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底,一个解冻的日子,虽晨9点钟左右,彼得堡。华沙铁路线上一列火车开足马力驶近了彼得堡。天气是那样潮湿和多雾,好不容易才天亮。从车厢窗口望去,铁路左右10步路远的地方就很难看清什么东西。旅客中有儿国外回来的人,但三等车厢里人比较满,全是些从不远的地方来的下等人和生意人。所有的人不无例外地都疲倦了,一夜下来大家的眼皮都变沉了,人人都冻僵了,脸也变得苍白萎黄,就像雾色一般。
在一节三等车厢里,有两个旅客从天亮起就面对面坐在窗口,两人都年轻,两人几乎都不带什么行李,两人穿得也讲究,两人都有相当引人注目的长相,再有,两人又都愿意互相攀谈。如果他们俩一个知道另一个此刻特别出众在什么地方,那么无疑会对机遇这么奇妙地使他们面对面坐在彼得堡-华沙铁路线的三等车厢里感到不胜惊讶了。他们中一个个子不高、27岁左右,有着几乎是黑色的卷曲的头发,一双灰色的但是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宽而扁的鼻子,颧骨大大的脸庞。他那薄薄的嘴唇时而露出一种厚颜无耻的、嘲讽的、甚至刻毒的微笑,但是他有一个高高的额头,样子很好看,这就掩饰了长得丑陋的脸的下部。在这张脸上死一般苍白的脸色特别显眼,虽然年轻人体格相当强壮,但是这种苍白却使他的整个脸呈现出疲惫不堪的样子。与此同时,他的脸上还有某种激情,令人不安,这和他那无耻、粗野的微笑以及犀利、自我满足的目光很不相称。他穿得很暖和,身上是一件宽大的黑色面子的羔羊皮袄,所以夜间没有挨冻,而他的邻座显然对11月俄罗斯潮湿的寒夜缺少准备,因而浑身打颤,不得不饱受寒冷的滋味。他身穿一件带有一顶大风帽的相当肥大的无袖斗蓬,与遥远的国外如瑞士或意大利北部冬天旅客们常穿的斗蓬完全一样,而他们当然没有考虑从艾德库年到彼得堡这样的路程。但是在意大利适用而且完全可以满足需要的东西,在俄罗斯却显得全然不合适了。穿着带风帽斗蓬的人是个年轻人,也是26或27岁左右,中等偏高的个子,有一头稠密的颜色非常浅的头发,凹陷的双颊稀疏地长着几乎是全白的楔形胡须。他那碧蓝的大眼睛专注凝神,但目光中有某种平静而沉郁的神态,充满了奇怪的表情,有些人根据这种表情一眼就能猜测到这个人患有癫痫病。不过,年轻人的脸是讨人喜欢的,清瘦而秀气,但是没有血色,现在甚至冻得发青。他的手中晃动着一个用褪色旧花布裹起来的小包袱,大概,其中便是他的全部行装了。他的脚上是一双带鞋罩的厚底鞋。这一切都不是俄罗斯的装束。穿皮袄的黑发邻座看出了这一切,浮现。出一丝粗鲁的嘲笑,有时候人们在旁人失败时就是这样无礼地、漫不经心地表达他们的幸灾乐祸的。部分地是因为无事可做,终于他问道:
“冷吗?”
他说着,耸了耸肩。
“很冷,”邻座非常乐意回答说,“而且,您瞧,还是解冻的日子,如果到了严寒,会是怎样呢:我甚至没有想到,我们这儿竟这么冷,已经不习惯了。”
“从国外来,是吗?”
“是的,从瑞士来。”
“嗬,瞧您!……”
黑头发的年轻人吹了一声口哨,便哈哈大笑起来。
话就这样攀谈开了,穿着瑞士斗蓬的浅色卷发的年轻人准备回答皮肤黝黑的邻座提出的所有问题。他的这种态度是令人惊讶的,而且他丝毫没有计较有些问题提得十分随便,不得体和无聊。他一边回答,一边顺便表明,他确实有很长时间不在俄罗斯了,有四年多了,他是因病去国外的,那是一种奇怪的神经毛病,类似癫痫或舞蹈病,不知怎么的要打颤和痉挛。黑皮肤那个人听着他说,好几次都暗自窃笑。当他问到:“结果治好了吗?”而浅色卷发者回答说“没有,没治好”时,他更是笑了起来。
“嘿,钱呢,一定白白花了许多,而我们这里的人就是相信他们,”黑皮肤那一个讥讽说。
“千真万确,”坐在旁边的一个插进来说。这位先生穷得很蹩脚,大概是十多年未升迁的小公务员,40岁左右,体格强壮,红鼻子,脸上长满粉刺。“干真万确,只不过俄罗斯的财力全都被他们白白弄去了。”
“哦,我这件事上您可就错了,”从瑞士回来的病人平静和忍让地说,“当然,我不会争论,因为我不了解整个情况,但是我的医生却倾其所有给我到这里的路费,而且在那里供养了我几乎有两年。”
“怎么,没有人给您钱吗?”黑皮肤的问。
“是的,在那里供养我的帕夫利谢夫先生两年前去世了,后来我写信给这里的叶潘钦将军夫人,她是我的远房亲戚,但我没有收到口信、这样我就回来了。”
“您去哪里呢?”
“也就是我住在哪里吗?……我还不知道,真的……是这样……”
“还没有决定吗?”
两位听者重又哈哈大笑起来。
“您的全部财产不会都在这个包裹里吧?”黑皮肤的人问。
“我准备打赌,就是这样,”红鼻子公务员异常得意地附和着,“行李车厢里没有别的行李,虽然贫穷不是罪,这点还是不能不指出的。”
原来正是这样。浅色卷发的年轻人立即异常急促地承认了这一点。
“您的包裹总是有点用处的,”当大家畅笑一通后(值得注意的是包裹,所有者本人一边望着他们,一边终于也笑了起来,这更使他们快活),小公务员继续说,“虽然前以打赌;这个包裹里没有包着拿破仑金币和用;特烈金币、甚至荷兰市的一包包外国的金币,只要根据蒙在您那外国鞋上的攀罩也可以断定这一点,但是……假如您的包裹之外再添上像叶潘钦将军夫人这么一位所谓的女亲戚,那么这个包裹也就会有另一种意义了,当然,只有在叶潘钦将军夫人真南是您亲戚的情况下才是这样。您不会因为漫不经心而搞错吧……这是人非常容易犯的毛病,哪怕是……由于过分丰富的想象。”
“嘿,您又猜对了,”浅色头发的年轻人应着说,“我真的几乎弄错了,也就是说,她几乎不是我的亲戚,我们的关系太远,以致于他们没给我回信,我丝毫也不感到惊讶,真的,我早就料到是这样。”
“白白花费了邮资,嗯……至少您是忠厚老实的,这是值得称赞的!嗯……叶潘钦将军我们是知道的,其实是因为他是社会名流;还有在瑞士供养您的已故的帕夫利谢夫先生,我也知道,如果这是指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帕夫利谢夫,因为他们是两位堂兄弟,另一位至今还在克里米亚,而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这位故人就是在广泛的社交界也是位令人敬重的人,那时拥有四千农奴……”
“确实,他叫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帕夫利谢夫,”回答完了,年轻人专注而文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这位无所不知的先生。
在一定的社会阶层,有时候,甚至相当经常地可以遇见这种无所不知的先生,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的智慧和能力,他们那时刻涌动的好奇心都不。可遏制地倾注到一个方面,现代的思想家会说,当然这是因为缺少比较重要的生活情趣和观点的缘故。不过,“什么都知道”这句话所指的范围是有限的。某个人在某处供职,他跟谁认识,他有多少财产,在什么地方当过省长,跟谁结的婚,得到多少陪嫁,谁是他的堂兄弟,谁是表兄弟,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这些无所不知的先生大部分都穿着肘部磨破的衣服,每个月只拿17卢布的薪俸。被他们了解全部内情的人们,当然怎么也想象不到;是什么兴趣驱使着他们,与此同时,他们中又有许多人又因为这种几乎无异于整门科学的知识而感到欣慰,因为他们得到了自尊,甚至是高度的精神满足。再说,这门科学也挺诱人的,我看到过不少学者、文学家、诗人和政治活动家在这门科学里寻求和寻得了自己高度的安宁和目的,甚至就凭这一点得到了功名,在整个这场谈话中,黑皮肤的年轻人打着呵欠,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旅程结束,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甚至非常心不在焉,几乎是焦躁不安,以致变得有点令人奇怪:有时似听非听,似看非看,有时他笑,又不知道和不明白在笑什么。
“请问,您尊姓?……”突然,脸上长粉刺的先生问拿着小包的浅色头发的青年。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后者完全不加思索地马上回答说。
“梅什金公爵?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不知道,甚至还没有听说过,”小公务员沉思着说,“就是说,我不是指姓名,这个姓名历史上就有、在卡拉姆辛写的历史书里可以也应该能找得到,我是说人,再说,不知怎么的无论在哪儿都遇不到梅什金公爵家族的人,甚至沓无音讯。”
“噢,那还用说!”公爵立即回答说,“除我之外,现在根本就没有梅什金公爵家族的人了。我好像是我们家族的最后一个人了。至于说到父辈、祖辈,他们都是独院小地主*,不过,我的父亲是陆军少尉,他是士官生土身。连我也不知道,叶潘钦将军夫人怎么从梅什金公爵女儿们中间冒出来的。她也是自己那一族的最后一人了……”
“嘻-嘻-嘻!自己族的最后一个!嘻-嘻!您怎么倒过来这么说,”小公务员嘻嘻笑着说。
*拥有农奴的小地主,通常一院一户。
黑皮肤的年轻人也冷笑了一下。浅色头发的青年则有点惊讶,他竟会说出相当不好的双关语。*
“您要知道,我完全不加思索就说了,”惊讶之余,他终于解释道。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小公务员快活地连声说。
“公爵,在国外您在教授那里学过什么科学吧?”突然黑皮肤的年轻人问。
“是的……学过……”
“可我从来也没有学过什么。”
“但我也只是随便学了点,”公爵补充说,差不多是表示道歉,“因为有病,认为我不可能进行系统学习。”
“您知道罗戈任家吗?”黑皮肤的很快问着。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在俄罗斯认识的人很少。您就是罗戈任?”
“是的,我姓罗戈任,叫帕尔芬。”
“帕尔芬?这不就是那一家罗戈任……”小公务员特别傲慢地说。
“是的,是那家,就是那家,”黑皮肤的年轻,人很快地、不讲礼貌地、急迫地打断了他。其实,他根本一次也没有对长粉刺的小公务员说话,从一开始他就只对公爵一个人说话。
“是吗……这是怎么回事?”小公务员惊呆了,几乎瞪出了眼珠。他的整张脸马上就现出一种虔敬和馅媚的,甚至是惶恐的神情。“您就是那位世袭荣誉公民谢苗·帕尔芬诺维奇·罗戈任的公子吗?他不是一个月前故世,留下了两百五十万财产吗?”
“您打哪儿知道他留下了两百五十万财产。”黑皮肤的打断他问,就连这次他也没有赏给小公务员上一瞥。“您瞧,”他朝公爵霎了霎眼,意指说的是小公务员,“他们知道这些会得到什么好处,于吗他们马上就像走狗似的一个劲地粘上来?我父亲去世了,这是真的,已经过了一个月,现在我差点连靴子也没有从普斯科夫赶回家,无论是混账哥哥,还是母亲,都不给我寄钱,也不寄消息……什么都不寄,犹如对待一条狗!我在普斯科夫患热病,躺了整整一个月!……”
“可现在一下子就必能得到一百多万,这是起码的,天哪!”小公务员双手一拍说。
*俄语B cboem pone还有一种含义:“就某一点来说”。
“您倒说说,这管他什么事!”罗戈任恼怒和愤感地又朝他点了一下头,“此刻你即使在我面前做倒立,我也不会给你一戈比。”
“我还是愿意做,愿意做。”
“瞧你!可是要知道,你哪怕跳一个星期舞,我也不会给,不会给的!”
“也不用给!我就该这样,不用给!我要跳舞,我就是抛下妻子、小孩,还是要在你面前跳舞,让你满意,让你快活!”
“去你的!”黑皮肤的啐了一口;“五个星期前我就像您这样,”他对公爵说,“带着一个小包裹逃离父亲去普斯科夫的姑妈家,在那里得了热病,躺倒了,而父亲却在我不在的情况下去世了,是中风而死的。死者千古,而那时他差点没把我打死。您相信吗,公爵,”这是真的!那时我要是不跑,马上就会把我打死的。”
“您做了什么事让他发脾气了?”公爵接过话茬说。他怀着一种特别的好奇心打量着穿皮袄的百万富翁,虽然百万富翁身上和得到遗产这件事确有某种值得注意的东西,但是使公爵惊奇和产生兴趣的还有别的因素,再说,罗戈任本人不知为什么特别愿意把公爵看作交谈的对象,尽管他需要交谈,似乎是无意识多于精神的需求,似乎是漫不经心多于心地忠厚,是出于忐忑不安,忧心焦虑,交谈只是为了望着对方,随便胡扯些什么。好像他到现在仍患着热病,至少也是疟疾。至于说那小公务员,他硬是缠住罗戈任,气也不敢喘一口,留神和琢磨着每一句话,就像寻找钻石一般。
“脾气是发了,也许,也是该发的,”罗戈任回答说,“但是我那哥哥害得我最苦,至于老母亲是没什么可说的,她年纪大了,只是看看日课经文月书,与老太太们坐着聊聊天,谢恩卡哥哥决定什么就是什么,而他当时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我可是明白的!我那时神志昏迷,这是真的,据说,也发来过电报、但是给姑妈的,她在那里寡居30年了,从早到晚总跟一些装疯卖傻的修士在一起,她修女不是修女,却比修女更有过之无不及,电报把她吓坏了,她拆也不拆,就把它送到警察局去了,至今它还留在那儿。只有科涅夫·瓦西利·瓦西利耶维奇帮了大忙,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夜里哥哥从盖在灵枢上的绵缎上剪下了流苏,那是铸金的,说什么‘据说,它们很值钱!’可是就凭这一点,只要我想干的话,他就可能去西伯利亚,因为这是亵读神圣的。喂,你这个家伙!”他朝小公务员说,“照法律讲,是亵读神圣吗?”
“是亵读神圣!亵读神圣!”小公务员立即附和说。
“为此要流放去西伯利亚吗。”
“要去西伯利亚,西伯利亚!立即去西伯利亚!”
“他们一直以为我还病着,”罗戈任对公爵说,“而我一句话也不说,抱着病体,悄悄地上了火车,就这么走了。谢苗·谢苗内奇哥哥,请开门吧!他对故世的父亲说了我许多坏话,我知道。我确实因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当时惹恼了父亲,这是真的,这是我一个人做的事,我是有过失。”
“因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小公务员馅媚地说,他似乎在揣度着什么。
“你可是不会知道的!”罗戈任不耐烦地朝他喊了一声。
“我就知道!”小公务员以胜利的口吻回答说。
“瞧你!叫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人还少吗?我说你呀,是个多么厚颜无耻的家伙!嘿,我就知道,就有这样的家伙马上来缠住你!”他继续对公爵说。
“可是,也许,我是知道的呢。”小公务员连忙接着说,“列别杰夫是知道的!您,阁下,可以责备我,但是,要是我能证明,又怎么样呢,是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此人的,为了她,您父亲要用英莲木拐杖来教训您。而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是姓巴拉什科娃,说起来还是个名门闺秀;也是公爵小姐之类的,她跟一个姓托茨基,叫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来往,就只跟他一个人交往,那人是个地主兼资本家,许多公司和社团的股东和要员,因此与叶潘钦将军有很深的交谊……”
“晦,原来你还真有两下子。”罗戈任终于真正感到惊讶了,“呸,真见鬼,他倒真的什么都知道!”
“全都知道!列别杰夫无所不知!阁下,我还和利哈乔夫·阿列克萨什卡一起周游了两个月,也是在他父亲去世以后。我知道所有的角落和小巷,没有我列别杰夫,他甚至寸步难行。他现在身陷债务监狱,而就在那个时候我有机会认识阿尔曼斯和科拉利娅,帕茨卡娅公爵夫人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也就有机会知道许多事。”
“你认识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难道她跟利哈乔夫……”罗戈任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连嘴唇也变白了,哆嗦起来。
“没什么!没——什么的!的确没什么!”小公务员有所领悟,便急忙说,“也就是说,利哈乔夫无论用多少钱也未能把她弄到手!不,这可不是那个阿尔曼斯,她只有一一个托茨基,晚。上在大剧院或者法兰西剧院她也只坐在自己的包厢里,那里军官们相互间闲话还少吗,可他们对她却说不出什么名堂来,‘瞧,据说,这就是那个纳斯塔西娅·赞利帕夫娜。’仅此而已,再要说什么就没什么可说了!因此,是没有什么的。”
“这事确实这样,”罗戈任皱起眉目,阴郁地肯定说,“扎廖热夫那时也对我这么说过。公爵,我那时穿着父亲那件只穿了三天的腰部打招的大衣过涅瓦大街,而她正从商店出来,坐上马车。当时我一下子犹如浑身着了似的。我常见到扎廖热夫,他跟我可不一样,打扮得像个理发店的伙计。只眼睛上架着眼镜,可我在父亲家里穿的是抹了油的皮靴,喝的是素汤,说这个跟你不相配,还说,这是位公爵小姐,名叫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姓巴拉什科娃,她跟托茨基同居,而托茨基现在都不知道怎么摆脱她,因为他,这么说吧,完全到了真正的年龄,55岁,想要跟全彼得堡头号美女结婚。扎廖热夫当下就怂恿我说,今天你可以在大剧院见到纳斯塔西娅·费里帕夫娜,她将坐在第一层厢座自己的包厢里看芭蕾,可在我们家里你倒试试去看芭蕾——准会受到惩罚,父亲会把我们打死!但是,我还是偷偷地去了一小时,又一次看见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天一整夜我都没有睡着。第二天早晨父亲给了我两张百分之五利率的证券,每张五千卢布。他说,去卖掉它们,七千五百卢布拿到安德列耶夫事务所,付清了,哪儿也别去,把一万剩下的数拿来交给我,我等你。我卖了证券,拿了钱,但是没有去安德列耶夫事务所,而是哪儿也不张望,径自去了一家英国商店,用全部钱挑了一副耳坠,每个耳坠上都有一颗钻石,几乎就像核桃那么大,还欠了四百卢布,我讲出了姓名,他们相信了。我带了耳坠去找扎廖热夫,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兄弟,我们去找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们就去了。当时我脚下是什么,前面是什么,旁边是什么——概都不知道,也不记得,我们径直走进她的客厅。她亲自出来见我们。我当时没有说出自己来,而由扎廖热夫说‘帕尔芬·罗戈任送给您的,以作昨天邂逅相遇的纪念,请俯允受纳。’她打开盒子,瞥了一眼,冷笑一声说:‘请感谢您的朋友罗戈任先生,感谢他的感情厚意。’她转身便走开了。唉,我于吗当时不马上死掉!如果真的想去死,是因为我想,‘反正回去也活不!’最使我委屈的是,我觉得扎廖热夫这骗子占尽了风流。我个子也小,穿得像个仆人,因为自惭形秽,便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只是瞪着眼睛看她。可扎廖热夫却非常时髦,头发抹手油亮;还烫成卷发,脸色红润,结着方格领带,一味的奉承,满嘴的恭维,另时她大概把他当作是我了。我们出来后,我就说:‘喂,现在再不许你想我的人,明白吗?”他笑着说,“现在你怎么向谢苗·帕尔芬内奇交帐。”我当时真的想家也不回就去投河,可是又想,‘反正都一样’,于是犹如十恶不赦的罪人似的回家去了。”
“哎哟!喔嗬!”小公务员做了个鬼脸,甚至打起颤来,“要知道,已故先人不要说为一万卢布,就是为十个卢布也会把人打发到阴间去。”他朝公点了下头,公爵好奇地端详着罗戈任,好像此刻他的脸更加苍白了。
“打发到阴间!”罗戈任重复说了一遍,“你知道什么?”他对公爵说,“父亲马上全都知道了,再说,扎廖热夫也逢人便吹。父亲把我抓起来,关在楼上,教训我足足一小时,他说,‘我这只是先让你有个准备,到夜里我再跟你告别。’你想怎么着?老头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儿去了,连连向她叩头,央求着,哭着,她终于拿出了盒子,扔了给她,说,‘喏,给你,胡子,你的耳环,现在它们对我来说价值珍贵十倍,因为它是帕尔芬冒着么大的风险弄来的,向帕尔芬·谢苗诺维奇致意,向他表示感谢!’而我在这个时候得到母亲的赞同,在谢廖什卡·普罗图京那儿弄了20卢布,就乘车到普斯科夫去了,到那几时我正害着疟疾,在那里一些老妇人没完没了令人心烦地对我念教堂日历,而我坐在那里喝得醉熏熏的,后来我去了好几家酒馆,花光了最后一点钱,一整夜躺在街上不省人事,到了早晨发起了热病,而夜里的时候狗还咬了我,好不容易才醒过来。”
“好了,好了,现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会改变态度了!”小公务一边搓着手,一边嘻嘻笑着,“现在,老爷,耳坠算得了什么!现在我们可补偿给她同样的耳坠……”
“要是你再说一次有关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一个字,你就给我滚蛋,我就揍死你,尽管你跟随过利哈乔夫!”罗戈任紧紧抓住他的手,嚷道。
“既然你要揍死我,就是说你不会放开我!揍吧!揍了,也就铭记住了……瞧,我们到站了!”
确实,火车驶进了站台,虽然罗戈任说过,他是偷偷地来的,但是已有好几个人在等候他。他们呼喊着,向他挥舞着帽子。
“瞧,扎廖热夫也在!”罗戈任嘟哝着说,一边得意地甚至狞笑着望着他们,突然,他转向公爵说,“公爵,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上你什么,也许是为这种时刻遇见了你,不过也还遇上了他(他指了指列别杰夫),可我没有喜欢上他、到我家来吧,公爵,我们要脱下你脚上的这副鞋罩,我要给你穿最好的貂皮大衣,给你缝制上等的燕尾服,白色的或者随便什么颜色的背,口袋里钱塞得满满的……再一起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去!你来不来呀?”
“听从吧,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列别杰夫颇能感化人地郑重其事地附和说,“嗨,可别错过机会!嗨,可别错过机会!”
梅什金公爵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向罗戈任递过手去,客气地说:
“我将十分乐意去府上拜访,蒙您喜欢我,不胜感激,甚至,如果来得及的话,也许今天我就会来的,因为,我坦率地对您说,我也非常喜欢您本人,特别是您讲到钻石耳坠的时候,甚至在讲耳坠之前就喜欢了,尽管您脸上一副愁眉不展的样手。我也感谢您允诺为我添置衣物和皮大衣,因为我确实很快就需要衣服和皮大衣了,眼前我几乎身无分文。”
“钱会有的,到傍晚就有,来吧。”
“会有的,会有的,”小公务员应声说,“不到晚霞时分就会有了!”
“您,公爵,对女人兴趣大吗?早点告诉我。”
“我,不——不!我可是……您大概不知道,我因为先天的毛病,甚至根本不懂女人的事。”
“噢,既然这样。”罗戈任大声嚷着,“公爵,你真是一位苦行僧了,像你这样的人,上帝都会喜欢的!”
“这样的人上帝会喜欢的!”小公务员应声说。
“那你就跟我走吧,应声虫,”罗戈任对列别杰夫说。他们走出了车厢。
列别杰夫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去沃兹涅先斯基大街的方向远去。公爵本应该拐向利捷伊纳亚街。天气很潮湿,公爵向行人问了路,到他所要去的地方有三俄里左右,他决定雇一辆马车。
叶潘钦将军住自己的房子,离利捷伊纳亚街不远、靠近变容救世主教堂。除了这所富丽堂皇的房子外(其中六分之五已经出租),叶潘钦将军在花园街还有一幢大房子,也给他带来异常可观的收入。这两所房子以外,在彼得堡城郊他还有一处盈利颇丰的重要的地产,在彼得堡县也还有什么工厂。众所周知,过去叶潘钦将军还参加过承包买卖,现在在好几家体面的公司里都有股份,并且说话颇有影响。他是有名的大富翁,大忙人,大神通。在有些地方,比如在他供职的部门,他善于使自己成为完全必不可少的人物。同时、大家也知道,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是一个没有受什么教育的人,出生于士兵家庭,后面这一点无疑只会给他带来荣誉,但是,即使将军是个聪明人,他也不无小小的完全可以原谅的弱点,他还不喜欢别人提及,但他是个聪明玲俐的人这一点是毋容争辩的,比方说,他有一个不抛头露面的原则,必要的时候就退避三舍。许多人看重他也正是这种朴实浑厚,正是他的自知之明,而同时,要是这些评判者知道,深有自知之明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有时候在想什么,那就好了!虽然他在日常处世方面确实既身体力行又有经验,还有某些非常出色的才能,但是他更喜欢把自己装扮成是个执行别人旨意的人,而较少表现出有自己的主张,他乐意做一个“忠诚不阿”的人,而且时代变化了嘛——甚至还是个真诚的俄罗斯人,后面这一点还使他发生过一些好笑的趣事,但即使发生了最可笑的轶事,将军也从不沮丧,况且他总很走运,甚至打牌也是这样,而他又喜欢下大赌注,他还故意不仅不隐瞒自己嗜赌这一似乎小小的弱点,因为实际。上在许多情况下它给他带来好处而且还炫耀这一点。他的社交很杂;当然都起码是“名流”,但是一切都在前面,时间来得及,时间还来得及实现一切,一切也会随时间的消逝而循序到来。再说,叶潘钦将军的年龄,照通常所说,还正当年富力强,也就是50岁。一点也不算大,无论如何也还是风华正茂的年龄,真正的生活正是从这个年龄开始的,健康、气色,虽然发黑但仍牢固的牙齿,矮壮结实的身躯,早晨到任时脸上的操心神情,晚上打牌或坐在大人旁边的愉快神态——这一切都有助于他在现在和未来取得成功,并为将军阁下的生活铺满玫瑰。
将军有一一个娇美似花的家庭。确实,这里已不尽都是盛开的玫瑰,可是也有许多地方早已开始引起将军阁下的认真和热切的关注,把主要的希望和目标都集中在那上面,生活中还有什么,还有什么目标比父母的目标更重要、更神圣呢?不把心贴着家庭,还贴着什么呢?将军的家庭由夫人和三位成年的女儿组成。很久以前,还是当中尉的时候,将军就结了婚,妻子年龄几乎跟他一样大,既不漂亮,也没有文化,他娶她只得到50个农奴的陪嫁,确实,这也就成为他日后福运的基础。但是后来将军川来也不抱怨自己早结婚,从来也不把这看作是不够精明的青春年少时的钟情,他对自己的夫人相当尊敬,有时甚至很怕她,以致爱她。将军夫人是梅什金公爵家族的人,家族虽不显赫,但相当古老,夫人也因自己的出身自视甚高。当时的一个有影响人物、保护人之一(其实,这种保护丝毫无须费心)同意关照一下公爵小姐的婚姻,他为年轻的军官打开了篱笆,朝前推了他一把,而对于年轻的军官来说,即使不推,只要一瞥,就不会徒劳了。除不多几次例外,夫妇俩长期以来一直和谐相处。还在很年轻的时候;由于是公爵小姐出身,而且又是家族中最后一个,也可能是因为个人的品性,将军夫人就善于给自己找一些很高贵的夫人做保护人,后来鉴于自己丈夫的富有和重要的职位,她甚至在这个上层社交圈里也有点得心应手了。
近几年中将军的三个女儿亚历山德拉,阿杰莱达,阿格拉娅长大了,成人了。确实,她们三人都只是叶潘钦家的人,但是母亲是公爵家族出身,陪嫁丰厚,父亲日后大概能谋得很高的地位,还有相当重要的是,三位小姐,容貌姣好,连最年长的亚历山德拉也不例外,她已过25岁,中间那位是23岁,最小的阿格拉娅刚满20岁。这最小的甚至完全是个美人,在上流社会她已开始十分引人注目。但这还不是一切:三位小姐所受的教育、聪慧和才能都很出众。大家都知道,她们彼此特别亲爱,互相支持。曾经有人说,为了全家的宠儿——小妹,似乎两位姐姐甚至作出了某种牺牲。在社交界她们不仅不喜欢招摇,甚至过分温雅持重。谁也不会责备她们高慢和骄矜,可同时人们也知道,她们倔傲,知道自己的身价。大小姐搞音乐,二小姐是出色的画家,但多年来几乎谁也不知道这一点,只是最近才被人发现,还是偶然的。总之关于她们有非常多的溢美之词,但是也有对她们并无好感的人。他们怀着恐惧的口吻说,她们读了多少书”,她们并不急于出嫁,虽然珍视社会名流,但始终不十分追求,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她们都知道父亲的志向、性格、目标和愿望。
公爵按将军府宅门铃的时候,己将近11点了,将军住在二楼,居所尽可能布置得简朴,但又与他的身份相称。穿仆役制服的仆人为公爵开了门,一开始就以怀疑目光瞥了一眼公爵和他的小包裹,因此公爵必须跟这个仆人作长久的解释,在公爵不止一次、明确地声明他确是梅什金公爵,有要事一定得见将军后,困惑的仆人才终于在旁边陪同他到小小的前厅,它就在接待室前、书房旁边,然后把他交给每天早晨在前厅当班,并向将军报告来访者的另一个人。这个人身穿燕尾服,40开外的年纪,一副忧心忡忡的脸相,他是将军大人书房的专职仆从和通报者,因而知道自己的身价。
“请在接待室等一下,小包裹请留在这里,”他说着,一边不急不忙和摆出一副架子地坐到扶手椅里,同时严峻而惊奇地望了一眼公爵,他这时就全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自己的小包裹。
“如果允许的话,”公爵说,“最好还是让我跟您在一起就在这里等,而在接待室里我一个人做什么呢?”
“您不该呆在前厅,因为您是来访者,换句话说,是客人。您要见将军本人?”
看来仆人对于放这样的来访者进去还不放心,便决定再问他一次。
“是的,我有事……”公爵本已开始说。
“我没有问您是什么事,我的事只是通报您来访,要是没有秘书、我对您说,我不会去报告您来访的。”
这个人的怀疑心仿佛越来越大,因为公爵跟平日来访的客人太不般配了。虽然将军相当经常,几乎每天都在一定时刻接待客人,尤其是有事求见的客人,有时甚至是各种各样很不一样的客人,但是,尽管已很有经验,也有主人的规定,仆人还是十分疑惑,要报告必须通过秘书。
“那么您确是……从国外来的?”他似乎身不由已地问道,可最终又发觉他说走了样,他大概是想问:“那么您确是梅什金公爵?”
“是的,刚下火车。我觉得,您是想问:我是否真是梅什金公爵?只是出于礼貌才没有问。”
“嗯……”仆人很惊讶,便含混地应着。
“请相信,我没有对您说谎,您不用为我承担责任的。至于说我现在这副样子,还拿着小包,这没什么可奇怪的,目前我的境况不佳。”
“噢,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您也知道,我的责任是报告,然后秘书会出来见您,除非您……问题就在于此,除非……如果可以的话,我斗胆想知道,您是否因为贫穷来求见将军的?”
“哦,不是的,这一点您完全可以放心,我有别的事。”
“您请原谅我,我是瞧您这副模样才这样问的,您等一下秘书,将军本人现在正与上校谈话,过后秘书会来的,秘书……是公司里的。”
“这么说,既然要等很久,我想请问您:这里什么地方是否可以抽烟?我随身带有烟斗、烟草。”
“抽……烟?”仆人以轻蔑和不解的目光朝他瞥了一眼,仿佛依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抽烟?不行,这里不能抽烟。再说您有这个念头应该感到羞愧。嘿……真奇怪!”
“哦,我可不是要求在这个房间,这我是知道的。我是说,走出这里,到您指定的什么地方去抽,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现在已有3个小时没有抽烟了。不过,随您的便,您知道,俗话说:人乡随俗……”
“您这么一位我怎么报告。”仆人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咕哝说,“首先,您不应该呆在这里,而应坐在会客室里,因为您本人是来访者,换句话说是客人。我可是要负责的……您,怎么,难道打算住这里?”他又脱了一眼显然使他不放心的公爵的包裹,补问道。
“不,我没有这个想法,甚至即使邀请我,我也不会留下来,我来只不文想认识一下,别无他求。”
“怎么?认识一下?”仆人带着十分的怀疑惊讶地问,“那您起先怎么讲你有事情?”
“噢,几乎不是为了事情!也就是说,如果您愿意的话,也是有一桩事情只是想来请教,但我主要地是来自我介绍,因为我是梅什金公爵,而叶潘钦将军夫人也是梅什金家族的最后一位公爵小姐。除了我和她,梅什金家族别无他人了。”
“这么说,您还是亲戚喏?”几乎已经完全吓慌的仆人哆嗦了一下。
“这几乎不算什么亲戚,不过,如果要硬拉,当然也是亲戚,但是关系非常远,以致现在已无法理清了。我在国外有一次曾经写信给将军夫人,但是没有给我回信,我仍然认为回国后有必要建立起关系。我现在对您做这一解释,是为了使您不再怀疑,因为我看到,您始终还是不放心。您去报告是梅什金公爵,报告本身就看得出我拜访的原因,接见——很好,不接见——也许也很好,只不过似乎不可能不接见:将军夫人当然想见,自己家族长辈的唯一代表,她很看重自己的家族出身,我确切地听人家这样议论她。”
公爵的话似乎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可是他越简单,在此种场合下便变得越加不可思议,颇有经验的仆人不能不感觉到某种言谈举止,它对一般人来说完全是合乎礼节的,而在客人与仆人间就完全是不合乎常规了,因为仆人比他们的主人一般所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于是仆人便想到,这里不外是两件事:要么公爵是个不屑一顾的疯子,一定是来告穷求援的;要么公爵是个傻瓜,没有自尊心,因为聪明、自尊的公爵是不会坐在前厅并跟仆人谈自己的事的。这么说来,不论是这种还是那种情况,是否得由他担责任呢?
“您还是请去会客室吧,”他尽量坚决地说。
“要是坐那里的活,就不会向您解释这一切了,”公爵快活地笑了起来,“这么说,您瞧着我的风衣和包裹,还是不放心。也许,现在您已没什么必要等秘书了,还是自己去报告吧。”
“像您这样的来访者,没有秘书我是不能通报的。何况刚才大人还亲自吩咐,上校在的时候,无论谁来都不要骚扰他们,而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维奇无须禀报就可进去。”
“是官员吗?”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吗?不是,他在公司里供职,您哪怕把包裹放在这里也好。”
“我早就想到了,只要您允许。还有,我可以把风衣也脱掉吗?”
“当然,不能穿着风衣进去见他呀!”
公爵站起身,急忙脱下风衣,只剩下已经穿旧但相当体面、缝制精巧的上衣,背心上挂着一条钢链,钢链上是一只日内瓦的银表。
仆人已经认定,公爵是个傻瓜,但将军的仆人仍然觉得,毕竟继续与访者交谈是不合礼节的,尽管不知为什么他喜欢公爵,当然、仅就某一点来讲是这样,但是,从另一种观点来看,公爵又激起了他的断然的和不该有的愤感。
“那么,将军夫人什么时候接见客人?”公爵又坐到原来的地方问。
“这已经不是我的事了。接见没有规定,要看是什么人,女裁缝11点钟也准许进去,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维奇也比别人早允准进去,甚至还允准进去吃早餐。”
“你们这里冬天房间里要比国外暖和,”公爵说,“但是那里街上比我那儿暖和,而冬天屋子里……俄罗斯人因为不习惯是无法生活的。”
“不生火吗?”
“是的,房子结构也不一样,也就是炉子和窗户不一样。”
“噢!您去了很久吗?”
“有四年,不过,我几乎老在一个地方呆着,在农村。”
“不习惯我们的生活了,是吗?”
“这倒是真的,相信不,我对自己也感到奇怪,没有忘记怎么说俄语,现在跟您在说话,而自己却在想:‘我可说得挺好。”也许,因此我才说这么多话。真的,从昨天起就老是想说俄语。”
“嗯!嘿!从前在彼得堡住过吗?”(不论仆人怎么克制自己,却不可能不维系这样彬彬有礼的客气的谈话)。
“彼得堡?几乎根本没有住过,只是路过,过去一点也不了解这儿的情;现在听说了许多新鲜事,据说,即使是原来了解彼得堡的人,也得重新了解,现在这里谈审理案件谈得很多。”
“嗯!……审案子,审案倒确是审案。那里怎么样,是否更公正些?”
“我不知道。关于我们的审案,我倒是听到许多好话,比如,我们现在又没有死刑了。”
“那边判死刑吗?”
“是的,我在法国看见过,是在里昂,是施奈德把我带到那儿去的。”
“把人绞死?”
“不,在法国一直是砍头。”
“那么犯人叫喊吗?”
“哪里会喊?一霎那的时间。那是用一种叫斩首机的机器来执行死刑的,把人往里一放,一把大刀就落下来了,又重又有力量……眼睛也来不及眨一下,头颅就掉下来了。准备工作是很沉重的。宣布判决,给犯人收拾停当,捆绑好,送上断头台,这才可怕呢!人们跑拢来,甚至还有妇女,虽然那里不喜欢妇女来看杀人。”
“这不是她们的事。”
“当然,当然!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有个罪犯人很聪明,胆子大,也强悍,有些年纪了,姓列格罗。我讲给您听,信不信由您。他一边走上断头台,一边哭着,脸色白得像张纸。难道能这样?难道不可怕吗?谁会因恐惧而哭泣?我甚至没有想到,一个不是孩子的人,而且从来也不哭的45岁的汉子,竟会因恐惧而哭泣,此刻他的心里会发生什么情况,会使它发生怎样的痉挛?这只是对心灵的凌辱,而不是别的。《圣经》上说:‘不要杀人,’那么因为他杀了人,就要将他杀死吗?不,不能这样。我是一个月前看见这事的,可至今此景象尚浮现在眼前,梦见过五回。”
公爵讲这些的时候,甚至激奋起来,淡淡的红晕漾起在他那苍白的脸上,尽管他说话仍像原来那样平和。仆人怀着同情和兴趣注视着他,似乎他不想离开他,也许,他也是一一个富于想象和试图思考的人。
“好在掉脑袋那一会没有受很多痛苦,”他说。
“您不知道吗,”公爵热烈地应声说,“您注意到这一点了,人家跟您一样,注意到的也正是这点,机器也是为此而想出来的:斩首机。我那时头脑里还冒出一个想法:也许这更不好,您会觉得这念头很怪,可是只要有点想象力,即便这样的念头也会冒出来的。您想想,比如,用刑,那就有皮肉痛苦,遍体鳞伤,这是肉体的折磨,因而也就能摆脱精神的痛苦,因为光这些伤痛就够折磨人的了,直至死去,而最主要的,最剧烈的痛苦,也许不是伤痛,而正是明明知道再过一小时,然后再过十分钟,然后再过半分钟,然后现在,马上——灵魂就会从躯体出窍,你便再也不是人了,这是确定无疑的,主要的正是确定无疑。而把头伸到屠刀底下)听见它将在头上面发出咋嚷一声,这四分之一秒是最可怕的。您知道,这不是我的瞎想,许多人都这样说过,我相信这点,因此我要直率地对您讲讲我的意见。因为杀人而处死人是比罪行本身重得多的惩罚,判处死刑比强盗杀人更要可怕得多。强盗害死的那个人,夜里在树林里被杀或者什么别的方式被害,直至最后那瞬间,一定还抱着有救的希望。有过一些例子,有的人喉咙已被割断了,还寄希望于或逃走或求饶。而被判死刑的人,所有这最后的一点希望(怀着希望死去要轻松十倍)也被确定无疑要死剥夺了,这是判决,全部可怕的痛苦也就在确定无疑、不可避免的这死亡上,世上没有比这更强烈的痛苦了。战斗中把一个士兵带来,让他对着大炮口,朝他开炮,他还一直怀着希望,但是对这个士兵宣读确定无疑的死刑判决,他则会发疯或者哭泣的,谁说人的天性能忍受这种折磨而不会发疯?为什么要有这种岂有此理、毫不需要、徒劳无益的侮辱呢?也可能有这样的人,对他宣读了死刑判决,让他受一番折磨,然后对他说:‘走吧,饶恕你了。’这个人也许能说说所受的折磨、基督也曾讲过这种折磨和这种恐惧。不,对人是不能这样的!”
