能够和当时相比么?现在至少一个幽灵,一个可怕的怪物消失了:她的那个“以前”的人,她的那个命中注定、无可争议的人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怕的幽灵忽然变成了渺小而滑稽可笑的东西!他被人抓住关进卧室,锁了起来。他永远不再回来了。她感到羞惭,现在他已从她的眼睛里明显地看出她爱的是谁。哦,现在真想活下去,想……然而不能活下去,不能。这真是可诅咒的事啊!“上帝,愿你使在围墙旁被打倒的人复活吧!把这杯可怕的苦酒从我嘴边移开吧!主,你不是也对象我这般的罪人行过奇迹么!假如,假如老人活着呢?哦,那时我将把其它丑事带来的耻辱湔洗干净,我要归还偷来的钱,哪怕上天入地也要弄到这笔钱,把它交回失主。……除了永远铭记在我的心头以外,耻辱的痕迹一点也不会留下!但是不,不可能,唉,这全是些不可能实现的懦怯的幻想!唉,真可诅咒呀!”
但尽管这样,他觉得黑暗中在他眼前似乎仍然闪现着一线光辉的希望。他急忙离开那儿,回到屋子里去,——回到她那里,重新回到她那里,永远回到他的女王的身边去!“即使处在耻辱的折磨之下,她的一小时,一分钟的爱情,不是也抵得过其余的全部生命了么?”这个荒唐的念头紧紧抓住了他的心。“到她那里去,到她一个人身边去,看着她,听她说话,什么也不想,忘却一切,哪怕只有这一夜,一小时,一刹那!”他尚未跨进穿堂的门,还在围廊上面就迎面碰见了老板特里丰·鲍里赛奇。米卡觉得他带着阴郁和担心的样子,好象是走出来寻找他的。
“你怎么啦,鲍里赛奇,你是来找我么?”
“不是的,不是找您,”老板好象突然着了慌,“我找您干什么?可您……刚才到哪儿去了?”
“你怎么这样闷闷不乐地?你是不是在生气?再等一会,你就可以去睡觉了。……现在几点钟?”
“已经三点钟了。甚至三点都过了。”
“我们就完,我们就完。”
“不要紧的。随便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他是怎么回事啊?”米卡想了一下,就跑进姑娘们跳舞的屋子里去了。但是她不在里面。天蓝色的房间里也没有;只有卡尔干诺夫一人在沙发上打盹。米卡朝帘后张望了一下,——她在里面。她坐在屋角的箱子上面,头埋在手里扑在旁边的床上,哀哀地哭着,竭力克制着,压低嗓音,不让别人听见。她看见了米卡,就招手叫他走过去,等他跑到跟前,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米卡,米卡,我是爱过他的呀!”她悄声地向他说起来。
“深深地爱着他,整整五年,一直,一直爱着他!我不是爱他,只是爱我自己的怨恨么?不,是爱他!唉,是爱他!我说我只是爱我的怨恨,并不爱他,那是昧心话!米卡,我当时只有十七岁,他当时对我多么温存,多么快乐!还唱歌给我听。……也许那时不过是我这傻姑娘觉得这样。……但是现在呢?天啊,现在这个人不是他,完全不是他。就连那张脸也不是他,完全不是他了。我从脸上都已经认不出他来。我坐季莫费依的马车到这里来时,心里尽在想,一路上尽在想:‘怎么跟他见面,说几句什么话,我们怎样互相你瞧着我,我瞧着你,……’我的心都紧张得揪起来了,可是谁料到他竟好象把一盆脏水泼到了我的身上。他象个老师似的说话:说的全是些文绉绉的、一本正经的话,而且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气来见我,弄得我不知怎么好。跟他连一句话都搭不上。我起初以为这是他在那个高个子波兰人面前感到拘谨的缘故。我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心里想:为什么我现在竟一句话也不会同他说了呢?你要知道,这是他的妻子把他弄坏的,就是他当时抛下我娶她的那个女人。……她把他改造过了。米卡,真是羞愧极了!唉,我真觉得羞愧,米卡,真是羞愧!唉,我要羞愧一辈子!真可诅咒呀,这五年是多么可诅咒,多么可诅咒呀!”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是没有放开米卡的手,紧紧地抓着他。
“米卡,亲爱的,你等一等,不要走,我想对你说一句话,”她轻声说,忽然抬起脸朝着他,“你听着,你对我说,我爱谁?我爱着这里的一个人。这人是谁?你对我说呀。”在她哭肿了的脸上显出了微笑,眼睛在半明半暗的朦胧中闪闪发光。“刚才一只鹰突然走了进来,我的心猛然一沉,马上悄悄地对我说‘你这傻瓜,你爱的就是这个人呀。’你一走进来,就使一切都变得明朗了。‘可是他在怕什么呀?’我心想。看得出你在怕,非常怕,连话也不会说了。我心想,他怕的不是他们,——难道你还能惧怕什么人么?我心想,他怕的是我,只有我。费尼娅一定已经对你这小傻瓜说过,我怎样隔窗对阿辽沙呼喊,说我爱了米卡一小时,现在动身去爱……另一个人了。米卡,米卡,我这傻子怎么会想到,在爱你以后还能爱另一个人!你原谅我么,米卡?原谅不原谅我?你爱吗?你爱吗?”
她跳起身来,两手抓住他的肩膀。米卡喜悦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她的眼睛,脸庞,她的微笑,接着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拼命吻起她来。
“你饶恕我折磨你么?我是由于怨恨才折磨你们大家的。我为了怨恨故意惹得那个小老头子急得要发疯。……记不记得,你有一次在我家里喝酒,砸碎了酒杯?我清楚地记得这件事,今天我也砸碎了酒杯,我‘为我这下贱的心’喝了酒。米卡,你这个雄鹰,你怎么不吻我?吻了一次,就放开了,只是望着我,听着我。……听我说话做什么!你吻我,使劲地吻,就是这样子。要爱,就真正地爱吧!现在我将做你的奴仆,一辈子做你的奴仆!做奴仆多么甜蜜啊!……吻我!打我,折磨我,随便你怎样对待我。……唉,真应该折磨我。……慢着!你等一等,以后再说,我不想这样……”她突然推开他,“你走开吧,米卡。我现在要去喝酒,要喝得烂醉,醉了就去跳舞。我要去,我要去!”
她从帘子后面挣脱他跑了出来。米卡象醉人似的跟着她出来。“随便吧,现在爱发生什么事情就发生什么事情,——为了这样的一分钟,我可以交出整个世界。”他的脑海里这样想着。格鲁申卡果真一口气又喝干了一杯香槟酒,突然大醉了。她坐在原来的那把安乐椅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她的两颊绯红,嘴唇火烫,发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目光中充满热情,使人心醉。连卡尔干诺夫也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走到她身边来了。
“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我吻了你一下,别人告诉你了么?”她口齿有点含胡地对他说,“我现在喝醉了,你瞧……你没有醉么?米卡为什么不喝?为什么你不喝,米卡?我喝醉了,你倒不喝。……”
“我醉了,不喝就已经醉了,……我为你而醉,现在还想喝酒来醉一下。”
他又喝了一杯,立刻,——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直到喝了这最后的一杯才感到醉了,突然地醉了,在这以前他一直是清醒的,他自己记得这一点。从这个时候起,一切在他的周围旋转,象在梦呓里一般。他走动,欢笑,同大家说话,而这一切都好象是不知不觉做出来的,另有一种牢牢不去的、火辣辣的感情在他的心里不断冒出来,据他以后回忆说,“就仿佛心里有一团烧红的炭似的”。他走到她跟前,坐在她的身旁,看她,听她说话。……她变得异常好说话,不断招呼各式各样的人到她的身边来,又忽然会把合唱队里的某个姑娘叫到跟前,或者吻吻她,就放她走,或者有时还举手给她画个十字。可是过一分钟她却又会哭起来。引得她十分高兴的是那个“小老头子”,——她这样称呼马克西莫夫。他不时地跑来吻她的手和“每一个手指”,后来还自己唱着一首老的歌作为伴奏,又跳了一个舞。每唱到下面这段副歌的时候,他跳得特别起劲:
“小猪儿说:吱,吱,吱,吱,
小牛儿说:哞,哞,哞,哞,
小鸭儿说:嘎,嘎,嘎,嘎,
小鹅儿说:呷,呷,呷,呷。
小鸡儿在穿堂里走,
啾,啾,啾,啾地说开了话,
啾,啾,啾,啾地说开了话!”