仆人虽然不能像公爵那样表达这一切,也未能明白这一切,但是他理解了主要的内容,这甚至从他那流露出怜悯神情的脸上就可以看得出了。“既然您这么想抽烟,”他低声说,“那么,好吧,可以抽,只不过要快点,因为将军要是突然问起来,您却不在就不好了。喏,就在楼梯下面,您看见了吧,有一扇门,走进门,右边是个小房间,那里可以抽烟,只不过请把通风小窗打开,因为这不合我们的规矩……”
但公爵没有来得及去抽烟,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文件突然走进了前厅。仆人为他脱下了皮大衣,年轻人脱了一眼公爵。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仆人神秘而又几乎是亲昵地说,“这位据称是梅什金公爵,是夫人的亲戚,他坐火车从国外来,手上拿着包裹,一只……”
接下去的话公爵没有听清楚,因为仆人开始低语着。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注意地听着,以极大的好奇心打量着公爵,最后不再听仆人说话,急匆匆走向公爵。
“您是梅什金公爵?”他异常殷勤和客气地间。这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也是28岁左右,身材匀称,头发淡黄、中等个子,拿破仑式的小胡子,有一张聪慧的,十分漂亮的脸蛋,只不过他的微笑尽管十分亲切,却显得过分乖巧,而目光呢,尽管非常快活和显见的坦诚,却又过分专注和探究。
“他一个人的时候,想必不会这样看人,也许,永远也不会笑的,”公爵不知怎么的有这样的感觉。
公爵很快地说明了他所能说明的一切,几乎也就是原先已经向仆人还有罗戈任说明过的那些话,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当时似乎想起了什么。
“是否是您,”他问,“一年前或者还要近些时间寄来过一封信,好像是从瑞士寄来给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
“正是。”
“那么这里是知道您并且肯定记得您的。您要见大人?我马上报告……他一会儿就空了;只不过您……暂时您先在客厅稍候……为什么让客人待在这里?”他严厉地对仆人说。
“我说过了,他自己不想去……”
这时书房门突然开了,一个军人手中拿着公文包,一边大声说着话,鞠着躬,一边从那里走出来。
“你在这里吗,加尼亚?”有个声音从书房里喊着,“到这儿来一下!”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朝公爵点了一下头,匆匆走进了书房。
过了两分钟,门又开了,响起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清脆的亲切的声音:
“公爵,请进!”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将军站在书房的中央,异常好奇地望着走进来的公爵,甚至还朝他迈了两步。公爵走近前去,作了自我介绍。
“是这样,”将军回答说,“我能效什么劳吗?”
“我没有任何要紧的事,我来的目的只是跟您认识一下,我不想打扰,因为既不知道您会客的日子,也不知道您的安排……但是我刚下火车……从瑞士来……”
将军刚要发出一声冷笑,但想了一想便克制了自己,接着又想了一下,微微眯缝起眼睛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客人,然后很快地指给他一把椅子,自己则稍稍斜偏着坐了下来,显出不耐烦等待的样子,转向公爵,加尼西站在书房角落一张老式写字台旁,整理着文件。
“一般来说我很少有时间与人结识,”将军说,“但是,因为您,当然是有目的的,所以……”
“我料到正是这样,”公爵打断他说,“您一定会认为我的来访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但是,真的,除了有幸认识一下,我没有任何个人的目的。”
“对我来说,当然,也非常荣幸,但是毕竟不能光是快活,有时候,您知道,常有正经事……再说,到目前为止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这样说吧,有什么缘由……”
“无疑;没有什么缘由。共同之处,当然也很少,因为,既然我是梅什金公爵,您夫人也是我们家族的人,那么,这自然就不成其为缘由,我很明白这一点。但是,我的全部理由恰恰又仅在于此。我有四年不在俄罗斯了,有四年多,我是怎么出国的,几乎连自己也不清楚!当时什么都不知道,而现在更是渺然。我需要结识一些好人,我甚至还有一件事,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什么人,还是在柏林的时候,我就想:‘我和他们差不多是亲戚,就从他们开始吧;也许,我们互相…他们对我,我对他们——都会有好处。如果他们是好人的话,而我听说,你们是好人。”
“十分感激,”将军惊奇的说,“请问,您在什么地方下榻。”
“我还没有在哪儿落脚。”
“这么说,是一下火车就径直上我这儿来了?而且……还带着行李。”
“我随身带的行李总共就一小包内衣,没有别的东西了,通常我都拿在手里的。晚上也还来得及要个旅馆房间的。”
“这么说,您还是打算去住旅馆的罗?”
“是的,当然是这样。”
“照您的话来推测,我本来以为,您就这么直接到我这儿来住下了。”
“这也可能,但只能是受你们的邀请。坦率地说,即使你们邀请了,我也不会住下,倒不是有什么原因,只不过是……性格关系。”
“好吧,那么恰恰我也没有邀请过您,现在也不提出邀请。还有,公爵,请允许我一下子就都弄清楚:因为就在刚才我们已经讲过了,说到亲戚关系,我们之间无话可谈,不然的话,当然,我会十分引以为荣,那么,就是说……”
“那么,就是说,该起身告辞罗?”公爵站了起来,尽管他的处境显然十分困窘,他却不知怎么地还大笑了起来。“原来这样,将军,说真的,虽然我对这里的习俗、对这里的人们怎样生活实际上毫无所知,但是我还是料到了我们的见面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现在果然如此。那也没关系,也许,就该是这样的……再说当时也没有给我回信……好了,告辞了,请原谅打扰了。”
此刻公爵的目光是那么温存,而他的微笑是那样纯真,没有丝毫哪怕是某种隐含的恶感,致使将军突然站住了,不知怎么地突然以另一种方式看了一下自己的客人,整个看法的改变就在这一霎那间完成了。
“您知道,公爵,”他几乎用完全不同的声音说,“我毕竟还不了解您,比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也许想见见她的本家……,请稍候,如果你愿意的话,假若您时间允许的话。”
“噢,我有时间,我的时间完全属于我的,”公爵立即把他的圆沿软呢帽放在桌上了。老实说,我本就指望着,也许,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会记得起我曾给她写过信。刚才我在那里等待的时候,你们的仆人怀疑过,等到您这儿来是来求救穷的,我注意到这点了,而您这儿,大概对此有严格的训戒,但我确实不是为此来的,确实仅仅是为了结识一下你们。只是现在才想到,我打扰您了,这很使我不安。”
“原来是这样,”将军愉快地微笑说,“公爵,如果您真的如给人感觉的那样,那么,我大概会很高兴与您相识。只不过您要知道,我是个忙人,马上就又得坐下来批阅、签署什么文件,接着要去见公爵大人,然后去办公,因此,虽然我也很高兴结识人……好人,也就是……但是……其实,我确实才信,您有很好的教养……公爵,您有多少年纪了?”
“26。”
“啃,我还以为要小得多呢。”
“是啊,人家说我的脸相长得很年轻,至于不妨碍您这一点,我会学会的,很快就会懂得的,因为我自己也很不喜欢打扰别人……还有,我觉得,从外表来看,在许多方面我们是相当不同的人,因此,我们大概不可能有许多共同点,但是,您要知道,我自己也不相信,后面这种想法,因为往往只是觉得这样,似乎没有共同点,而实际上却有许多……这是由于人的情性才达成的,因而人们彼此间看一眼便分起等级来,于是便找不到丝毫共通的地方……不过,我大概开始使您感到厌烦了吧?您好像……”
“我有两个问题:您总有些财产吧?还有,您大概打算从事什么职业吧?请原谅我如此……”
“哪里哪里,我很理解和尊重您的问题。目前我没有任何财产,暂时也没有任何职业,但是应该有。现在我的钱是别人的,是施奈德给我的。他是我的教授,在瑞士我就在他那儿治病和学习,他给我的路费刚好够用,因此,不妨说,我现在总共只剩了几个戈比。事情嘛,我倒确实有一桩的,我需要忠告和主意,事是……”
“请告诉我,目前您打算靠什么生活,您有什么打算吗?”将军打断他说。
“想随便于点什么。”
“噢,您真是个哲学家。不过……您知道自己有什么禀赋和才能吗?哪怕是能糊口的本事也好。请原谅又……”
“哦,不用道歉。不,我想,我既没有禀赋,又没有才能。甚至还相反,因为我是个病人,没有正规学习过。至于说到糊口,那么我觉得……”
将军又打断了他,又开始盘问,公爵重又讲述了已经讲过的一切。原来将军听说过已故的帕夫利谢夫,甚至还认识他本人。为什么帕夫利谢夫关心他的教育,公爵自己也解释不了,也许,不过是因为跟他已故的父亲有旧谊罢了,父母去世后公爵还是个小孩,一直在农村生活和成长,因为他的健康需要农村的空气,帕夫利谢夫把他托付给几个年老的女地主,是他的亲戚,开始为他雇了家庭女教师,后来是男教师。不过公爵说明,虽然他全都记得,但是很少能令人满意地做出解释,因为许多事情他都不清楚。他的毛病经常发作,几乎完全把他变成了白痴(公爵正是说“白痴”这两个字)。最后他说有一次帕夫利谢夫在柏林会见了施奈德教授。这位瑞士人专治这类疾病,在瑞士瓦利斯州有医疗机关。他以自己的方式用冷水和体操进行治疗。既治疗痴呆,也治疯癫,与此同时,他还对病人进行教育,注意他们一般的精神上的发展,大约五年前帕夫利谢夫就打发公爵去瑞士找他,而自己则在两年前去世了。他死得很突然,没有做出安排,施奈德留住公爵,又医治了两年。虽然他没有治愈公爵,但帮了许多忙,最后,因公爵自己的愿望,加上又遇到了一个情况,便打发他现在到俄罗斯来。
将军非常惊讶。
“您在俄罗斯没有任何人,完全没有吗?”他问。
“现在没有任何人,但我希望……再说,我收到了一封信……”
“至少,”将军没有听清关于信的事便打断说,“您学过什么吧?您的病不妨碍做什么吧?比方说,在某个机关于点不难的事?”
“噢,大概不碍事,说到谋职,我甚至非常愿意有事做,因为我自己也想看看,我能干什么,全部四年时间我倒一直在学习,虽然不完全正规,而是根据教授的一套特别体系进行的,与此同时读了许多俄文书。”
“俄文书?这么说,您识字,那么能正确书写吗?”
“嗯,完全能行。”
“好极了,字体怎么样?”
“字体很漂亮,在这方面,看来我有才能,简直就是书法家。请给我张纸,我马上给您写点什么试试,”公爵热心地说。
“请吧,这甚至是必要的……我喜欢您这种乐意的态度,公爵,真的,您很可爱。”
“您这儿有这么好的书写用具,这么多的铅笔,这么多的鹅毛笔,多么好的厚纸……您还有多么好的书房!这张风景画我知道,是瑞士的风光。我相信,画家是写生画的,我还深信,我看见过这个地方,这是在乌里州……”
“非常可能,虽然这是在这里买的。加尼亚,给公爵一张纸。这是鹅毛笔和纸,清到这张小桌边来。这是什么?”将军问加尼亚,当时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大尺寸的相片并递给将军,“啊,纳斯塔拉娅·费利波夫娜!这是她亲自,亲自寄给你的吗,是亲自吗?”他兴致勃勃,十分好奇地问加尼亚。
“刚才我去祝贺时给的,我早就请求她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这方面的一种暗示,因为我自己是空手去的,在这样的日子竟没有礼物,”加尼亚补充说着,一边勉强笑着。
“哦,不,”将军很有把握地打断说,“真的,你的想法多怪!她怎么会暗示……而且她根本不是贪图财物的人。再说,你送她什么东西呢?这可得花上几千卢布!难道也送相片吗?怎么,顺便问一下,她还没有向你要相片吗?”
“没有,她还没有要,也许,永远也不会要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当然记住了今天有晚会吧?您可是在特别邀请者之列的。”
“记得,当然记得,我一定去。这还用说吗,是她的生日,25岁!嗯……你知道,加尼亚,好吧,我就坦率对你说,你做好准备吧,她曾答应我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今天晚上她要说出最后的决定,同意或者不同意!瞧着吧,就会知道的。”
加尼亚突然非常窘急,甚至脸色都有点发白了。
“她确是这么说的吗?”他问着,嗓音似乎颤了一下。
“她是在两天前说这话的,我们俩盯住她,逼她说出来的,只是请求事前不告诉你。”
将军凝神打量着加尼亚,但显然不喜欢他的窘困样。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还想得起来吧,”加尼亚忐忑不安地说,“在她做出决定前,她给我充分自由做抉择,即使她作了决定,我还有我的发言权……”
“难道你……难道你……”将军突然惊惧地说。
“我没打算做什么。”
“得了吧,你想拿我们怎么办?”
“我可并没有拒绝。也许,我没有表达清楚……”
“你不要拒绝!”将军烦恼地说。他甚至不想克制这种烦恼。“兄弟,这里的问题已经不是你不拒绝,而是乐意、满意、高兴地接受她的决定……你家里怎么样了?”
“家里又怎么啦?家里全由我做主,只有父亲照例是于蠢事,但要知道他已完全变成了不成体统的人,我跟他几乎不说话,但是严格地管住他,说真的,要不是母亲,我就赶他走。母亲当然老是哭哭啼啼,妹妹则总是发脾气,最后我直截了当对她们说,我是自己命运的主宰,我希望在家里她们也听我的……至少我把这一层意思都对妹妹讲清楚了,当着母亲的面讲的。”
“可是,兄弟,我仍然不理解,”将军稍稍耸起肩,徽微摊开双手,若有所恩他说,“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不久前什么时候来过,记得吗?唉声叹气的。‘您怎么啦?’我问。原来,他们似乎觉得这是有损名誉的。请问,这里哪有什么玷污名誉的?谁会责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有什么不好或者指责她什么?莫非是指她曾经跟托茨基在一起?但这可已经是无稽之谈了,尤其是在一定的场合下更是如此!她说,‘您不是不准她到您女儿那儿去的吗?’唉!瞧您,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呀!您怎么会不懂这点,怎么会不懂这点的呢……”
“自己的地位?”加尼亚为一时难以措辞的将军提示说,“她明白的。您别生她的气,不过当时我就责骂了她,让她别管人家的事,可是至今我们家里一切仍只是这样,最后的决定还没有说出来,雷雨却将降临。如果今天要说出最后的决定,那么,一切都将说出来的。”
公爵坐在角落里写自己的书法样品,听到了全部谈话,他写完了,走近桌子,递上自己写好的纸。
“那么这是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罗?”他专注而好奇地瞥一眼照片后,低声说,“惊人的漂亮啊!”他立即热烈地补了一句。照片上的女人确实异常美丽,她穿着黑色丝绸裙子,样子非常朴实,但很雅致,她的头发看起来是深褐色的,梳理得也很朴素,照平常的式样,眼睛乌黑深透,额头露出一副若有所恩的样子;脸上的表情是热情的,又似乎含着傲慢,她时脸有点消瘦,也许,还苍白……加尼亚和将军大为惊讶地望了一下公爵……
“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怎么啦?难道您已经知道她了?”将军问。
“是的,在俄罗斯总共才一昼夜,可已经知道这样的大美人了。”公爵回答着,一边立即讲述起跟罗戈任的相遇,并转述了他的故事。
“这又是新闻!”将军非常注意地听完了叙述,探究地瞥了一眼加尼亚,又担起忧来。
“大概,仅仅是胡闹而已,”也有点不知所措的加尼亚低语说,“商人的儿子取乐罢了,我已经听说一些他的事了。”
“兄弟,我也听说了,”将军附和说,“那时,在耳坠子事情以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讲了这件轶事,可现在却是另一回事。眼下,可能真的有百万财富等着,还有热情,就算是胡闹的热情,但终究散发着热情,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些先生喝醉的时候能干出什么来!……嗯!……那就不是什么轶事了!”将军若有所恩地结束道。
“您担心百万财富。”加尼亚咧嘴笑着说,”
“你当然不罗?”
“您觉得怎么样,公爵。”突然加尼亚向他问,“这是个认真的人还是不过是个胡闹的人?您自己的意思是什么?”
加尼亚提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身上发生着某种特别的变化,宛如某种特别的新念头燃烧起来并迫不及待地在他的眼睛中闪亮起来。真诚由衷地感到不安的将军也看了一下公爵,但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抱很大期望。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公爵回答说,“只不过我觉得,他身上有许多热情,甚至是某种病态的热情。而且他自己还似乎完全是个病人,很可能队到彼得堡最初几天起他就又病倒了,尤其要是他纵酒作乐的话。”
人是这样吗?您觉得是这样?”将军不放过这一想法。
“是的,我这样觉得。”
“但是,这类轶事可能不是在几天之中发生,而在晚上以前,今天,也许,就会发生什么事。”加尼亚朝将军冷笑了一下。
“嗯!……当然……大概是,到时候一切都取决于她脑袋里闪过什么念头,”将军说。
“您不是知道她有时是怎样的人吗?”
“是怎样的呢?”将军心绪极为不佳,又气冲冲地责问说。“听着,加尼亚,今天请你别多跟她过不去,尽量这个,要知道,要做到……一句话、要称她心……嗯!……你于吗要歪着嘴巴?听着,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正好,甚至正正好现在要说:我们究竟为什么操心于你明白,有关这件事中我自己的利益,我早就有保障了,我不是这样便是那样,总会解决得对自己存好处,托茨基毫不动摇地作出了决定,因此我也完全有把握,如果我现在还有什么愿望的话,唯一的便是你的利益。你自己想想,你不相信我,还是怎么的?况且你这个人……这个人……一句话,是个聪明人,我寄希望于你……而目前的情况下,这是……这是……”
“这是主要的,”加尼亚说,他又帮一时难以措辞的将军说了出来,一边歪着嘴唇,露出他已不想掩饰的刻毒笑容,他用激狂的目光直逼着将军的眼睛,仿佛希望将军在他的目光中看出他的全部思想。将军脸涨得通红,勃然大怒。
“是的,明智是主要的!”他锐利地望着加尼亚,接过话茬附和说,“你也是个可笑的人,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我发觉,你可是确实因这个商人而高兴,把他看作是解救自己的出路。在这件事上正应该一开始就用明智来领悟,正应该双方都诚实和坦率地……理解和行动,不然……就该事先通知对方、免得损害别人的名誉,尤其是曾经有相当充裕的时间来做这件事,即使是现在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将军意味深长地扬起了双眉),尽管剩下总共只有几小时了……你明白了吗?明白了吗?你究竟愿意还是不愿意?如果不愿意,你就说,我们洗耳恭听,谁也没有制止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谁也没有强迫您上圈套,如果您认为这件事里面有圈套的话。”
“我愿意’,”加尼亚声音很低但很坚决地说。他垂下双眼,阴郁地不吭声了。
将军满意了,他发了一下火,但看得出后悔了,这样做过分了点,他突然转向公爵,脸上似乎突然掠过一种不安的神情,因为他想到公爵在这里,终究会听到这场谈话。但他霎那问又放心了,因为看一眼公爵就可以完全不必担心了。
“喔嗬。”将军看着公爵呈上的书写样品,大声喊了起来,“这可简直就是范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好字体!瞧呀,加尼亚,真是个天才!”
在一张厚道林纸上公爵用中世纪的俄语范体字写一个句子:
“卑修道院长帕夫努季敬呈”。
“这几个字,”公爵非常满意和兴奋地解释说,“是修道院长帕夫努季以亲笔签字,是从十四世纪拓本上仿写的,所有这些老修道院院长和都主教,他们都签得一手好字,有时是独具一格,功夫湛深!将军,难道您连波戈金殷版本也没有吗,后来我又在这里写了些另外的字体,这是上世纪法国的自大的字体,有些字母写起来甚至完全不同,这是普通体,这是照样本(我有一本)写下来的公用文书体。您自己也会同意,这种字体不无优点,您看看这些圆圆的a、Q,我把法国书法的特征用到写俄文字母上,这很难,结果却获成功。这儿还有很漂亮和独特的字体,瞧这个句子:‘勤奋无难事,这是俄国文书的字体,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算是军中文书的字体,向要人禀报的公文就得这样写,也是圆体,非常可爱的黑体,写得黑黑的,但具卓绝的品位。卡法家是不会容许写这种花体的,或者,最好是说,不容许这些签字的尝试,不赞许这些中途收笔、没写足的花体字尾的。您注意,总的来说,你瞧,它可是有个性的,真的,这里飘游着军中文书的一颗灵魂:既想洒脱自如,又想一展才能,而军装领子风纪守口又扣得很紧,结果严格的军纪在字体上都反映出来了,真妙!不久前有这么一本样本使我大为惊叹,是偶然觅得的,还是在什么地方?瑞士!嗯,这是普通、平常、纯粹的英国字体,不可能写得更优美了,这里真是妙笔生花,精巧玲珑,字字珠矾,可谓笔法高超,而这是变体,又是法国的,我是从一个法国流动推销员那里摹写下来的:还是一种英国字体,但黑线少许浓些,粗些,深些,匀称性被破坏了,您也会发觉,椭圆形也变了,稍稍变圆些,加上采用花体,而花体是最危险的东西!花体要求有不同一般的品味,但只要写得好,只要写得匀称,那么就无与伦比了,甚至还能惹人喜爱。”
“嗬,您谈得多么细腻精微!”将军笑着说,“老兄,您不光是书法家,还是个行家呢!加尼亚,是吧?”
“的确惊人,”加尼亚说,“甚至还有任职意识,”他嘲笑着补了一句。
“笑吧,笑吧,这里可确有前程,”将军说,“您知道呜,公爵,我们现在要您给谁写公文吗?一下子就可以给您定下一个月35卢布的酬金,这是开始。但是已经12点半了,”他瞥了一眼表,结束说,“我有事,公爵,因此我得赶快走,今天也许我跟您见不着!您坐一会,我已经对您解释过了,我不能经常接待您,但是我真诚地愿意帮您一点儿忙,当然,只是一点儿,也就是最必须的,而以后随您自己便。我可以为您在机关里谋一个差使,不吃力的,但却要求仔细认真。现在再说下面一件事: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伊沃尔金的房子里,也就是我这位年轻朋友的家里,我现在介绍您跟他认识,他的妈妈和妹妹打扫干净了两三个带家具的房间,将它们租给有可靠介绍的房客,兼管伙食和服务,我的介绍,我相信,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会接受的。对于您来说,公爵,这甚至比找到埋着宝藏的地方更好,第一,因为您不再是一个人,这么说吧,将处身于家庭之中,依我看来,您不能一开始就一个人置身于彼得堡这样的首都。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的妈妈,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是妹妹,她们都是我非常尊敬的女士,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夫人。他是位退役的将军,是我最初任职时的同僚。但是,由于某些情况,我跟他中止了交往,不过并不妨碍我在某一方面尊敬他。我对您讲明这一切,公爵,是为了使您理解,这么说吧,我亲自介绍您,因而也就仿佛为您做了担保。收费是最公道的了,我希望,不久您的薪俸用以支付这点开销是完全足够的,确实,一个人也必得有些零用钱,哪怕是有一点也好,但是,公爵,请您别生气,因为我要对您说,您最好不要有零用钱,甚至口袋里根本不要带钱。我是凭对您的印象才这么说。但因为现在您的钱袋空空如也,那么,作为开端,请允许我向您提供这25卢布,当然,我们以后可以算清帐的,如果您如口头上说的那样是个真挚诚恳的人,那么我们之间就是在这种事上也不会有麻烦事的。既然我对您这么关心,那么我对您甚至也有某个目的,往后您会知道的。您看见了,我跟您完全是很随便的。加尼亚,我希望,您不反对,对公爵住到您家去吧?”
“哦,恰恰相反!母亲也将会很高兴的……”加尼亚客气而有礼貌地肯定说。
“好像你们那里还只有…个房间有人住下了,这个人叫什么来着:费尔,德……费尔……”
“费尔德先科。…
“对了,我不喜欢你们这个费尔德先科:像个油腔滑调的小丑似的。我不明白,为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这么赞赏他?难道他果真是她的亲戚?”
“不,这全是开玩笑?没有一点亲戚的迹象。”
“嘿,见他的鬼去!那么,公爵,您到底满意不满意呢?”
“谢谢您,将军,您这么对待我,真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何况我还没有请求呢。我不是出于高傲才这么说,我确实不知道何处可以安身。说真的,刚才罗戈任叫我到他家去住。”
“罗戈任?哦,不,我要像父亲那样,或者,如果您更喜欢的话,像朋友那样,劝您忘了罗戈任先生。而且总的来说建议您领先即将住进去的家庭。”
“既然您这么好心,那么我还有一件事。我收到一个通知……”公爵刚刚开始说。
“哦,对不起,”将军打断他说,“现在我一分钟都没有了。我马上去对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说您的事,如果她现在就愿意接待您(我尽量这样介绍您),那么,我建议您抓住机会并使她喜欢您,因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您来说可能是非常有用的人。您跟她可是同姓,如果她不愿见您,那么请勿见怪,别的什么时候再见面。而你,加尼亚,暂时看一下这些帐单、我刚才跟费多谢耶夫费了好大神,别忘了把这几笔加进去……”
将军走了出去,公爵结果就没来得及讲差不多已提及四次的那件事。加尼亚抽起了烟卷,又向公爵敬了一枝。公爵接了烟,但没有说话,他不想妨碍加尼亚,便开始打量起书房来。但加尼亚只是稍稍看了一下将军指定他看的那张写满了数字的纸,但显得很心不在焉,在公爵看来,当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的微笑、目光、沉思都变得更为沉重。突然他走近公爵,而公爵此时又站在纳斯塔西娅已费利怕夫娜的肖像前,端详着它。
“公爵,您真喜欢这样的女人吗?”他目光犀利地望着公爵,突然问,似乎他有某种不同寻常的打算。
“这张脸令人惊讶。”公爵回答说,“我相信她的命运非同一般,脸上表情是快活的,可是又极为痛苦,对吗?这双眼睛说明了这点,还有这两根细骨,脸颊上端眼睛下面的两个小点,这是张倔做的脸,十分倔做,我不知道,她是否善良?啊,如果善良就好了,一切便都有救了!”
“您愿意跟这样的女人结婚吗?”加尼亚继续问道,他那灼热的目光不离公爵。
“我跟任何人都不能结婚,我身体不好,”公爵说。
“那么罗戈任会跟她结婚吗?您怎么想?”
“那还用说,我看,明天就可能结婚,他会娶她的,可是过了一星期,大概就会害死她。”
公爵刚说出这句话,加尼亚突然颤粟了一下,以致公爵差点要叫唤起来。
“您怎么啦?”他抓住加尼亚的手说。
“公爵阁下!将军大人请您去见夫人,”仆人在门口报告说。公爵便跟着仆人去了。
所有叶潘钦家的三个少女都是健康、娇艳、个子高挑的小姐,有着惊人宽阔的肩膀,丰满的胸部,几乎像男人一样的有力的双手。当然由于这种体格和力量,有时爱好好吃上一顿,而且根本不打算掩饰这种欲望。她们的妈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将军夫人有时也不赞赏她们这种赤裸裸的食欲,但是因为她的有些意见实际上早已在她们中间失去了原先无可争辩的权威(尽管出于表面上的恭敬,女儿们也接受这些意见),甚至到了三位姑娘形成的协调一致的行动常常占上风的地步,所以,为维护自己的尊严,将军夫人认为还是不争执而退让为宜,确实,性格常常不听从、不服从理智的决定,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年复一年变得越来越任性和急躁,甚至成了个古怪的人,但是因为在她的手掌中还有个驯服温顺的丈夫,所以蓄积的过多的怨气通常便发泄至他的头上,在这以后重又恢复了家庭的和谐,一切便进行得再好也没有了。
其实,将军夫人自己也没有失去食欲,通常在12点半和女儿们一起共进几乎像聚餐一样的丰盛的早餐。再早些,10点正的时候,小姐们刚醒来,在被窝里要喝上一杯咖啡。她们喜欢这样,便形成了不可更改的规矩。12点半在靠近妈妈房间的小餐厅里开饭。如果时间许可的话,将军本人有时也会来参加。这一亲密的家庭早餐除了茶、咖啡、乳酪、蜂蜜、黄油,将军夫人自己爱吃的一种特别的油炸饼、肉丸和其它食物以外,甚至还端上了浓浓的热荤汤。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那个早晨,全家正聚集在餐厅,等待答应在12点半前来的将军,要是他迟到那怕1分钟,便会立即派人去请,但是将军准时来到了。他走到跟前问候了夫人,吻了一下她的手,发现今天夫人的脸上有某种非常特别的神色。虽然还在昨天晚上他就预感到,因为一桩“轶事”(这是他自己的习惯表达),今天一定会是这样,因此昨天睡觉时就惶惶不安,但现在仍然很畏怯。女儿们走到眼前吻了他,虽然不是对他生气,可终究也似乎有什么特别的神态。确实,由于某些情况,将军过分疑虑了,但因为他是有经验的和精明的父亲和丈夫,所以马上就采取自己的手段。
如果我们在这里停一下,惜助于某些说明来直截了当和准确无误地确定我们故事开端时叶潘钦将军一家所处的关系和情况,大概不会有损于弄清楚我们的故事。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了,将军本人虽然没有受过很多教育,相反,正如他自己说自己那样,是个“自学出来的人”,但却是个有经验的丈夫和精明的父亲。顺便说,他采取不急于把女儿嫁出去的原则,也就是“不使她们厌烦”,也不以过分操心她们幸福的父母之爱使她们不安,甚至在有好几个成年女儿的最明智的家庭里也常常发生这种由不得自己,听其自然的情况。他甚至做到了使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也接受了自己的原则,虽然这种事总的来说是很困难的,之所以困难,是因为它不自然,可是将军的论据建立在显而易见的事实上,非常有力。再说,未婚的姑娘们被容许享有自己的意志和自己的决定后,自然地,最终将不得不自己去拿主意,那时事情就会红火起来,因为她们愿意去做,就会把任性和过分的挑剔搁在一旁,剩下来父母该做的便只是十分留神和尽量不被觉察地观察,以免做出什么奇怪的选择或者不自然的偏差,然后抓住适当的时机,一下子全力相助,并施加全部影响使事情顺利发展,最后,比如说,光是他们的财产和社会地位每年成几何级数增长这一点,就表明,时光越是流逝,女儿们也就越有利,即使作为未婚妻也是这样。但是在所有这些毋庸反驳的事实中也还有一个事实:大女儿亚历山德拉突然间、几乎完全出人意料地(常常总会有这样的事)过了25岁。几乎就在这个时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这位有着高层关系,财富惊人的上流社会名人又流露出自己想要结婚的夙愿,此人55岁,有着优美的性格,异常高雅的情趣。他想结一门好亲,是个不寻常的美的鉴赏家,因为从某个时候起他与叶潘钦将军已有了非同一般的情谊,特别是彼此加入了一些金融企业更加强了这种交情,所以他告诉将军,这么说吧,请求得到友好的忠告和指教:他有意与将军的一位女儿结婚,这种打算是否有可能实现?于是在叶潘钦将军宁静美满,优游舒缓的家庭生活中发生了明显的急剧转折。
家里无可争议的美人,上面已经说过,是最小的阿格拉娅。但是,连托茨基自己,这个异常自私的人,也明白,他不应该找这一个,阿格拉娅不是为他而生的,也许,出于多少有些盲目的钟爱和过分热烈的情谊,姐姐们把妹妹的婚嫁看得过高了。但他们之间的最真诚的态度事先已经确定了阿格拉娅的命运,这不是一般的命运,而是尽可能要成为人世间天堂的理想。阿格拉娅未来的丈夫应该是个完美无暇、万事亨通的人,财富就不用说了。两个姐姐还似乎没有特别多费口舌就决定;为了阿格拉娅的利益,如果必要的话,她们可以作出牺牲,并且准备给阿格拉娅一笔数目巨大、非同小可的陪嫁。父母知道两个姐姐的这一协定,因此,当托茨基请求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丝毫怀疑,两个姐姐中的一个大概不会拒绝满足他们的愿望,况且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对于陪嫁是不会为难的,将军本人以其独有的精于世故立即就对托茨基的提议予以极高的评价。因为托茨基本人由于某些特殊的情况暂时对自己的步骤还采取十分谨慎的态度,还只是试探这事的可能与否,因此父母也就只是表面上建议女儿们考虑这--还很遥远的设想。从女儿那里得到的回答,虽然也不很明确,但至少是令人慰藉的。大女儿亚历山德拉大概是不会拒绝的。这姑娘虽然性格坚强,但很善良,理智,十分随和。她甚至会乐意嫁给托茨基,而且,如果她同意婚事,就会诚实地去履行,她不喜欢炫耀,不仅没有带来过麻烦和急剧转折的危险,而且还能妥善安排好生活。使日子过得安逸宁静。她长得很好,虽然不很动人,但对托茨基来说还会有更好的吗?