“给他点什么,米卡,”格鲁申卡说,“送点什么给他,他很穷。唉,那些可怜的受侮辱的人呀!……你知道么,米卡,我要进修道院。不,真的,我总有一天要进修道院。今天阿辽沙对我说了些话,值得记住一辈子。……是啊。……不过今天让我们跳一下舞。明天进修道院,今天先跳一下。好人们,我想淘一淘气。那有什么关系,上帝会饶恕的。要是我当上帝,我会饶恕一切人:‘我的亲爱的罪人们,从今天起我饶恕大家。’我也要去请求饶恕:‘好人们,饶恕我吧,我是个愚蠢的女人,这是实话。’我是畜生,这是实话。但是我愿意祈祷。我舍了一棵葱。象我这样的坏女人也是愿意祈祷的!米卡,让他们去跳舞,你不必拦阻。世界上所有的人全是好的,一律是好的。这世上真好。我们人虽然坏,可是世界是好的。我们又是坏的,又是好的,又是坏的,又是好的。……你们说说,我问你们,大家全走过来,我问一下:你们倒给我说说看,为什么我这样好?我是好人,我是很好的人,……那么我为什么这样好呢?”格鲁申卡嘟嘟囔囔说着,越来越醉了,最后还当众宣布她要亲自跳舞。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摇晃了一下。“米卡,你不要再给我酒喝,我要喝,你也不要给。酒不让人安静。一切全旋转起来,连火炉也在转,一切全在转。我要跳舞。让大家看我怎样跳,……看我跳得多好,多美。……”
这个念头还是很认真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麻纱的小手绢,右手握住它的一角,预备跳舞时挥动。米卡张罗着,姑娘们静了下来,预备只等一招手就齐声伴唱起舞曲来。马克西莫夫听说格鲁申卡自己想跳舞,高兴得尖叫起来,走到她面前连跳带唱:
“腿儿圆,腰儿细,
小尾巴绷得紧紧的。”
但是格鲁申卡朝他挥挥手绢,把他赶走了:
“嘘,嘘!米卡,他们为什么不来?让大家全来……看一看。把那两个关着的人也叫来。……为什么你关起他们来?你对他们说,我要跳舞,让他们也来看一看我怎样跳舞。……”
米卡醉醺醺地走到锁着的门前,举拳敲门。
“喂,你们呀……波特维索茨基先生们!你们出来呀,她要跳舞,叫你们出来。”
“混蛋!”波兰人中有一个骂了一声。
“你是个小混蛋!你是下贱的小人,一点儿不错。”
“您别再拿波兰人开玩笑了吧。”卡尔干诺夫规劝地说,他也醉得动不了了。
“住嘴,孩子!我骂他混蛋,并不是骂所有的波兰人混蛋。波兰不单单是由混蛋组成的。你别多嘴了,漂亮的孩子,吃糖果去吧。”
“唉,这是些什么人呀!他们简直好象不是人,为什么他们不想和解呢?”格鲁申卡说着就走过去跳舞去了。
歌唱队一下子齐声唱了起来:“唉,穿堂呀,我的穿堂。”格鲁申卡仰起头来,嘴唇半闭半开地微笑了一下,刚挥了一下手绢,身子就猛烈地摇晃了一下,突然在房间中央站住了,脸上显出惊愕的样子。
“身子软了,……”她用一种疲惫不堪的声音说,“对不起,身子软得很,不能跳了。……对不起。……”
她向歌唱队鞠躬,又朝四面逐一鞠躬:
“对不起,……请原谅。……”
“喝了点酒,这位太太喝了点酒,美丽的太太。”人们这样议论著。
“她喝醉了。”马克西莫夫对姑娘们嘻嘻地笑着解释说。
“米卡,领我走,……把我弄走吧,米卡。”格鲁申卡娇弱无力地说。