然而,事情的进展依然是试探性的,在托茨基和将军之间彼此友好地商定,时机成熟以前避免采取一切正式的,无可挽回的步骤,甚至父母也还没有完全开诚布公地跟女儿们谈这件事。于是家里似乎就蒙上了不和谐的气氛:家里的母亲叶潘钦将军夫人不知为什么变得不顺心起来,而这一点很重要。这里存在一个妨碍一切的情况,有一件难办和麻烦的事情,整个局面便因此而无可挽回地受到了破坏。
这一难办和麻烦的“事情”(托茨基自己这么称)还是在很久以前,大约18年前开始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俄罗斯的一个中部省份有好几处最富饶的田产,在其中一处旁边则有个穷困的小地主过着清苦贫寒的生活,此人因屡屡遭逢可笑的倒霉事而惹人关注。他是个退役军官,有着很好的贵族姓氏,在这一点上甚至比托茨基还高贵些,此人叫费利普·亚历山德罗维奇·巴拉什科夫,他一身债务,典当光家产,在一番几乎跟农夫一样的苦役般的劳作后,终于好歹安置了一份勉强能过日子的小小家业,这一微小的成功便使他异常振奋。他满怀希望,精神星烁,容光焕发,离开了村庄去县城几天,想见见一位主要的债主,可能的话,跟他彻底谈妥,他来到城里第三天,他的村长带着烧伤的脸,烧焦的胡子骑马赶来向他报告,“领地烧掉了,”昨天中午,“夫人也烧死了,而女孩还活着。”即使是已经习惯于被“命运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巴拉什科夫也难以承受这样的意外变故,他疯了,过一个月便死于热病。焚毁的庄园连同沦为乞丐的农民都变卖抵偿债务,巴拉什科夫的孩子,两个小女孩,6岁和7岁,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出于慷慨而收着并给以教育,她们开始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管家的孩子们一起受教育。管家是个退职的官吏,家口颇多,还是个德国人,不久便只剩下一个小女孩纳斯佳,小的那个死于百日咳。而托茨基住在国外,很快便把她们俩忘得一干二净。过了5年,有一次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路过那里,忽然想起要看看自己的庄园,不料在自己的乡间房子里,在自己的德国人家里,却发现有一个非常好看的孩子,这个12岁左右的小女孩,活泼、可爱、聪颖,定会出落成非凡的美人。在这方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是个准确无误的行家;这次他在庄园只住了几天,但是却做出了安排,于是女孩的教育便发生了重要的变化,请了一位令人敬重的上了年纪的家庭女教师,她是瑞士人,有学问,除了法语还教过各种学科,在对少女进行高等教育方面很有经验。她住到了乡间屋子里,于是小纳斯塔西娅的教育便有了非同一般的改观。过了整整四年这种教育结束了,女教师走了,一位太太来接纳斯佳,她也是一个女地主,也是托茨基先生庄园的邻居,但是在另一个遥远的省份。根据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指示和全权委托,她带走了纳斯佳,在这个不大的庄园里也有一座虽然不大,但是刚盖好的木屋,它拾缀得特别雅致,而这个小村庄仿佛故意似的叫做快乐村。女地主把纳斯佳直接带到这座幽静的小屋里,固为她自己,一个没有孩子的漏妇,就住在总共才几俄里远的地方,因此也搬来与纳斯佳同住。纳斯佳身边还有一个管家老太婆和年轻有经验的家庭女教师。屋子里也有各种乐器,姑娘读的精美图书,画、版画、铅笔、画笔、颜料,一条令人惊叹的小狗,两个星期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本人也光临了……从那时起他似乎特别眷恋这座僻静的草原上的小村子,每年夏天都要来,作客两个甚至三个月,就这样过了相当长的时间,约四年左右,安逸和幸福,有情趣的风雅。
有一次发生了一件事,仿佛是在冬初,是在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夏临之后四个月。这一次他只住了两个星期,却传出了风声,或者,最好是说,不知怎么地流言蜚语传到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这里,说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在彼得堡将跟一位名门闺秀、富家小姐结婚,总之,是在攀一门声名显赫,璀璨光耀的婚事,后来表明这一传闻在细节上并不全都准确。这门婚事当时还只是在拟议之中,一切还很暧昧,但从这时起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命运中终究发生了异常大的转折。她突然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决心,显示出最出乎意料的性格,她未多加考虑,就抛弃了自己的乡村小屋,突然只身来到彼得堡,径直去找托茨基。后者大为惊讶,刚开始说话,却几乎从讲第一句话时起就忽然发觉,应该完全改变迄今为止运用得非常成功的表达技巧、嗓子声调、令人愉快和颇具雅兴的过去的话题,还有逻辑——一切的一切!他面前坐着的完全是一个女人,丝毫也不像他至今所了解的、七月间在快乐村才与他分手的那个女人。
这个以新面目出现的女人,原来,第一,知道和懂得的东西非常之多,多得足以让人深感诧异,她从哪儿获得这些知识,形成这样确切的概念。莫非是从少女的藏书中得来的?此外,她甚至在法律方面也懂得非常之多,纵然对整个世界还没有真正了解,但至少对世上某些事情的来肮去脉知道得一清二楚;第二,她已经完全不是过去那种性格的人,也就是不再羞怯,不再像贵族女子学校里的学生那样捉摸不定,有时是独具风韵的天真活泼,有时郁郁寡欢和想人非非,有时大惊小怪和疑意重重、有时位涕涟涟和心烦意乱--不,此刻在他面前哈哈大笑并用刻薄恶毒的冷嘲热讽来挖苦他的是个非同一般、出入不意的人物。她直截了当向他申明,在她心里除了对他的深深蔑视,从来也没有别的感情,而且在发生第一次令她惊愕的事后立即就产生的,这种蔑视达到了让人恶心的地步。这个新生的女人宣称,无论他跟谁,即使是马上结婚,她也完全无所谓,但是,她来这里就是不许他结这门亲,是出于愤恨而不允许,唯一的原因便是她想这样做,因而也就该这样,——“嘿,那怕只是为了我能畅快地嘲笑你一通,因为现在我终于也想笑了。”
至少她是这样说的,她头脑里想到的一切,大概,她没有全说出来。但是在这个新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哈哈大笑的时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暗自斟酌着这件事,尽可能要把自己多少有点散乱的思绪理出个眉目来。这种思量持续了不少时间,他深谋远虑几乎两个星期要最后做出决定,而过了两个星期他做出了决定。关键在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那时已经将近50岁了,是个有着高贵的声望和稳固的身价的人。他在上流社会和社会上的地位很久很久前就在牢固的基础上确立起来了。正像一个上流社会的高等人理该那样,在世上他最喜欢和珍重的是自己:自己的安宁和舒适。他一生确定和形成的这般美好的生活形式是不容许有丝毫的破坏、些微的动摇的。从另一方面来说,对于事物的经验和深邃的洞察力又很快地、非常准确地告诉他,现在与之打交道的完全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这正是那种不仅仅是要挟,而且也一定说到做到的人,主要的是,无论在哪个面前她都决不善罢甘休,况且对世间任何东西都全然不加珍重,因此甚至不可能诱惑她。这里显然另有什么名堂,反映出某种精神上的内心的浑饨慌乱,——某种充满浪漫色彩的天知道对谁和为了什么的愤懑,某种完全超出了分寸的不满足的蔑视感,——总之,是极其可笑和为上流社会所不容的,对于任何上流社会的人来说、遇上这种情况真正是碰上魔障了。当然,凭着托茨基的财富和关系可以立即做出某种小小的、完全是无可非议的恶行,以避免发生不愉快。另一方面,很显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自己是几乎无能为力来做任何有害的事情的,比如说,哪怕是从法律方面来损害他、甚至她也不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无理取闹的事来,因为她总是很容易被约制住的。但是这一切只能适用于这种情况,即如果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决定像一般人在类似情境中一般采取的行动那样来行动,而不过分荒唐地越出常轨。但是此刻托茨基的准确眼光于他很有用处,这使他能猜透,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自己也清楚地懂得,在法律上她是难以损害他的,但是她头脑中想的完全是另外的计谋……这在她那双熠熠发亮的眼睛里也看得出。她对什么都不珍重,尤其是对自己(需要十分精明睿智和敏锐的洞察力才能在这时悟到,她早就已经不再珍重自己,而他这个上流社会上无耻之辈和怀疑主义者应该相信这种感情的严肃性),她能以无法挽回和不成体统的方式来毁掉自己,哪怕是去西伯利亚和服苦役,只要能玷辱她恨不得食肉寝皮的那个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从来也不隐瞒,他是个有点胆小怕事的人,或者,最好说是个极为保守的人。如果他知道,比方说,在教堂举行婚礼时有人要杀他或者发生被社会认为是不体面的,可笑的和不愉快的这类事件,他当然是会惊恐害怕的,但这种情况下,与其说他害怕的是被杀死、受伤流血或者脸上当众被人吐口沫等等,不如说是怕用反常和难堪的方式叫他受辱。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虽然对此还缄默不言,可是她恰恰预示着要这样做。他知道,她对他了如指掌,因而她也知道,该如何来击中他的要害。因为婚事确实还只是在图谋之中,所以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也就容忍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并且做了让步。
还有一个情况也帮助他做出了决定:很难想象这个新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跟过去的她不同到什么地步。过去她仅仅是个很好的小姑娘,而现在……托茨基久久不能原谅自己,他看了她四年,却没有看透她。确实,双方在内心突然发生急剧的变化。这一点也很有关系。他想起了,其实,过去也有过许多瞬间曾经闪出过一些奇怪的念头,例如,有时看着她的那双眼睛,似乎预感到某种深幽莫测的阴郁。这种目光望着你,犹如给你出谜语。近两年中他常常惊异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脸色的变化,她变得非常苍白,奇怪的是,却因此反而变得更好看了。托茨基正如所有那些一生纵情玩乐的绅士一样,开始时轻贱地认为,他把这个未经调教的姑娘弄到手多么便宜,近来他则怀疑起自己的看法来。不论怎样,还是在去年春天他就已经决定,在不久的将来要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带着丰厚的陪嫁好好嫁给一个在另一个省份的明理和正派的先生(嗬,现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可是非常恶劣、非常刻薄地嘲笑这件事!)但是现在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却为新的念头所动,甚至想到,他可以重新利用这个女人。他决定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迁居彼得堡,将她安置在豪华舒适的环境之中。可谓失此得彼,可以利用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来炫耀自己,甚至在一定的社交圈内可以出一番风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这方面可是很珍重自己的名声的。
已经过了五年彼得堡的生活,当然,在这期间许多事情都确定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情况却不能令人慰藉。最糟糕的是,他的胆怯,就再也不能放下心来。他害怕,甚至自己也不知道怕什么,就是怕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头两年,他一度曾经怀疑,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自己想跟他结婚,但出于极度的虚荣心而缄口不言,执拗地等待他的求婚。若有这种奢望是令人奇怪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愁眉不展,苦思冥想着。因为一个偶然的情况,他忽然确信,即使他提出求婚,她也不会接受他的。很长时间他都未能理解这一点。他觉得只可能有一个解释,即“受了侮辱而又想人非非的女人”的骄矜已经到了发狂的地步:宁愿用拒绝来发泄对他的蔑视,以图一时的痛快,而放弃可以永远确定自己地位和得到不可企望的显荣的机会。最糟糕的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在许多方面大占上风。她也不为利益而动心,甚至是很大的好处也不能打动她,虽然她接受了提供给她的舒适,但她生活得很朴素,在这五年中几乎什么也没积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为了砸断自己的锁链,曾经冒险采用狡侩的手段:他藉助于圆滑练达,用各种最理想的诱惑者,不被察觉地巧妙地引诱她,但是这些理想的化身:公爵,骠骑兵,使馆秘书,诗人,小说家,甚至社会主义者一—无论谁都未能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留下任何印象,仿佛她长的不是心而是石头,而感情也己枯竭,永远绝迹了。她多半过的是离群索居的生活,看看书,甚至还进行学习,喜欢音乐。她也很少跟人家结交,认识的尽是些穷困可笑的小官吏的妻子,两个女演员,还有些老大婆,她很喜欢一位受人尊敬的教师的人口众多的家庭,而这个家庭也很爱她,并乐意接待她。每到晚上常常有五、六个熟人到她这儿来,不会更多。托茨基经常来,而且很准时。最近,叶潘钦将军好不容易才认识了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而在同时,一个姓费尔迪先科的年轻官员却不费吹灰之力,很容易就认识了她。这个费尔迪先科是个厚颜无耻,有伤大雅的小丑,嗜好吃喝玩乐。还有一个奇怪的年轻人也认识了她,他姓普季岑,为人谦和、举止端庄、打扮讲究、出身穷困,如今却成了高利贷者。终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也与她结识了……结果是,有关纳斯塔拉娅·费利怕夫娜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名声:大家都知道了她的美貌,但仅此而已,谁也不能炫耀什么,谁也不能胡说什么。这样的名声、她的教养,典雅的风度、机敏的谈吐——这一切最终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确信可以实施一个计划,也就在这时,叶潘钦将军本人开始以十分积极的异常关切的态度参预了这件事。
当托茨墓非常殷切友好地与将军商讨有关他的上位女儿的婚事时,就立即以最高尚的方式做了最充分和坦率的表白。他开诚布公说,他已经决心不惜任何手段来获取自己的自由;即使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自己对他申明,今后完全不会去打扰他,他也不会放心;对于他来说光有话还不够,他需要最充分的保障。他们商量好,决定共同行动。最初应该尝试用最温和的手段来触动所谓“高尚的心弦”。他们俩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儿去,托茨基开门见山对她说,对于自己的状态他已到了无法忍受的可怕地步;他把一切归咎于自己;他坦率地说,他并不后悔最初与她发生的行为,因为他是个积习难改的好色之徒,难以自制,但现在他想结婚,而这桩极为体面的上流社会的婚事的全部命运都掌握在她的手中;一句话,他期待着她那高尚心灵赐予的一切。接着是叶潘钦将军说,作为父亲,他讲得通情达理,避免感情用事,他只提到,他完全承认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有权决定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命运。将军乖巧地显示了自己的谦恭态度;表面上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他的一个女儿,也许还包括另两个女儿的命运现在就取决于她的决定。对于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的问题:“他们到底想要她做什么。”,托茨基仍以原先那种赤棵裸的直言不讳对她说,还是在五年以前他就对她的生活态度非常惊骇,甚至直到现在,只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不嫁人,他就不能完全放心。他又立即补充说,这一请求从他这方面来说,如果没有有关她的若干理由,当然是很荒谬的。他很好地注意到并且明确地了解到有一位年轻人,他有很好的姓氏,生活在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里,这就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金,她认识他并接待他。这位年轻人早就已经一往情深,热烈地爱上了她,当然,只要有一丝希望得到她的青睐,他会奉献出一半生命。这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还在很久前出于交情和年轻纯洁的心灵亲口对他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做这番表露的,关于这一点有恩于年轻人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也早已知道的。最后,如果他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没有弄错的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本人也是早就明了年轻人的爱情的。他甚至觉得,她是宽容大度地看待这一爱情的。当然,他比所有的人更难开口谈这件事。但是,如果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愿意承认,在他托茨基身上除了自私和想安排自己的命运外也还有那么一点要为她做好事的愿望,那么她就会理解,看到她的孤独、他早就感到很奇怪,甚至心头很沉重,因为她只把生活看得渺茫黯淡,完全不相信可以过一种新的生活,而在爱情中,在家庭中她是能够使美好的生活获得新生的,从而也就会有新的人生目的;还因为她这样是毁灭才能,也许是卓越的才能,对自己的忧郁寂寞孤芳自赏,总之,甚至还有点浪漫蒂克,这是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健全的理智、高尚的心灵不相配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又重复说,他比别人更难以启日。他结束说,他不会放弃希望:如果他真诚地表示自己愿意保障她未来的命运并且提供给她七万五千卢布,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不会以蔑视相报。他还补充说明,在他的遗嘱里反正已经确认这一笔卢布是属于她的,总之,这根本不是什么补偿……说到底,为什么不允许和不宽恕他的作人的愿望,哪怕是以此能减轻他良心的重负,等等,等等,一切在类似场合下这个话题的话都说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了很长时间,说得娓娓动听,而且仿佛是顺便说到一个非同寻常的情况:关于这七万五千卢布的事他现在是第一次提到,甚至连此刻坐在这儿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本人以前也不知道这一点,总之;没有一个人知道。
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的回答使这两位朋友大力吃惊。
在她身上不仅觉察不到哪怕是一丝原先的嘲笑,原先的敌意和仇恨、原先的纵声大笑(只要一想起这笑声,至今托茨基都会感到阵阵寒意,砭人肌骨),相反,她仿佛很高兴她终于能跟人坦诚和友好地谈一谈。她表白说,她自己早就想请教得到友好的忠告,只是孤做妨碍她这样做,但现在坚冰已被打碎,这就再好也没有了。开始她是忧郁地微笑,后来则是快活而调皮地大笑了一通。她又说,无论如何已不存在过去的风暴,她早已多多少少改变了自己对事物的看法,虽然在内心她并没有改变自己,但毕竟不得不容忍许许多多既成的事实;已经做了的就是做了,已经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因此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还依然这么大惊小怪,她甚至感到诧异,这时她又转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用一副深为敬重的样子对他说,她早就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女儿们的事,井早已习惯于深深地、真挚地尊敬她们。要是她能为她们效劳,仅仅这一念头对她来说好像就是幸福和骄傲。她现在苦恼、寂寞,很寂寞,这是真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猜到了她的愿望;她认识到新的生活目的后,纵然不是在爱情上,就建立家庭而言,她也愿意使生活获得新生;至于说到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她几乎不好说什么。确实,他似乎是爱她的;她感到,如果她能相信她对她的眷恋是矢志不移的,那么她自己也会爱上他的;但是,即使他一片真心,毕竟大年轻;马上要做决定是困艰的。其实,她最喜欢的是,他在工作,劳动,一人肩负起全家的生活。她听说,他是个有魄力的、高傲的人,想要功名,想要博取地位。她也听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伊沃尔金娜是个非常好的、非常令人尊敬的妇女;他的妹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是个非常出众的、坚毅刚强的姑娘;她是从普季岑那里听了许多关于她的情况。她听说,她们勇敢地承受着自己的不幸;.她很愿意认识她们,但她们是否在意在家里接待她,这还是个问题。总的来说,她没有说任何反对这桩婚姻可能性的话,但是对这件事还应该好好想想;她希望不要催促她。关于七万五千卢布,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难以启齿是完全不必要的,她自己也明白这些钱的价值,当然,她会收下的。她感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考虑缜密,感谢他不仅对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甚至对将军也没有提及此事,但是,为什么不让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早点知道这件事呢?她接受这笔钱,走进他们的家庭,是没什么可以感到羞耻的。不管怎么样,她无意于为任何事向任何人去请求原谅,她希望他们知道这一点,在没有确信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和他的家庭对她没有暗存芥蒂之前,她是不会嫁给他的。无论怎样,她认为自己是没有丝毫过错的,因此最好是让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知道,这整整五年在彼得堡她是靠什么度过的,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是什么关系,是否积攒了许多财产。最后,如果她现在接受了一笔钱,那也根本不是作为对她处女的耻辱的酬报(这方面她是无辜的),那只是对她那被摧残扭曲的命运的补偿。
在说到末了的时候,她甚至颇为激昂和愤然(其实,这也很自然),以致叶潘钦将军倒很满意,认为事情有了彻底了结;但一度感到惊骇的托茨基到现在也不完全相信,而且长久地害怕,在花丛下面是否藏有毒蛇。但是还是开始了谈判;两位朋友整个策略立足的基点,也就是使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多娜钟情于加尼亚这种可能性,逐渐变得明朗、确实,因而连托茨基有时也开始相信事情有可能取得成功。同时,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对加尼亚作了说明:她话说得很少,仿佛讲话使她的贞洁蒙受了损害。但是,她同意和允许他爱她,可又坚决声明,她不想受到任何束缚;直至婚礼前(如果举行婚礼的话)她仍保留说“不”的权利,哪怕是在最后那一刻;她也给加尼亚完全同等的权利。不久加尼亚通过热心帮忙的人明确地了解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已经纤悉无遗地知道了他全家对这桩婚事以及对她本人的反感,因此而发生家庭口角;虽然他每天都等待着,她自己对他却只字不提这件事。其实,有关这次说媒及谈判显露出来的种种故事和情况,本来还可以说上更多,但就这样我们已经说远了,加上有些情况还只是十分模棱两可的传闻。比方说,托茨基似乎不知从哪儿了解到,纳斯塔西娜·费利帕夫娜与叶潘钦小姐们建立起某种暧昧的、对大家都保密的关系一这完全是难以置信的。因而他不由地要相信另一种传闻,并且怕得做恶梦一样:他听了当真的,说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似乎非常清楚地知道,加尼亚只是跟钱结婚,加尼亚有一颗卑鄙肮脏,贪得无厌、急不可耐、嫉妒眼馋和无与伦比地自尊的灵魂;虽然过去加尼亚确实热烈地要征服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但当两位朋友决定利用双方刚开始产生的热情来为自己的利益服务,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卖给他当合法妻子,以此收买加尼亚,这时他则如梦魔一样憎恶起她来,在他的心里仿佛奇怪地融合了激情和憎恨两种感情,尽管他在经过了苦恼的犹豫滂惶之后同意了跟这个“下流的女人”结婚,但是他自己在心里发誓要为此向她进行令她痛苦的报复,如他自己所说的,今后叫她“瞧厉害的”。所有这一切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似乎都知道,并且暗底里也做着什么准备。托茨基已经胆怯心虚得连对叶潘钦也不再诉说自己的惶恐不安;但是他虽是个软弱的人,也常常会有发狠重新振作和很快鼓起勇气的时刻:例如,当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最后回话给两个朋友,在她生日那天晚上她将说出最后的决定时,他就振奋异常,然而,涉及受人尊敬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本人的极为离奇、极为难以置信的传闻,唉,越来越像是确有其事。
初看起来一切都仿佛是荒唐透顶的。实在难以使人相信,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智谋过人、阅历丰富,等等,等等,却在已近花甲之年的时候似乎一心迷上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而且似乎竟还达到了这种地步:这种随心所欲几乎已无异于情欲。在这件事情中他指望什么,简直难以设想;也许,甚至指望加尼亚本人协同行动,至少托茨基怀疑这一一类事,怀疑在将军和加尼亚之间存在着彼此心照不宣的几乎是不言而喻的默契。不过,众所周知,过分沉溺于肉欲的人,特别是已上了年岁的人,完全会成为盲目的人,在根本没有希望的事情上也愿意相信有希望;不仅如此,尽管他绝顶聪明,却也会失去理性,像傻孩子一般行事。大家都知道,将军已准备了价值巨额、令人惊叹的珍珠首饰作为自己送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生日的礼物,而且对这一礼物十分操心,尽管他知道,纳斯培西娅·费利帕夫娜是个不图钱财的大度的女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生日前夕,虽然将军巧妙地掩饰着自己,他仿佛还是激动不安,叶潘钦将军夫人风闻的也正是这珍珠礼物的事。确实,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很久以前就已经感到丈夫的风骚轻薄,甚至已有点习惯于此;但是可不能放过这样的事:有关珍珠的流言蜚语引起了她的异常关注,将军事先就注意到这一点,还在前一天就先说了些别的话;他预感到必得做出根本的解释,因此心中惮惮。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那个早晨他极不愿意去与家庭内眷共进早餐的原因。公爵来前他就决定用事务忙做托辞来回避她们。而对将军来说,回避有时就只是溜之大吉。他只希望赢得今天这一天,主要是今天晚上,不要发生不愉快的事,不料偏偏公爵来了。简直就是上帝派来的!”将军走进去见自己夫人时,心里这么想。
将军夫人对自己的出身颇为自傲。过去她已经听说过有关族中最后一位梅什金公爵的事,而此刻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直接听说了这位公爵只不过是个可怜的白痴并且几乎是个乞丐,穷得接受施舍,她的心情怎么样,也不难想象了。将军恰恰是想造成这样一种效果,可以使夫人一下子产生兴趣,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的全部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方向去。
在极端情况下将军夫人身体稍稍往后仰,往往把眼睛瞪得非常之大,毫无表情地望着面前的人,一句话也不说。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与自己丈夫一般年岁,有一头夹着缕缕银丝但还浓密的深色头发,她的鼻子有点呈鹰钩状,人很消瘦,凹陷的发黄的脸颊,薄薄瘪瘪的双唇。她的额头很高,但很窄;一双相当大的灰眼睛有时会流露出最意料不到的表情。当年她曾好相信自己的目光具有非凡的滋力;这种信念不可磨灭地留在她的身上。
“接待,您说接待他,就现在,此刻?”将军夫人朝在她面前显得忙乱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竭力瞪大眼睛说。
“哦,对这一点可以无须任何礼节,只要你,我的朋友,愿意见他,”将军急忙解释说,“他完全是个孩子,甚至很让人爱怜;他有一种什么毛病会发作;现在从瑞士来,刚下火车,穿得很怪,似乎像德国人的装束,此外身无分文,确是这样;差点就要哭出来了,我送给他25个卢布,还想替他在我们机关里谋个文书的职位,而你们,mcrsdames,*请招待他吃一顿,因为他好像饿着肚子……”
“您真让我吃惊,”将军夫人仍用原先的口气说,“饿着肚子和有病会发作!发什么病?”
“哦,毛病不常发作,再说他几乎就像个孩子,不过,他是受过教育的。mesdams;*他又对女儿们说,“我倒请你们考考他,总得好好了解一下,他能做些什么。”
“考-考-他?”将军夫人拖长了声调说着,以深为惊诧的神情又瞪起了眼睛,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到丈夫身上,又回过去。
“啊,我的朋友,别想到那层意思上去……其实,随你便;我的意思只是亲切地对待他,让他到我们这儿来,因为这差不多是做件好事。”
“让他到我们这儿来?从瑞士搬来?!”
“瑞士是没有什么干系的,其实,我再说一遍,随你,我不过是因为,第一,他与你是同姓,也许,还是亲戚,第二,他不知道何处安身。我甚至还以为,你多少会有兴趣的,因为毕竟出自同姓嘛。”
“妈妈,既然对他可以不必拘礼,就不用说了;何况他从旅途上来,想要吃东西了,既然他不知道去哪儿落脚,为什么不让他好好吃一顿呢?”大女儿亚历山德拉说。
“再说他还完全是个孩子,还可以跟他玩捉迷藏。”
“玩捉迷藏?”
“哎哟,妈妈,请别装糊涂了,”阿格拉娅气恼地打断说。
中间的女儿阿杰莱达是个爱笑的姑娘,这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爸爸,叫他进来吧,妈妈同意了,”阿格拉娅做了决定说。将军摇了摇铃,吩咐叫公爵来。
“但是得注意,等他坐到桌边时,一定要给他脖子上系上餐巾,”将军夫
*此为法语,意为小姐们。
人决定说,“叫费奥多尔,或者就让玛夫拉……在他用餐的时候站在他后面,照看着他。至少在发病的时候他还安分吧?不会手舞足蹈吧?”
“相反,甚至有着非常好的教养和优雅的风度。有时有点太单纯……瞧,这就是他本人!好吧,我来介绍,这是族中最后一位梅什金公爵,同姓,也许,甚至是亲戚,好好接待他,款待他吧。公爵,她们马上要去用早餐,就请赏光吧……而我,对不起,已经迟到了,要赶紧去……”
“大家都知道,您急着要去哪里。”将军夫人傲慢地说。
“我要赶紧,要赶紧,我的朋友,我迟到了! mesdames,把你们的纪念册给他,让他在上面给你们写点什么,他是个多么出色的书法家呀,真是难得的!是天才;在我书房里他用古体签了:‘修道院院长帕夫努季敬呈’,……好,再见。”
“帕夫努季?修道院院长?等一下,等一下,您去哪里,帕夫努季又是什么人?”将军夫人带着烦恼以及几乎是惶恐的心理执拗地向正欲逃走的丈夫喊叫着。
“是的,是的,我的朋友,古时候有过这么一个修道院院长……而我是去伯爵那里,他早就在等了,主要是,他亲自约定的……公爵,再见!”
将军快步离去。
“我知道,他到哪个伯爵那儿去!”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尖刻地说,并气恼地把目光移到公爵身上。“刚才说什么了!”她一边不屑和懊丧地回忆着,一边开始说,“嗯,说什么来着!啊,对了,略,是个什么修道院院长?”
“妈妈,”亚历山德拉刚开始说,阿格拉娅甚至跺了一下脚。
“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别打岔,”将军夫人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我也想知道。公爵,请您就坐这儿,就这把扶手椅,对面,不,到这里来,朝太阳,朝亮处移近点,让我能看见您。好,说吧,那是个什么修道院院长。”
“帕夫努季修道院院长,”公爵专心认真地回答。
“帕夫努季?这很有意思;那么,他是个什么人呢。”
将军夫人性急地,说得又快又尖地问着一个个问题,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当公爵回答时,她则随着他的每一句话点一下头。
“帕夫努季修道院长是十四世纪的人,”公爵开始说,“他主持着伏尔加河畔的一座修道院,就在今天我们的科斯特罗马省内,他以圣德般的修行而著称、曾去过金帐汗国,帮助处理过当时的一些事务,在一件公文上签过字,我看见过有这一签字的照片。我很喜欢他的字体,便临摹起来。刚才将军想看我字写得怎么样,以便为我找个差使,我就用各种不同的字体写了几个句子,顺便就用帕夫努季修道院长本人的字体写了‘帕夫努季修道院长敬呈’。将军很喜欢,于是现在又提起了这件事。”
“阿格拉娅”,”将军夫人说,“记住:帕夫努季,或者最好还是写下来,不然我总忘掉。不过,我想,还有更有趣的。那么这签名在什么地方?”
“好像留在将军书房里,在桌上。”
“马上叫人去取来。”
“最好还是给您再写一次吧,如果您愿意的话。”
“当然喏,妈妈,”亚历山德拉说,“可现在最好是用早餐,我们想吃了。”
“倒也是的,”将军夫人决定说,“走吧,公爵,您很想吃点东西了吧?”
“是的,现在很想吃,十分感激您。”
“您彬彬有礼,这很好,我还发觉,您根本不是所谓……人家介绍的那种怪人,走吧,请就坐在这里,在我对面,”当他们走进餐室后,她张罗着让公爵坐下,“我想看着您。亚历山德拉、阿杰莱达,你们来招待公爵。他根本不是什么病人,对不对?也许,也不必用餐巾……公爵,过去用餐时要给您系餐巾吗?”
“过去,也就是7岁的时候,好像是系过的,现在吃饭时一般是在自己膝上放一条餐巾。”
“应该这样。那么发病呢?”
“发病?”公爵有些惊奇,“现在我很少发病,不过,我不知道,据说,这里的气候对我会有害。”
“他说得真好,”将军夫人向女儿们说,一边继续随公爵的每一句话而频频点头,“我甚至没有料到。看来,全是无稽之谈,跟平常人一样。公爵,吃吧,再讲讲,您在哪里出生的,在哪里受教育的?我全都想知道,您使我异常感兴趣。”
公爵表示了感谢,一边胃口很好地吃着,一边重又复述了这个早晨他已不止一次讲过的一切。将军夫人越来越感到满意:姑娘们也相当用心地听着。他们算起族亲来。原来,公爵对自己的家谱知道得很清楚;但不论怎么讲,在他和将军夫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亲族关系。在爷爷奶奶辈可能还算得上是远亲。这个没有结果的话题却使将军夫人特别高兴,因为尽管她很想讲讲自己的家谱,却始终没有机会,因此,她从餐桌旁站起身时,精神很是振奋。
“我们大家到聚会室去,”她说,“叫他们把咖啡也端到那里去,我们有这么一个公用的房间,”她一边给公爵引路,一边对他说,“不客气他说,是我的小客厅,当只有我们在家的时候,我们便聚在这里,各做各的事:亚历山德拉,就是这一个,是我的大女儿,弹钢琴,或看书,或缝衣;阿杰莱达画风景和肖像画(可没有一张是画完的),而阿格拉娅则干坐着什么也不做。我也是做起事来不顺手,一事无成。好了,我们到了;请往这儿坐,公爵,靠近壁炉些,再讲些什么。我很想知道,您叙述某件事情表达得怎么样。我想使自己完全确认了,以后见到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时候,那是个老太太,我要把有关您的一切全都告诉她。我想让您使她们大家也产生兴趣。好,说吧。”
“妈妈,这样子讲可是太怪诞不经了,”阿杰莱达指出,她那时已调整好画架,拿起画笔、调色板,着手临摹早已开始画的一张版画上的风景。亚历山德拉和阿格拉娅一起坐在一张小沙发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准备好听聊天。公爵发现,大家都对他集中了特别的注意力。
“如果吩咐我要这样讲,我就会什么也讲不出来。”阿格拉娅说。
“为什么?这又有什么好怪的?为什么他会讲不出来?有舌头的嘛,我想知道他讲话的本领。好吧,随便讲点什么。可以讲讲,您怎么个喜欢瑞士,对它的最初印象)你们瞧吧,他马上就将开始讲,而且会很精彩地开始的。”
“印象是很强烈的……”公爵刚开始说。
“瞧,瞧,”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朝女儿们迫不及待地说,“他已经开始了。”
“妈妈,至少您要让他说话,”亚历山德拉制止了母亲,然后又对阿格拉娅低语说,“说不定,这个公爵是个大骗子,而根本不是白痴。”
“也许是这样,我早就看出这一点了,”阿格拉娅回答说,“他这样演戏是很卑鄙的。他这样做想赢得什么好处不成?”
“最初的印象是很强烈的,”公爵重又说了一遍,“当初带我离开俄罗斯,经过各个德国城市,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甚至什么也没有问,这是在连续发了好多次毛病以后,发作得很厉害,很痛苦,而要是病发得厉害并连续几次不断反复发作,那么我总是陷于完全愚钝的状态,全然失去了记忆,尽管头脑还在工作,但是思维的逻辑流程仿佛中断了。我不能把两三个以上的思想串联起来,我觉得是这样的。等毛病缓解平息,我又变得健康强壮,就像现在这样。我记得,当时我的忧郁是难以忍受的;我甚至想哭。我老是感到惊愕和惶恐不安;所有这一切都是陌生的,这使我感到非常痛苦,这一点我是明白的。什么都生疏深深地折磨着我。我从这种愚昧昏蒙的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我记得,是在傍晚,在巴塞尔;进入瑞士的时候,城里集市上的一头驴的叫声惊醒了我。驴子使我大大吃了一惊,而且不知怎么的我异常喜欢它,与此同时我的头脑仿佛一下子豁然省悟了。”
“驴子?这可真怪,”将军夫人指出,“不过,也丝毫没有什么奇怪的;我们中有人还会爱上驴子呢,”她忿忿地看了一眼正笑着的姑娘们,说,“还是在神话里就有这种事。公爵,请继续讲吧。”
“从那时起我爱驴子爱得不得了。这甚至成为我的宠物。我开始打听关于驴子的事,因为过去没有见过这种动物,很快我自己就确信了,这是非常有用的牲畜,会干活,力气大,能忍受,价格低,有耐力;就通过这头驴子我突然喜欢上了整个瑞士,因为过去的忧郁完全消失了。”
“这一切非常奇怪,但是关于驴子的事可以放过去;现在换一个别的话题吧。阿格拉娅,你于吗老是在笑?还有你;阿杰莱达?关于驴子的事公爵讲得很精彩。他亲自看见过,而你看见什么了?你没有去过国外?”
“我看见过驴子,妈妈,”阿杰莱达说。
“我还听见过驴子的叫声呢,”阿格拉娅附和说。三个人又都笑了起来,公爵也与她们一起笑了。
“你们这样非常不好,”将军夫人指出,“公爵,请您原谅她们,她们并无恶意。我总跟她们拌嘴,但我是爱她们的。她们轻率、肤浅、疯疯傻傻的。”
“怎么会呢。”公爵笑着说,“我要是处在她们的地位也不会放过机会嘲笑的。但我还是维护驴子:它是善良和有用的人。”
“那您善良吗,公爵?我是出于好奇才问的。”将军夫人问。
大家又笑了起来。
“又缠到这该诅咒的驴子上去了;对它我可想也没想过!”将军夫人喊了起来,“请相信我,公爵,我没有任何……”
“暗示?噢,我相信,毫不怀疑!”
公爵不住地笑着。
“您笑了,这很好。我看得出,您是个善良的年轻人,”将军夫人说。
“有时候并不善良,”公爵回答说。
“而我是善良的,”将军夫人出人意料地插嘴说,“如果您愿听的话,我一向是善良的,这是我唯一的缺点,因为不应该一贯善良。我常常发火,冲着她们,特别是冲着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但糟糕的是,我发火的时候心却最善。刚才,就在您来之前,我还在大发雷霆并装作什么也不明白和无法明白的样子。我往往会这样,就像个小孩一样。是阿格拉娅教我的;谢谢你,阿格拉娅。不过,这全都是无稽之谈。我看起来像蠢,女儿们也想把我说成那样,可我还没有笨到那个地步。我有性格,而且不太害羞。不过,我说这些并无恶意。到这儿来,阿格拉娅,吻吻我,好了……撤娇够了,”当阿格拉娅深情地吻了她的双唇和手之后,她说,“公爵,请继续讲下去。也许,您能想起什么比驴子更有趣的事来。”
“我又不明白了,怎么可以这样一下子就能讲出来呢,”阿杰莱达又指出,“我可是怎么也找不出话立即来应付的。”
“公爵就能找到,因为公爵聪明过人,至少比你聪明十倍,也许是十二倍。我希望过后你能感觉到这点。公爵,向她们证明这一点吧;请继续讲。驴子确实可以干脆不讲。好吧,除了驴子,在国外您还见到过什么?”
“但是关于驴子的这番话是很有道理的,”亚历山德拉指出,“公爵非常有趣他讲了自己病中遇到的事情以及怎么通过一种外来的动力他喜欢上了一切。我对于人怎么失去理智以及后来又怎么恢复的,始终很感兴趣。特别是,如果这一切是突然发生的,就更有兴趣。”
“不正是这样吗?不正是这样吗?”将军夫人气琳琳地责问着,“我看得出,你有时也挺聪明;好了,笑够了!您,公爵,好像停在讲瑞士风景的地方,讲吧!”
“我们来到了卢塞恩,带我去游湖。我觉得湖的景色很美,但与此同时心情却沉重得不得了,”公爵说。
“为什么?”亚历山德拉问。
“我不明白。第一次望着这样的自然风光,我总是心里很沉重、很不安;又觉得很好,又觉得惶惑;其实,这一切还是病的缘故。”
“可是,我们很想看看,”阿杰莱达说,“我不明白,我们打算什么时候到国外去。我两年都无法找到画画的素材了:东方和南方早就写遍了……公爵,为我找个画画的素材吧!”
“这方面我是一窍不通。我觉得:看上一眼就可以画画了。”
“我不会看一眼就画。”
“你们在说什么谜语吗?我一点也不明白!”将军夫人打断他们说,“怎么不会看一眼就画?有眼睛就看呗。在这里你不会看,到了国外也学不会。公爵,最好还是讲讲,您自己是怎么看的。”
“这就比较好,”阿杰莱达补充说,“公爵可正是在国外学会看的。”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只是恢复了健康;我不知道,我是否学会了看东西。不过,我几乎一直很幸福。……”
“幸福!您会成为幸福的人?”阿格拉娅喊了起来,“那您怎么说没有学会看东西?还得教教我们呢。”
“请教会我们吧,”阿杰莱达笑着说。
“我什么都不会教,”公爵也笑着说,“我在国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这个瑞士乡村里度过的;难得到不太远的地方去;我能教你们什么呢?开始我只是没有感到寂寞罢了;我很快就康复起来;后来对我来说每天都变得很宝贵,时间越长就越觉得宝贵,于是我便开始注意这一点。我躺下睡觉时心满意足,早晨起床时更觉得幸福。至于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很难讲得清楚。”
“所以您就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未能吸引您去?”亚历山德拉问。
“起先,一开始,当然是有吸引力的,我也曾陷入非常心神不定的状态。老是想,我将如何生活;我想尝试自己的命运,特别是有时候往往心烦意乱得很。你们知道,是有这种时候的,尤其是单独一人的情况不会这样。我们那里有瀑布,它不大,从山上高高地飞泻而下,像一根细细的线,几乎是垂直的,--白花花的、水声喧嚣、飞沫飘溅;它从高处落下来,可使人觉得相当低,它有半俄里远,可好像离它只有的步。每到夜间我喜欢听它的喧嚣声;也正是这种时刻有时会产生极大的忐忑不安。有时候中午时,你走进山里什么地方,孤身处于群山之中,周围是松脂淋漓的古老巨松;悬崖上是古老的中世纪城堡,断墙残垣;我们的小村庄在下面很远的地方,勉强可见;阳光明嵋,天空碧蓝,寂然无声。就在这种时候,常常有一种东西始终在召唤着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总觉得,如果老是笔直走,走很久很久,走到这条线的外面,也就是天地相接的那条线外面,那么在那里就有全部谜底,马上就能看见新的生活,这生活比我们的生活要热烈、喧哗得上千倍;我一直幻想着像那不勒斯这样的大城市,那里有宫殿、喧闹,轰响,生活……是啊,幻想得不少吗!而后来我甚至觉得,在监狱里也可队找到丰富的生活。”
“最后一个值得称赞的思想,在我12岁的时候,就在我的《文选》课本里读到过,”阿格拉娅说。
“这全都是哲学,”阿杰莱达指出,“您是个哲学家,您是来开导我们的吧。”
“也许,您是对的,”公爵莞尔一笑说,“也许,我真的是个哲学家,谁知道呢、也可能,实际上我是有开导的想法,这是可能的,真的,可能的。”
“而您的哲学跟叶夫兰皮娅·尼古拉耶夫娜的恰恰一个样”,阿格拉娅随着就说起来,“这么一个官太大孀妇,到我家来,就如一个食客,她生活的全部宗旨就是要便宜;只想日子过得便宜些,讲起话来也尽是几个戈比的事,请注意,她可是有钱的,她是个女滑头。所以。您那监狱里的丰富生活,也许,还有您在乡村的四年幸福,也完全是这样,为了这种幸福出卖了您的那不勒斯城,好像还赚了钱,尽管只不过是几个戈比。”
“关于监狱里的生活还可以不表同意,”公爵说,“我听说过一个坐了12年牢的人的故事;这是我教授的一个病人,后来治愈了。他也曾经常发病,有时也是很不安分,哭哭啼啼的,有一次甚至企图自杀。他在监狱里的生活很抑郁,但是,请你们相信,当然并不是不值一提。他所熟悉的就只是一只蜘蛛和长在窗下的一棵小树……但是,我最好还是对你们讲讲去年我见到的另一个人。这里有一个情况很奇怪,其实,怪就怪在很少会有这样的事。这个人有一次曾跟别人一起被带上断头台,因犯有政治罪,对他宣读了枪决的死刑判决。过了几分钟又宣读了特赦令和制定另一种级别的刑罚;但是,在两次判决之间有20分钟,或者至少是一刻钟,他是在确信无疑自己过几分钟就将突然死去的状态中度过的。当他有时候回想起当时的感受时,我非常想听他讲,我还好几次向他重新探问详情,他对一切记得异常清楚,并且说,永远也不会忘却这些分钟里的任何事情。离死刑台20步光景,埋着三根柱子,因为有几个犯人,而在死刑台旁边则站着老百姓和士兵。头三个人被带近柱子,捆绑好,给他们穿上死衣(白色长褂),白帽子拉到他们眼睛上,免得看见枪;然后,几个人组成的一队士兵对着每根柱子站成一列,我的熟人排在第八个,也就是说,他该是第三批走到柱子跟前,神父拿着十字架挨个走到所有人面前。看来,只剩下5分钟可以活了,不会更长了,他说,这5分钟于他是个无穷的期限,巨大的财富;他觉得,这5分钟里他将度过好几生,以至眼前还没什么好去想最后那一瞬间的,因此他还做了各种支配:他估算了与同伴们告别的时间,这要用去两分钟,然后还有两分钟要用来最后一次想想自己,再后面的时间则要最后一次看看周围。他很好地记得,他做的正是这三种支配,也正是这样计算的。他27岁,身强力壮,却就要死去;在跟同伴们告别时,他记得,还对其中一个提了个很不相干的问题,甚至还对回答非常感兴趣。然后,也就是跟同伴们告别后,则开始了他留出用来思考自己的两分钟;他早就知道,他将想些什么:他一直想尽快和尽可能明晰地想象,怎么会是这样的:他现在还存在,不活着,而过3分钟就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在什么地方呢?所有这一切他想在这两分钟里得到解决:不远处是座教堂,它那金色的圆顶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他记得,他曾非常顽执地看着这金顶和它闪耀出来的光线,他不能摆脱那光线:他觉得,这些光线是他的新生,再过3分钟他将不论以什么方式与它们融为一体……来世未卜和要与这即将降临的新生离开使他感到非常可怕;但是他说,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什么比一个不断萦绕的念头更使人感到心头沉重了,这个念头便是:‘如果不死就好了!如果还我生命就好了,那将是多么无穷尽呀,!而且所有这一切都将属于我!那时我就会把每分钟都当作整个世纪来用,不失去丝毫时光,每分钟都精打细算,分秒也不白白浪费!’他说,他的这种想法最后竟蜕变成一种怨恨,以至他想宁可快点把他毙了。”
公爵突然静默下来,大家都等着他继续下去和做出结论。
“您结束了吗?”阿格拉娅问。
“什么?我讲完了,”公爵从短暂的沉恩中醒悟过来,说。
“您为什么要讲这个?”
“就这么……突然想起了……我就讲了……”
“您很会卖关子,”亚历山德拉说,“您,公爵,想必要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论哪一瞬间都不能用戈比来衡量,有时候5分钟比一座宝藏还更珍贵。这一切是值得称赞的。但是,话说说,对您讲了这样可怕的遭遇的这位朋友怎么啦……不是对他改了刑罚,也就是赐予他‘无穷尽的生命’了吗?那么,后来他怎么处理这笔财富的呢?每分钟都‘精打细算’过的吗?”
“喔,不,我已经问及他这一点,他自己对我说的,根本不是这样过的,浪费了许多许多时间。”
“噢,这么说,给您的是一种经验,也就是说,真正要‘精打细算’,是无法生活的。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法生活。”
“是啊,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法生活,”公爵重复着说,“我自己也这样觉得……可终究不知怎么的不太相信……”
“也就是说,您认为,您比大家活得更聪明?”阿格拉娅说。
“是的,过去有时候是这样想的。”
“现在呢?”
“现在……还这样想,”公爵依然带着安详甚至羞涩的微笑望着阿格拉娅;但立即又大笑起来,快活地望了她一眼。
“真谦虚。”阿格拉娅几乎恼怒地说。
“可是,你们又多么勇敢,瞧你们都在笑,而他叙述的一切却使我大力吃惊,后来我都梦见过,梦见的正是这5分钟……”
他又一次认真而探究地扫视了一遍他的听众。
“你们没有为了什么而生我的气吧。”他似乎局促不安地突然问,但是,却直视着大家的眼睛。
“为了什么呢。”三个姑娘一齐惊奇地嚷了起来。
“就是我似乎老在教训人……”
大家笑了起来。
“如果你们生气了,那么请别生气,”他说,“我可自己也知道,比别人经历的少,对生活也比别人了解得少。可能有时候我讲的令人非常奇怪。”
他完全不好意思了。
“既然您说曾经很幸福,那也就是说您经历得不是少,而是多;您又何必说昧心话和道歉。”阿格拉娅严厉地纠缠着对方说,“您教导我们,请不必为此不安,因为这丝毫也不表明您就高人一筹。有了您这种清静淡漠的哲学,一百年的生活都可以充满幸福。给您看死刑或给您看一个手指头,您从中一样会得出值得称道的思想,还会感到心满意足。这样是可以过日子的。”
“你于吗老是这么气冲冲的,我不明白,”早就在观察交谈者脸部表情的将军夫人随即说,“你们在谈论什么,我也不明白。什么手指头,这是什么胡言乱语?公爵讲得很好,只不过有点凄愁,你干吗要难住他?他开始讲的时候还笑着,可现在完全无精打采了。”
“没关系,妈妈。遗憾的是,公爵,您没有看见过死刑,不然我倒想问总一个问题。”
“我看见过死刑,”公爵回答说。
“您见过。”阿格拉娅嚷了起来,“我本该猜得到的!这一下事情就水落石出了。既然您见过,您怎么说一直过得很幸福呢?怎么,我对您说得不对吗?”
“难道您那个村子里处死人?”阿杰莱达问。
“我在里昂看见过,是跟施奈德一起去那里的,他带我去的。到了那里,正好碰上。”
“怎么样,您很喜欢吗?受到很多教益吗?得益匪浅吧?”阿格拉娅问。
“我根本就不喜欢看这个,后来我还病了一阵,但是我承认,我像被钉在那里似的看着,眼睛都一眨不眨。”
“我也会一眨不眨的。”阿格拉娅说。
“那里很不喜欢妇女去看,后来甚至在报纸上写文章议论这些妇女。”
“这就是说,既然认为这不是妇女的事,那么亦即是想说(这么说吧,是想证明),这是动人的事。我恭贺这种逻辑。您当然也是这样想的吧?”