米卡急忙跑到她面前,双手抱起她,就捧着他这个珍贵的猎获物一块到帘子里面去了。“我现在该走了。”卡尔干诺夫想着,就从天蓝色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把身后的两扇门全关上了。但是大厅里的酒筵还在继续,而且更加热闹了。米卡把格鲁申卡放在床上,紧紧地吻着她的嘴唇。
“别动我,……”她用哀求的声音对他喃喃说,“不要动我,现在我还不是你的。……我已经说过是你的,但现在别动我,……饶了我吧。……在他们面前,在他们旁边是不能这样的。他在这里。在这里太肮脏了……”
“我服从!……我什么也不想……我崇拜你!……”米卡喃喃地说。“是的,这里很脏,这里是可耻的。”他抱住她不放,跪倒在床旁地板上。
“我知道,你虽然是野兽,但是你是正直的。”格鲁申卡费劲地说着。“这应该做得诚诚实实,……以后什么事都应当诚诚实实,……我们也必须做诚实的人,必须做好人,不要做野兽,而要做好人。……你带我走开,带得远远的,你听见没有。……我不愿意在这里,我愿意走得远远的。……”
“哦,是的,是的,一定!”米卡用力搂紧她,“我带你走,我们远走高飞。……唉,我情愿用整个一生来换取一年,只要能知道关于那血的事情!”
“什么血?”格鲁申卡诧异地问。
“没有什么!”米卡咬着牙回答说,“格鲁申卡,你要一切都诚实,但是我是贼。我偷了卡嘉的钱。……真可耻,真可耻。”
“卡嘉的钱么?那位小姐的钱么?不,你没有偷。你还给她,拿我的钱去。……你嚷什么?现在我的一切全是你的。钱对我们算得了什么?我们反正要把它花光的。……我们这样的人还能不花光么。咱们俩不如去种地。我要用这两只手来掘土。我们应当劳动,你听见没有?这是阿辽沙吩咐的。我将来不是做你的情妇,我要对你忠实,做你的奴仆,替你干活。我们要走到小姐面前,两人一起鞠躬,请她饶恕,然后就离开这里。她不饶恕,我们也要离开。你把钱给她送去,你应该爱我,……不要爱她。再也不要爱她。如果你爱她,我要把她掐死。……我用针把她的两只眼睛戳瞎。……”
“我爱你,只爱你一个人,到了西伯利亚也要爱你。……”
“为什么到西伯利亚去?也好,你要到西伯利亚去,那就去吧,反正一样,……我们可以在那里工作。……西伯利亚有雪。……我爱在雪地上坐车赶路,……最好有小铃铛。……听见没有,铃响了。……这是哪里铃响?有人坐马车来了,……现在不响了。”
她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突然仿佛睡熟了一分钟。远处果然有小铃铛的声音在响,忽然又不响了。米卡把头枕在她的胸前。他并没有注意铃铛停止不响了,但同时他也没有注意到歌声也突然停止,整个房子里歌声和酗酒的喧闹声忽然一变而为死一般的寂静。格鲁申卡睁开了眼睛。
“怎么,我睡着了么?是的……那小铃……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好象我坐着马车在大雪里走,……小铃铛响着,我打着盹。好象是同亲爱的人儿,同你一块儿在坐车。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抱着你,吻你,紧偎在你的身边。我好象觉得冷,雪光耀眼。……你知道,象这样夜晚雪光耀眼、月亮照人的时候,我简直好象不在人世间似的。……我醒了,亲爱的人就在身旁,真好呀!……”