”您讲讲死刑吧,”阿杰莱达打断说。
“现在我很不想讲……”公爵似乎绞了下眉,窘迫地说。
“您像是不舍得给我们讲,”阿格拉娅刺了一句。
“不,因为关于这次死刑我刚才已经讲过了。”
“对谁讲的?”
“我在等候的时候,对你们的侍仆讲的……”
“哪一个侍仆?”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声音。
“就是坐在前厅里的那一个,已有白发,脸色发红;我坐在前厅等着进去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这真奇怪,”将军夫人说。
“公爵是个民主派,”阿格拉娅断然说,“那么,既然您对阿列克谢说了,您也就不会拒绝对我们讲了。”
“我一定要听,”阿杰莱达重复说。
“确实就刚才,”公爵又有点振奋起来(他好像很快就能轻易地振奋起来),对阿杰莱达说,“当您问我画画的素材时,我确实有过给您一个素材的想法:一个犯人还站在断头台上,马上就要躺到斩首机的板上,就画斩首那瞬间前一分钟犯人的脸。”
“画脸?就光画脸。”阿杰莱达问,“真是个怪诞的素材,这算什么画呀。”
“我不知道,为什么您认为是怪诞的?”公爵热烈地坚持说,“我不久前在巴塞尔看到过一张这样的画。我很想告诉您……什么时候我再对您说吧……它使我惊愕万分。”
“您以后一定要讲讲巴塞尔的那张画,”阿杰莱达说,“而现在您给我解释解释怎么画处死型这种题材的画。您可以这样谈,您是怎么设想这画的?怎么画这张脸?就这么光是脸吗?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这正是临死前的一分钟,”公爵沉缅于回忆之中,立即就忘记了其余的一切,胸有成竹地开始说,“是他登上阶梯刚刚走上断头台的那一刻。这时他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我看了一下他的脸便全都明白了……不过,这倒该怎么讲呢?我非常非常希望您或者什么人把它画出来!如果您画则最好不过了!我那时就想,这张画会是有益的。您知道,这里需要想象,在这之前发生过什么,一切的一切。他关在监狱里,等待着处决,这至少还得过一星期,他似乎寄希望于通常履行手续会需要时间,公文还得送到什么地方去;过一个星期才会有结果。可。是这次却召为某种情况案卷批复的日程缩短了。早晨5点他还在睡。这是10月底,5点钟时还很冷,很暗。监狱长悄悄地带了看守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撑着臂肘坐了起来,--看见有灯光便问:‘什么事?’--‘5点后执行死刑。’他睡眼惺松的不相信,开始争执说,公文要过一星期才有结果,但等他完全清醒时,就不再争论,默默不语了,--人家这么说的。后来他说:‘这么突然毕竟令人难受……’,他又沉默了,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接着三四个小时便花在众所周知的一些事情上:神父来,吃早餐,给他送来了酒、咖啡和牛肉(嘿,这不是一种嘲笑吗?你想,这有多残酷,可另一方面,这些确实无辜的人是出于纯洁的心灵做这种事并深信这是仁爱),然后是上厕所(你们知道,犯人的厕所是什么样的吗?),最后是经过城市押送到断头台……我想,这时犯人也会觉得,在押送到之前还能无穷尽地活下去。我觉得,一路上他大概会想:‘还能活很久,还能活经过三条街的时间;现在驶过这条街,然后还有一条,后面还有右首是面包铺的那条街……还有些时候才到那面包铺呢!四周都是人,叫喊声,熙熙攘攘,成千上万张脸,成千上万双眼睛,--这一切都应该忍受,但主要的是要忍受这样一个想法:‘瞧他们成千上万的,可是不会处决他们任何人,却就处决我!’好,所有这一切只是前奏。一座阶梯通向断头台;这时他在阶梯前突然哭了起来,而他是个强壮有力,勇敢刚毅的人,据说是个大凶犯。神父始终寸步不离地跟他在一起,坐大车也与他在一起并一直说着话,犯人却未必听得进去:就算开始听,第三句话已经听不明白了。应该是这样的。终于他登上了阶梯;他的双脚是被捆绑着的,因此只能小步移动着。神父想必是个聪明人,便不再说话,一个劲地给他吻十字架。在阶梯下面时他的脸色很苍白,而一登上阶梯,站到断头台上,突然变得像纸一样白,完全像一张白书写纸。大概他的双腿发软变麻木了,不感到恶心--仿佛扼住了他的喉咙,因此直发毛,--你们在受了惊吓或非常可怕的时刻是否感觉到,整个理智依然还清醒,但是却已经没有丝毫控制力?我觉得,比方说,如果不可避免的死亡降临,房子塌下来压到你们身上,这时突然会非常想坐下来并闭上眼睛等待--听天由命吧!……也就是这种时候,犯人开始表现出这种软弱时、神父便尽快地、默默地以很快的动作突然把十字架凑到他的唇边,这至个小小的银质十字架,--他接连不断频频将它凑过去,犯人的双唇一回到十字架,他就睁开眼,又仿佛有凡秒钟有了生气,于是双脚又移步了。他贪婪地吻十字架,急着吻,就像急看别忘了带上什么东西以备不时之需,虽然此刻他未必有什么宗教意识。这样一直到了那块木板眼前……奇怪的是,在这最后几秒钟里很少有人昏厥的!相反,脑袋非常活跃,转得非常快,大概就像开足了马力的机器一样,运行得非常有力,有劲,有效;我想象,各种念头,都是没头没尾的,就这样碰憧,着,也许,是些可笑的,不相干的念头:‘瞧这个人在看着--他的额头上有个疣,瞧这刽子手底下一粒扣子生锈了,……而与此同时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有这么一个点是怎么也不能忘记的,也不能昏倒,一切都在它的周围,在这个点的附近,运行和旋转。试想想,就这样一直到最后四分之一秒,头已经放在侧刀下,等着,并且……他知道,突然听见自己头上方发出的一声铁器滑动的声音!他一定听到这声音的!要是我躺在那里,我就会留意听并会听见的!这时,可能只有十分之一瞬间,但一定能听见的!你们设想一下,至今人们还在争论,也许、在头掉下来时,还有约摸1秒钟光景,他可能知道:头掉下来了,--这是个什么概念!要是5秒钟呢!……您要这样画断头台:要能清楚地看得到近体的最后一步梯阶;犯人跨上它;头部,脸色修白如纸,神父递着十字架,犯人贪婪地凑上他那蓝色的双唇并望着;--他什么都知道。十字架和头部--这就是画,神父的脸,刽子手,他的两个帮手的脸和台下面的几个头和眼睛、--所有这些都似乎可以作为第三位的背景来画,画得模糊些,作为陪衬……就是这么一幅画。”
公爵不再作声了,扫了大家一眼。
“当然,这不像消极淡漠,”亚历山德拉自言自语说。
“好吧,现在讲讲,您是怎么恋爱的,”阿杰莱达说。
公爵惊讶地望了她一下。
“请听着,”阿杰莱达似乎急着说,“您还该讲巴塞尔的那幅画,但现在我想听听,您是怎么恋爱的;请别否认,您一定爱过,何况您一开始讲故事,就不再是个哲学家了。”
“您一讲完,您就马上会对您讲过的东西感到羞愧,”突然阿格拉娅指出,“这是什么缘故?”
“这简直是愚蠢,”将军夫人忿忿地望着阿格拉娅,断然说。
“真不聪明,”亚历山德拉也重申说。
“公爵,别相信她,”将军夫人对他说,“她这是故意恶作剧;她所受的教养根本不是这么愚蠢的;别认为她们这样是纠缠您,她们大概想出了什么主意,但是她们已经喜欢您了。我看她们的脸就知道了。”
“我看她们的脸也知道了,”公爵说,还特别加重了自己的语气。
“这怎么讲?”阿杰莱达好奇地问。
“关于我们的脸您知道些什么呢?”另外两姐妹也感到好奇。
但公爵沉默着,而且很严肃;大家都等着他的回答。
“我以后对你们讲,”他平静而严肃地说。
“您是存心想吊我们胃口,”阿格拉娅嚷了起来,“瞧他多么洋洋得意!”
“嗯,好吧,”阿杰莱达又急忙说,“既然您是看脸相的行家,那么您一定是恋爱过的;这么说,我是猜到了。说吧。”
“我没有恋爱过,”公爵依然平静和严肃地回答,“我……有的是另一种幸福。”
“是怎样的?是什么幸福?”
“好吧,我对你们讲,”公爵仿佛陷于深深的沉思中说着。
“瞧你们大家,”公爵开始说,“现在这样好奇地望着我,要是我不来满足这种好奇心,看来你们会对我生气的。不,我是说的玩笑话,”他赶快脸带微笑补充说,“在那里……那里都是孩子,我在那里一直跟孩子们在一起,只跟孩子们在一起。这些孩子是那个村里的,有一大群,都在学校上学。我不是教他们的;哦,不,那里有一位学校的老师,叫儒勒·蒂博;我嘛,大概也算教过他们吧,但大多数情况我就这么跟他们在一起,我整整四年就是这样度过的,别的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对他们什么都讲,丝毫也不隐瞒他们。他们的父亲和亲属一直很生我的气,因为孩子们简直不能没有我,老是围聚在我身边,而学校的老师甚至干脆把我当作头号敌人。我在那里树敌颇多,全是为了孩子们,甚至施奈德也奚落我。他们干吗这么害怕?对孩子一切都可以讲--一切;有一种想法总使我震惊:大人们对孩子多么不了解啊,甚至父母对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对孩子什么都不该隐瞒,不要借口什么他们还小,对他们来说知道这些事情还为时过早,这种想法多么可悲和不幸!孩子们自己倒看得很清楚,父亲认为他们大小和什么都不懂,可是他们却什么都懂。大人们不知道,即使是最棘手的事孩子也能提供非常重要的建议。噢,上帝啊!当这只可爱的小鸟信任而又幸福地望着你们的时候,你们是会愧于欺骗它的!我之所以把他们唤作小鸟,是因为世上没有什么比小鸟更可爱的了。其实,村里人对我生气主要是因为一件事……而蒂博简直是嫉妒我;开始他老是摇头并感到奇怪,这些孩子在我这里怎么全部明白,而在他那里却几乎什么也不明白;后来他则嘲笑我,因为我对他说,我们俩什么也教不会他们,倒是他们会教给我们什么,他自己跟孩子们生活在一起,他怎么能嫉妒我,诬蔑我呢!因为跟孩子在一起心灵的创伤也能得到医治……在施奈德的医务机构里有一个病人,他是一个很不幸的人。他的不幸非常之大,未必还会有类似的情况,他被送来治精神病;据我看,他并不疯,他不过是十分痛苦,--这就是他的全部症结。要是你们知道,我们的孩子对他来说最终成了什么,那就好了……但最好还是以后讲给你们听这个病人的事;我现在要讲的是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孩子们开始并不喜欢我。
我年龄这么大,我又总这么笨拙;我知道,我也长得不好看……最后,我还是个外国人。孩子们起先嘲笑我,后来,他们看见我吻了玛丽,甚至还朝我掷石块。可我就吻了她一次……不,你们别笑,”公爵急忙制止自己听客的讪笑,“这里根本没有爱情。如果你们知道,这是个多么不幸的人,那么你们自己也会像我一样十分怜悯她的。她是我们村子的人。她母亲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婆。在她们那完全破旧的有两扇窗户的小房子里,隔出了一扇窗户,是得到村当局允许的,他们允许她从这个窗口卖细绳子,线,烟草,肥皂,全是些卖几文钱的小东西,她也就是以此为生。她有病,两条腿是浮肿的,因此老是坐在一个地方。玛丽是她的女儿,20岁左右,消瘦孱弱;她早就有了肺病,但她仍然受雇于许多人家,每天都去他们那里干繁重的生活--擦地板,洗衣服,扫院子,照料牲口。一个路过的法国商务代办引诱了她并把她带走,可是过了一星期就将她孤零零一人抛在路上,悄悄离开了。她一路乞讨,上下邋塌,全身褴楼,穿着破鞋,回到了家里;她步行了整整一星期,睡在田野上,得了重伤风;脚上全是伤痛,双手浮肿、皲裂。不过,她本来就不漂亮,只有眼睛是安详、善良的、天真无邪的。她寡言少语至极。有一次,还是先前的事,她在干活的时候忽然唱起歌来,我记得,大家都感到惊讶并笑开了:‘玛丽唱歌了!怎么回事?玛丽唱歌了!’--她非常窘,后来就永远保持沉默了。
那时人家还怜爱她,可是在她受尽苦难拖着有病的身子回来以后,无论谁也对她不表丝毫同情。他们在这件事上是多么残酷呀!他们在这件事上有着多么迟钝的概念呀!母亲第一个凶狠而轻蔑地对待她:‘现在你败坏了我的名声。’她第一个让她当众受辱:当村里人听说玛丽回来了,大家便跑来看她,差不多全村人都愧拢到老大婆的茅屋里来:老人,孩子,妇女)姑娘,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急于赶来贪看个热闹,玛丽躺在地板上,就在老太婆脚跟前,饥肠槽糟,破衣烂衫的,哭泣着。当大家都跑来时,她那蓬乱的头发完全盖住了脸,就这样伏在地板上。周围大家就像看一个坏女人那样看着她;老人们斥责她咒骂她,年轻人甚至嘲笑她,女人们辱骂她,谴责她,犹如望着一只蜘蛛似的蔑视地望着她。母亲自己却容忍了这一切,她坐在那里,点着头,赞许着。母亲在当时就已病得很重,几乎就要死去了;过了两个月也确实死了;她知道自己要死,但直至临死也仍然不想跟女儿和解,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跟她说,把她赶到草棚里睡觉,甚至几乎不给她吃东西。老太婆需要经常在温水里浸泡病腿;玛丽每天给她洗脚,服侍她;她不吭一声地接受玛丽的照料侍侯,却对她没有说一句抚爱的话。玛丽承受着这一切,我认识她以后也发现了这一点,她自己也认可了这一切、认为自己是最卑贱的淫荡女人。当老太婆完全病倒时,村里的老妇们都轮流来照料她,那里是这样的规矩。于是就根本不给玛丽吃东西;而村里还老是赶她走,甚至谁也不愿像以前那样给她活干。
大家都唾弃她,男人们甚至不把她当女人,尽对她说些下流话。有时候,那是很难得的,星期天醉汉们喝够了寻开心,便仍给她一些小钱,就这么扔在地上;玛丽默默地个个捡起来。她那时已经开始咯血了。后来,她身上的破衣服已完全成了破布片,穿着它都羞于在村里露面;依然是回来后就打的光脚。就在这种情形下,特别是孩子们,成群结帮的--有40多个小学生--开始作弄她,甚至向她投泥巴。她请求牧人让她看守母牛,但牧人赶开了她。于是她自己离开家整天地跟牛群在一起。因为她给牧人带来许多好处,牧人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就不再赶她,甚至有时还把自己午餐吃剩的奶酪和面包给她,他认为这是很大的慈悲。当母亲死去时,教堂里的牧师当众羞辱玛丽而不以为耻。玛丽站在灵枢旁,仍跟原来那样,穿着破衣衫,哭泣着。许多人集拢来看,她怎么哭,怎么跟在灵枢后面走;于是牧师--他还是个年轻人,他的全部抱负是做一个大传教士--朝向大家,指着玛丽说,‘这就是这位可敬的妇女死去的原因’(这是不对的,因为老太婆已经病了两年了),‘瞧她站在你们面前,不敢朝你们看一眼,因为上帝的手指戳着她;瞧她赤着脚,穿着破衣服,这对那些失去美德的人是个例子!她是谁呢?这是她的女儿!’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你们倒想想,几乎所有的人竟都爱听这种卑鄙的话语,但是……这时却出了一件特别的事:孩子们当时出来袒护她,因为那时他们已经都站在我这一边并喜欢上玛丽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很想为玛丽做点什么事;很有必要给她一些钱,但是在那里我从来都是身无分文的。我有一只钻石别针,于是把它卖给了一个贩子;他来往于各个村庄,贩卖旧衣服。他给了我8个法郎,实际上要值足足40法郎。我竭力想单独遇见玛丽一个人;等了很久,终于在村外篱笆旁通往山里的一条小径上,在一棵树后面遇上了。就在那里我把8个法郎给了她并对她说,让她爱惜着用,因为我再也没有钱了,然后吻了她一下,并说,要她别以为我怀有什么不良的居心,我吻她并不是爱上了她,而是因为我很怜悯勉,还说,我一开始就认为她丝毫也没有过错,而只是个不幸的人。我很想马上就能使她得到慰藉并相信,她不应该在众人面前认为自己如此低贱,但她好象不理解。我立即就发觉了这一点,虽然她一直沉默不语站在我面前,低垂着双眼,十分羞涩。我说完时,她吻了我的手,我也当即拿起她的手想吻,但她很快挣脱了。突然这时孩子们在窥视着我们,他们有一大群;后来我知道,他们早就在暗中注意了我:他们开始打唿哨,拍巴掌,发笑声,玛丽便急忙逃跑了。我本想说话,但他们朝我扔石块。那一天全村都知道了这件事;大家又狠狠地责难玛丽,更加不喜欢她。我甚至听说,人们想判处她刑罚,但是,上帝保佑,事情总算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孩子们却老是不放过她,比过去更恶劣地作弄她,向她扔泥巴,追赶她,她则逃避他们,因为肺部有病,逃得上气不接下气,孩子们在她后面喊啊,骂啊。有一次,我甚至冲上前去跟他们打架:后来我开始跟他们谈,只要我有可能,天天都谈。他们有时候停下来听,尽管仍然还要骂人。我对他们说,‘玛丽多么不幸’;很快他们便不再骂她,并默默地走开了,渐渐地我们开始交谈起来,我对他们什么都不隐瞒,我全部对他们讲了,他们非常好奇地听着,很快便开始怜悯起玛丽来。有些孩子在遇到她时还亲切地跟她打招呼;那里的习俗是,不论认识还是不认识,彼此相遇时要鞠躬并说:‘您好’,我可以想象,玛丽一定会非常惊讶。有一次两个女孩搞到一点食物,带去找她,给了她,她们也来告诉了我。她们说,玛丽放声大哭了,还说她们现在很爱她。很快大家都开始爱她,同时也突然喜欢上我了。
他们开始常常到我这儿来,老是请求我给他们讲故事;我觉得,我讲得不错,因为他们非常喜欢听我讲。以后我学习和看书全都只是为了给他们讲故事,后来就给他们讲了整整三年。结果大家都责怪我,连施奈德也这样,指责我为什么对孩子们跟对大人一样讲话,为什么对他们什么都不隐瞒,我回答他们说,对他们撒谎我感到羞耻,不论怎么瞒他们,他们反正还是会全都知道的,大概,只知道那些肮脏的事,而从我这儿知道的则不是这些。任何人只要回想一下,他自己是孩子时是怎样的。他们不同意……我吻玛丽还是在她母亲去世前两个晕期;当牧师布道时,所有的孩子都已经站在我一边了。我立即对他们讲了并使他们明白牧师的行为;大家都很生他的气,有些孩子甚至气得用石块砸碎他的窗玻璃。我制止了他们,因为这可是粗野的行为,可马上村子里全都知道了,这下便开始指责我把孩子们带坏了。后来大家又知道,孩子们喜欢玛丽,更是万分惊慌;但玛丽已经是幸福的了。大人们甚至还禁止孩子们与玛丽见面,但他们悄悄地跑到牛群那里去找她,那是在离村半俄里的很远的地方;他们给她带去糖果,有的孩子跑去就只是为了拥抱她,吻她,对她说:‘Je vous aime, Marie!*”然后就赶快跑回去。玛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而差点发狂;她连做梦也想不到会这样,她觉得又羞愧又高兴,更主要的是,孩子们,特别是女孩子们想跑去转告她,我爱她并对他们讲了许多关于她的事。他们对她说,是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所以现在他们也爱她,同情她,他们将永远这样对待她。后来他们跑到我这儿来,一张张小脸既兴奋又热心,他们转告我说,他们刚刚见到过玛丽,她向我致意。每天傍晚我都走到瀑布那儿去。那里有一个地方从村子方向看过来完全是隐蔽的,周围长满了白杨树;孩子们每到傍晚也跑到那里去找我,有些人还是偷偷跑去的。我觉得,我对玛丽的爱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满足,我在那里的全部生活中,就这一件事上欺骗了他们。我没有去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我根本不受玛丽,也就是说我没有爱上她,我不过是很可怜她;根据一切情况来判断,我看到,他们更希望如他们自己想象的和他们彼此间认定的那样,因此我也就没有吭声并装出样子,似乎他们猜对了。
这些幼小的心灵温柔入微到什么地步呀:他们觉得,他们的莱昂**就这么爱玛丽,玛丽就穿得这么糟,光着脚丫,那是不成的。请想想,他们给她搞来了鞋子,袜子,内衣,甚至还有一条裙子;他们是怎么想出办法弄到的,我不知道;全体孩子们都出了力。当我盘问他们时,他们只是快活地笑着,而女孩们拍着手掌,吻着我。有时候我也悄悄去见玛丽。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只能勉强行走;后来,完全不再帮牧人干活了,但每天早晨还是跟着牛群出去。她坐在一旁;那里一座几乎是陡直的峭壁有一块突出的地方;她就坐在那个角上的一块石头上,大家都看不到,几乎一动不动趴。从早晨坐到吝群回来的时分。她生肺病已经非常虚弱,坐在那里越来越经常地把头靠在岩石上,闭着眼睛,打着脑,呼吸很吃力;她的脸瘦得已像一个骨架,额头和双鬓则冒出虚汗。我见到她总是这样,我只去一会儿,因为我也不想让别人看见我。我一出现,玛丽立即打起颤来,睁开眼睛,扑过来吻我的手。我已经不再移开手了,因为对她来说这是幸福;我坐在那里的时候,她始终战栗着,哭泣着;确实,有几次她已开口说话,但是很难听懂她在讲什么。她常常像个失去理智的人,异常激动和欣喜。有时孩子们和我一起去。这种时候他们一般总是站在不远的地方,开始为我们警戒,免得发生什么事或被谁看到,这对他们来说是非常乐意干的事。当我们离开时,又剩下玛丽一个人,她又像原来那样一动不动,闭上眼睛,头靠在岩石上;也可能,她梦见了什么。有一天早晨她已经不能到畜群那儿去了,留在空洞洞的自家屋子里。孩子们马上就知道了,几乎所有的人这一天里都到她那里去看望她,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被窝里。有两天就这些孩子们轮流跑来照料她,但是后来,村里人听说玛丽已经真的要死了,村里一些老太婆便到她这儿来守着,值班。村里好像开始可怜起玛丽来,至少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阻拦和责骂孩子们了。玛丽一直处于半睡的状态中,她睡得不安稳:咳嗽很厉害。老太婆们赶开孩子们,但他们跑到窗口下,有时只是一会儿,就为了说一句:‘Bonjour,notre bonne Marie*。”而她仅仅是远远地看到他们或者听到他们的声音,便全身都振奋起来,并且不听老太婆们的劝阻,用力撑坐起来,朝他们点头,表示感谢。他们像过去那样给她带来糖果,但她几乎什么也不吃。我请你们相信,因为有了他们,她几乎是幸福地死去的。因为有了他们,她才忘记了自己的苦难和不幸,她似乎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宽恕,因为直至最后她都认为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人。他们像小鸟一样在她的窗口扑打着翅膀,每天早晨对她喊着:‘Noust’ aimons, Marie’**她很快就死了。我以为,她能活得长得多,在她去世的前夕,夕阳西下前,我顺便到那儿去;好像他认出了我,我最后一次握了她的手;她的手多干瘪呀!突然第二天早晨有人来说,玛丽死了。
这下可无法阻拦孩子们:他们用鲜花把她的整个灵枢装饰了起来,给她头上戴了花冠:教堂里的牧师已经不再玷辱死者,葬礼上去的人很少,有些人只是出于好奇才去;但当要抬灵枢时,孩子们一下子都奔过去,他们又亲自抬它。因为他们抬不动,于是便帮助抬,一直跟在灵枢后面跑着,哭着。从那时起玛丽的坟墓经常有孩子们去照料:每年他们都用鲜花装饰它,在四周像上玫瑰。但是从这次丧事后全村人因为孩子的事而开始排挤我。主谋便是牧师和学校的教师。村里甚至禁止孩子们跟我见面,而施奈德甚至担负起监察这件事的责任。但我们还是能见到,老远用手势来表达意思,他们常给我像来小纸条。后来这一切太平了,但那时我与孩子们的关系非常好。因为这种排挤,我跟孩子们反而更亲近了。最后一年我甚至跟蒂博和牧师也几乎和解了。而施奈德跟我说了和争论了许多有关对孩子们进行教育的我那种有害的‘方法’。我哪有什么方法!最后,施奈德对我说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一那已经是在我动身离开之前了,--他对。我说,他完全确信我自己还完全是个孩子,也就是说十足是个孩子,我不过是身高和脸容像成人,至于说发育,心灵,性格,甚至可能智力,我则不是成人。而且即使我活到60岁,今后也仍是这样。我听了哈哈大笑:他当然说得不对,因为我怎么是小孩呢。但有一点是对的,我真的不喜欢跟成年人、跟人们、跟大人们耽在一起,我早就发觉这一点了。我不喜欢,是因为我不会与他们相处。无论他们对我说什么;无论他们对我有多好,跟他们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我仍然总是感到很难受,当可以快点离开他们去找同伴时,我就非常高兴,而我的同伴总是些孩子,但这并不是因为我自己是孩子,而不过是因为孩子们对我有吸引力。还是在我开始住在村子里的时候,我一个人常去山里独自倡郁忧愁、当我子然一身徘徊时,有时,特别是中午放学时,我会遇到这一大群孩子,吵吵嚷嚷,省着书包,石板跑跑跳跳,伴随着喊叫、嘻笑、玩耍,这时我的整个心会突发出一股记望到他们那里去的欲望。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每逢见到他们时,我便开始感受到某种十分强烈的幸福感。我停下来,看着他们闪过的永远在奔的小腿,看着一起跑着的男孩和女孩,看着他们笑和流泪(因为从学校到家里,许多人已经打过架,哭过,又和好如初,又一起玩耍),我便会愿到幸福而笑起来,那时也就会忘却我的全部忧愁。
后来,所有这三年中,我都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忧愁和怎么优愁?我的全部命运都维系在他们身上,我从来也没有打算过离开乡村,我头脑里也没有想到过,什么时候我会到俄罗斯这里来。我觉得,我始终将永远在那里,但我终于看到,施奈德不能总养着我,这时又突然碰上一件好像是很重要的事,以至施奈德亲自催促我动身并为我给这儿回了信。我这就要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并要找什么人商量商量。也许,我的命运将来会根本改变,但这毕竟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我的整个生活已经改变了。我有许多东西留在那里了,留下太多了。一切都消逝了。我坐在车厢里就在想:‘现在我是到人们中间去;我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新生活降临了。’我决心要正直和坚定地去做自己的事。也许,跟人们相处我会感到无聊和难受。作为开端我决心跟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以诚相见;谁也不会对我有更多的奢求。也许,这里的人也把我看作是孩子,--让他们这样吧!不知为什么大家也认为我是白痴,我真的一度病得很厉害,那时倒是像白痴;但现在,当我自己也明白人家把我当白痴,我还算什么白痴呢?我每次上人家家去就想:‘这下又要把我当白痴了,可我反正是有理智的,他们是猜不到的……’我常有这个想法。我在柏林就收到了从那里寄来的几封小小的信件,他们已赶上给我写信了,只是这时我才明白,我是多么热爱他们。收到第一封信时心里非常难受!他们送我时,又是多么忧伤!还是一个月前他们就开始为我送别:‘Leon sen va,Leon va pour toujours’*我们每天晚上仍像以前那样聚集在瀑布旁,老是谈论着我们即将分离的事。
有时也仍像从前那么快活;只有在分手回去睡觉时,他们开始紧紧地热烈地拥抱我,这是过去所没有的。有的孩子背着大伙儿一个个跑到我这儿来,只是为了不当着大家的面单独拥抱和吻我。当我已要动身上路的时候,大家一窝蜂地全来送我上车站,铁路车站离我们村大约有1俄里。他们竭力忍着不哭出来,但许多人忍不住,饮位吞声着,特别是女孩子。为免得迟到,我们急着要上路,但是人群中突然有个人从路中间直向我扑来,用自己的小手拥抱我,吻我,就为此使大家停了下来;而我们虽然急着要走,但大家都停下来等他做完告别。当我坐进车厢,火车启动时,他们一齐向我呼喊‘乌拉!’,久久地站在那里,直至火车完全离去。我也望着……请听着,刚才我走进这里,看了一下你们可爱的脸蛋(我现在很注意端详人们的脸),听到你们最初说的话语,从那时起我是第一次感到心里轻松,我刚刚就在想,也许,我确实是个有福之人:因为我知道,一下子就喜爱的人,是不会马上就邀见的,而我刚下火车就遇见了你们。我很清楚地知道,对大家讲自己的感情是挺不好意思的,可我却对你们讲了,跟你们在一起我并不觉得难为情。我是个孤僻的人,也许,我会很久不上你们这儿来。只是请别把这理会成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我这样说并不是不尊重你们,也请别认为,什么地方得罪了我。你们问我你们的脸相以及我从脸相上看出了什么,我很乐意告诉你们这一点。您,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有一张福相的脸,在你们三张脸中是最讨人喜爱的。此外您长得很好看,人家望着您就会说:‘她这张脸就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姐姐的脸。’您待人接物纯真开朗,但是也善于很快地了解别人的心。您的脸相我觉得就是这样的。而您,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也有一张姣美可爱的脸,但是,可能您有某种隐秘的忧愁;您的心无疑是最善良的,但您不快活。您脸上流露出某种特别的神色,就如在德累斯顿的霍尔拜因的圣丹像。好,您的脸相就说这些;我这个相面人好不好?是你们自己把我当相面人的。现在说您的脸相,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他突然对将军夫人说,‘关于您的脸相,我不光是觉得,而简直是确信;尽管您已有这么大年岁。可是在一切方面、在所有的事情上,好的方面也罢,坏的方面也罢,您完全是个孩子。我这么说,您可不会生我气吧?因为您知道,我把孩子看作什么人?请别以为,我是呆傻才这样开门见山地当面把有关你们脸相的一切话都对你们说了;哦,不,根本不是!也许,这里有我自己的思想。”
*法语:“我爱您,玛丽!”
**即指梅什金公爵。
当公爵不再说话时,大家都高兴地望着他,甚至连阿格拉娅也是这样,而叶莉扎维塔·晋罗科菲耶夫娜则特别高兴。
“这下通过考试了!”她高声说道,“慈悲的小姐们,你们曾经想要把他当穷人一样加以袒护照顾,可是他自己却赏光才勉强选择你们,而且还附带条件,只能偶而才来。瞧我们都当了傻瓜,我还很高兴;最傻的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妙极了!公爵,刚刚还吩咐要考考您呢。至于您说的有关我脸相的话,全都非常对:我是个孩子,我知道这一点。还在您说这话以前我就知道这一点了;您正好一语道破了我的思想。我认为您的性格与我十分相似,简直一模一样,我非常高兴。只不过您是男人,而我是女人,也没有去过瑞本;这就是全部差别。”
妈妈,您别急嘛,”阿格拉娅嚷着,“公爵说,在他的全部自白中有着特别的思想,不是无缘无故说的。”
“是啊,是啊,”另外两位小姐笑着说、
“亲爱的,别逗了,也许,他比你们三个人合起来还有心计呢。你们会看到这一点的。只不过公爵您为什么对阿格拉娜只字未提?阿格拉娅等着,我也等着呢。”
“现在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以后再说。”
“为什么?好像,她是很出众的吧?”
“啊,是的,很出众;您非常美貌,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您这么美丽,使人都不敢朝您看。”
“仅此而已?那么品性呢?”将军夫人坚持问道。
“美是很难判断的;我还没有准备好。美是个谜。”
“这就是说,您给阿格拉娅出了个谜,”阿杰莱达说,“阿格拉娅,猜猜吧。那么她漂亮吗,公爵,漂亮吗?”
“漂亮非凡!”公爵倾慕地瞥了一眼阿格拉娅,热忱地回答说,“几乎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样,虽然脸长得完全不一样!……”
大家都惊讶地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
“跟谁一样?”将军夫人拉长了声音问,“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样吗?您在什么地方见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哪一个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刚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看过一张照片。”
“怎么,他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带照片来了?”
“是带来给他看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今天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一张自己的照片。他就带来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看。”
“我想看!”将军夫人气冲冲地说,“这张照片在哪里?如果她是送给他的,那么它应该在他那里,而他当然还在书房里。他每逢星期三总是来工作的,并且从来也不会早于4点钟离开的。马上去叫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来!不,我并不是想见她而急得要死。公爵,请劳驾,亲爱的,去一趟书房,向他拿照片,然后带到这里来。您就说拿来看一下。请去吧。”
“是个好人,就是太单纯了,”公爵走出去后,阿杰莱达说。
“是啊,是有点太单纯了,”亚历山德拉认同说,“所以甚至有点可笑。”
这一个和那一个似乎都没有把自己的全部想法讲出来。
“不过,对我们的脸相他倒是说得挺乖巧,”阿格拉娅说,“奉承了大家,甚至连妈妈也恭维到了。”
“请别说俏皮话了。”将军夫人大声说,“不是他恭维我。而是我感到憎恶。”
“你认为,他乖巧?”阿杰莱达问。
“我觉得,他不是这么单纯。”
“哼,又胡扯了!”将军夫人气乎乎地说,“照我看来,你们比他还可笑。他单纯,可自个儿很有主见,当然,这是从最高尚的意义上来说的。完全像我。”
“我说出了照片的事,当然,这很糟糕,”公爵走向书房时,一边暗自思忖,一边感到有些不安,“但是……也许,我讲出来了,倒是做了件好事……”他头脑里开始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不过这念头还不完全明晰。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还坐在书房里,忙着处理公文。看来,他确实不是白拿股份公司的薪俸的。当公爵向他要照片并告诉他将军夫人那里怎么会知道照片的事时,他惶恐得不得了。
“唉--!您于吗要多嘴!”他又气又恼地嚷起来,“您什么也不知道!白痴!”他暗自嘀咕着。
“是我的过错,我完全没有多加考虑;顺口就说出来了。我说,阿格拉娅几乎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样美。”
加尼亚请他说得详细些;公爵说了。加尼亚重又嘲讽地望了他一眼。
“您倒很注意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低声说,但是没有说完沉思起来。
他显然非常惴惴不安。公爵又向他提及要照片的事。
“请听着,公爵,”仿佛突然冒出一个始料未及的想法,加尼亚忽然说,“我对您有一个很大的请求……但是,真的,我不知道……”
“他很窘,话没有说完;他正在下决心要来取什么行动,似乎还在跟自傲斗争,”公爵默默地等待着。加尼亚又一次用探究、专注的目光打量着他。
“公爵,”他又开始说,“那边现在对我……由于一种十分奇怪的情况,也相当令人可笑……但这并非是我的过错……算了吧,总之,这是多余的,你好像对我有点生气,所以我想在一段时间里不召见就不到那里去。现在非常需要跟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谈一谈。我写好几句话(他手里有一张好的小纸片)以候万一出现的机会,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转交给她,公爵,是否可以拿去转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就现在,只不过要给她一个人,也就是不让任何人看见,您明白吗?这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您肯做吗?”
“我不太乐意干这件事,”公爵回答说。
“啊,公爵,我极为需要!“加尼亚开始恳求,“她也许会答复的……请相信,我只是在极为极为迫切的情况才求助于您……我还能让谁送去呢了……这很重要……对我来说重要得不得了……”
加尼亚非常胆怯,生怕公爵不答应,带着怯生生请求的目光探视着他的眼睛。
“好吧,我去转交。”
“只是别让任何人发现,”高兴起来的加尼亚央求说,“还有,公爵,我可是寄希望于您的诚实话的,行吗?”
“我谁也不给看见,”公爵说。
“字条没有封,但是……”过于慌乱的加尼亚刚说,又不好意思停住了。
“噢,我不会看的,”公爵非常简单地回答说,拿了照片便走出了书房。
加尼亚一个人留在那里,他抓着自己的头。
“只要她一句话,我……我,真的,也许就断绝关系!……”
由于激动和等待他已经无法重新坐下来处理公文了,便在书房里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踱着。
公爵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这个委托使他吃惊和不快,想到加尼亚给阿格拉娅的字条也使他惊愕和不乐。但是在没有走过两个房间到客厅前,他突然停住了,仿佛想起了什么,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走近窗口亮处,开始端详起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照片来。
他似乎想猜测隐藏在这张脸上的和刚才使他感到惊诧的东西。刚才的感受几乎没有离开他,现在他似乎急于要检验什么。这张美丽的非凡的,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脸,现在更加强烈地使他惊异。在这张脸上仿佛有一种无上的骄矜和蔑视,几乎是仇恨,同时又有某种信任人的,某种天真无邪得惊人的神情;看一眼这张脸,这两种对立的东西甚至仿佛激发起某种同情。这种光艳照人的美丽甚至令人难以忍受,苍白的脸色,几乎是凹陷的双颊和炽热的眼睛,这一切都美;真是一种奇异的美!公爵望了一会,然后突然醒悟过来,看了一下周围,急促地把照片贴近嘴唇吻了吻。过了一会他走进客厅时,他的脸完全是平静的。
但是他刚走进餐室(到客厅还要经过一个房间),正好走出来的阿格拉娅和他在门口几乎憧了个满怀。她是一个人。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请我转交给您,”公爵说着,把字条递给了她。
阿格拉娅停了下来、拿了字条,不知为什么奇怪地看了公爵一眼。在她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窘意,只流露出一丝惊讶,这好像也只是与公爵一人相关。阿格拉娅的目光就像要求他解释:他是怎么跟加尼亚一起参与进这件事里来的?她要求解释,显得很平静和傲慢。他们面对面站了有眨两三下眼的工夫;最后,在她脸上稍稍流露出某种嘲讽的神色;她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将军夫人默默地,带着一丝轻蔑的神情细细打量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照片好一会。她伸长了手,非同寻常和颇有风度地把照片拿得离眼睛远远的。
“是的,是漂亮,”她终于说,“甚至很漂亮,我见过她两次,只不过都在远处。您推崇这样的美貌吗。”她突然朝公爵问。
“是的……我赞赏……”公爵有点紧张地答道。
“也就是说正是这种美?”
“正是这种。”
“为什么?”
“在这张脸上……流露出许多痛苦……”公爵仿佛是不由自主地,又似乎自言自语地说着,而不是回答问题。
“不过,您也许是在说胡话,”将军夫人说完,用一个傲慢的动作把照片扔到桌上。
亚历山德拉拿起照片,阿杰莱达走过来,两人开始细细看起来,这时阿格拉娅又回到客厅里来了。
“多大的魅力呀!”阿杰莱达从姐姐肩后贪婪地盯着看照片,突然大声嚷了起来。
“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魅力?”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生硬地问。
“这种美就是魅力,”阿杰莱达热情地说,“有这样的美可以颠倒乾坤!”
她若有所思地走到自己的画架眼前。阿格拉娅对照片只是匆匆一瞥,便眯起眼,咬着下唇,走开坐到旁边去,双手交叉着。
将军夫人打了下铃。
“把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叫来,他在书房里,”她对进来的仆人吩咐说。
“妈妈!”亚历山德拉意味深长地喊了起来。
“我想对他说两句话,这就够了!”将军夫人不容反对,很快地斩钉截铁说。看来她很恼火。“我们这里,公爵,您看到了吧,现在一切都是秘密,全都是秘密!说是要求这样,是什么礼节的需要,真是胡扯。而这还是在最需要坦诚,明朗,诚实的事情上。几桩婚事却在开始进行,我不喜欢这些婚事……”
“妈妈,您这是干什么呀?”亚历山德拉又急忙阻止她。
“你怎么啦,亲爱的女儿?难道你自己喜欢吗?公爵听见了又有何妨,我们是朋友嘛,至少我跟他是。上帝找人,当然是找好人,他不需要坏人和反复无常的人;特别是不要反复无常的人,他们今天决定这样,明天又说那样。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您明白吗?公爵,她们常说我是个怪人,可是我却会识别人。因为心灵是主要胁,其余的全是胡说八道。头脑当然也是需要的……也许,头脑是最主要的。别讥笑,阿格拉娅,我并没有自相矛盾:有心灵而没有头脑的傻瓜,跟有头脑而没有心灵的傻瓜,是一样不幸的。这是古老的真理。我就是有心灵而没有头脑的傻瓜,而你则是有头脑而没有心灵的傻瓜;我们俩都不幸,我们俩也很痛苦。”
“妈妈,什么地方您竟这么不幸了?”阿杰莱达忍不住问,就像她们之中就她上人没有丧失快活的心情。
“第一,是由于有你们这儿个有学问的女儿,”将军夫人断然说,“因为光这一点就够了,所以其它的也就没什么好多说了。废话够多的了,我们要看看,你们俩(我没有把阿格拉娅算进去)靠自己的才智和多言怎么个摆脱困境,还有您,十分尊敬的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跟您那可敬的先生是否会幸福?……啊!……”她看见进来的加尼亚,发出一声感叹说,“瞧,又一门婚事在进行。您好!”她回答着加尼亚的鞠躬,却没有请他坐下。“您在准备结婚吧?”