“在身旁哩。”米卡喃喃说,吻她的衣裳、胸口和手。突然他感到有点奇怪:他觉得她的眼睛直视着前面,但不是看他,不是看着他的脸,却是望着他的头顶上面,而且目光凝聚、呆板得特别。她的脸上忽然现出诧异甚至几乎是惊恐的神色。
“米卡,谁在外面张望我们?”她忽然低声说。米卡回头一看,果真有人拉开了帘子,似乎在打量他们。好象还不止一个人。他跳起身来,赶紧走到张望的人面前。
“来,请到我们这里来。”有一个人声音不大,但却用坚定而且不由分说的语气对他说。
米卡从帘子里走了出去,一动不动地站着。整个屋子都挤满了人,但不是刚才那伙,却全是新到的人。突然间他感到背上一阵冰凉,全身打了个哆嗦。这些人他都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个又高又胖的老人,穿着大衣,戴着带徽章的制帽的是警察局长米哈伊尔·马卡雷奇。那个“痨病腔的”,打扮得衣冠楚楚,“永远穿着刷得干干净净的皮靴”的,是副检察官。“他有一个值四百卢布的表,曾给我看过的。”这个年轻的小个子,戴着眼镜的,……米卡忘了他的姓名,但是他也知道他,见过他;他是预审推事,“司法界人士”,新近到差的。那个区警察所长,马弗里基·马弗里基奇,他认识他,是很熟的朋友。可那几个衣服上挂着小铜牌的人是做什么的?他们来干什么?还有两个庄稼人。……卡尔干诺夫和特里丰·鲍里赛奇站在门口。……
“诸位……你们这是干什么,诸位?”米卡刚开口说,但忽然好象身不由己地,自己也无法禁止似的高声大喊起来,放开嗓子大喊道:
“我明白了!”
戴眼镜的青年人忽然跨步向前,走到米卡面前,虽极威严,却似乎有点匆忙似的开始说:
“我们找您……一句话,请到这边来,这边,沙发这儿。……有一点紧急的事情,必须请您说明一下。”
“老人!”米卡疯狂地叫道,“老人和他的血!……我明白了!”
他象猛然被斧砍倒似的,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了。
“你明白么?你明白了!杀父的禽兽!你的老父亲的血把你告发了!”老警察局长走近米卡的身旁,突然大声喊了起来。他气得无法自制,脸涨得通红,浑身哆嗦。
“这是不可能的!”小个子青年人说。“米哈伊尔·马卡雷奇,米哈伊尔·马卡雷奇!这不对,这不对,……请您让我一个人说话。……我怎么也想不到您会弄出这么个场面来。……”
“可是这简直是恶梦,先生们,简直是恶梦!”警察局长叫嚷说。“你们看一看他:深更半夜,喝醉了酒,同淫荡的女人在一起,手染着父亲的血。……恶梦!真是恶梦!”
“我全心全意请求您,亲爱的米哈伊尔·马卡雷奇,请暂且控制您的感情,”副检察官急速地对老人低声说,“要不然我不能不采取……”
但是这个小预审推事没有等他说完话,就用坚决、洪亮而且威严的声音对米卡说:
“退伍中尉卡拉马佐夫先生,我有责任向您宣布,您被控谋杀父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事情就发生在今天夜里。……”
他还说了几句什么话,检察官也似乎插了几句话,但是米卡已经听不懂了。他睁大眼睛诧异地望着他们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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