“结婚?……怎么回事?……结什么婚?……”大为震惊的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嘟哝着说,他显得十分慌乱。
“我是问,您要娶媳妇了吗?如果您只喜欢这样的表达。”
“没有……我……没有,”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撤了谎,羞愧得满脸飞上了红晕。他向坐在一旁的阿格拉娅匆匆扫了一眼,很快就移开了眼光。阿格拉娅冷漠、专注、平静地望着他,注目定睛地观察他的窘相。
“没有?您说:没有?”坚定不移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执拗地盘问着,“够了,我将记住,今天,星期三早晨,您回答我的问题说‘没有’,今天什么日子?是星期三吗?”
“好像是星期三,妈妈,”阿杰莱这回答说。
“她们总是不知道日子。今天几号?”
“27号,”加尼亚回答说。
“27号?根据某种说法这日子很好。再见,您好像还有许多事,而我也该更衣外出了;把您的照片拿去吧。向不幸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转致我的问候。再见,公爵,亲爱的!常来走走,我要特地上别洛孔斯卡娅老太婆那儿去讲讲您的事。请听着,亲爱的:我相信,上帝正是为了我才把您从瑞士带到彼得堡来。也许,您还有别的事,但是主要是为了我。上帝正是这样考虑的。再见,各位亲爱的。亚历山德拉,到我这儿来一下,我的朋友。”
将军夫人走出去了。加尼亚一付沮丧颓唐、悯然若失的样子,恶狠狠地从桌上拿起照片,带着尴尬的微笑对公爵说:
“公爵,我现在回家去,如果您不改变住我家的打算的话,那么我带您去,不然您连地址也不知道。”
“等一下,公爵,”阿格拉娅突然从自己奇子上站起身,说“您还要给我在纪念册上写几个字呢。爸爸说,您是个书法家。我马上给您去拿来……”
她走出去了。
“再见,公爵,我也要走了,”阿杰莱达说。她紧蛋地握了握公爵的手,亲切而温柔的对他芜尔一笑,走了出去。她没有朝加尼亚看一眼。
“这都是您,”所有的人刚走出去,加尼亚便突然冲着公爵咬牙切齿地说,“都是您多嘴说我要结婚了!”他很快地低声哺咕着,怒容满脸,眼睛有恶狠狠地闪着光。“您是个恬不知耻的饶舌鬼!
“我请您相信,您弄错了,”公爵平静而有礼地回答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您要结婚的事。”
“您刚才听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了,今天晚上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里将决定一切,您就告诉她们了!您在撒谎!她们怎么会知道?除了您,真见鬼,谁会对他们说,难道老太婆没有向我暗示吗?”
“如果您只是觉得她们向您暗示了,那么最好还是先了解清楚,是谁告诉的,我对于这事可是只字未提。”
“字条转交了吗?答复呢?”加尼亚火急火燎、急不可耐地打断他,但就在这个时候阿格拉娅回来了,因此公爵什么也没来得回答。
“瞧,公爵,”阿格拉娅把自己的纪念册放到小桌上,说,“您就选一页,给我写点什么。这是笔,还是新的。是钢的笔尖,不碍事吧?我听说,书法家们是不用钢的笔尖写字的。”
在跟公爵说话的时候,她仿佛没有注意到加尼亚就在这里。但是,在公爵摆弄着笔尖,寻找写字的纸页,准备写字的那会儿,加尼亚走近了壁炉,此刻在公爵右边的阿格拉娅站在附近。他用颤抖、断续的声音几乎是对着她耳朵说:
“一句话,只要您的一句话,我就得救了。”
公爵很快转过身来,朝他们两人瞥了一眼。加尼亚的脸上现出一种真正绝望的神情,看来他似乎不加思考、孤注一掷说出这些话来的。阿格拉娅完全还是以刚才望公爵那种平静和惊讶的神情望了他几秒钟,好像,她的这种平静惊讶,这种困惑不解,全是因为不明白他对她说的话,这对于此刻的加尼亚来说比最强烈的轻蔑还更可怕。
“我写什么呢?”公爵问。
“我现在向您口述,”阿格拉娅转向他,说,“准备好了吗?您就写:‘我不做交易。’现在写上周期、月份。请给我看看。”
公爵把纪念册递给她。
“好极了!您写得令人惊倒;您的字体奇妙无比!谢谢您。再见,公爵……等一下,”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说,“我们一起走吧,我想送您点东西作纪念。”
公爵跟在她后面走着,但是,一走进餐室,阿格拉娅就停住了。“请看看这个,”她把加尼亚的字条递给他,说。
公爵拿过了字条,困惑不解地望了阿格拉娅一眼。
“我可是知道,您没有看过它,也不会相信这个人。看吧,我希望您看看。”
字条显然写得仓促:
“今天将决定我的命运,您知道将以什么方式来决定。今天我非要说出自己的话不可。我没有任何权利要求得到您的同情,也不敢抱有任何希望;但是您曾经说过一句话,只是一句话,而这句话却照亮我那犹如一片黑夜的生活,成为我的灯塔。现在请再说一次同样的那句话,您就能把我从毁灭中拯救出来,请只要对我说:挣脱一切,我今天就扯断一切,啊,说这句话对您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我只请求在这句话里表示您对我的同情的怜悯,--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别无它求,别无它求!我不敢想入非非,抱什么奢望,因为我不配。但是有了您这句话,我将重新忍受我的贫穷,我将乐于承受我的绝境。我将迎接斗争,我还乐于去斗争,我要以新的力量投入斗争并获得新生!
请带给我这一句表示怜悯的活(就只要怜悯,我向您发誓)。请别对一个绝望者的恣意妄为生气,别对一个溺水者生气,因为他敢于作最后的拼命挣扎只是为了使自己免遭灭顶之灾。
“这个人担保,”当公爵看完字条时,阿格拉娅尖刻地说,“‘挣脱一切’这句话不会损坏我的名誉,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他自己,您看见了,用这张字条给了我这方面的书面保证。请注意,但是多么天真地急于强调某些句子的含义,又多么笨拙地透露出他那隐藏的思想。其实,他知道,如果他挣脱一切,但是是他自己一个人去挣脱,并不期待我的话,甚至也不告诉我这一点,对我不寄任何希望,那么到时候我会改变对他的感情,也许,会成为他的朋友。他无疑是知道这一点的!但是他有一颗肮脏的灵魂:他知道,却下不了决心;他知道,却依然要求得到保证。他不能下决心为信念作斗争。他想要我给他答应他终身的希望,以取代10万卢布。至于说他在字条里提到的并且似乎是我以前说过的照亮了他生活的话,那他是厚颜无耻地撤谎。有一回我不过是对他表示怜悯而已。但他是个恣意狂妄和恬不知耻的人:他当时立即就闪出了可能如愿的希望;我马上就看透了这一点。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抓住我,现在也还在抓。但是够了;请把字条拿去,带给他,您一走出我家就立即给他,当然,不要在这以前给。”
“有什么话要答复他吗?”
“当然没有。这是最好的回答。那么,您看来是想住到他家去喏?”
“刚才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亲自介绍的,”公爵说。
“那么我提醒您,要提防着他;您把字条还给他,现在他是不会饶恕您的。”
阿格拉娅稍稍握了一下公爵的手便走出去了。她的脸色阴郁、严峻,当她向公爵点头告别时,甚至都没有一丝微笑。
“我马上来,就拿一下我的小包,”公爵对加尼亚说,“我们就走。”
加尼亚不耐烦而跺了一下脚。他怒气冲冲甚至脸都变黑了。最后,两人走到了街上,公爵手里拿着自己的小包。
“答复呢?答复呢?”加尼亚气乎乎地冲着公爵问,“她对您说什么了?你把信转交了吗?”
公爵默默地把他的字条递给了他,加尼亚呆若木鸡。
“怎么回事?我的字条!”他嚷了起来,“您没有转交给她!啊,我早该知道的!嘿,该死的……这就明白了,她刚才什么都不清楚!怎么会,怎么会您怎么会没有转交的呢,唉,该死的……”
“请原谅,相反,在您把字条给我的那会儿,并且正像您要求的那样,我马上就顺利地转交了。它又在我这里出现,是因为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刚刚将它交还给我。”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我刚写好纪念册上的字,她邀请我跟她走的时候。(您听到了吗?)我们走进餐室,她把字条递给我,吩咐我读一下并交还给您。”
“读--一下!”加尼亚差点没放开嗓子叫喊起来,“读一下,您读过了。”
他又呆若木鸡似地站在人行道中间,但是惊愕失色到甚至张口结舌的。
“是的,我读过了,就刚才那会。”
“是她本人,亲自给您读的?本人吗?”
“是她本人,请相信,没有她的邀请我是下会读它的。”
加尼亚沉默了片刻,殚思竭虑地揣摩着什么,突然嚷了起来:
“不可能!她不可能吩咐您读字条的。您在撒谎!是您自己读了它。”
“我说的是实话,”公爵仍然用原先完全没有气愤的语气说,“请相信:此事让您产生这么不快的感受,我感到很遗憾。”
“但是,倒霉鬼,至少她向您说了什么关于这字条的话?她回答什么了吗?”
“当然说了。”
“那快说,快说,嗬,活见鬼!……”
加尼亚在人行道上两次跺了跺穿着套鞋的右脚。
“我刚看完,她就对我说,您不放过她;您想要从她那里得到希望,从而损害她的名誉,为的是,依靠这种希望来毁掉可以得到十万卢布的另一个希望而不受损失,如果您不跟她做交易而去做这件事,如果您不先向她请求保证就自己去挣脱一切,那么,她可能会成为您的朋友,好像就说了这些。对了,还有:当我已经拿了字条,问有什么答复时,她说,没有答复就是最好的答复,--好像是这样说的;如果我忘了她的原话,请原谅,我是照我自己的理解转告的。”
无比的恼恨驾驭着加尼亚,他的怒气不受任何遏制地爆发了出来。
“啊,原来是这样!”他咬牙切齿地说,“怪不得把我的字条往窗外扔!啊!她不做交易,那么我来做!我们走着瞧!我还有得让她瞧的……我们走着瞧!……我要给她看厉害的!……”
他歪着嘴脸,气得脸色发白,唾沫飞溅;他用拳头威吓着。他们就这样走了几步。他丝毫也不顾忌公爵在场,就像只有他一人在自己房间里似的,因为他根本就认为公爵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但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过来。
“对了,究竟怎么,”突然他对公爵说,“您究竟怎么(他暗自补了一声:‘白痴!’),在初识二小时后就获得了这种信赖?怎么会这样?”
在他的万般痛苦中尚没有嫉妒。现在它却突然螫痛了他的心。
“这一点我可不会向您解释,”公爵回答说。
加尼亚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她叫您到餐室去,这不是把自己的信赖送给您吗?她不是打算送什么东西给您的吗?”
“除了这样,我没有别的理解。”
“那么究竟为了什么呢,真见鬼!您在那里做了什么?凭什么您叫人喜欢?听着,”他心烦意乱到极点(此刻他身上的一切仿佛都乱套了,翻腾得紊乱不堪,因此他也无法集中思想),“听着,您是否能哪怕是多少想起一点,有条理地想一想,在那里您究竟说了些什么,从头到尾究竟说了些什么?您没有记住什么,没有记牢吗。”
“噢,我完全能想起来,”公爵回答说,“最初,我进去并认识以后,我们便开始讲有关瑞士的情况。”
“算了,让瑞士见鬼去吧!”
“后来讲到了死刑……”
“讲到死刑?”
“是的;因为有一个情况……后来我对她们讲到,在那里的三年是怎么过的,就讲到了一个穷苦的乡村女的故事……”
“算了,穷苦的乡村女去它的吧!往下讲!”加尼亚不耐烦地急着问。
“后来,谈到施奈德对我说出了有关我性格的意见并强迫我……”
“让施奈德滚开,管他的意见呢!往下讲!”
“后来,由于某个情况,我讲到了脸相,也就是脸的表情,于是就说到,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几乎就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样漂亮。就在这种情况下我讲出了照片的事……”
“但是您没有搬弄,您可是没有搬弄刚才在书房里听到的话吧?没有?没有?”
“我再向您重复一次,没有。”
“那么从哪里,真见鬼……啊!阿格拉娅有没有把字条拿给老太婆看?”
“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让您放心,她没有给将军夫人看。我始终在那里;再说她也没有时间。”
“是啊,也许,您自己没有记住什么……哦!该死的白痴,”他已经完全不自禁地感叹说,“什么都讲不清楚!”
加尼亚既然骂开了头,又没有遇到反对,渐渐地就失去了任何克制,有些人总是这样的。他怒不可遏,再过一会,他可能就要啐唾沫了。但是正因为这种狂怒他就丧失了理智;否则他早就会注意到,这个他非常鄙视的“白痴”有时却能非常迅速和敏锐地理解一切,会十分令人满意地转述一切,但是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我应该向您指出,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公爵突然说,“我过去确实有病,真的几乎是白痴;但现在我早就已经痊愈了。因此,当有人当面叫我白痴时,我是有点不快的。虽然考虑到您遭遇的挫折也可以原谅您,但是您在恼火中甚至两次辱骂了我。我非常不愿意这样,尤其是像您这样第一次见就这么突然开口骂人;我们现在正站在十字路口,我们是不是最好分手:您向右回自己家,而我向左走。我有25个卢布,大概我能找到带家具的旅馆房间的。”
加尼亚窘得不得了,甚至难为情得脸都红了。
“请原谅,公爵,”他突然把骂人的腔调改换成十分彬彬有礼的口气,热情地嚷了起来,“看在上帝份上,千万请原谅!您看见了,我是多么不幸!您还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如果您知道了一切,那么一定会多少原谅我的;虽然,不用说,我是不可原谅的……”
“哦,我也不需要如此殷殷的道歉,”公爵急忙回答说,“我倒是能理解,您心境很不好,所以您就骂人。好了,到您家去吧。我很高兴……”
“不,现在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加尼亚一路上不时恶狠狠地看一眼公爵,暗自想,“这个骗子从我这里把一切都打探清楚了,以后突然又撕下假面具……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我们走着瞧吧!一切就要得到解决了,一切,一切!就今天。”
他们已经站在那幢房子的前面了。
加尼亚的家在三楼,沿着相当清洁、明亮和宽敞的楼梯上去。这是由大小六七个房间组成的一套住宅。其实这些房间是最普通不过的了,但是对于一个即使有二千卢布薪俸的有家庭的小官员来说,无论如何也是不大能住得起的。它是供兼包伙食和杂设的房客用的,不到二个月前加尼亚和他的家庭租下了这套住宅,对此加尼亚本人很不乐意,但是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坚持和请求,她们想尽一份力,哪怕是多吵,也要贴补些家庭的收入。加尼亚皱着眉头,称招房客是不成体统;仿佛招了房客以后他在社交界就羞于见人了,因为他在那里惯于以颇有才华和前程的年轻人出现的。所有这些对命运的让步和这种令人着恼的贫困--所有这一切皆是烙在他身上的深深的精神创伤。从某个时候起他就变得会为任何小事没有分寸和不恰当地恼火,如果他还同意作暂时的让步和忍耐,那只是因为他已经决心在最短时间里改变和改造这一切。而同时,他决意要实现这种改变所采取的办法本身,又构成了一道不小的难题,以往为解决这道难题又造成了比过去更为麻烦和痛苦的局面。
直接从过道开始的走廊把住宅分隔开来,走廊的一边有三个房间是打算出租给“经特别介绍”的房客;此外,还是在走廊这一侧的顶端,厨房旁边是比其它房间小的第四个小房间,里面住着退职将军伊沃尔金本人,一家之父,他就睡在一张宽沙发上,而进出住宅都得经过厨房和后梯。这个小房间里还住着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13岁的弟弟,中学生科利亚;他也被安排在这里挤着,做功课,睡在另一张相当旧的、又窄又短的沙发上,铺的是破旧的被褥,主要则是照料和看管父亲,老人已越来越少不了这种照看了。公爵被安排在三个房间的中间一个;右边第一个房间住着费尔迪先科,左边是第三个房间,尚空着,但加尼亚首先把公爵带到家里住的那半边。家用的这半边由客厅、会客室和一个房间组成。客厅需要时就变成餐室:会客室其实只是早晨才会客用,晚上就变成了加尼亚的书房和卧室;第三个房间很小,总是关着门,这是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的卧室。总之,这住宅里一切都很拥挤和窒塞;加尼亚只是暗自把牙咬得格格响;他虽然曾经是,也想做一个孝敬母亲的人,但是在他们那里一开始就可以发现,这是一家之霸。
尼娜·亚历山槽罗夫娜不是一个人在会客室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与她一起坐着;她们俩都一边织着东西一边与客人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交谈着。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像是50岁左右,脸面消瘦,双颊下隐,眼睛下面有很浓的黑晕。她的外表样子是病态的,还有点忧伤,但她的脸和目光却相当令人愉快;一开口就表现出严肃庄重、充分意识到真正尊严的性格。尽管外表上看起来有一丝哀伤,可是能够感觉到她身上的坚强,甚至刚毅。她穿得非常朴素,是深色的衣裙,完全是老妇人的打扮,但是她的待人接物,谈吐,整个举止风度却显露出是个经历过上流社会的妇女。
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是个23岁左右的少女,中等身材,相当瘦削,容貌并不很美,但是蕴含着一种神秘的不美也能惹人喜爱并且还能强烈地吸引人的魅力,她很像母亲,因为完全不喜欢打扮,甚至衣着也几乎像母亲那样。她那灰色的眼睛射出的目光,如果不总是那么严肃和沉静(有时甚至过分了,尤其是最近),那么偶而也会是很快活和温柔的。她的脸上也能看得到坚强和刚毅,但是可以感觉到,她的这种坚毅比起她母亲来甚至更为坚韧不拔和精明强干。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是个脾气相当暴燥的人,她的小兄弟有时甚至怕她的这种火爆性子。现在坐在她们那里的客人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也怕她三分。这是个还相当年轻的人,将近30岁,穿着朴素,但很雅致,举止风度很令人好感,但是似乎过分讲究派头。深褐色的络腮胡子表明他不是干公务的人。他善于言谈,聪明而有趣,但是常常保持沉默。总的来说,他甚至给人愉快的印象。看来他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并不是无动于衷,而且也不掩饰自己的感情。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对他很友好,但是对他的有些问题她还迟迟不做回答,甚至不喜欢这些问题;不过,普季岑远非是那种容易丧失信心的人。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他很亲切,近来甚至很信赖他。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是专门靠花钱收买比较可靠的抵押品而很快盈利积攒起钱财的。他是加尼亚十分要好的朋友。
加尼亚十分淡漠地向母亲问了好,根本不跟妹妹打招呼,立即便把普季岑带出了房间。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加尼亚断断续续做了详尽的介绍后,对公爵说了几句亲切的话,便吩咐朝门里张望的科利亚带他去中间那个房间。科利亚是个长着活泼和相当可爱的脸蛋的男孩,一副可以信赖、纯真朴实的样子。
“您的行李在哪里呀?”他带公爵进房问。
“我有一个小包裹;我把它留在前厅了。”
“我马上替您去拿来。我们家全部佣人就是厨娘和玛特廖娜,所以我也帮着做些事。瓦里娅什么都管,好生气。加尼亚说,您今天刚从瑞士来?”
“是的。”
“瑞士好吗?”
“非常好。”
“有山吗?”
“是的。”
“我马上去把您的包裹搬来。”
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走了进来。
“玛特日娜马上来给您铺好被褥。您有箱子吗?”
“没有,只有个小包。您弟弟去拿了;是在前厅。”
“除了这个小包裹,那里没有别的包裹;您把它放哪里?”科利亚又回到房间里,问道。
“除了这个是没有别的了,”公爵接过包裹说明着。
“噢!可我还以为,别是费尔迪先科搬走了。”
“别胡扯废话,”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严格地说。她跟公爵讲话也十分冷淡,刚才大概还算是客气的。
“Ctlere Babeite,*对我可以温柔些吗,我又不是普季岑。”
“还可以揍你,科利亚,你蠢到哪里了。您要什么,可以找玛特廖娜办;午餐是在4点半。您可以与我们一起用午餐,也可以在自己房间里,随您便。科利亚,我们走,别妨碍他。”
“走吧,真是果敢的性格!”
他们出去时,碰到了加尼亚。
“父亲在家吗?”加尼亚问科利亚,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在耳边对他低语了什么。
科利亚点了下头,跟着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走了出去。
*法语:亲爱的巴别特。巴别特是瓦尔瓦拉这个名的法语呢称。
“有两句话,公爵,因为这些……事情竟忘了对您说。有一个请求:劳驾您,如果这对您来说不大费劲的话,既不要在这里乱说刚才我跟阿格拉娅的事,也不要在那边嚼舌您在这里将看到的事;因为这里也是十分不成体统的。不过,见鬼去吧……哪怕至少是今天要忍住。”
“请您相信,我说的比您所想象的要少得多,”公爵说,他对加尼亚的指责有点恼火。他们之间的关系看来越来越槽了。
“算了,因为您今天我可够受的。总之,我求您了。”
“还有要请您说说清楚,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维奇,刚才我受到什么约束了,因此都不可以提及照片的事?您可是并没有请求我。”
“唉呀,这房间多糟糕!”加尼亚轻蔑地打量着房间,说,“光线很暗,窗房又朝院子。从各个方面来看您到我们这儿来真不是时候……算了,这不是我的事;不是我出租住房。”
普季岑探了一眼,喊了一声加尼亚;加尼亚便匆匆撇下公爵,走了出去,尽管他还想说什么,但看来犹豫不决,像是羞于启齿;加上骂一通房间不好,似乎也感到不好意思。
公爵刚刚漱洗好,才稍稍整理好自己的盥洗间,门又被打开了,一个生人望了一下。
这位先生30岁左右,个头不小,肩膀很宽,有一个满头红褐色卷发的大脑袋。他的脸胖墩墩,红朴朴,嘴唇厚厚的,鼻子又。大又扁,一双小眼睛胖成一条缝,仿佛不停地一眨一眨似的,流露出嘲讽的神情。总之,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挺粗俗无礼的。他穿得也很脏。
他起先只把门开得可以伸进头来这么大。伸进来的脑袋打量房间5秒钟,然后门就慢慢地开大了,他的整个躯体出现在门口,但是客人还是不走进来,而是眯着眼,从门口继续打量着公爵。终于他在身后关上了门,走近前来,坐到椅子上,紧紧地挽着公爵的手,让他坐到自己斜对面的沙发上。
“费尔迪先科,”他自我介绍说,一边专注和疑问地端详着公爵的脸。
“有何贵干?”公爵几乎要大笑起来回答着。
“房客,”费尔迪先科仍像原来那样观察着,说。
“您想来认识一下?”
“唉!”客人叹了口气,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开始望着对面的角落,“您有钱吗?”他转向公爵,突然问。
“不多。”
“到底多少?”
“25个卢布。”
“拿出来看看。”
公爵从背心口袋里换出一张25卢布的钞票,递给费尔迪先科。费尔迪先科把钞票打开来看了看,然后又翻转到另一面,接着又对着亮光看起来。
“真够奇怪的,”他似乎若有所思地说,“它们怎么变成褐色的?这些25卢布的钞票有时变褐色变得很厉害,而另外一些钞票却相反,完全褪色了。请拿着。”
公爵拿回了自己的钞票。费尔迪先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是来提醒您:第一,别借钱给我,因为我一定会来请求的。”
“好的。”
“您在这里打算付钱吗?”
“打算付的。”
“而我不打算付;谢谢。我在这儿是您右边第一个门,看见过吗?请尽量别常光临我那儿;我会到您这儿来,请放心,见到将军了吗?”
“没有。”
“也没有听说?”
“当然也没有。”
“好吧,那么您会看见也会听说的;何况他连我这儿也要借钱! Avis aulecteur。*告辞了。带着费尔迪先科这个姓,难道也可以生活?啊?”
“为什么不能?”
“告辞了。”
他走向门口。公爵后来了解到,这位先生仿佛尽义务似的承担起一个任务,要用自己奇特古怪和使人开心的行为让大家吃惊,但是不知怎么的他从来也没有成功过。他使某些人甚至还产生了不快的印象,因此他真正感到沮丧,但是他仍然没有丢下自己这个任务。在门口他似乎得以恢复了常态,却撞上了进来的一位先生;他把这位公爵不认识的新客人放进了房间,从后面向公爵几次眨眼警告注意他,这才不无自信地总算走开了。
新进来的先生身材高大,55岁光景,也许更大些,相当臃肿,红得发紫的胖脸皮,肉松弛,长着一因浓密的连鬓胡子,还留着小胡子,有一双爆得出的大眼睛。如果不是这么不修边幅,衣衫槛楼,甚至肮脏邋遢,这副体相倒还挺神气的。他穿的是一件很旧的常礼服,肘部几乎要磨破了;内衣也油腻兮兮的,--这是家里的穿着。在他身旁有一股伏特加的气味;但是他的风度颇具魅力,有点装模作样,显然竭力想用这种尊严的姿态来惊倒别人。先生不急不忙地走近公爵,脸带亲切的微笑,默默地握着他的手,不从自己的手里放开,细细地端详了一会他的脸,似乎在辨认某些熟悉的特征。
*注语:预先通知。
“是他!是他!”他轻轻地,但郑重其事地说,“活脱活像!我听到,人家常说起一个熟悉和亲爱的姓氏,也就想起了一去不复返的过去……是梅什金公爵吗?”
“正是卑人。”
“伊沃尔金,一个退职和倒霉的将军。斗胆请问您的名字和父称?”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对,对!是我朋友,可以说,是童年伙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儿子。”
“我父亲名叫尼古拉·利沃维奇。”
“利沃维奇,”将军改正说,但他不慌不忙,怀着一种充分的自信,仿佛他一点也没有忘记,仅仅是无意间说错而已。他坐了下来,也拉着公爵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我还抱过您呢。”
“真的吗?”公爵问。“我父亲过世已有20年了。”
“是啊,20年了;20年又3个月。我们一起学习过;我直接进了军界。”
“父亲也在军界呆过,是瓦西利科夫斯基团的少尉。”
“在别洛米尔斯基团。调到别洛米尔斯基团几乎就在他去世前夕,我站在这里并祈求他安息。您母亲……”
将军的手是因为忧伤的回忆而稍作停顿。
“半年过后她也因受了风寒而故世了,”公爵说。
“不是因为风寒。不是因为风寒,请相信我老头子。我当时在,是我给她安葬的。是因为思念自己的公爵痛苦所致,而不是因为受了风寒。是啊,公爵夫人也是令我永志不忘的!青春嘛!因为她、我和公爵,童年时代的朋友差点成为互相残杀的凶手。”
公爵有点疑惑地开始听他讲。
“我热烈地爱上了您的母亲,那时她还是未婚妻,我朋友的未婚妻。公爵发现了,也惊呆了。早晨6点多就来找我,把我唤醒了。我惊讶万分地穿着衣服,双方都默默无语;我全部明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杆手枪,相隔着手绢,没有证人,再过5分钟就互相把对方打发去永恒世界,何必要有证人呢?子弹上了蹬,拉直了手绢;站好了,互相把手枪对着心口,彼此看着对方的脸。突然两人眼中泪如雨下,手都颤抖着。两人,两人同时这样分了,这时自然地就是拥抱和彼此争着慷慨相让。公爵喊着:她是你的!我喊着:她是你的:总之……总之……您是住到……我们这儿来?”
“是的,也许要住一段时间,、公爵说着,似乎有点迟疑。
“公爵,妈妈请您去她那儿,”科利亚朝门里探头喊道。公爵本已站起来要走,但将军把右手掌放到他的肩膀上,友好地又把他按到沙发上。
“作为您父亲的真正的朋友,我想提醒您,”将军说,“我,您自己也看见了,我遭难了,因为一件惨祸;但是没有受审!没有受审!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个难能可贵的妇女。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我的女儿,也是个难能可贵的女儿!因为家境的关系我们出租住房,实在是前所未有的败落!我原来是要当总督的!……但我们始终很高兴您来。然而,我家里正有不幸!”
公爵疑虑而又十分好奇地望着他。
“正在准备缔结一门婚姻,这是少见的婚姻。是一个轻薄女子和一个本可以成为宫廷士官的年轻人的婚姻。这个女人将被带进家来,而这里却有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但只要我还有口气,她就别想进来!我要躺在门口,让她从我身上跨过去!……跟加尼亚我现在几乎不说话,甚至避免遇见他。我特地先告诉您;既然您将住在我们这里,反正不讲也会看到的,但您是我朋友的儿子,我有权希望……”
“公爵,劳驾,请到会客室我这里来,”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本人已经站在门口叫唤了。
“信不信,我的朋友,”将军大声嚷道,“原来,我还抱过公爵呢!”
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含着责备瞥了将军一眼,又以探询的目光看了一下公爵,但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公爵跟在她后面走着;但他们刚到会客室坐下,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刚开始很急促地低声告诉公爵什么的时候,将军本人却突然驾临会客室。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立即闭口不言,带着明显的懊丧低头做起她的编织活来。将军可能注意到了这种懊丧,但依然保持着良好的情绪。
“我朋友的儿子!”他对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喊道,“而且这么出乎意料!我早就已经不再讲了,但是,我的朋友,难道你不记得已故的尼古拉·利沃维奇吗?你还尼见过他的……在特维尔?”
“我不记得尼古拉·利沃维奇了。这是您父亲吗?”她问公爵。
“是父亲,但是,好像他不是在特维尔去世的,而是在叶利萨韦特格勒,”公爵不好意思地向将军指出,“我是听帕夫利谢夫说的……”
“是在特维里,将军肯定说,“在临死前他被调到了特维里,甚至还是在病情发展之前。您当时还太小,不可能记住调动和旅行的事;帕夫利谢夫则可能弄错了,尽管他是个极好的人。”
“您也认识帕夫利谢夫?”
“这是个难得的人,但我是亲身见到的。在他弥留之际我曾为他祝福……”
“我父亲可是受审判的情况下去世的,”公爵又指出,“虽然我从来也未能了解到,究竟因为什么才受审,他是死在医院里的。”
“唉,这是有关列兵科尔帕科夫的案件,毫无疑问,公爵本可以宣告无罪的。”
“是这样吗?您确实知道?”公爵怀着特别的好奇问。
“这还用说!”将军高声嚷了起来,“法庭没有做出什么裁决就解散了。案子是不可能成立的!这案子甚至可以说是神秘莫测的。连长拉里翁诺夫上尉要死了;公爵被任命临时代理连长的职务;好。列兵科尔帕科夫犯了偷窈,偷了同伴的靴料,换酒喝了,好。公爵申斥了科尔帕科夫并威吓说要用树条揍他,请注意,这是有上士和军士在场的。很好,科尔帕科夫回到营房,躺到铺板上,过一刻钟就死了。非常好,但事情来得突然,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论怎么样,把科尔帕科夫葬了;公爵报告了上面,接着就把科尔帕科夫除了名。’似乎再好也没有了吧?但是整整过了半年、在一次旅的阅兵式上,列兵科尔帕科夫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出现在诺沃泽姆良斯基步兵团第二营第三连中,还是那个旅和那个师!”
“怎么回事?”公爵不由地惊呼起来。
“不是这么回事,这是一个错误。”尼娜·山德罗未娜突然对他说,几乎是忧郁地望着他。“Mon mari se trdmpe。”*
“但是,我的朋友,说se trompe是容易的,可是你自己倒来解释解释这种事情!大家都束手无策。我本来会第一个出来说qu on se trompe,*但倒霉的是,我是见证人,还亲自参加了调查组。所有当面的对质都证明,这正是那个人,就是半年前照通常的规矩列队击鼓安葬的那个列兵科尔帕科夫,不折不扣,这真是罕见的奇事,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同意,但是……”
*法语:我的丈夫弄错了。
“爸爸,给您开饭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走进房间通知说。
“啊,这太好了、好极了!我的确饿了……但是这件事,可以说,甚至是心理学的……”
“汤又要凉了,”瓦里娅急不可耐地说。
“马上,马上,”将军走出房间嘟哝着说,“尽管做了许多查询,”在走廊里还听到他的声音。
“如果您要住在我们这里,您必须得多多原谅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公爵说,“不过,他不会太来打扰您的:他吃饭也是单独的。您自己也会同意,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缺点和自己的……特别的地方,有些人可能比他们惯于指手划脚批评的人有更多的缺点。有一点我要十分请求您:如果我丈夫什么时候向您索要房租,您就对他说已经交给我了。换句话说,就是交给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对您来说反正仍算交过了,但我仅仅是为了准确无误而请求您……瓦里娅,这是什么?”
瓦里娅回到房间里来,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照片默默递给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打了个颤,开始仿佛受了惊吓似的,接着怀着一种令人压抑的痛苦心情细细端详了一会照片。最后,疑问地看了一眼瓦里娅。
“今天她本人给他的礼物,”瓦里娅说,“晚上他们就要决定一切。”
“今天晚上!”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仿佛绝望地低低重复着,“还有什么好说的?再已没有任何怀疑了,希望也不复存在:她用照片说明了一切……是他自己给你看的吗?”她惊奇地补充说。
“您知道,我们已经整整一个月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普季岑什么都对我说了,而照片是在那里桌旁的地板上;我捡起了它。”
“公爵,”突然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他说,“我想问您(其实,正是为此我才请您到这里来的),您早就认识我儿子了吗?他好像对我说,您今天刚从什么地方来?”
公爵简短地解释了自己的情况,略去了一大半内容。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里娅听他讲完。
*法语:是别人弄错了。
“我询问您,并不是要探听什么有关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事,”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指出,“在这点上您不应弄错。如果有什么事他自己不能向我坦述,我本人也不想背着他打听那些事。刚才加尼亚在您在场时以及在您走后回答我询问您的情况时说:‘他全部知道,没什么要拘礼避嫌的!’说实在的,我请您来就是想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我想知道,到什么程度……”
突然加尼亚和普季岑走了进来;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马上不说话了。公爵仍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而瓦里娅则走到边上去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照片就在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小工作台上最显眼的地方,正对着她面前,加尼亚看见了照片,皱起了眉头,烦恼地从桌上拿起照片,将它丢到放在房间另一头的自己的书桌上。
“是今天吗,加尼亚?”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突然问。
“今天怎么啦?”加尼亚猝然一惊,突然冲着公爵责骂起来,“啊,我明白了,原来您在这儿!……您究竟怎么啦,这是什么毛病还是怎么的?您就不能忍着点吗?您终究也该明白呀,我的大人……”
“这是我的过错,加尼亚,不是别人,”普季岑打断他说。
加尼亚疑问地瞥了他一眼。
“这可是更好,加尼亚,何况,”从一方面来说,事情就了结了,”普季岑喃喃着,走到一旁去,坐到桌边,从口袋里换出一张写满了铅笔字的纸,开始专心地细读起来。加尼亚阴沉地站着,不安地等待着将会发生的家庭口角。他甚至都没有想到在公爵面前赔礼道歉。
“如果一切都了结了,那么,伊万·彼得罗维奇说的当然是对的,”尼娜·亚历山槽罗夫娜说,“请别皱眉蹙额,也别生气恼火,加尼亚,你自己不做说的事,我什么都不会问,我要你相信,我已完全屈服了,请可以放心。”
她说这些话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好像真的处之泰然。加尼亚很惊奇,但是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和望着母亲,等她把话说得明确些。家庭的口角对他来说已付出太高昂的代价,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察到儿子的谨慎,便带着苦笑补充说:
“你仍然在怀疑和不相信我;放心吧,不会像过去那样,既不会哭泣流泪,也不会苦苦哀求,至少我是这样。我的全部愿望是为了使你幸福,你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我是认命了,但我的心将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我们将在一起还是分开。当然,我只对我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不能要求妹妹也这样……”
“啊,又是她!”加尼亚喊了起来,嘲讽和仇恨地望着妹妹,“妈妈,我再次向您发誓,我过去已经许下的诺言:只要我在这里,只要我活着,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许不尊重您。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是谁跨进我家的门,我都坚持要求对您绝对尊敬……”
加尼亚非常高兴,以致几乎用和解、温情的日光望着母亲。
“我对自己丝毫也不担心,加尼亚,你是知道的;所有这些日子我不是为自己操心和痛苦。据说,今天你们就一切了结了?究竟了结什么?”
“今天晚上,在自己家里,她答应要宣布:同意或否,”加尼亚回答说。
“我们几乎有三个星期回避谈论这件事了,这样更好。现在,当一切已经要了结的时候,我只有一点敢于间你:.既然你并不爱她,她又怎么会给你同意的答复,甚至还送自己的照片?莫非你爱她这么一个……这么一个……”
“这么说吧,饱经世故的女人,是吗?”
“我不。想用这样的字眼。难道你能蒙混她到这种地步?”
在这个问题中突然可以感觉到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激债。加尼亚站了一会,考虑了一下,也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说:
“妈妈,您太冲动了,又忍不住了,我们往往就是这样开的头并激烈起来的。您说,不再盘间,也不再责备,可是又已经开始了!最好还是不要再说了,真的,不要再说了;至少您曾经有意……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丢弃您;换一个人有这样一个妹妹至少也得逃跑,瞧她现在是怎么看我的!我们就说到这儿吧!我本来是这么高兴……您怎么知道我欺骗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至于说瓦里娅,就随她的便,--这就够了。嘿,现在真是完全受够了!”
加尼亚越说凶激动,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这样的谈话马上就转到家里所有成员的痛处上。
“我说过了,如果她进这个家,我就从这儿出去,我也说话算数,”瓦里娅说。
“那是因为顽固!”加尼亚喊道,“因为顽固你才不嫁人!于吗对我嗤之以鼻?我才不在乎呢,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您愿意的话,哪怕现在就实行您的意愿也行。您已使我感到非常烦嫌。怎么啦!公爵,您终于决定离开我们了,”他看见公爵站起来,便嚷了起来。
加尼亚的声音中可以听得出他已经恼怒到什么程度,那种情况下人自己几乎也为这种光火感到痛快,于是便不受任何约束地,几乎怀着一种越来越大的满足,放纵着自己,任其发展。公爵在门口本已转过身,想要回答什么。但是,他从得罪他的人脸上那种病态的表情中看到,此刻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犹如一杯水只差一滴就会满溢而出,于是便转过身,一语不发地走出去。过了几分钟他从会客室里传来的余音听到,因为他不在场谈话变得更粗声大气、直言不讳。
他穿过客厅到了前厅要去走廊,‘然后到自己房间里去。当他经过大门走近搂梯时,他听见并发现,门外有人在用足力气打铃,但是门铃大概坏了:只是微微颤动,却没有声音。公爵取下插销,打开门,惊讶得往后退,全身甚至打了个顽:站在他面前的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根据照片马上就认出了她。当她看见他时,她的眼睛里迸发出恼怒的火光;她很快地走进前厅,用肩膀把他从路上推开,一边从自己身上脱着皮大衣,一边怒冲冲地说:
“如果懒得修门铃,那么至少也该在有人敲门时坐前厅。嘿,瞧现在报皮大衣掉地上了,傻子!”
皮大衣真的在地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没有等到公爵脱下它,看也不看便自己把皮大衣往他手上扔去,但公爵没能接住。
“真该把你赶走。走,报告去。”
公爵本想说什么,但是却茫然不知所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拿着从地上捡起来的皮大衣向会客室走去。
“嘿,瞧你现在拿了皮大衣走了!干嘛要拿皮大衣呀?哈一哈一哈!你是神经病还是怎么的?”
公爵回转来,呆若木鸡似地望着她;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他也苦笑了一下,但还是说不出话来。在他为她开门的最初那一瞬间,他脸色刷白,而现在红晕却突然涌上了脸面。
“这可真是个白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朝他跺了下脚,忿忿地喊了一声,“喂,你到哪里去?喂,你去报告是谁来了呀?”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喃喃着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她很快地问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去吧,报告去……那里干什么大叫大嚷来着?”
“在吵架,”公爵回答道,便向会客室走去。
他进去时正是相当关键的时刻: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很快就已经完全忘记了她已“完全屈服了”;而且,她还袒护瓦里娅。已经放下了写满铅笔字的纸片的普季岑站在瓦里娅旁边。瓦里娅自己并不畏怯,而且她也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少女;但是哥哥越说越变得粗暴无礼和不可容忍。在这种情况下,她通常是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嘲笑地、直愣愣地盯着哥哥看。她知道;这种姿态会使他失去最后一道防线。就在这个时刻公爵跨进了房间并通报。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到!”
笼罩着一片静默;大家都望着公爵,仿佛不明白他的话,也不愿意明白;加尼亚吓得目瞪口呆。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到来,特别是在这种时刻,对于所有的人都是最奇怪、最费解的意外。就一种情况就够让人吃惊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是第一次光临;直至现在她的态度十分傲慢,在与加尼亚的交谈中甚至都没有表示过要认识他的家人的愿望,而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根本连提都不提他们,仿佛他们不存在在世上似的。加尼亚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感到高兴,因为可以避开这种对他来说颇为烦神的谈话,但是心里毕竟还是对她这种傲慢存有芥蒂。不论怎样,从她那里他等着得到的多半是对自己家庭的嘲讽和挖苦,而不是来访;他总算知道,她已经明白对于他的婚姻,他家里发生着什么情况以及他的家人会以怎样的目光来看着她。此刻她的来访,在送了照片以后并在她生日这一天,在她许诺要决定他命运的这一天,这一来访几乎就意味着她的决定本身。
大家困惑不解地望着公爵,这种状况持续并不很久: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本人在门口出现了,在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又轻轻地推开了一下公爵。
“总算进来了……你们干吗把门铃系起来了?”她把手递给慌忙奔向她的加尼亚,快活地说,“你这是干吗一副沮丧相?请介绍我……”
完全不知所措的加尼亚首先把她介绍给瓦里娅,两个女人在彼此伸出手来以前,交换了奇怪的目光,不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笑着,装得兴冲冲的样子;但瓦里娅不想装假阴沉而专注地看着她;在她脸上甚至没有用露出一般礼貌所要求的起码的笑容。加尼亚愣住了;已经没有什么也没有则问来请求了,于是他向瓦里娅投去威胁性的一瞥,就凭这种目光的威力,足以使她明启,此时此刻对她兄长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她好像决走对他让步,就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徽微笑了一下(在家里他们大家彼此还是十分相爱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稍稍挽回了局面、加尼亚完全昏了头,在介绍了妹妹以后才方绍母亲,甚至把她带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眼前。但是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刚开始表示自己“特别高兴”,纳斯塔西娅·费利伯夫娜不等听完她的话,很快就转向加尼亚,而且还没有受到邀请就坐到窗口角落里的一张小沙发上,大声嚷着:
“您的书房在哪里?还有……房客在哪里?你们不是招房客的吗?”
加尼亚脸红耳赤,结结巴巴地正要回答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立即又说:
“这里哪儿还能招房客住呀?您连书房也没有。那么这有利可图吗?”她突然转向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问。
“是添了些忙碌,”后者刚开始口答,“当然,应该会有收益的。不过,我们刚刚……”
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又一次没有听下去:她望着加尼亚,笑着朝他喊了起来:
“您这张脸怎么啦?喔,我的上帝,瞧您这个时候这张脸!”
这一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几,加尼亚的脸色果然大为变样:他那呆僵木讷、他那滑稽可笑、胆小畏怯的不知所措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但是脸色却十分苍白;双唇自为痉挛而歪斜着;他用一种粗野的目光默默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继续在笑的女客的脸。
此时在场的还有一个旁观者,他也还没有摆脱见到纳斯塔西娅·费利怕夫娜面惊讶得目瞪口呆的状态;但是虽然他像根“木柱子”似的原封不动地站在会客室门口,他还是注意到了加尼亚苍白的脸色和变化不祥的神情。他几乎处于惊吓之中,突然机械地迈步向前。
“去喝点水,”他对加尼亚低语说,“别这样看人……”
显然,他说这话未经任何思虑,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图,而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但是他的话却产生了不同寻常的作用。看来,加尼亚的全部怨气突然倾注到公爵身上:他抓住公爵的肩膀,充满仇恨,复仇的心默默望着他,仿佛难以说出话来。这引起了大家的惊慌不安: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甚至轻轻喊出了声,普季岑焦急地朝前跨了一步,来到门口的科利亚和费尔迪先科惊愕得停住了,只有瓦里娅一个人依然皱眉蟹额地看着一切,但很注意观察。她没有坐下来,而是双手交叉在胸前站在母亲旁边一侧。
但是加尼亚马上醒悟过来,几乎就在自己作出这一举动的最初那一刻,他就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完全冷静下来了。
“您怎么啦,公爵,难道是医生不成?”他尽可能快活和浑朴地大声说,“甚至都吓了我一跳;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可以向您介绍,这是位极为难能可贵的人物,虽然我自己也只是早晨才认识他的。”
纳斯塔西砸·费利帕夫娜疑惑不解地望着公爵。
“公爵?他是公爵?您倒想想,我刚才在前厅把他当作仆人,还打发他来报告!哈一哈一哈!”
“不要紧,不要紧!”费尔迪先科应声说,一边急忙走近来,看到大家笑了起来而兴致勃勃,“不要紧: se non e vero*……”
“还差点骂了您,公爵。请原谅。费尔迪先科,在这样的时刻,您怎么在这里?我以为,起码不会遇见您。他是什么人?哪个公爵?梅什金?”她重问着加尼亚,而此时他虽已介绍了公爵,却仍然抓着他的肩膀。
“我们的房客,”加尼亚重复说。
显然,公爵被当作某种稀罕的(也是适于使大家摆脱虚伪局面的)东西来介绍的,并差不多是把他硬塞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公爵甚至清楚地听到“白痴”这个字眼,好像是费尔迪先科在他背后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解释时低声说的。
“请告诉我,我刚才这么该死……把您弄锗了,您为什么不纠正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边用毫不客气的方式从头到脚打量着公爵,一边继续问道。她迫不及待地等着回答,似乎完全确信,回答一定是愚不可及,不会不引人发笑。
“这么突然地看见您,我十分惊讶……”公爵刚开始喃喃着说。
“您怎么知道这是我?您过去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吗?这是怎么回事,真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请问,为什么您刚才呆呆地站在那里?我身上有什么能让人发呆的?”
“说呀,说呀!”费尔迪先科继续做着鬼脸说,“倒是说呀!噢,上帝啊,对这样的问题,假如是我,可以说出多少名堂来啊!倒是说呀……要不说呀,公爵,您可真是傻瓜了!”
*意大利语:即使是不对。
“换了是您,我也能说出许多活来,”公爵朝费尔迪先科笑了起来,“刚才您的照片使我大为惊叹,”他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继续说着,“后来我跟叶潘钦家的人也谈起过您……而清晨,还是抵达彼得堡前,在铁路上,帕尔芬·罗戈任对我讲了许多关宁您的事……就在我为您开门的那一刻,我也还在想到您,可突然您就在这里。”
“您怎么知道,这就是我?”
“根据照片……”
“还有呢?”
“还因为,我想象中的您正是这样的……我也仿佛在那儿见过您。”
“在哪儿?在哪儿?”
“我真的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您的眼睛……但这是不可能的!我这是这么觉得……我从来也没有来过这里。也许,是在梦中……”
“真有您的,公爵!”费尔迪先科叫了起来,“我收回自己的话,senoo;ver0。不过……不过,他说这些可全是因为天真单纯!”他惋惜地补了这么一句。
公爵说这几句话声音很不平静,时断时续,还频频换一口气。一切都显露出他内心异常激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好奇地望着他,但已经不再笑了。就在此时,从紧紧围住公爵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人群后面传来了一个新的大大咧咧的声音,可以说,这声音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将他们分成两半。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面前站着一家之长伊沃尔金将军。他穿着燕尾服和干净的胸衣,小胡子还抹上染须剂……
这可是加尼亚已经不能容忍的了。
他自尊、爱虚荣到疑神疑鬼的地步,到抑郁寡欢的状态;在这两个月中他一直寻求着可以使他体面地立足和使他显得高贵的一个支点;他感觉到在所选择的道路上他尚是个新手,大概难以坚持下去;绝望的心境中他终于发现在称王称霸的自己家里恣肆骄横,但却不敢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面前来这一套,因为直到目前这一刻她仍使他莫名其妙并毫不留情地对他占着上风;照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说法,他是个“迫不及待的穷光蛋”,这一点已经有人传话给他了;他千赌咒万发誓往后要她抵偿这一切,与此同时,有时他又天真地暗自幻想着能把各方拢到一起,使对立者和解,--而现在,他还得喝下这杯浓烈的苦酒,主要是在这种时刻!对于一个爱虚荣的人来说,有一种未曾料到,但却是最可怕的折磨--在自己家里为自己的亲人感到脸红的痛苦落到了他的身上,在这瞬间加尼亚的头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补偿本身到底是否抵得了这一切!”
就在此刻发生了这两个月中只是夜里做恶梦所梦见的事,吓得他浑身透凉,羞得他满身灼热:终于他父亲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进行了家庭的会面。有时他招惹和刺激自己,试着去想象婚礼仪式上将军的模样,但是总是不能把这幅令人难受的景象想到底,便赶快抛开它。也许,他过分夸大了这种不快,但是爱虚荣的人却总是这样的。在这两个月中他来得及反复多想和作出决定,他向自己许下诺言,无论如何怎么也得约束住自己父亲,哪怕是一段时间让他别出头露面,如果不可能的话,甚至离开彼得堡,不管母亲同意还是不同意那样做。10分钟前,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走进来的时候,他是那么震惊、那么愕然,竟完全忘掉了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有可能在吵嘴时出现,也就没做任何安排。这下将军就出现在这里,在众人面前,而且还郑重其事地做了准备,穿了燕尾服,并且正是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只想寻找机会对他和他的家人大加奚落嘲笑”的时候。(他对此确信无疑。)再说,实际上她此刻来访若不是这个目的,那又是什么意思呢?她来是跟他母亲和妹妹亲近友好还是要在他家中对他们羞辱一番?但是根据双方形成时局面来看,已经不必怀疑:他的母亲和妹妹如遭人唾弃一般坐在一旁,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甚至好像忘记了,她们跟她是在一个房间里……既然她是这样举止,那么;她当然是有自己的目的!
费尔迪先科扶住将军,把他带到眼前。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伊沃尔金,”微笑躬身的将军庄重地说,“一个不幸的老兵和一家之长,这个家不胜荣幸的是有望纳入这么一位美妙的。……”
他没有说完,费尔迪先科很快地从后面给他端上一把椅子,将军在午餐后这一刻站着有点腿脚发软,因此扑通一声或者最好是说倒到椅子上;不过这不会使他感到不好意思,他就对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坐好了,用一种可爱的姿态从容而动人地把她的纤指贴近自己嘴边。一般来说要使将军感到困窘是相当困难的。他的外表,除了有点不修边幅,还是相当体面的,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过去他也常有机会出入高贵的上流社会,他完全被排除在外总共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从那时起他就不加约束地过分沉溺于自己的某些爱好,但是挥洒自如,令人好感的风度在他身上保留至今,纳斯塔西娜·赞利帕夫娜似乎很高兴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出现,对于他,当然她过去就有所闻。
“我听说,我的儿子……”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本已开始说。
“是啊,您的儿子!您也挺好呀,可尊敬的爸爸!为什么在我那儿从来也见不到您呀?怎么啦,是您自己躲起来的,还是儿子把您藏起来了?您倒是可以到我这儿来的,不会损害谁的名誉的。”
“十九世纪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将军又开始说。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请放开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一会儿,有人找他,”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大声说。
“放开他!哪能呢,我听说过许多许多关于他的事,早就想见到他了!再说他又会有什么事?他不是退伍了吗?您别留下我,将军,您不定开吧?”
“我向您保证,他自己会到您那儿去的,但现在他需要休息。”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他们说,您需要休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做着不满和厌恶的鬼脸嚷道,犹如被夺去了玩具的轻桃的傻丫头。将军则偏偏还起劲地把自己的处境弄得更糟糕。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他郑重其事地转向妻子,把手放到心口,含着责备说。
“妈妈,”您不从这儿走开吗?”瓦里娅大声问。
“不,瓦里娅,我要坐到底。”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不会没有听到这一同一答,但是她似乎因此而更加快活。她马上又向将军抛出一连串问题,而过了5分钟将军已处于最昂扬的情绪之中,在在场人的一片笑声中夸夸其谈着。
科利亚拽了一下公爵的后襟。
“您怎么也得想个法几把他带走!不成吗?请带开他吧!”可怜的男孩眼睛上甚至闪动着恼愤的热泪。“嘿,这该诅咒的加尼卡!”他暗自补了一句。
“我过去跟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确实很有交情,”将军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问题兴致勃勃地回答着,“我,他以及已故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20年离别后我今天拥抱了他的儿子),我们三人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骑马闲游的伙伴:阿托斯、波尔托斯和阿拉米斯*。可是,唉,一个已经进了坟墓,他是被诬蔑和子弹害死的,另一个就在您面前,还在跟诬蔑和子弹作斗争……”
*此系法国作家大仲马所者《三个人枪手》中的主人公。
“跟子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喊了起来。
“它们在这里,在我胸膛里,是在卡尔斯城下得的,天气不好时我就会感觉到它们。所有其它方面,我过着哲学家般的生活,走走,敬散步,像个辞职退隐的布尔乔亚那样在我去的咖啡馆下棋,看《Independancc》*。但是,跟我们的波尔托斯,即叶潘钦,自从前年铁路上为了一条哈巴狗的事,我就彻底与他拉倒了。”
“为了一条哈巴狗?这是怎么回事?”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特别好奇地问,“这条狗是怎么回事?让我想想,是在铁路上呀!……”她仿佛在想什么。
“嗬,那是件无聊的事,不值得再提它:是因为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家庭女教师施密特夫人,但是……不值得再重提了。”
“您可一定要讲!”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快活地嚷着。
“我也还没有听说过!”费尔迪先科说,“Cest dunouveau**”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又响起了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央求的声音。
“爸爸,在找您呢!”科利亚喊道。
“真是件无聊事,我三言两语讲一下,”将军洋洋得意地开始说,“两年前,对,差不多就在一条新的什么铁路线开辟后不久,我(已经穿着便装大衣)忙着办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移交职务方面的事,买了一等车厢的票,走了进去,坐着抽烟,就是说我继续抽着烟,在此前就已经开始抽了。单间里就我一人。既不禁止抽烟,但也不允许;通常就算是半许可吧;当然还得看是谁。窗子拉开着。就在汽笛鸣响前,突然两位太太带着一只哈巴狗正对着我安顿下来;她们迟到了,一位雍容华贵打扮得非常漂亮,穿的是浅蓝色衣裙;另一位比较朴素,穿着带披肩的黑色绸衣。她们长得都本错,看起人来很傲慢,说的是英国话。我当然不当一回事;抽着烟。也就是说,我曾经想到过,但是,我却继续抽烟,因为窗子开着,就朝着窗外抽。哈巴狗在穿浅蓝色衣裙的小姐的膝盖上静卧着,它很小,就我拳头这么大,黑体白爪,倒是很少见的,项目是银制的,上面还有铭文。我没有理会。只不过我觉察到,女士们好像在生气,自然是因为我抽雪茄。一个戴着单目眼镜盯着我,眼镜框还是玳瑁做的,我依然无动于衷:因为他们什么也没说呀!可她们终究是有人的舌头的呀,如果说了,提醒了,请求了,就另当别论!可是她们却闭口不言……突然。我要告诉你们,没有一点提醒,就是说没有一丝表示、的的确确完全像发疯似的,那个穿浅蓝色衣裙的小姐从我手中夺过雪茄,就扔到窗外去了。列车在奔驰。我像个呆子似的望着她。这女人真粗野、真是个野蛮的女人,的的确确完全处于狂野的状态;不过,这是个粗壮的女人,肥胖而又高大,金色的头发,脸色徘红(甚至大红了),眼睛对台我熠熠闪光。我一句话也不说,非常客气,十二万分有礼,可以说是极为雍容大雅、彬彬有礼地向哈巴狗伸出两个指头,闲雅斯文地抓起它的脖颈,紧接着我的雪茄,把它向窗外一扔!它只发出一声尖叫!火车继续奔驰着……”
*法语:《独立》。
**法语:这是新闻。
“您可真是个恶魔!”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喊道,她像个小姑娘似的哈哈笑着,拍着手掌。
“妙极了,妙极了!”费尔迪先科喊着。将军的出现本来也令普季岑感到不快,现在他也笑了一下,甚至连科利亚也笑起来了,也喊了一声:“妙极了!”
“而且我是对的,对的,加倍地对!”洋洋得意的将军热情洋溢地说,“因为,既然车厢里禁止抽烟,那么更不用说带狗了。”
“棒极了,爸爸。”科利亚激昂地喊着,“太好了!换了我一定,一定也是这样干的!”
“但是小姐怎么样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迫不及待地要问个究竟。
“她?嘿,全部不愉快的根源就在她身上,”将军皱起眉头,继续说,“她一句话也不说,也没有一丝提示,就打了我一记耳光!真是个野蛮的女人;完全处于狂野的状态!”
“那么您呢。”
将军垂下眼睛,扬起眉毛,耸起肩膀,闭紧双唇,摊开双手,沉默了一会,突然低声说:
“我很冲动。”
“闹得很厉害吗?很厉害吗?”
“真的,不厉害!事情闹出来了,但并不厉害。我只是挥了一下手,仅仅挥了唯一的一次。但是这一下可是自己碰上魔鬼了:穿浅蓝色的那个是英国人,是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家的家庭教师或者甚至是那一家人的什么朋友,而穿黑裙的则是别洛孔斯基家中最大的公爵小姐,她是个35岁左右的老姑娘:众所周知,叶潘钦将军夫人与别洛孔斯基家是一种什么关系。所有的公爵小姐都晕倒了,泪水涟涟,为她们的宠物--哈巴狗服丧举哀,六位公爵小姐尖声哭喊,英国女人尖声哭叫--简直就像是到了世界未日。当然罗,我去表示悔过认错,请求原谅,写了信,但是他们既不接待我,也不收下我的信,而跟叶潘钦从此翻了脸,后来就是开除、驱逐!”
“但是,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纳斯塔西颀·费利帕夫娜问,“五六天前我在《1ndependance》上也读到过一个这样的故事,我是经常看《1ndenpendance》的。而且绝对是一样的故事!这事发生在莱茵河沿岸的铁路线上,在车厢里,牵涉到一个法国男人和一个英国女人:也是这样夺下了一枝雪茄,也是这样千条哈巴狗被抛到了窗外,最后,也是像您讲的那样结束,连衣裙也是浅蓝色的!”
将军满脸啡红,科利亚也脸红了,双手夹紧脑袋;普季岑很快转过身去。只有费尔迪先科一个人仍像原来那样哈哈大笑。至于加尼亚就不用说了:他一直站在那里,强忍着无声的和难以忍受的痛苦。
“请您相信,”将军喃喃说道,“我确实发生过同样的事……”
“爸爸确实跟施密德大太,即别洛孔斯基家的家庭教师有过不愉快的事,”科利亚嚷了起来,“我记得。”
“怎么!一模一样?在欧洲的两个地方发生同一个故事,在所有的细节上,直至浅蓝色裙子都毫厘不差。”纳斯塔西娅·赞利帕夫娜坚不让步,毫不留情,“我把《1ndenendance Be1ge》派人给您送来!”
“噢,但是请注意,”将军仍然坚持着,“我是两年前发生这事的……”
“竟可能全是这样!”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如歇斯底里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爸爸,我请您出去说两句话,”加尼亚机械地抓住父亲的肩膀,用颤抖的痛苦不堪的声音说。在他的目光中充满着无限的仇恨。
就在这一瞬间从外间里传来了非常响的门铃声。这样子拉铃会把门铃都扯下来的。预示着将是不同一般的来访。科利亚跑了去开门。
前厅里一下子变得异常暄闹和人声嗜杂;从会客室里可以觉到,从外面走进了好几个人并且还在继续走进来。好几个声音在同时说话和叫喊;楼梯上也有人在说话和叫喊,听起来,从前厅上楼梯的门没有关上。看来是一次异常奇怪的突然来访:大家都互相交换着眼色;加尼亚奔向客厅,但客厅里已经进来了几个人。
“啊,瞧他,这犹大!”公爵熟悉的一个声音喊了一声,“你好啊,加尼卡,下流痞!”
“是他,正是他!”另一个声音随声附和着。
公爵不用再怀疑了:一个声音是罗戈任,另一个则是列别杰夫。
加尼亚似乎呆僵了一般站在会客室门口默默望着,没有去阻拦紧跟着帕尔芬·罗戈任一个接一个进入客厅的约摸10个或12个人。这一伙人三教九流,不仅仅形形色色,而且不成体统。有几个人进来时就像在街上一样,穿着大衣和皮氅。不过,倒也没有完全喝醉了的人,但是所有的人都带着强烈的醉意,大家好像都需要彼此的支持才走进来;无论哪个人都没有勇气单独进来,而是互相椎椎揉揉着进来。就连群首的罗戈任也是小心翼翼地走着,但是他心怀叵恻,自而显得阴沉、气恼而又优心忡仲。其余的人不过是附和着,或者最好是说,帮腔和助威。除了列别杰夫,这里还有个烫卷发的扎廖热夫,他在外问扔下自己的皮大毫,放肆不羁、神气活现地走了进来,还有两三个像他这样的先生,显然是商人。有一个穿着半似军用的大衣;有一个个子小小的但异常肥胖的人不停地笑着;有一个先生有两俄尺十二俄寸高的魁伟身躯,也非常肥胖,十分阴沉,默不作声,显然,强烈地指望用自己的拳头来解决问题。还有一个医科大学生;一个在人群中转来转去的波兰家伙。还有两位女士从楼梯上向过道里张望,却不敢走进去;科利亚就在她们鼻子跟前砰地关上了,并搭上钩子。
“你好哇,加尼卡,真是个下流痞!怎么,没有料到帕尔芬·罗戈任来吧?”罗戈任走到会客室,停在门口,面对着加尼亚又重说了一遍。但在此刻他突然看清楚了,就在自己对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在会客室里。显然,他头脑里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因为突然看见她使他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印象;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发育了。“看来,这是真的!”他轻轻地似乎对自己喃喃着,一副丧魂落魄的神态,“完了!……好吧……你现在就回答我!”他狂怒而又恶狼狠地望着加尼亚,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嘿!……”
他甚至屏住了呼吸,连说话也很吃力。他机械地向会客室移步,但当他正要跨进门的时候,突然看见了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里娅,便停住了,尽管他万分激动,还是感到有点发窘。跟在他后面走来的是列别杰夫,他如影子一般寸步不离他并已经醉得很厉害了,接着是大学生,握着拳头的先生。向左右点头哈腰致意的扎廖热夫,最后挤进来的是矮胖子。女士们在场还多少使他们有些克制并且显然大大妨碍着他们,当然,这也不过维持到开场,维持到出现借口可以哄嚷和闹开场……那时任何女士都不会妨碍他们了。
“怎么?公爵,您也在这里?”对遇见公爵多少感到惊奇的罗戈任漫不经心地说,“还穿着鞋罩,唉。”他叹了口气,即刻就忘记了公爵,又把目光移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上,像被磁铁吸引住一样,越来越移近、靠拢她。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也怀着一种不安和好奇的心情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加尼亚终于醒悟过来了。
“但是,请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严厉地扫视着进来的人,主要对着罗戈任大声说着,“你们进来的好像不是马厩,先生们,这里有我的母亲和妹妹……”
“我们看见了母亲和妹妹,”罗戈任从牙缝里挤出含糊不清的话。
“这看得出是母亲和妹妹,”列别杰夫为表示礼貌附和说。
握着拳头的先生大概以为时机到了,便开始咕哝着什么。
“可是,竟然是这样!”突然加尼亚似乎过分提高了嗓门,像一声爆炸似的,他说,“第一,请所有的人离开这里去客厅,然后请允许认识……”
“瞧吧,他不认识,”罗戈任站在原地不动,凶狠地毗牙咧嘴说,“罗戈任也不认识?”
“我就算是在哪儿遇见过您,但是……”
“瞧吧,在哪儿遇见过!我把父亲的200卢布输给你总共才不过3个月,老头子直至去世还不知道这件事;你把我拖了进去,而克尼夫做了手脚。走不出来了?普季岑可是个证人!只要我给你看3个卢布,现在就从口袋里扣出来,你就会四肢着地爬到瓦西利耶夫斯基岛上去拿的,你就是这样的人!你的灵魂就是这样的!我现在来就是要用钱把你整个儿买下来,你别瞧我穿着这样的靴子走进来,兄弟,我有许多钱,我要把你整个儿连同你的所有家当统统买下来……我想把你们所有的人都买下来!全部买!”罗戈任似乎醉得自来越厉害,暴躁地嚷着。“嗨”他喊了一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你别赶我走,您只要说一句话:您是不是就要跟他结婚了?”
罗戈任像是个茫然不知所措的人,又像向某个神明似的提出自己的问题但是又带着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被判死刑的囚犯那种胆大妄为。在死一样的苦恼中他期待着回答。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挪用嘲讽和高傲的目光打量着他,但是也瞥了一眼瓦里娅和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扫了一眼加尼亚,突然改变了口气。
“完全没有的事,您怎么啦?凭什么您忽然想起要问这个?”她平心静与和严肃认真地回答着,似乎还带几分惊讶。
“没有?没有!!”罗戈任几乎高兴得发狂地嚷了起来,“这么说是没有的事喏?!可他们对我说……哎!算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们说您跟加尼卡已经定亲了!是跟他吗?难道可以这样吗?(我现在就对他们大声讲)我用一百卢布就把他整个儿买下来,我要给他一千,好吧,三千,要么放弃,他在婚礼前夜就会逃走,把整个儿新娘留给我。加尼卡,不就是这样吗,下流痞!你可只要拿三千卢布!瞧这些钱,就在这里!我来就是要向你拿一张这样的收条;我说了:我要买--要买!”
“从这几走开,你醉了!”脸色红一块白一块的加尼亚喊道。
紧跟着他的喊声突然响起了骤然迸发出来的几个嗓门的声音;罗戈任这一整帮人早就等着可以寻衅的第一个机会。列别杰夫极为卖力地在罗戈任多边嘀咕着什么。
“对,当官儿的!”罗戈任回答说,“对,醉鬼!哎,就这样吧。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喊了起来,一边如一个发疯的人一般望着她,一边畏缩着,却突然鼓起勇气到放肆的地步。“这是一万八千卢布!”他把用细绳子捆成十字形的一捆包着白纸的钞票扔到她面前的小桌上,“瞧!而且……还会有!”
他没有敢把他想说的话说到底。
“不……不……不!”列别杰夫露出一副惊吓得不得了的样子又对他低语说。可以猜得到,他是被这巨大的数额吓坏了,并建议从小得难以比拟的数字试起。
“不、兄弟,这一点上你是个傻瓜,你不知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是啊、看来,我跟你一起成了傻瓜!”罗戈任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炯炯闪亮的目光下一下子恍然大悟并打了个颤。“嗨!我是瞎说,我听你的,”他深感后悔地补了一句。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历凝视了一会罗戈任那颓丧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一万八千,给我?瞧马上就显出乡巴佬的样子来了!”她突然以放肄无礼的腔调说,并从沙发上站起来,似乎打算离开,加尼亚屏住心跳观察着这一慕。
“那么就四万,四万,而不是一万八千!”罗戈任喊了起来,“万卡·普季岑和比斯库普答应到七点钟提交四万的,四万!全都放桌上。”
这一幕结果变得极不像话,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依然笑着,并不离去,仿佛真的打算让这场戏拖延下去。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里娅也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惊惧、无言地等待着,这件事会有什么结果;瓦里娅的眼睛闪闪发亮,但是所有这一切在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身上产生的反应是痛苦的;她颤栗着,好像马上就要昏倒。
“既然这样,那就十万!今天我就送上十万!普季岑,救救急!这可是炙手难得的赚钱机会!”
“你疯啦!”普季岑快步走近他,抓住他的手,突然低声说。“你醉了,人家要派人去叫警察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是喝醉了说胡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仿佛是要挑逗他。
“我可不是胡说,会有这笔钱的!到晚上就有。普季岑,救救急吧,你是放高利贷的,随你想要多少,到晚上弄十万来吧;我要证明,我是不吝惜的!”罗戈任突然精神振奋到狂热的地步。
“但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气忿忿的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近罗戈任突然威严地问。在此以前一直保持沉默的老头突然出来说话,给这一幕增添了许多滑稽可笑的因素。周围响起了笑声。
“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罗戈任笑了起来,“走吧,老头,去喝个醉吧!”
“这太卑鄙了!”科利亚喊道。他因为感到耻辱和恼恨完全哭了起来。
“难道你们中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将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人从这儿带走!”瓦里娅气得浑身哆嗦,突然喊了起来。
“这是称我是恬不知耻的女人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以轻蔑的说话口气予以还击,“我可真是傻瓜,来这里叫他们去参加我那里的晚会!加夫里拉·阿尔达科翁诺维奇,瞧您的妹子多么鄙视我!”
听到妹妹出言不逊,加尼亚像被闪电震惊似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但是在看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这次真的要离开时,他怒冲冲地扑向瓦里娅,狂暴地抓住她的手。
“你干了什么?”他逼视着她喊道,似乎想就在这个地方把她化为灰烬。他全然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不加好好思量。
“我干了什么了?你把我拖哪儿去?是不是要求得她的宽恕,就因为她玷辱了你的母亲并且来玷污你的家?你真是个卑贱的小人!”瓦里娅又大声嚷着并且以胜利者的姿态挑战地望着兄长。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互相对峙着一会。加尼亚依然把她的手抓在自己手里,瓦里娅挣了一次,两次,用足了全部力气,但未能挣脱,突然;按捺不住气,朝兄长脸上啐了一口。
“好一个姑娘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喊道,“真棒,普季岑,我祝贺您!”
加尼亚眼前一阵发晕,他完全忘乎所以,使出全身力气朝妹妹扇去。一下本来一定落在她的脸上。但突然有一只手挡住了加尼亚半空中挥过来的手。
在他和妹妹之间站着公爵。
“别闹了,够了!”他口气坚决地说,但是也在浑身发颤,这是因为精神上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怎么,你永远要来挡我的道!”加尼亚甩开瓦里娅的手,吼了起来。一边在极度狂怒的状态下挥起空出来的那只手,狠狠地给了公爵一记耳光。
“啊!”科利亚两手一拍惊呼着,“啊,我的天哪!”
四面八方都发出了惊叹声。公爵脸色刷白。他用奇怪和责备的目光直视着加尼亚的眼睛;他的嘴唇哆嚏着,竭力要说什么;一种怪诞的并且完全不合时宜的微笑使嘴唇都歪扭了。
“好吧,这一下就让我来挨……可是要打她……我无论如何不容许……”他终于轻轻说出话来;但突然克制不住,抛开加尼亚,双手掩面走到角落里,面对墙壁,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哦,您将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多么羞耻!”
加尼亚真的像是窘得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科利亚扑过去拥抱和吻着公爵;跟在他后面罗戈任,瓦里姐,普季岑,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所有的人,甚至连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都拥了过来。
“没什么,没什么!”公爵对周围的人喃喃说着,依然带着那不合时宜的微笑。
“他会后悔的!”罗戈任喊着,“你会羞愧的,加尼卡,竟然侮愿了公爵,这么一头绵羊(他找不到别的字眼)!公爵,你是我可爱的人,扔开他们;朝他们啐一口,我们走!你要知道,罗戈任多么爱你!”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既为加尼亚的行为也为公爵的回答感到十分震惊。她那通常是苍白和沉静的脸容与刚才似乎是故意发出来的笑声始终显得极不和谐,现在则因为心头充溢着一种新的感受而显然激动万分;但是,她似乎仍然不想流露出这种心态,仿佛竭力让那种嘲讽的神情留在脸上。
“真的,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脸!”她突然又想起了刚才自己提出的问题,一下子已经用很认真的口吻说了。
“而您就不觉得害臊吗!难道您真是像现在这种样子的人?这是可能的吗?”公爵突然真诚地含着深深的责备大声说道。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感到惊讶,苦笑了一下,但是,在这苦笑中似乎藏着什么,她有点发窘,瞥了加尼亚一眼,就从会客室走下去。但是,还没有走到过道,她突然返回来,很快地走近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拿起她的手,将它贴近自己的嘴唇。
“我倒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他猜对了,”她一下子脸上飞起红晕,红着脸,尽快又热烈地低声说,然后转过身走出去,这次走得非常快,谁也都还没有弄清楚,她为什么回来。他们只看见她对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了什么,还好像吻了她的手。但是瓦里娅看见了也听见了一切,惊讶地目送着她出去。
加尼亚醒悟过来,奔去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但她已经走出去了。他在楼梯上赶上了她。
“不用送!”她对他嚷着,“到晚上,再见!”
他惶恐不安、若有所思地回来;难以解开的疑团压在他心间,比原先更为沉重。恍惚中可见公爵的身影……他忘神到这种地步,几乎没有看清,罗戈任这一大群人怎么从他身边蜂拥而过,甚至还把他挤在门口。坚随着罗戈任匆匆地离开屋子。所有的人都直着嗓门.粗声大气地谈论着什么。罗戈任本人和普季岑一起走着,坚决地反复说着什么要紧的,看来是刻不容缓的事。
“你输了,加尼卡!”在经过他身边时,罗戈任喊了一声。
加尼亚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公爵走出会客室,关上门呆在自己房间里。科利亚马上跑到他这儿来安慰他。可怜的男孩现在似乎已经离不开他了。
“您走开了,这样好,”他说,“那里现在比刚才更乱,我们这儿每天都是这样,全都是因为这个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惹出麻烦来的。”
“你们这儿郁结和沉积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科利亚,”公爵指出道。
“是的,积多了。关于我们甚至没什么好说的。一切都咎由自取。而我还有一位好朋友,这个人还要不幸。您愿意我给您介绍认识吗?”
“很愿意。是您同学?”
“是的,几乎是同学。我以后再对您讲清楚这一切……那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漂亮吗,您认为怎么样?在此以前我还从没有看见过她,但是非常想见得不得了。她简直美丽惊人。假如加尼卡是出于爱情,我就会全都原谅他的。可他为什么要拿钱,这就糟了!”
“是的,我不大喜欢您的兄长。”
“嗯,这还用说!在那样的事以后,您当然……要知道,我不能忍受形形色色的世俗偏见。一个疯子或者傻瓜,或者恶棍,在发疯的状态下打了人一记耳光,于是这个人一辈子就被玷污了,除了用血,或者人家跪着向他请求宽恕,他是怎么也不能洗刷自己了。据我看,这是荒谬的,是霸道,菜蒙托衣的剧本《假面舞会》写的正是这个,我认为,这很愚蠢。也就是,我想说,极不自然。可是他几乎还是在童年时代就写了该剧的。”
“我很喜欢您的姐姐。”
“她突然朝加尼卡那张鬼脸啤了一口。真是个勇敢的瓦里卡!可您却没有那样唾他,我深信,并不是因为没有勇气。瞧,说到她,她自己就来了,我知道她要来的:她是个高尚的人,虽然也有缺点。”
“这儿没你的事,”瓦里娅首先冲着他说,“到父亲那儿陆。公爵,他没让你讨嫌吧?”
“完全不是,恰恰相反。”
“瞧,姐姐,又开始了:她就是这点不好。恰好我也在想,父亲也许会跟罗戈任走的。现在想必在后悔了。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科利亚出去时补了一句。
“谢天谢地,我把妈妈带开了,让她躺下了。没有再发生什么。加尼亚非常窘困,深深陷于沉恩。也确实有些事情该好好想想。多大的教训哟!……我来是再次感谢您,并且想问,公爵,在此以前您不认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吧?”
“是的,不认识。”
“那么您凭什么当面对她说,她‘不是这样的’,好像您还猜对了。看来,也许她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不过,我弄不懂她!当然,她是怀着侮辱人的目的来的,这是明摆着的。我在过去就听说过有关她的许多奇闻轶事。但是,既然她来是邀我们,那么开始又是怎么对待妈妈的呢?普季岑对她很了解,可是他说,他也猜不透她刚才的行为。而对罗戈任的态度呢?如果自重的话,是不能这样说话的,又是在她的……妈妈也很不放心您。”
“没什么!”公爵说着,挥了一下手。
“她怎么会听您的……”
“听什么?”
“您对她说,她应该害臊,她就一下子全变了。您对她有影响,公爵,”瓦里娅微微一笑,补充着说。
门开了,完全出乎意料,进来的是加尼亚。
看见瓦里娅时,他甚至也没有动摇;他在门口站了一会,突然毅然走近公爵。
“公爵,我的行为很卑鄙,请原谅我,亲爱的,”他突然怀着强烈的感情说着,脸上流露出剧烈的痛苦。公爵惊愕地望着他,没有马上回答。“好吧,原谅我,好吧,原谅我吧!”加尼亚迫不及待地坚持着,“好吧,您愿意的话,我马上吻您的手!”
公爵十分惊讶,默默地用双手拥抱加尼亚。两人真挚地亲吻着。
“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您是这样的人,”公爵吃力地换一口气,终于说道,“我以为,您……是做不到的。”
“做不到认错?……不久前我怎么会认为您是白痴呢!您能发觉别人从来也不会发觉的东西。跟您是可以谈谈的,但是……最好还是别说。”
“您还得向一个人认错,”公爵指着瓦里娅说。
“不,这可仍是我的敌人。,您请相信,公爵,曾经做过许多尝试;这里的人是不会真诚地原谅人的!”加尼亚急躁地脱口而出,他背朝瓦里娅,向一边转过身去。
“不,我会原谅的!“”突然瓦里娅说。
“那你晚上将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吗?”
“如果你要我去,我就去,只不过最好你还是自己想一想:我现在是否还有那么一点可能性去她那里?”
“她可不是这样的人,你也看见了,她总是出一些谜让人去猜!这是耍花招!”加尼亚忿忿地笑了起来。
“我自己也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是在耍花招,可耍的是什么花招呢;还有,加尼亚,留点神,她自己把你看作什么人?就算她吻了妈妈的手。这算这是什么花招,但她毕竟是嘲笑了你!这可不值七万五千卢布,真的,哥哥!你还能有高尚的感情,因此我才对你说这些。咳,你自己也别去了,咳,当心点!这不会有好下场!”
瓦里娅说完这些话,非常激动,很快地走出了房间……
“瞧他们全都这样!”加尼亚苦笑着说,“难道他们以为,我自己不知道这一点?我可比他们知道多得多。”
说完这话,加尼亚坐到沙发上,看来是想继续这次拜访。
“既然您自己知道,”公爵相当羞怯地问,“明明知道,实际上不值得为了七万五千卢布而去承受痛苦,又为什么要选择这种痛苦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加尼亚喃喃说,“正好,请告诉我,我正想知道您的意见,这个痛苦是否值七万五千卢布,您认为如何?”
“据我看,是不值的。”
“嗨,我早知道您会这么说。这样结婚是可耻的?”
“非常可耻。”
“好吧,那么您要知道,我要结婚了,现在已经是非结婚不可了。刚才我还在犹豫,可现在已经不动摇了!您别说了!我知道您想说的话……”
“我要说的不是您所想的。您这种非同寻常的信心使我感到惊讶……”
“对什么有信心?什么信心?”
“相信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定会嫁给您,相信这一切已经了结,其次,就算她嫁给您,您相信七万五千卢布就这样直接到您口袋里。不过,我当然不知道其中的许多事情。”
加尼亚猛的向公爵这边移近来。
“当然,您不全知道,”他说,“再说凭什么我要承受这全部重负呢?”
“我觉得,到处都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了钱而结婚,而钱则在妻子那里。”
“不,我们不会这样……这里……这里有一些情况……”加尼亚惊惶不安和若有所思地低语说,“至于说她的回答,那已不必怀疑,”他很快补充说,“您根据什么得出结论,她会拒绝我?”
“除了我所看见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刚才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已经说了……”
“哎!他们就是这样,不知道该说什么。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嘲笑的是罗戈任,请相信,这点我看得很清楚。这是看得出来的。我刚才还害怕,而现在我看清楚了。也许,您是指她对母亲、父亲以及瓦里娅的态度。”
“还有对您的态度。”
“也许是;但这是女人报复的老一套手段,没有别的名堂。这是个非常爱发脾气、疑神疑鬼和自尊心强的女人,就像没有提升晋级的官僚一样!她是想显示一下自己,想表现出自己对他们的轻蔑……当然,也包括对我;这是真的,我不否认……但她反正会嫁给我的。您甚至都想不到,人的自尊心能驱使去耍任何花招:她认为我是卑鄙小人,因为我竟公然为了她的钱而娶她这个别人的情妇,可是她却不知道,换了另一个人会更卑鄙地欺骗她,先是纠缠她,开始向她散布自由主义的进步思想,还会搬出各种妇女问题,这样她就舍像一根线似的整个儿穿进了他那个针眼了。他会使这个自尊心强的傻女人相信(这是非常容易的!),他仅仅是为了‘她那高尚的心灵和不幸’,才娶她的,而自己则仍然是为了钱而娶她的。这里的人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想耍滑头;可是却应该这样。而她自己在干什么?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既然这样,她又为什么瞧不起我,还要玩这一套?就因为我自己不想屈服,并且要表现出我的高傲。好了,我们瞧吧!”
“莫非在这以前您爱过她?”
“开始我爱过。嘿,还相当爱……有一种女人是只适合做情妇’的,别的没有什么用处。我不是说,她曾经做过我的情妇。如果她想太太平平过日子,我也就安安稳稳生活;如果她要生事造反,我马上就甩掉她,但是钱可要抓在自己手里。我不想成为笑柄;首先就是不想成为笑柄。
“我始终觉得,”公爵小心谨慎地指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是个聪明人,她预感到这种痛苦,又为何要往圈套里钻呢?她可是能够嫁给别人的。这就是令我感到惊奇的。”
“这里就有她的用意!您不了解这里面的全部情况,公爵……这里面……此外,她确信我爱她爱得发狂,我向您发誓,知道吗,我坚定地料想,她是爱我的,不过是用她那种方式,您知道有句俗话说:‘打是爱来骂是俏。’她一辈子都会把我看作一张无足轻重的方块A(也许,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并且还要按她那方式来爱我;她就准备这样于,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呗。我要告诉您,她是个非同寻常的俄罗斯妇女;不过,我也为她准备了意想不到的礼物。刚才跟瓦里娅之间的斗嘴是出乎意料的,但是对我是有利的:她现在看见了并且确信我对她是忠诚的,也看到了,为了她我断绝了一切关系。这就是说,我们也不是傻瓜,请相信。顺便说,您是否认为我是个多嘴的人?亲爱的公爵,也许,我把活都告诉您,这样做真的不好。但是正因为您是我碰到的第一个高尚的人,我才冲着您来,说确切些,您别把‘冲’字当作双关语。您对刚才的事可是不生气了,是吧?在整整两年中,。我也许还是第一次说心里话。这里正直的人大少了;没有比普季岑更正直的人。怎么,您好像在笑,是不是?卑鄙小人喜欢正直的人,--您不知道这一点吧?可我倒是……不过,请凭良心对我说,哪一点上我卑鄙了?为什么他们全都跟着她称我是卑鄙小人?要知道,跟着他们,跟着她,我自己也要称自己是卑鄙小人了!反正什么是卑鄙的就是卑鄙的!”
“我现在已经再也不认为您是卑鄙小人了,”公爵说,“刚才我已经完全把您看作是恶棍,可突然您使我感到很高兴,这也是一次教训:没有经验就别作判断。现在我明白,不仅不能认为您是恶棍,也不能把您看作是十分堕落的人。据我看,您是所能见到的最平常不过的人,除了很瘦弱,没有丝毫特别的地方。”
加尼亚暗自苦笑了一下,仍然沉默着。公爵看到,他的意见并不受欢迎,因此有些尴尬,也就闭口不言了。
“父亲向您要钱了吗?”加尼亚突然问。
“没有。”
“他会要的,请您别给;他过去倒还是个很体面的人,我还记得。一些有身份的人家都让他进去的。可他们.所有这些体面的老人多么快就销声匿迹了!只要情势稍有变化,昔日的一切就荡然无存,犹如烟消云散一般。他过去是不撒谎的,我请您相信;过去他只是个过于激动热情的人,结果就落得这般地步!当然,酒是罪魁祸首。您知道他养情妇吗?他现在已经不只是个无辜的撒谎者了。我不能理解母亲怎么会长期容忍他。他对您讲过进攻卡尔斯的事吗?或者讲他那匹拉边套伪灰马怎么讲起话来的?他甚至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加尼亚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您干嘛这样看着我。”他问公爵。
“您这样由衷地发笑,我很惊奇。真的,您还保留着孩童般的笑声。刚才您进来讲和并说:‘愿意吗,我吻您的手,’这就像孩子讲话一个样。这么说,您还能说这样的话和做这样的行为。而且您突然开始滔滔不绝他讲起这件见不得人的事和七万五千卢布来,真的,这一切似乎是荒谬的,不可能的。”
“您想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呢?”
“结论是,您这样做是否太轻率?您是否应该首先审慎地斟酌一下?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也许说的是对的。”
“哦,道德说教,至于我不是个毛头小伙子,这我自己也知道,”加尼亚急切地打断地说,“就因为这一点,我才跟您进行这样的谈话。公爵,我去干这见不得人的事并非出于精明的盘算,”他宛如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年轻人,不停地说,“在精明运算方面我大概是会犯错误的,因为我的头脑和性格都还不坚定。我是出于激情、出于倾慕才这么干的,因为我有一个主要的目标。您会以为,我得到七万五千卢布,马上就买一辆马车。不,我将把前年就穿的旧外套穿到不能再穿,要跟所有那些俱乐部里的熟人不再来往。我们虽然都是高利革者,但其中很少有能经受考验的人,可我想经受住。这里主要的是要把事情进行到底--这便是全部任务!普季岑17岁时睡在马路上,卖过铅笔刀,从一个戈比起的家;现在他有6万,当然这只是在吃了许多苦头后才达到这一步的!可现在我将一步跳过这些苦头,直接就可从有资本做起;再过15年人家就会说‘瞧伊沃尔金,犹太人之王。,“您对我说,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请您注意,亲爱的公爵,没有什么会使我们这个时代和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更感到屈辱了。这就是对他说,他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性格软弱,没有特别的才能,是个平庸的人。您甚至没有赏脸把我看作是个出色的卑鄙小人,知道吗,我刚才真想为此把您吃了!您比叶潘钦侮辱我更甚,他认为我是个能把妻子出卖给他的人(无须商谈,不用诱惑,就凭我天生少心眼,请注意这点))老兄,这点早就把我气疯了,可是我要钱。等我积够了钱,我就会是个与众大大不同的人。金钱最卑鄙最可恨的地方,就在于它甚至能赋予才干。并且这将直至世界未日。您会说,这一切像是孩子说的话,或者也许是非非之想,那也罢,我却会因此而觉得更快活,事业反正一定要办成。我要进行到底并且坚持下去。Rlra blen qui nina le dernier!*叶潘钦为什么这样侮辱我?是因为仇恨吗?从来也没有过。不过是因为我是个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人。嘿,到那时……不过,话说够了,该走了。科利亚已经两次探鼻子进来了:他这是来叫您去用午餐。我则要出去。有时候我会顺便来看看您,在我们家您会觉得不错的;现在简直就把您当自己人了。小心,别出卖我。我觉得,我与您或者是朋友,或者成敌人。公爵,假如我刚才吻了您的手(我是多么真诚地自愿表示这样做),以后我会因此成为您的敌人吗,您怎么想?”
“一定会的,只不过不会永久是敌人,以后会忍不住和原谅的,”公爵想了一下,笑了起来,决然说。
“嗨!对您真应该多加小心。鬼知道,您在这里也灌进了毒液。谁又知道,也许,您就是我的敌人?这是随便说说的,哈一哈!我忘了问:您似乎过分喜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了,我的感觉对不对,啊?”
“是的……喜欢。”
“爱上了?”
“不。”
“可却满脸通红,一副苦相。算了,没关系,没关系,我不会笑话的;再见。不过您要知道,她可是个道德高尚的女人,您能相信这点吗?您以为,她现在跟那个人,跟托茨基同居?决没有。而且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您注意到没有,她本人是个非常怕难为情的人,刚才有一会还挺尴尬?真的。就是这种人偏喜欢摆布别人,好了,告辞了!”
加涅奇卡比进来时要放松得多,心情挺好地走了出去,有10分钟光景公爵一动不动地呆着并想着什么。
科利亚又把头伸进门来。
*法语:谁笑得最晚,准则笑得最好。
“我不想用午餐,科利亚;我刚才在叶潘钦家早餐吃得很饱。”
科利亚完全走进门来,递给公爵一张便条。它是将军写来的,折叠着并加了封。从科利亚的脸色可以看出,传递便条令他非常苦恼。公爵看完便条,站起身并拿了帽子。
“就两步路,”科利亚不好意思说,“他现在坐在那里喝酒。我真弄不但,他凭什么使自己在那里可以赊帐?公爵、亲爱的,请以后别对我们家的人说,我给您递条子!我曾经发誓上千次,再也不递这些条子;可是不忍心;还有,请别跟他客气:给一点零钱,事情就了结了。”
“我,科利亚,我自己本来就有个想法;我应该见见您爸爸……有一件事……我们走吧……”
科利亚带领公爵走得不远,就到利捷伊纳亚街一座台球房兼咖啡屋,它在房子底层,从街上就可以进去。咖啡屋内右边角落有一个单间,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作为一个老主顾这时正坐在这里,面前小桌上摆着一瓶酒,手上真的拿着一份《比利时独立报》。他在等候公爵,一看见他,就立即放下报纸,开始热切和嗜苏地解释起来,不过公爵几乎一点也没有听明白,因为将军差不多已经喝醉了。
“10卢布的票子我没有,”公爵打断他说,“这是25卢布,您去换开它,找我15卢布,因为我自己也分文不剩了。”
“哦,没有疑问;请相信,我马上……”
“此外,我对您有一个请求,将军;您从来没有去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吗?”
“我?我没有去过?您这是在对我说吗?我去过好多次,我亲爱的,好多次!”将军大为洋洋得意和沾沾自喜,不无讥讽地嚷了起来,“但是,最后我自己中止了,因为我不想鼓励这种不光彩的联姻。您自己也看到了,今天早晨您是见证人:我做了父亲所能做的一切,但是这是个温顺和姑息的父亲;现在登场的将是另一种样子的父亲,到时候您会看见的,瞧着吧:究竟是战功卓著的老兵战胜阴谋,还是一个恬不知耻的风流女人走进一个极为高尚的家庭。”
“我正想请求您,您作为一个熟人,今晚是否能带我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我今天一定得去;我有事情;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进去。虽然我刚才被介绍了,但毕竟没有受到邀请:今晚那里是一个应邀出席的晚会。不过,我准备跳过某些礼节,甚至让人家嘲笑我,只要设法能进去。”
“您完全完全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台,我年轻的朋友,”将军激动地喊着说,“我叫您来不是为了这种小事!”他继续说着,不过,还是顺手抓起钱,把它放到口袋里,“我叫您来正是要邀您作伴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进军,或者最好是说,讨伐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这会给她一个什么印象!我呢,装作是恭贺生日,最后要宣布自己的心愿,是间接地,不直截了当宣布,但是一切又像单刀直入一样。到那时加尼亚自己会看到,他该怎么办:是要功勋卓著的……父亲呢,还是……所谓的……其他等等,不是……但是要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的!您的想法好极了。9点钟我们动身,我们还有时间。”
“她住在什么地方?”
“离这儿很远:在大剧院附近梅托夫佐娃家的房子里,几乎就在广场那里,她住在二楼……尽管是庆贺生日,她那里不会有大的聚会,散得也早……”
早就已经是晚上了;公爵仍然坐着,听着,等待着将军,而他却开始讲起难以数计的许多趣闻铁事来,只是没一个是讲到底的。因为公爵的来到,他又要了一瓶酒,直到过了一个小时才把它喝完,接着又要了一瓶,也把它喝光了。应该认为,在这段时间里将军来得及把他几乎一生的经历都讲出来;最后,公爵站起身并说,他不能再等了。将军把瓶底的酒喝干净,站起来,走出了房间,走起路来很不稳健。公爵感到很是失望:他不能明白,他怎么能这么愚蠢地就相信人。实际上他从来也不曾相信过;他指望将军,只是为了设法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家去,甚至准备做出一点越轨的事;可是却并不打算闹出过分荒唐的丑闻来。可现在将军完全醉了,夸夸其谈,滔滔不绝,十分动情,暗自泪下。他不停地说着,讲到由于他家医的全体成员的不良行为一切都被毁了,还说,这种情况终究是该结束了。他们终于来到了利捷依纳亚街。雪仍然继续融化着;萧瑟的暖风带着一股腐烂味挑过街道,马车在泥泞中吧塔吧嘈行进,走马和鸳马的蹄铁碰击着路面,发出响亮的声音。一群湿漉漉的无精打采的行人在人行道上踯躅。还能碰上一些喝醉的人。
“您看见这些灯光照亮时二楼房间吗?”将军说,“我的同僚全住在这里,而我是他们中服役时间最长、吃的苦头最多的,现在却蹒跚着去大剧院那里一个不清不白的女人家里!一个胸膛里有13颗子弹的人……您不相信吗?当时皮罗戈夫只好为我向巴黎发电报并一度抛下被围的塞瓦斯托波尔,而巴黎的大医涅拉东以科学的名义设法弄到了自由通行证、来被围的塞瓦斯托波尔为我做检查。这事最高当局也知道:‘噢,这就是那个身上有13颗子弹的伊沃尔金!……’他们就是这么谈论我的!公爵,您看见这槽房子了吗?在这一楼住着我的老伙伴索科洛维奇将军及其门庭高贵、成员众多的家庭。这一家还有涅瓦大街上的三家和莫尔斯卡亚街上的两家,是我现在结交的全部范围,也就是说,是我个人结交的囵子。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早就已经屈服于环境了。我则依然回忆着……这么说吧,我不继续在我过去的同僚和部下--那个有教养的园子中间休息,他们至今还崇拜我。这个索科洛维奇将军(不过,我有根久很久没去他那儿了,也没见着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您知道,亲爱的公爵,当你自己不接待客人时,不知怎么地也就不自觉地不再上人家门了。然而……嗯……您好像不相信……不过,我为什么不带我好朋友和童年时代伙伴的儿子上这个可爱的家去呢?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您将会见到美貌惊人的姑娘,还不是一个,是两个,甚至三个,她们是首都和上流社会的骄傲:美丽,教养好,有志向……。妇女问题,诗歌,所有这一切合在一起,聚成了一个幸福美满的丰富多彩的混合体,这还不算每人至少有八万卢布现金的陪嫁,而不论是有妇女问题还是有社会问题,这笔钱是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总之,我一定,一定要,也有义务带您去。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
“马上?现在?但是,您忘了,”公爵刚开始说。
“没有,我一点也没有忘,走!往这里,上这座富丽堂皇的楼梯。我很惊奇,怎么没有看门人,哦……是节日,所以看门人不在。他们还没有把这个酒鬼赶走。这个索科洛维奇生活和公务上的全部好福气都多亏我,全靠我一个人,而不是别的任何人,哦……我们到了。”
公爵已经不反对这次拜访,顺从地跟在将军后面,免得惹他生气;他怀着一种坚定的希望:索科洛维奇将军和他全家如海市蜃楼一样渐渐地消失,这样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转下楼。但是,令他大为惊惶的是,他开始失去这种希望:将军带他上楼梯,忏如一个在这里真的有熟人的人似的,还一刻不停地插讲着一些生平和地形的细节,而且说得像数学般的精确,他们已经登上二楼,终于在一套富丽阔绰的住所门前右边停了下来,将军握住了门铃把手,公爵这时才下定决心要彻底逃走;但是一个奇怪的情况又把他暂时留住了。
“您弄错了,将军,”他说,“门上写的是库拉科夫,而您打铃要叫的是索科洛维奇。”
“库拉科夫……库拉科夫这名字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这是索科洛维奇的住宅,所以我打铃叫索科络维奇;才不管他库拉科夫呢……瞧马上就开门了。”
门真的打开了。仆人朝外一望便通知说:“主人不在家。”
“多遗憾,多遗憾,仿佛故意似的,”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深深惋惜地重复说了好几次,“请报告,我亲爱的,说伊沃尔金将军和橱什金公爵曾经来过,想表达一下他们的敬意,可是非常、非常遗憾……”
就在开门这一会儿从房间里还探出一张脸来,看起来像是女管家,甚至可能是家庭教师,一个40岁左右、穿着深色衣裙的女士。她听到伊沃尔将军和梅什金公爵的名字后,好奇而又疑惑地走近前来。
“玛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不在家,”她特别端详着将军,说,“带着亚山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出去了,上老太太家。”
“亚历山德拉·米哈伊洛夫娜也跟他们去了,天哪,多倒霉呀!夫人,想想,我总是这么倒霉!恳请您转达我的问候,而对亚历山德拉·米哈伊夫娜说,让她想起……总之,请向他们转达我的衷心祝愿,祝他们星期四晚上听肖邦叙事曲时所许的愿能实现;他们记得的……我衷心地祝愿!伊沃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
“我不会忘的,”女士鞠躬不礼,她已经比较信任他们了。
下楼梯的时候,将军仍然热情未减地继续为他们拜访未果和公爵失去这么好的结识机会而感到惋惜不已。
“知道吗,亲爱的,我有几分诗人的气质,您发觉没有?不过……不过我们走这里来好像不大对,”他忽然完全出人意料地做出这个结论,“索科洛维奇家,我现在想起来了,是住在另一幢房子里,甚至现在似乎是在莫斯科。是啊,我有点弄错了,但是这……没什么。”
“我只想知道一点,”公爵颓丧地说,“我是否应该根本不再指望您并让我一个人去?”
“不再?指望?一个人?但是这又从何说起?对我来说这可是件非常的事情,它在许多方面决定着我全家的命运。但是,我年轻的朋友,您还了解伊沃尔金。谁说到‘墙’,就是说的‘伊沃尔金’。正如我开始服役的时连里说的,‘依靠伊沃尔金犹如靠在涵上一样可靠。’我这就顺路到一家人家去一会儿,我的心灵在那里得到休息的,这已经有好几年了,在经历了忧虑不安和种种磨难以后……”
“您想顺便回家去?”
“不!我想……去大尉夫人捷连季那娃那里,是捷连季耶夫大尉的邀请。大尉原是我部下……甚至还是朋友……在大尉夫人这里,我精神上得到复活:我把生活中和家庭中的痛苦带到这里来,因为今天我恰恰带着很大的精神负担,所以我……”
“我觉得,刚才去惊扰您,我就于了一件十分愚蠢的傻事,”公爵喃喃说,“况且您现在……告辞了。”
“但是我不能,不能放您离开我,我年轻的朋友!”将军抬高声音说,“一位寡妇,一位家庭的母亲,用自己的心弹拨着那些弦,发出的响声在我身上产生着共鸣。去拜访她,只要五分钟,在这个家里我是不用客气的,我几乎就像住在这里一样;我要洗一洗,做些最起码的修饰,然后我们就坐马车去大剧院。您请相信,这整个晚上我都需要您……瞧;就在这幢房子里,我们已经到了……啊,科利亚,您已经在这里了?怎么,玛尔法·鲍里索夫娜在家,还是你自己刚来到?”
“哦,不,”恰巧在屋子大门口碰到他们的科利亚回答说,“我早就在这里了,跟伊波利特在一起,他的情况更不好,今天早晨躺倒了。我现在去小店买纸牌。玛尔法,鲍里索夫娜在等您,只不过,爸爸,瞧您怎么这副样子!……”科利亚定睛细细打量将军的步态和站立的姿势便明白了,“算了我们走吧!”
与科利亚相遇促使公爵陪同将军去玛尔法·鲍里索夫娜那里,但只能呆一会儿。公爵需要科利亚;他已下决心无论如何要抛开将军,他不能原谅自己刚才还想到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们从后梯上四楼,走了很久。
“您想介绍公爵认识一下?”科利亚边走边问。
“是的,我的朋友,介绍一下: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但是……玛尔法·鲍里索夫娜……怎么样……”
“要知道,爸爸,您最好别去!她会吃了您!您三天不露面了,可她等钱用。您为什么答应给她弄钱来?您老是这样!现在您自己去对付吧。”
在四楼他们在一扇低矮的门前停了下来。将军显然有些畏怯,便把公爵往前推。
“我就留在这里,”他嘟哝说,“我想来个出其不意……”
科利亚第一个走了进去。一个40岁左右、浓装艳抹的女人,穿着便鞋和短祆,头发编成辫子,从门里向外张望了一下,这“出其不意”便始料不及地破产了。她一见将军,立即就大叫起来:
“这正是他,这个卑贱和恶毒的人,我的心预料的正是这样!”
“进去吧,这没什么,”将军对公爵嘟哝说,一边依然像无辜似的讪笑着。
但并非是没什么,经过幽暗低矮的前室,他们刚一走进摆着六张腾椅和两张小牌桌的厅屋,女主人马上就用做作的哭腔和平常的声调继续责骂着:
“你真不要脸,真不要脸,你是我家的野蛮人和霸主,野蛮人和暴徒:你把我所有的全都抢劫光,吸干了汁水,这还不满足!我要忍受你到什么时候,你这个不要脸和无耻的人!”
“玛尔法·鲍里索夫娜,玛尔法·鲍里索夫娜!这位是……梅什金公爵。伊沃尔金将军和梅什金公爵,”战占兢兢和不知所措的将军喃喃说。
“您相信不,”大尉夫人突然朝公爵说,“您相信不,这个不要脸的人连我这些孤苦伶仃的孩子也不饶过!全都要抢,全都要偷,全都要卖,全都要当,什么都不留下。叫我拿你这些借据怎么办呀,你这个狡猾的没良心的人?你回答,老滑头,你回答我,你这颗贪得无厌的心:拿什么,我拿什么来养活我这些孤苦无依的孩子?瞧你喝得醉醺醺,站也站不稳……什么地方我得罪了上帝,你这个可恶而荒唐的滑头,回答呀?”
但是将军却顾不上这些。
“玛尔法·鲍里索夫娜,25卢布……这是我能给你的全部数额了,是一位无比高尚的朋友提供的帮助。公爵!我真是大大地错了!生活。……就是这样……现在……对不起,我很虚,”将军站在房间中央,朝四面八方连连鞠躬,继续说,“我没有力气,对不起!列诺奇卡!拿枕头来……亲爱的!”
列诺诺卡,一个8岁的小姑娘,马上跑去取枕头了,并将它放在漆布面的又硬又破的沙发上。将军坐到它上面,本还打算说许多话,但一碰到沙发,马上就歪向一侧,朝向墙壁,酣然入睡,做他的君子梦了。玛尔法·鲍里索夫娜客气而又凄苦地给公爵指了指在小牌桌旁的一张椅子,自己则在对面坐下,一只手撑着右脸颊,一边望着公爵,一边开始默默地叹息。三个小孩(两女一男,其中列诺奇卡最大)走近桌子,三人全都把手放到桌子上,并且都凝神打量着公爵。科利亚从另一个房间里出来了。
“我很高兴在这里遇见您,科利亚,”公爵对他说,“您是否能帮我个忙?我一定得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我刚才请求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但他现在睡着了。您送我去吧,因为我既不知道街道,也不知道路名。不过有一个地址:大剧院附近,梅托夫佐娃的楼房里。”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她可从来也不住在大剧院附近,如果您想知道的话,父亲也从来没有到过她家里;真奇怪,你居然还期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帮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住在弗拉基米尔街附近,靠近五角地,这儿去近得多。您现在就去吗?现在9点半。好吧,我送您到那里。”
公爵和科利亚马上就走了出来。唉!公爵没有钱雇马车,只得步行了去。“我本想介绍您跟伊波利特认识,”科利亚说,“他是穿短袄的上尉夫人的大儿子,在另一个房间;他身体不好,今天整天都躺着。但他是个很怪的人;他容易受委屈得不得了,我觉得,他会不好意思见您的,因为您在这样的时刻来到他家来,我毕竟不像他那么感到害羞,因为我这边是父亲,而他那里是母亲,这里到底是不一样的,因为这种情况对男人来说不是什么耻辱。不过,这也许是性方面男尊女卑的成见。伊波利特是个好小伙,但他是某些偏见的奴隶。”
“您说,他有肺病?”
“是的,似乎还是快点死去的好,我要是处在他的地位,就一走愿意死去。他则舍不得兄弟姐妹,就是那几个小的。如果可能的话,只要有钱,我就和他租一套单独的住宅,离开我们的家庭。这是我们的理想。知道吗,刚才我对他讲了您的遭遇,他竟十分生气,说,谁挨了耳光而不提出决斗,这人便是窝囊废。不过,他气得不得了,我就不再跟他争论了。那么,这么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怎么马上就邀请您去她那里的?”
“问题就在于没有邀请。”
“那您怎么还去?”科利亚喊了起来,甚至在人行道上停住了。“而且……穿这么一身衣服,那里是应邀参加的晚会吗?”
“真的,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进去。能接待,那很好,不接待,事情就错过去了。至于说衣服,这时还有什么办法?”
“您有事吗?还是只不过要‘在上流社会’pour passer le temps*?”
“不,我其实……也就是我有事……我很难表达这一点,但是……”
“算了,究竟是什么事,这就随您的便吧,对我来说主要的是,您在那里不是无缘无故地硬要参加晚会,死乞白赖地要挤进风流女人、将军、高利贷者组成的令人迷醉和社交界去。如果是这样,对不起,公爵,我则会嘲笑您,并且会蔑视您。这里正直的人大少了,甚至根本就没有人值得尊敬;你不由得会瞧于起他们,可他们都要求别人尊敬;瓦里娅是第一个瞧不起他们的人。公爵,您发现没有,我们这个时代所有的人都是冒险家!而且恰恰是在我们俄罗斯,在我们可爱的祖国。怎么会弄成这样的,我不明白。好像曾经是很坚固的,可现在怎样呢?大家都在说,到处都在写。是揭露。我们大家都在揭露。父母首先改变了态度,他们自己为过去的道德感到羞耻。在莫斯科,有个父亲劝说儿子,为了弄到钱,不论碰到什么都不后退;这是报刊上登了知道的。您再瞧瞧我的将军。嘿,他落得什么下场了?不过,您知道吗,我觉得,我的将军是个正直的人,真的,是这样的!这不过全是潦倒和酗酒所至。真的,是这样!甚至很可怜;我只是怕说,因为大家会笑我的;可是,的确很可怜。而那些聪明人,他们身上又有什么呢?全都是放高利贷的,无一例外!伊波利特为放高利革辩解,说需要这样,什么经济动荡,什么涨啊落啊,鬼才明白这些。他的这番话使我十分烦恼,可是他充满了怨恨。您设想一下,他的母亲,就是那个大尉夫人,从将军那儿得到钱,又马上放高利贷给他;这多么恬不知耻!您要知道,妈妈,也就是我的妈妈,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将军夫人,经常给钱、裙子、衣服和别的东西帮助伊波利特,甚至通过伊波利特多少还接济一下那几个孩子,因为他们的母亲对他们不加问津。瓦里娅也这样做。”
“您瞧,您说没有正直和刚强的人,全部只是一些放高利贷的人;您母亲和瓦里娅,这不就是刚强的人吗。这种地方,这样的境况下帮助别人,难道不是精神力量的标志吗?”
“瓦里卡是出于自尊心,出于爱夸口才这么做的,为的是不落后于母亲;而妈妈倒确实……我敬重她,是的,我敬佩她、承认她这点。甚至伊波利特也受了感动,而他本来几乎是个冷漠无情的人。起先他还嘲笑,称妈妈这样做是卑劣的行径;但现在开始有时候他动感情了。嗯!您把这称作力量?我会注意这点的,加尼亚不知道,不然他会说这是纵容姑息。”
“加尼亚不知道?似乎加尼亚还有许多事情并不知道,”公爵若有所思地脱口而出说。
“您知道吗,公爵,我很喜欢您。刚才您遭遇的事一直索绕在我的脑海里。”
“我也很喜欢您,科利亚。”
“听着,您打算在这里怎么生活?很快我要给自.已找些活干,多少挣点钱,让我们--我。您和伊波利特--三个人一起生活,我们租一处住房;我们要不让将军到我们这儿来。”
“我非常乐意。不过,我们以后再看吧。我现在心里很乱,很乱。怎么?已经到了?在这幢房里……大门多有气派!还有看门人。咳,科利亚,我不知道,这事会有什么结果。”
公爵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明天说吧、别太胆怯。让上帝傈佑您成功,因为我自己在所有的方面都跟您的见解一样!再见。我不回那里去告诉伊波利特。至于说是否接待您,这不用怀疑;别担心!她是个非常独特的人。从一楼这座楼梯上去,看门人会指给您看的!”
公爵登楼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竭力给自己鼓起勇气。“最大不了的,”他想,“就是不见并且对我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或者,也许会见,但是当面嘲笑我……唉,没关系!”确实,这还不算很可怕,但是有一个问题:“他到那里去做什么,为什么去?”--一对这个问题他则根本找不到可以慰藉的回答,即使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抓住机会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别嫁给这个人,别毁了自己,他不爱您,而爱您的钱,他亲口对我这么说的,阿格拉娅·叶潘钦娜也对我这么说过,我来就是转告您这一点,”这样做从各方面来看也未必恰当。还有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而且这么重大,公爵甚至怕去想它,甚至不能也不敢容许自己去想它,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一想到这个问题,便脸红耳赤,浑身打颤。但是,尽管惶恐不安、疑虑重重,结果他还是走了进去,并求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占据一套不很大的公寓,但装修得确实富丽堂皇。在彼得堡生活的这五年中,有过一段时间、那是在开始的时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为她特别不惜钱财;那时他还指望得到她的爱情,想诱惑她。主要是通过舒适的奢侈的享受,因为他知道,奢侈的习惯是很容易养成的,可是当奢侈渐渐地变成必不可少的习性时,要想摆脱它就非常困难了,在这方面托茨基仍然忠于很管用的老传统,他不做丝毫的改变,万分尊重感性影响那不可战胜的威力。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并不拒绝奢侈,甚至还喜欢它,但是,似乎非常奇怪的是,她决不沉缅其中,仿佛随时都可以没有它;甚至有好几次竭力声明这了点,令托茨基感到不快和震惊。其实,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上有许多东西使托茨基感到不快(后来甚至是蔑视)和惊讶、有时让那种粗俗的人亲近她;看来,她也喜欢接近他们,这已经不用说了。她身上不流露出一些完全是很奇怪的习性:两种迥异的情趣极不和谐地合在一起,似乎上流社会,修养高雅的人所不容许存在的一些东西和方式,都能够习惯并感到满足。实际上,假如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比方说,依然表现出某种令人好感的、可爱的无知,例如,不知道农妇不可能穿她的细麻纱内衣,那么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大概会对此感到非常满意的。托茨基在这方面是很在行的人,按照他的计划,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教养从一开始就追求达到这样的结果;可是,哎!结果却是令人奇怪的。尽管那样,然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上依然保留着某种气质,有时那非同寻常和招人喜爱的、别出心裁、独具的魅力甚至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自己也感到惊异,即使现在,在原先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全部打算已经落空的情况下,有时也仍使他迷醉。
迎接公爵的是一位姑娘(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所雇的仆人经常是女的),使他惊奇的是,听完他请求通报的话时,她没有丝毫的疑惑。无论是他那肮脏的靴子,还是宽檐的帽子,无论是无袖的风衣,还是困窘的神色都没有引起她的丝毫踌躇。她帮他脱下风衣,请他在接待室稍候,便马上去通报他的来访。
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聚会的是她平时经常来的最熟识的人,跟以往这种日子每年的聚会相比甚至显得人太少了。来宾中首要的和为主是阿法纳西·托茨基和伊万·费奥多维寄·叶潘钦;两人都殷切可亲,但是由于难以掩饰等待宣布事先许诺的有关加尼亚的决定,他们又都有一丝的不安。除了他们,当然还有加尼亚,他也很忧心忡忡,思虑重重,甚至似乎完全“不殷切可亲”,大部分时间站在稍远些的一旁,默不作声。他不敢引瓦里娅带来,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也没有提起她;然而,刚跟加利亚打过招呼,她就想起了刚才他和公爵的龃龉。将军还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他开始感兴趣地问。于是加尼亚便用单板克制的口气,但却十分坦率地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以及他怎么已经去请求公爵原谅的事,与此同时,他热烈地说出自己的意见,认为把公爵称作“白痴”是相当奇怪的,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而他认为完全相反,而且这个人显然是很有心计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以极大的注意听着这种评论,好奇地注视着加尼亚,但是话题马上又转到了早晨发生的事件的主要参加者罗戈任身上,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怀着极大的好奇津津有味地听起来。原来,普季岑能告诉有关罗戈任的特别情况;为了他的事情普季岑跟他一起想方设法,到处奔走,几乎忙到晚上9点。罗戈任竭力坚持要在今天弄到10万卢布。“真的,他喝醉了,”普季岑讲到这里时指出,“但是10万卢布,无论搞到它有多么困难,看来他是会弄到手的,只不过我不知道,今天是否能异到,又是否全部能弄到;而现在许多人都在奔走:金杰尔,特别帕洛夫,比斯库普,随便多少利息他都给,这当然全是喝醉了一时高兴……”普季岑结束说。所有这些消息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但心里又有些阴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沉默着,显然不愿意说什么;加尼亚也是。叶潘钦将军几乎比所有的人更为暗自忧虑,因为还是上午送来的珍珠虽然是客客气气地收下了,可是这种客气已显得过分冷淡,甚至还带着某种特别的淡然一笑。所有的客人中只有费尔迪先科有着乐滋滋、喜冲冲的情绪,有时还莫明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这全是因为他自己硬要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自己原被公认为是讲故事含蓄精雅的好手,过去在这种晚会上通常都是他驾驭着谈话,现在却显然情绪不佳,甚至还带着一种非他所有的慌乱。别的客人其实并不多(一个当教师的可怜巴巴的小老头,天知道为什么邀请他);一个不认识的很年轻的人,异常羞怯,始终默默无语;一个40岁左右,颇为活络的女士是个演员;一个非常美貌,穿得十分漂亮阔绰的年轻女士则是少有的不爱说话),他们不仅不能使谈话活跃起来,甚至有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种情况下,公爵的来到恰恰正是时候,他的来访一通报,便引起了困惑和一些奇怪的微笑,特别是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惊诧的神色来看。客人们知道,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邀请他。但是在惊讶之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却突然流露出那样的高兴,于是大多数人随即就准备好用欢声笑语和快活的气氛来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就算是出于他天真才这样,”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做着结论说,“鼓励这样的习气无论如何也是相当危险的,但是,说真的,尽管采取这样别出心裁的方式,他忽然想出光临此地,在这种时候倒也不坏。他大概是想让我们快乐,至少我可以对他做这样的推想。”
“何况他是自己硬上门的!”费尔迪先科马上插进来说。
“那又怎么样?”对费尔迪先科恨之人骨的将军生硬单板地问。
“那就得付入场费,”后者解释道。
“嘿,梅什金公爵毕竟不是费尔迪先科,”将军忍不住说。直到现在,一想到与费尔迪先科同处一起,平起平坐,他就无法容忍。
“嘿,将军,请饶了费尔迪先科吧,”他讪笑着说,“我可是有特殊权利的。”
“您有什么样的特殊权利?”
“上一次我有幸向诸位作了详细说明;现在我为阁下再讲一次。请看,阁下,大家都有说俏皮话的本领,而我却没有。作为补偿我求得了允许我说真话,因为大家都知道,只有不会说俏皮话的人才说真话。何况我是个报复心很强的人,这也是因为缺少说俏皮话本领的缘故。任何委屈我都将逆来顺受,但是只忍受到欺负人的人首次失利;他一失利,我立即就会记起前嫌,马上就会以某种方式进行报复,正像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形容我那样,我会喘上几脚,他自己嘛,当然是从来也不踢人的噶。您知道克雷洛夫的寓言《狮子和驴子》吗,阁下?嘿,您和我两人就是,写的就是我们。”
“您好像又在信口雌黄了,费尔迪先科,”将军大力生气地说。
“您怎么啦,阁下?”费尔迪先科接过话茬说。他原来就这样指望着什么时候可以接过话茬,更多地胡扯一通。“您别担心,阁下,我知道自己的地位:既然我说了,您和我是克雷洛夫寓言中的狮子和驴子,那么驴子的角色当然是我担当了,而阁下则是狮子,正如克雷洛夫寓言中说的:
强悍的狮子,森林之猛兽,
年老又体衰,威力丧失尽。
而我,阁下,是驴子。”
“后面一点我同意,”将军不经心地脱口说道。
这一切当然是无礼的,故意这样的,但是让费尔迪先科扮演小丑的角色也就这样被认可了。
“这里放我进来并留住我,”费尔迪先科有一次高声说,“仅仅是为了要我就用这种方式说话,不然,真能接待像我这样的人吗?我可是明白这一层的。呶,能让我这么一个费尔迪先科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样高雅的绅士坐到一起吗?剩下的不得不只有一个解释:让我坐就是为了这样做是不可思议的。”
尽管说得很粗鲁无礼,但终究常含着讥刺挖苦,有时甚至颇为辛辣,这一点好像也正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所喜欢的。一定想要做她座上客的人,就落得个横下心来忍爱费尔迪先科的遭遇。他大概也猜透了全部底细。他推测,从第一次起他的在场就使托茨基难以忍受、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开始得到接待的。而加尼亚方面也吃了他无穷的苦头,所以在这一点上费尔迪先科也是经常善于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效劳的。
“我猜想,公爵将以唱一曲流行的浪漫曲为开始,”费尔迪先科一边做动判断,一边则看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会怎么说。
“我不这么认为,费尔迪先科,请别急躁,,她淡淡地说。
“噢--噢!既然他受到特别的庇护,那么我也要宽厚温和待他了……”
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没有听他的话,站起身,亲自去迎接公爵。
“我很抱歉,”她突然出现在公爵面前,说,“刚才仓猝之中我忘了邀请您到我这儿来,现在您自己给我机会来感谢和赞赏的决心,我感到非常高兴。”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专注地凝视着公爵,竭力想多少能对他的举动做出一些解释。
公爵本来大概想对她这些客气话回答几句的,但是他震惊得如痴如醉,竟说不出一句话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高兴地觉察到这一点。今天晚上她全副盛装,给人以非凡的印象。她挽着他的手,带他到客人那里去。就在要走进客厅的那一会公爵突然停住了,异常激动地匆匆对她低语说:
“您身上一切都是完美的……甚至连清瘦和苍白也是这样……令人不愿把您想象成另一种模样……我是这么想到您这里来……我……请原谅……”
“不用请求原谅,”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笑了起来,说,“这会破坏整个奇特怪诞和独具一格的情趣的。人家说您是个怪人,看来,这是真的。这么说,您认为我是完美的,是吗。”
“是的。”
“您虽然是猜谜的能手,但是还是错了。今天我就会让您注意到这一点。”
她把他介绍给客人们,其中一大半人已经认识他了,托茨基马上说了些客气的话。大家似乎有点活跃起来,一下子有说有笑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把公爵安顿在自己旁边。
“不过,公爵光临有什么好惊奇的呢?”费尔迪先科比大家都响地嚷了起来,“事情明摆着,事情本身就说明了!”
“事情是太明了了,并且太说明问题了,”沉默不语的加尼亚忽然接过话茬说,“从上午公爵在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桌子上第一次看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相片那一刻起,今天我几乎一直不停地在观察他。我很清楚地记得,还在当时我就想到过,而现在则完全确信,顺便说,公爵自己也向我承认过。”
加尼亚这番话说得非常认真,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甚至还很忧郁,以致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我没有对您承认过,”公爵红着脸回答,“我不过是回答了您的问题。”
“妙,妙!一费尔迪先科嚷了起来,“至少这是真诚的,又狡猾又真诚!”
所有的人都哗然大笑起来。
“费尔迪先科,您别喊嘛,”普季岑厌恶地轻声向他指出。
“公爵,我可没有料到您有这样的壮举,”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低声说。“您知道吗,这适合于什么人?我则认为您是个哲学家!而且是个安分的人!”
“因为这个纯洁无邪的玩笑公爵竟羞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从这点上看,我可以断定,作为一个高尚的青年,他心中怀有最值得赞赏的意图,”突然教师老头完全出其不意地说,或者,最好是说,因为役有牙齿而唔哩唔哩地说。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老头大概以为大家笑的是他的话说得俏皮,便望着大家,开始更加纵声大笑,同时还剧烈咳嗽起来,致使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马上来安抚他,吻他,并吩咐再给他送茶。她不知为什么非常喜欢所有这样有些古怪的老头老太、甚至疯疯傻傻的修士,他向进来的女仆要了一件披肩裹在身上,又吩咐往壁炉里添些柴,然后问几点钟了,女仆回答说,已经10点半了。
“诸位,要不要喝点香槟?”突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邀请说,“我这儿准备了。也许,你们会觉得更快活。请吧,不要客气。”
由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提议喝酒,特别是用这么天真的口吻来表达这是非常奇怪的,大家都知道,在她过去举行的晚会上是非常正经庄重的。总之,今天的晚会显得比较活泼,但是不同寻常。然而大家并不拒绝喝酒,先是将军本人,活络的太太、老头、费尔迪先科其次,随后所有的人都不反对。托茨基也拿起酒杯,他指望协调一下正出现的新气氛,使其尽可能带有亲近的戏谑的性质。只有加尼亚一个人什么也不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过拿起了酒并声称,今天晚上她要喝三杯。她那很有点奇怪的、有时很急躁、迅疾的举止,她那歇斯底里、无缘无故的笑声以及突然间隔着的沉默甚至悒郁的沉思,很难使人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些人怀疑她有寒热病;后来人们开始发觉,她自己仿佛在等待什么,不时看一眼钟,而且变得急不可耐、心不在焉。
“您好像有点发冷?”活络的太大问。
“不是有点,而是很冷,因此我才裹上了披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回答说。她真的显得很苍白,似乎不时地克制着强烈的寒颤。
大家都开始不安并动弹起来。
“我们是否让女主人休息?”托茨基看了一眼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
“绝对用不着,诸位!我请你们就坐着。今天我特别需要你们在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突然坚决而郑重地声称。因为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已知道,今天晚上预定要宣布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所以这几句话就显得非常有分量。将军和托次基又交换了一次眼色,加尼亚则痉挛似的动了一下身子。
“来玩玩哪一种沙龙游戏倒不错,”活络的太太说。
“我知道一种非常奇妙的新式沙龙游戏,”费尔迪先科接过话茬说,“至少是这样的,它在世上仅仅有过一次,而且没有成功。”
“是什么游戏?”活络的太太问。
“有一天我们几个伙伴聚在一起,确实,也喝了点酒。突然有人提议,我们每个人不用站起来,讲一件自己的事,但是要凭真正的良心,讲自己认为是一生中全部丑行中的最丑的一件事;但是必须得是真的,主要的是要讲真话,不许撒谎。”
“奇怪的主意,”将军说。
“是啊,还有什么更奇怪的呢,阁下,但是妙也就妙在这里。”
“可笑的主意,”托茨基说,“不过,也很明白:这是一种特别的吹牛。”
“也许,就需要那样,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
“来这样的沙龙游戏,可是叫你哭,而不是笑,”活络的太太指出。
“这名堂完全不能来,太荒唐了,”普季岑批评说。
“成功了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问。
“就是没有成功,结果很糟糕,每个人真的都讲了什么事,许多人讲的是真话,你们设想一下,有些人甚至讲得津津乐道,可后来所有的人都感到很羞耻,不能容忍!不过,总的来说还是非常快活的,也就从某一点上来说是这样。”
“真的,这倒也挺好!”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大家一下子活跃起来。
“真的,不妨试试,诸位!确实,我们好像不那么开心。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同意讲点什么……也是这一类事……当然,要同意这样,这里完全自愿,怎么样?也许,我们能经受得住?至少这是非常有独创性的……。”
“真是英明的主意!”费尔迪先科接过话茬说,“不过,女士们例外,男客们开始讲吧;就像那时一样,我们来抓阄儿进行!一定这样,一定这样!谁实在不想讲,当然,就不用讲了,不过也就太不讨趣了。诸位,把你们的阄儿放到我这儿来,放帽子里,公爵来抓。题目很简单,讲自己一生中最丑的事,这是容易得不得了的,诸位!你们会看到的!如果谁忘了,我马上会提醒的。”
谁也不喜欢这个主意。一些人皱起了眉头,另一些人狡黠地窃笑着。一些人表示反对,但不太坚决,例如,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发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很为这个怪诞的念头所吸引,便不想违拗她。而纳斯塔西征·费利帕夫娜只要说出了自己的愿望,便总是遏制不住和毫无顾忌地要去实现它的,哪怕这些愿望是最任性的,甚至对她来说是最没有意思的,现在她就象歇斯底里发作一样走来走去,神经质地阵发性地笑着,特别是对惴惴不安的托茨基的异议发出这种笑声。她那深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苍白的脸颊上浮到起两块红晕。有些客人脸上流露出的沮丧和轻蔑的神情,也许更加燃起她愚弄人的愿望;也许,这一主意的厚颜无耻和不顾情面正是她所喜欢的。有些人相信,她这样做有某种特别的意图。不过,大家也都同意了:不论怎样这是很令人好奇的,对于许多人来说还挺有诱惑力。费尔迪先科比所有的人都要忙碌。
“要是有什么事情……当着女士们面不能说的、怎么办?”一位默默不语的年轻人羞怯地问。
“那么您就不要讲这事,难道除此而外恶劣的行为还少吗?”费尔迪先科回答说,“唉,您呀,真是个年轻人!”
“我就是不知道,我的行为中哪一桩算最不好,”活络的大太插进来说。
“女士们可以免去不讲,”费尔迪先科重复说,“但仅仅是免去;自告奋勇者还是允许的。男士们如果有实在不想讲的,也免讲。”
“可这里怎么证明我有没有撒谎?”加尼亚问,“如果我撤谎,那么整个游戏就失去其意义了。再说谁又不会撤谎呢?每个人都一定会撒谎的。”
“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撒谎,单就这一点已经是很诱感人的了。你嘛,加涅奇卡,不用特别担心要撒谎的事,因为不撒谎大家也知道你最恶劣的丑行。好,诸位,你们只要想想,”费尔迪先科忽然来了灵感嚷道,“只要想一想,在讲了故事以后,比方说明天,我们将会用什么样的目光来彼此看待对方!”
“难道可以这样做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难道这当真?”托茨基尊严地问。
“怕狼就别进树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冷笑着说。
“但是请问,费尔迪先科先生,难道这样能玩起沙龙游戏来?”托茨基起来越加惶恐不安,继续问道。“请您相信,这样的玩意永远也不会成功的;您自己不也说了,已经有过一次不成功了。”
“怎么不成功!我上一次讲的是怎么偷了三个卢布,真的拿了,而且也讲了!”
“就算是这样,但是,像您这样讲得像是真事并且使大家相信您,这是不可能的。而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指出的完全正确:稍微听出一点假的东西,整个游戏便失去意义了。这里只有很偶然的情况下才可能讲真话,那就是有特别的兴致来讲那些十分粗俗的事,而在这里这是不可思议的,并且完全是不体面的。”
“嗬,您是多么高雅的人啊,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甚至都让我感到惊讶。”费尔迪先科喊了起来,“诸位,请想想,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认为,我不能把自己偷东西的事说得像真的,他以这种巧妙的方式暗示,我实际上是不会偷的(因为这讲出声来是不体面的),虽然他本人暗自也许完全深信费尔迪先科很可能是偷东西的!不过,诸位,还是言归正传,讲正事吧,阄儿已经收齐,还有您,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把自己的也放进去,这么说,没有一个人拒绝。公爵,抓阄吧!”
公爵默默地把手伸进帽子,取出第一个阄,是费尔迪先科,第二个是普季岑,第三个是将军,第四是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第五是公爵自己,第六是加尼亚,等等,女士们没有放阄进去。
“啊,天哪,多倒霉呀!”费尔迪先科喊了起来,“我倒还想,公爵会轮到第一个,将军则将是第二个。不过,上帝保佑,至少伊万·彼得罗维奇在我后面,我还有所补偿。好吧,诸位,我当然应该做出好榜样,但此刻我最感遗憾的是,我是那么微不足道,毫不出众;甚至我的头衔也是最小的,嘿,费尔迪先科干了恶劣的事其实有什么有趣的呢?再说,哪件事是我干的最坏的事呢?这真embrra8 de richesse*。难道再来讲那次偷窃,好让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相信,不当小偷也可以行窈。”
“费尔迪先科先生,您现在使我相信,讲自己那些淫猥的丑行,确实可以感到快乐甚至享受,尽管并没有打听这些事……不过……对不起,费尔迪先科先生。”
“开始吧,费尔迪先科,您废话唠叨得大多了,而且永远没个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生气地不耐烦地吩咐说。
大家发觉,在刚才阵发性的笑声以后,她突然变得忧郁、不满和易怒;虽然这样她还是执拗和专横地坚持她那令人难堪的任性要求。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痛苦地非凡。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叫他十分恼火:他仿佛没事儿似的正坐着喝香槟,也许,甚至还在酝酿轮到自己时讲什么呢。
“不会说俏皮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所以才唠叨废话。”费尔迪先科嚷着,开始了讲自己的故事,“要是我也有像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或者伊万·彼得罗维奇那样的机智,我今天也就会像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伊万·彼得罗维奇那样老是坐着不吭一声。公爵,请问您,我老是觉得,世上的小偷比不做小偷的要多得多,甚至没有一生中一次也不偷窃的老实人,您怎么想?这是我的想法,不过我不想由此得出结论,所有的人全都是贼,尽管;真的,有时候非常想下这个结论。您是怎么想的?”
“唉呀,瞧您说得多蠢,”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摩应声说,“而且真是胡说八道,所有的人都偷过什么东西,这是不可能的;我就从来也没有偷过东西。”
“您从来也没有偷过任何东西,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那么突然满脸通红的公爵会说什么呢?”
“我觉得,您说的是对的,只是非常夸大,”真的不知为什么脸红耳赤的公爵说。
“那么公爵您自己没有偷过东西吗?”
*法语,难以挑选。
“嘿!这多可笑!清醒点,费尔迪先科先生,”将军插话说。
“只不过是,”真要言归正传了,就变得不好意思讲了,于是就想把公爵跟自己连在一起,因为他不会反抗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一字一句地说得很清楚。
“费尔迪先科,要么讲,要么就别作声,管好自己,无论什么样的耐心都给您消磨掉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尖刻而又烦恼地说。
“马上就讲,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但是既然公爵承认了,因为我是坚持认为公爵反正是承认了,那么,假如说另一个人(没有讲是谁)什么时候想说真话了,他还能说什么呢?至于说到我,诸位,接下去根本就没什么好讲的了:很简单,很愚蠢,很恶劣。但是我请你们相信,我不是贼;是偷了,却不知道怎么偷的。这是前年的事,在谢苗·伊万诺维奇伊先科的别墅里,是一个星期天。客人们在他那里午餐。午餐后男人们留下来喝酒。我忽然想起请他的女儿玛里娅·谢苗诺夫娜小姐弹钢琴。我穿过角落里的一个房间,在玛里娅·伊万诺夫娜的小工作台上放着三个卢布,是一张绿色的钞票:女主人拿出来是给什么家用开支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拿了钞票就放进了口袋,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知道。我碰上什么了--我不明白,只不过我很快就回来了,坐到桌旁。我一直坐着,等着,心里相当激动,嘴上知唠叨个不停,又是讲笑话,又是打哈哈;后来我坐到女士们身边。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有人发现钱不见而寻找起来,并开始盘问起女仆。一个叫达里哑的女仆受到了怀疑。我表现出异常好奇和兴趣,我甚至还记得,当达里娅完全不知所措的时候,我还劝她,让她认错,并用脑袋担保玛里娅。伊万诺夫娜一定会发善心,这是当着大家面公开讲的。所有的人都看着,我则感到非常快乐,恰恰是因为钞票在我口袋里,而我却在开导别人。这三个卢布当天晚上我就在饭店里买酒喝掉了。我走进去,要了一瓶拉菲特酒;这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这样光要一瓶酒,别的什么也不要;只想尽快花掉这些钱。无论当时还是后来,我没有感觉到特别的良心责备。但是一定不会再干第二次了,信不信这点,随你们,我是不感兴趣的。好了,讲完了。”
“只不过,当然罗,这不是您最坏的行为,”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厌恶地说。
“这是一种心理现象,而不是行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指出。
“那么女仆怎样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并不掩饰极其厌恶的态度问道。
“当然,第二天女仆就被逐出家门。这是规矩很严的人家。”
“您就随它去了?”
“说得真妙!难道我该去说出自己来?”费尔迪先科嘻嘻笑了起来,不过他讲的故事使大家产生了十分不愉快的印象,这在某种程度上使他感到惊讶。
“这是多么肮脏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高声喊道。
“嘿!您又想从人家那里听到他最丑恶的行为,与此同时又要求冠冕堂皇!最丑恶的行为总是很肮脏的,我们马上将从伊万·彼得罗维奇那里听到这一点;外表富丽堂皇,想要显示其高尚品德的人还少吗,因为他们有自己的马车。有自备马车的人还少吗……而且都是用什么手段……”
总之,费尔迪先科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突然怒不可遏,甚至到了忘形的地步,越过了分寸;整个脸都变了样。无论多么奇怪,但非常可能的是,他期待自己讲的故事会得到完全不同的成功。正如托茨基所说的,这种品位低劣和“特种牛皮的失误”,费尔迪先科是经常发生的,也完全符合他的性格。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气得甚至打了个颤,凝神逼视着费尔迪先科;后者一下子就畏怯了,不吭声了,几乎吓得浑身发凉:他走得是太远了。
“是不是该彻底结束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狡侩地问。
“轮到我了,但我享有优待,就不讲了,”普季岑坚决地说。
“您不想讲?”
“我不能讲,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而且我根本就认为这样的沙龙游戏是令人难受的。”
“将军,好像下面轮到您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转向他说,“如果您也拒绝,那么跟在您后面我们的一切就全都吹了,我会感到很遗憾,因此我打算在最后讲‘我自己生活中’的一个行为,但只是想在您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之后讲,因为你们一定能鼓起我勇气,”她大笑着说完了话。
“噢,既然连您也答应讲,”将军热烈地嚷道,“那么,哪怕是一辈子的事我也准备讲给您听;但是,老实说,在等着轮到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则轶事……”
“光凭阁下的样子就已可以得出结论,他是带着一种特别的文学乐趣来披露自己的轶事的,”仍然有几分困窘的费尔迪先科好笑着,斗胆说。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向将军扫了一眼,也暗自窃笑。但是看得出,在她身上苦恼和焦躁越来越强烈。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听到她答应讲故事,加倍惊惶不安。
“诸位,跟任何一个人一样,在我的生活中也做过一些不完全高雅的行为,”将军开始说,“但最奇怪的是,现在要讲的短故事,我认为是我一生里最恶劣的事。事情过去了差不多已有35年;但是一想起来,我总是摆脱不了某种所谓耿耿于怀的印象。其实,事情是非常愚蠢的:当时我还刚刚是个准尉,在军队里干苦差使。唉,大家知道,准尉是怎么回事:热血沸腾,雄心勃勃,可是经济上却穷酸得很;那时我有个勤务兵叫尼基福尔,对我的衬衫十分操心,积攒钱财,缝缝补补,打扫洗涤,样样都干,甚至到处去偷他所能偷的一切,就为了使家里增加财富,真是个最最忠实,最最诚心诚意的人我当然是很严格的,但也是公正的,有一段时间我们智驻守在一座小城里。为我指定的住所是在城郊,是一个退伍少尉妻子的房子,她是个寡妇,80岁,至少也是将近这个年龄的老太婆。她的小木房破旧不堪,糟糕透了,老大婆甚至穷得女仆都没有。但是,主要的有一个情况很突出:过去她有过成员众多的家庭和亲属;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些人已经死去,另一些人各奔异乡还有些人则忘了老太婆,而在45年前她就安葬了自己的丈夫,几年前还有个侄女跟她一起过,那是个驼背,据说凶得像女妖,有一次甚至把老太婆的手指头都咬了一口,但是她也死去了,这样老太婆一个人孤苦伶汀勉强度月又是3年。住在她那里我感到很寂寞无聊,她又是个毫无意思的人,从她那里不可能得到什么乐趣。后来她偷了我一只公鸡。这件事到现在还弄不清楚,除了她没有别的人。为公鸡的事我们吵架了,吵得很厉害,这时正好碰到一个情况:根据我最初的请求,将我换到另一家住所,在另一头城郊,一个大胡子商人人口众多的家庭,我和尼基福尔高高兴兴搬了家,忿忿地留下了老太婆。过了三天,我操练回来,尼基福尔报告说,“长官,我们有一只盘儿白白留在过去的女主人那里了,现在没东西好盛汤了。”我当然很惊奇:“怎么回事,我们的盆怎么会留在女房东那里呢?”尼基福尔也感到很奇怪,他继续报告说,我们搬走时,房东不肯把汤盆交给他,原因是我曾打破了她的一只瓦罐,她就留下我们的汤盆抵她的瓦罐,还说似乎是我自己这么向她提议的。她的这种卑鄙行径当然使我忍无可忍;我身上的血在沸腾,跳起来就飞奔而去。来到老太婆那里时,这么说吧,我已经不能自制;我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穿堂角落里,就像是躲避阳光似的,一只手撑着脸颊;知道吗,我上前对她大发雷霆,骂她怎么样,怎么样!你们知道,俄国话是怎么骂人的,但是我瞧着瞧着,觉得有点奇怪:她坐着,脸朝着我,瞪着眼睛,却一句话都不回答,而且很奇怪很奇怪地望着你,似乎身子在摇晃。后来,我就平息下来,细细打量着她,问她,还是不答一句话。我犹豫着站了一会;苍蝇在周围嗡嗡叫,太阳正在下山,笼罩着一片寂静。在非常尴尬的情况下,最后我只得离去。还没有到家,就要我去见少校,后来又去了连队,这样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了。尼基福尔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长官先生,您知道吗?我们的女房东已经死了。’‘什么时候?’‘就今天傍晚,一个半小时以前。’这就是说,我骂她的时候她正在离开人世。这简直使我惊愕了。我要对你们说,好不容易我才醒悟过来。知道吗,甚至脑海中常浮现出她的样子,连夜里也会梦见她。我自然是不信迷信的,但是第三天还是去了教堂参加了送殡。总之,时间过得越久,就越常索绕在脑海里,并不是信什么,有时候就会这么想到她,于是心里就不好过。这里主要的是我究竟得出什么结论呢?第一个女人,这么说吧,我们时代称之为赋予生命之躯的富有人道的人,她生活,活了很久,最后活得大久了。她曾经有过孩子、丈夫、家庭、亲人,她周围的这一切真所谓热闹欢腾,所有这些人真所谓充满欢声笑语,突然,全都派司了,全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她一人,犹如……一只生来就遭诅咒的苍蝇。终于,上帝来引渡她去终点了,伴随着西丁的夕阳,在夏日幽静的黄昏,我的房东老太婆也正飘然而逝,当然,此刻她不无劝谕的念头;可就在这一瞬间,代替所谓诀别的泪水的是,一个无所顾忌的年轻准尉两手叉腰,为了失去一一只汤盆竟用最刻毒的俄语破口大骂送她离开尘世!毫无疑问,我是有罪的,虽然由于年代的久远和性情的改变我早已像看待别人的行为那样来看待自己的行为,但是一直总有一种懊悔的心情。所以,我要再说一次,我甚至感到很奇怪。尤其是,即使我有罪过,那也不全部归咎于我:她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死呢?当然,这里有一点辩解的理由:我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心理反应,但我依然难以心安理得,直到15年前我用自己的钱把两个长年生病的老太婆送到养老院供养,目的是为她们提供比较好的生活条件,使她们在尘世的最后一段日子过得轻松些。我想遗赠一笔钱用作永久性的慈善款项。好了,就讲这些,完了。再说一遍,也许,一一生中我有许多罪孽,但是,凭良心说,这一行为我认为是我一生中最最恶劣的行为。”
“同时阁下讲了一生中的一件好事取代了最恶劣的行为;把费尔迪先科给骗了!”费尔迪先科作出结论说。
“真的,将军,我也没有想到,您到底还有一颗善良的心,我甚至感到很遗憾,”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不客气地说。
“遗憾?为什么?”将军带着殷勤的笑声问,不无得意地呷了一口香槟。
但是接着轮到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了,他也已准备好。大家猜测,他不会像伊万·彼得罗维奇那样表示拒绝,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大家还怀着特别的好奇心等着他讲故事,同时又不时打量一下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摆出一副与其魁伟的外表十分相配的庄重神气的样子,用平和可亲的声音开始叙述一个“好听的故事”。(顺便说一下:他是个仪表堂堂、威风凛漂的人,身材高大,长得相当肥胖,有点秃顶,还间有丝丝白发,松软红润的脸颊稍稍下垂,口中镶有假牙。他穿的衣服比较宽松,但很讲究,所穿的内衣非常精美。他那双丰满白皙的手真令人不由得多看上几眼。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贵重的钻石戒指。)在他讲故事的时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专心致志地细看着自己衣袖上皱起的花边,用左手的两个指头将它扯平,因此一次也没有去看讲故事的人。
“什么最能使我轻松地完成任务,”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开始说,“这就是一定得讲自己一生中最坏的行为,而不是别的。这种情况下,当然,是不会有什么犹豫的:良心和心的记忆马上就会提示你,正应该讲什么。我痛心地意识到,在我一生中数不胜举的、也许是冒失的和……轻浮的行为中有一件事,在我的记忆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象,心里甚至是非常沉重的。事情大约发生在20年前,我当时去乡间普拉东·奥尔登采夫那里。他刚被选为首席贵族,带了年轻的妻子来度冬假。那时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的生日刚好临近了,便举办了两次舞会。当时小仲马那本美妙的小说《La dame auxcamelllas》*在上流社会刚刚打响,风靡一时,茶花女的诗意,据我看,注定是永垂不朽,永葆青春的。在外省,所有的女士们,至少是那些读过这本书的女士们都赞叹备至,欣喜若狂:吸引人的故事,别具匠心的安排主人公的命运,分析细腻的这个诱人的世界,最后还有分布在全书的令人着迷的细节(例如,有关轮换使用白茶花和红茶花花束的情境),总之,所有这些美妙的细节,所有这一切加起来,几乎产生震撼人心的效果。茶花成为不可一世的时髦货。大家都要茶花,大家都觅茶花。请问:在一个小县城里,虽然舞会并不多,可是为了参加舞会大家都要找茶花,能搞到那么多吗?彼加·沃尔霍夫斯科伊这个可怜虫当时为了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正苦苦受着剪熬。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什么名堂,换句话,我是想说,彼加·沃尔霍夫斯科伊是否会有某种认真的希望?可怜的他为了在傍晚前弄到茶花供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舞会用,急得发狂一般。从彼得堡来的省长夫人的客人索茨卡妞伯爵夫人,以及索菲亚·别斯帕洛娃,据悉,肯定是带白色花束前来。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为了得到某种特殊的效果,想用红色的茶花,可怜的普拉东几乎彼搞得疲于奔命;自然,他是丈夫嘛;他担保一定搞到花束的,可是结果呢?早一天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梅季谢娃就把花都截走了,在一切方面她都是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的冤家对头,两人结下了仇。这一来,后者自然便会歇斯底里大发作,甚而昏厥过去。普拉东这下完了。很明白,如果彼加在这个有意思的时刻能在什么地方弄到花束,那么他的事可能会有大大的进展。这种情况下女人的感激是无限的。他到处拚命奔走,但是毫无希望,这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突然,在生日舞会的前夕,已是夜里11点了,我在奥尔登采夫的女邻居玛里娅·彼得罗夫娜那里,遇见了他。他容光焕发,颇为高兴。‘您怎么啦?’‘找到了!埃夫里卡!’‘嗨,兄弟,你可真让我惊奇!在哪儿找到的?怎么发现的?’‘在叶克沙伊斯克(那里有这么一个小城,离这儿总共才20里,不是我们县),那里有个叫特列帕洛夫的商人,是个大胡子,富翁,跟老伴一起过,没有孩子,尽养些金丝雀。两人酷爱养花,他家有茶花。’‘得了吧,这未必可靠,喂,要是不肯给,怎么办。”‘我就跪下来,在他脚边苦苦哀求,直到他给为止,否则我就不走!’‘你什么时候去呢?’‘明天天一亮,5点钟。”‘好吧,上帝保佑你!’就这样,要知道,我为他感到高兴,回到奥尔登采夫那里;后来,已经1点多了,我脑海里却老是浮现出这件事。已经想躺下睡觉了,忽然冒出了一个别出心裁的念头!我立即到厨房里,叫醒了马车夫萨维利,给了他15卢布,‘半小时内把马备好!’当然,过了半小时门口已停好一辆马车式雪撬;有人告诉我,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正犯偏头痛,发烧,说胡话,--我坐上雪撬就走了。5点钟时我已经在叶克沙伊斯克了,在客店里等到天亮,也只等天亮;7点钟我就在特列帕洛夫那里了。如此这般说明了来意,就问:‘有茶花吗?大爷,亲爹,帮帮忙,救救我,我给您磕头!’老头个子很高,头发斑白,神情严峻,是个厉害的老头。‘不,不,无论怎样我也不答应!’我啪的一声跪在他脚下!跪着跪着最后就躺了下来!‘您怎么啦,老兄,您怎么啦,我的爷?’
他甚至吓坏了。‘这可是人命攸关的事!’我朝他喊道。‘既然这样,那就拿吧,去吧。,我马上就剪了一些红茶花!他整整一小间暖房全是茶花,长得好极了,非常美!老头子连声叹息。我掏出了一百卢布。‘不,老兄,请别用这样的方式使我感到难堪。,‘既然这样,我说,尊敬的大爷,就请您把这一百卢布捐给当地的医院以做改善伙食之用。’‘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老兄,他说,是好事,高尚的事,善事;为了您的健康,我会捐赠的。’知道吗,我开始喜欢这个俄罗斯老头了,可以说,是个地道的典型的俄罗斯人, de lavraie souche。”我因为取得了成功而欣喜若狂,立即动身返回;我们是绕道回去的,以免碰上彼加。我一到,立即派人把花束赶在安菲沙·阿列克谢耶夫娜醒来前送去;你们可以想象到狂喜、感谢、感激的泪水那种情景!普拉东昨天还是垂头丧气,死气沉沉的,竟伏在我胸前号陶大哭。哎,自从缔造……合法婚姻以来所有的丈夫都是这样的!我不敢添油加醋说什么,不过可怜的彼加因为这段插曲而彻底垮了。开始我以为,他一旦获悉此事,将会杀了我,我甚至做好准备见他,但发生了我都难以相信的事:他昏厥了,傍晚时说胡话,到早晨则发热病,像孩子似的号陶大哭,浑身抽搐着,过了一个月,他刚刚痊愈,便去了高加索,真是一件风流韵事。最后,他在克里米亚阵亡。那时他还有个兄弟叫斯捷潘·沃尔霍夫斯科伊,指挥一个团,立过功,但据说,后来甚至有许多年我都受着良心责备的折磨:为了什么又何必要使他受到这样的致命一击?当时若是我自己钟情于安菲莎·阿列克谢耶夫娜,倒也还情有可原。但是那不过是作弄人的儿戏,只是出于一般的献殷勤,别无所求,假如我不入他那里截走这花束,谁知道;也许他就活到现在,会很幸福,会有成就,但怎么也想不到会去跟士耳其人打仗。”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还是带着神气庄重的神态静默下来,就跟开始时一样。大家都注意到,当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结束的时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眼中似乎闪射出一种特别的光芒,嘴唇甚至也哆嗦了一下,大家都好奇地望着他们俩。
“您骗了费尔迪先科!骗得可真像!不,这可是骗得太像了!”费尔迪先科用哭声哭腔嚷着。他明白,现在可以而且应该插话。
“谁叫您不明事理呢?那就向聪明人学学吧!”几乎是得意洋洋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她是托茨基忠实的老朋友,老搭挡)断然抢白道。
“您说得对,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沙龙游戏是很无聊,该快点结束它,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漫不经心地说,“我自己要把答应的事说说,然后大家就玩牌。”
“但先要讲答应讲的故事!”将军热烈地表示赞同。
“公爵,”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突然出其不意地猛然转向他说,“这里都是我的老朋友,将军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老是想让我嫁人。请告诉我您怎么想的?我究竟是嫁人还是不嫁?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脸色刷地变白了,将军呆若木鸡;大家都瞪着眼伸着头。加尼亚站在原地发愣。
“嫁……嫁给谁。”公爵低声轻气地问。
“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挪仍然像原先那样生硬,坚决和清晰地说。
沉默了几秒钟;公爵仿佛竭力想说却又说不出来,就像可怕的重负压着他的胸口。
“不……别嫁!”他终于轻声说了出来,还用力换了一口气。
“那就这样!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问,威严地,似乎是得意地对他说,“您听见了,公爵是怎么决断的吗?好了,这也正是我的答复;让这件事就此永远了结!”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用颤抖的声音说。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军用劝说但又含着惊谎的口吻说。
所有的人都惶惶不安,骚动起来。
“你们怎么啦,诸位,”她似乎惊讶地看着客人们,继续说,“你们干吗这么惊谎?瞧你们大家的脸色!”
“可是……您回想一下,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托茨基嗫嚅着说。“您许下的允诺……完全是自愿的,您本可以多少保留一些您的承诺……我感到很为难……当然也很尴尬,但是……总之,现在,在这种时刻,当着……当着众人的面,所有这一切就这样……就用这种沙龙游戏来结束一桩严肃的事,一桩有关名誉和良心的事……这事可是决定着……”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真的完全糊涂了。第一,什么叫‘当着众人的面’?难道我们不是在非常要好的知已圈内吗?为什么是‘沙龙游戏,呢?我真的很想讲讲自己的故事,贻,这不讲了吗,难道不好吗?为什么您说。不认真,?难道这不认真吗?您听见了,我对公爵说:‘怎么说,就怎么做;如果他说‘行,我就立即会表示同意,但他说了‘不’,所以我回绝了。我整个一生部维系在这千钧一发之中;还有比这更认真的吗?”
“但是公爵,这事为什么要有公爵呢?再说,公爵算什么呢?”将军喃喃着说,他几乎已经不能克制自己,对于公爵拥有这样令人委屈的权威感到很是愤屈。
“对于我来说,公爵是我一生中第一个信得过的真正忠实的人。一见我,他就信任我,我也相信他。”
“我只能感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用非常委婉客气的态度……来对待我,”可怜的加尼亚歪着嘴唇,终于用发颤的嗓音说,“当然,本来就会是这样的……但是……公爵……在这件事上公爵……”
“现在可得七万五千卢布,是吗?”突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打断他说,“您是想说这话吗?别矢口抵赖,您肯定是想说这话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忘了补充一点:请您把这七万五千卢布拿回去,而且也请您知道,我无条件让您自由。够了!您也该松口气了!九年三个月!明天将重新开始,而今天是我过生日,而且自己按自己的意愿过,这是一生中的第一次!将军,请您也把您的珍珠拿回去,送给夫人,给;而明天起我将完全搬出这套寓所。再也不会举办晚会了,诸位!”
说完这些,她突然站起身,仿佛想要离席。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四座响起了喊声。大家都激动起来,大家都离座起身;把她团团围住;大家都怀着不安的心情听她讲这些冲动、激昂、狂热的话;大家都感到纷乱无绪,谁也弄不清楚,谁也弄不明白。就在这瞬间突然传来了响亮有力的门铃声,就跟刚才加尼亚家响起的铃声一模一样。
“啊--啊!我要收场了!终于来了! 11点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高声说,“你们请坐,诸位,这是戏的结局。”
说完,她自己坐了下来。她的唇间颤动着一丝怪异的笑容。她默默地坐着,焦躁地等待着,注视着门口。
“毫无疑问,是罗戈任和10万卢布,”普季岑自言自语嘟哝着。
女仆卡佳非常惊慌地走了进来。
“那里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纳斯塔西娜·费利帕夫娜,闯进来十人样子,全都醉醺醺的,要到这儿来,说是罗戈任,还说您本人认识他的。”“确实,卡佳,马上就放他们大家进来。”
“难道……放所有的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全是些不成体统的人。很不像样!”
“把所有的人都放进来,所有的人都放,卡佳,别害怕,把所有的人一个不剩地放进来,否则他们不管你也还是会进来的。瞧他们闹嚷嚷的,就像刚才一样。诸位,你们也许在见怪了,”她转向客人们说,“当着你们的面,我竟接待这么一伙人。我很遗憾、请你们原谅,但又必须这样,而我又非常非常希望你们在这场戏结局的时候同意当我的见证人,不过,这得由你们。”
客人们继续惊讶不已,交头接耳,相互使着眼色,但是已经完全明白,这一切是事先打算和安排好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当然是完全失去了理智,可是现在也无法让她回心转意。大家都为好奇心苦苦折蘑着。同时也没有人特别害怕。在座的只有两位女宾: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这是个活络的、见过各种世面、很难使她困窘的女士,还有一位很漂亮但沉默寡语的陌生女士,但是,默不作声的陌生女士也未必能理解什么,因为她是外来的德国人,一点也不使俄语,此外,好像她有多美就有多蠢。她初来乍到,可是邀请她参加某些晚会已经成了惯例,她则穿上最华丽的服装,头发梳得像阵列一样,然后把她当一幅美丽的画似的安置在席间以点缀晚会,就像有些人为了在自己家里举办晚会而向熟人借一幅画,一只花瓶,一尊雕像或一座屏风用一次一样。至于说到男人,那么,比方说普季岑,他是罗戈任的好朋友;费尔迪先科则是如鱼得水;加涅奇卡仍还没有恢复常态,虽然他神志恍惚,可是却不可遏制地感到有一种炽烈的需要,要在自己的耻辱柱旁站到底;教师老头弄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犹如对自己孙女一般宠爱,当他发觉周围以及她身上表现出的非同寻常的惊惶不安时,真的吓得打起颤来,差点要哭出来;但是这种时刻要他丢下她,莫如要他去死。至于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当然,在这类奇遇中他是不能让自己的名誉受到损害的,但是尽管这件事来了这么一个令人发狂的转变,与他实在是戚戚相关的;再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口中掉出的两三句话就是有关他的,因此不彻底搞清楚事情,无论如何是不能离开的。他决定奉陪到底,而且绝对保持沉默,只作旁观者,当然,这是他的尊严要求这样做的。只有叶潘钦将军一人,在此之前刚刚因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用不客气和可笑的方式还给他礼物而感到莫大的难堪,现在当然为这种不同寻常的咄咄怪事,或者,比方说,为罗戈任的出现而更加生气。况且像他这样的人肯与亚季岑、费尔迪先科坐在一起,已经够屈尊俯就了;但是强烈的情感力量所能做到的,最终则可能被责任感、被义务、官衔、地位的意识,总的来说,被自尊心所战胜。因此,将军阁下在场的情况下,无论如何是不能放罗戈任一伙进来的。
他刚刚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申明这一点,她马上就打断他说,“啊,将军,我竟忘了!但请您相信,我早就料到您会这样,虽然我很希望正是现在能在自己身边看见您,但既然您这么见怪,我也就不坚持,不留您了。不论怎么样,我很感激您与我结交,感激您对我的抬举和关注,但是既然您怕……”
“请问,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军在骑士慷慨大度精神的冲动下高声说道,“您这是对谁说话?光凭对您的忠诚,我现在也要留在您身边,比如,要是有什么危险……况且,坦白地说,我也十分好奇,我刚才只是想提醒,他们会弄坏地毯,也许,还会砸碎什么东西……所以,照我看,根本就不必放他们进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罗戈任本人到!”费尔迪先科宣布说。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怎么想,”将军勿匆对他低语说,“她是不是发疯了?也就是说,这不是讽喻,而是照真正医学的说法、啊?”
“我以对您说过,她常常喜欢这样,”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狡黠地低声回答说。
“而且还很激狂……”
罗戈任一伙几乎还是早晨那一班人马:只增加了一个不务正业的老家伙,当初他曾经是一张揭露隐私的淫猥小报的编辑,有一件轶事曾经讲到过他,说他把所镶的金牙拿去当了,买了酒喝;还有一名退伍少尉,就其职业和使命来说肯定是早晨那个拳头先生的对手和竞争者,他根本不认识罗戈任一伙中的任何人,而是在涅瓦大街向阳这边街上搭上来的,他在那里拦截行人,用马尔林斯基的词语请求救济,还有一个狡猾的借口,说什么他自己“当年给乞讨者一次就是15卢布”。两个竞争者立即互相采取敌视态度。在接自“乞对者”入伙后,原来那个拳头先生甚至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他生性寡言少语。有时只会像熊一样发威吼叫,并以深深的蔑视看待“乞讨者”对他自己结奉承和讨好献媚,而少尉原来还是个善于待人接物的上流社会的人。从外表看,他更希望以机智灵巧而不是靠用强力来取胜,况且他的个子也比拳头先生要低一截。他很温和,从不参与公开争论,但是拼命自我吹嘘,已有好几次提到英国式拳击的优越性,总之是个纯粹的西方派。拳头先生在回到“拳击”这个字眼时只是轻蔑和气恼地冷笑着,从他这方面来说,也不屑与对手公开辩论,有时则默默地,仿佛无意似地出示,或者最好是说,伸出一个硕大的拳头--地道的民族玩意,那上面青筋累累,骨节粗大,长满一层红棕色的茸毛,于是大家便明白了,如果这个十足民族性的玩意命中目标的话,那么真的只有变成肉酱了。
他们这伙人,就像下午那样,没有那一个是完全“醉了”的,这是罗戈任亲自努力的结果,因为这一整天他考虑的就是拜访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多娜的事,他自己倒几乎已经完全清醒了,但是这乱哄哄的,与他一生度过的日子丝毫不相像的一天里所经受的印象,又几乎要把他搞糊涂了。只有一个事每一分钟,每一瞬间他都念念不忘,记在脑海里,留在心坎间。为了这个事他花去了从下午5点直至11点的全部时间,怀着无穷的烦恼和焦虑,跟金杰尔和比斯库普之流周旋,弄得他们也发了狂似的,为满足他的需要而拼看奔波。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用嘲笑的口吻完全不明确地顺口提至的10万卢布终究凑齐了,要付利息,这一点甚至比斯库普本人也因为不好意思大声说,而只是跟金杰尔悄声细语。
像下午那样,罗戈任走在众人前面,其余的人跟在他后面,虽然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优势,但仍然有些畏怯。天知道是为什么,他们主要是怕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们中有些人甚至以为,马上就会把他们所有人“从楼梯上推下去”。顺便说,这么想的人中也有穿着讲究的风流情郎扎廖热夫。但其他的人,特别是拳头先生,虽然没有讲出声,可是在心里却是以极为轻蔑甚至敌视的态度对待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他们到她这儿来就像来围攻城池一般。但是他们经过的头两个房间陈设的富丽堂皇、他们示曾听说、未曾见过的东西、罕见的家具、图画、巨大的维纳斯塑像,所有这一切都给他们产生令人倾倒和肃然起敬的印象,甚至还有几分恐惧。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大家渐渐地不顾恐惧心理而以一种厚颜无耻的好奇跟在罗戈任后面挤进客厅;但是当拳头先生,“乞讨者”和另外几个人发现在宾客中有叶潘钦将军时,霎那间便慌得不知所措,甚至开始稍稍后缩,退向另一个房间。只有列别杰夫一个人算是最有精神、最有自信的人,他几乎与罗戈任并排大模大样地朝前走,因为他明白,140万家财以及此刻捧在手中的10万卢布实际上意味着什么。不过,应该指出,所有他们这些人,连行家列别杰夫也不例外,在认识自己威力的极限方面都有点迷糊,他们现在真的什么都能干,还是不行?有时候列别杰夫准备发誓说什么都能干,但有时却提心吊胆地感到需要暗自借助法典中的某些条款,特别是那些能鼓舞人和安慰人的条款,以防万一。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客厅给罗戈任本人产生的印象与他所有的同伴截然不同。门帘刚卷起,他就看见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其余的一切对他来说便不复存在,就像早晨那样,这种感觉甚至比早晨更强烈。他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刹时间停下来;可以猜得到,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目不转睛,胆怯而茫然地盯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突然,他仿佛失去了全部理智,几乎是摇摇晃晃地走近桌子;半路上绊了一下普季岑坐着的椅子,肮脏的靴子还踩上了默默无语的德国美人华丽的浅蓝色裙子的花边;他没有道歉,也没有发觉。当他走到桌子跟前时,便把走进客厅时用双手捧在自己面前的一包奇怪的东西放到桌上,这是一个大纸包,高三俄寸,长四俄寸、用一张《交易所公报》包得严严实实,用绳子从四面扎得紧紧的,还交叉捆了两道,就像捆扎园锥形的大糖块一样。然后,一言不发地垂下双手站在那里,仿佛等候自己的判决似的。他穿的还是刚才那身衣服,除了脖子上围了一条翠绿与红色相间的全新的丝围巾,还佩戴一枚形如甲虫的钻石大别针,右手肮脏的手指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钻石戒。列别杰夫走到离桌子三步远的地方;其余的人,如前面说的,渐渐地聚到了客厅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仆人卡佳和帕莎怀着极度的惊讶和恐惧跑来从卷起的门帘那里张望着。
“这是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好奇地凝神打量着罗戈任并用目光指着那包东西问。
“10万卢布!”对方几乎喃喃着说。
“啊,你倒是说话算数的,好样的!请坐,就这里,就这张椅子;等会我还有活要对您说。跟您一起来的还有谁?刚才的原班人马吗?好吧,让他们进来坐吧;那边沙发上可以坐,还有沙发。那里有两把扶手椅……他们怎么啦,不想坐还是怎么的?”
确实,有些人真正是局促不安,退了出去,在另一个房间里坐下等着,但有些人留了下来,按主人所请各自坐了下来,但只是离桌子稍远些,大多坐在角落里;一些人仍然想稍稍收敛一下,另一些人则越来越亢奋,而且快活得似乎有点不自然。罗戈任也坐到指给他的椅子上,但坐的时间不长,很快就站了起来,已经再也不坐下去了。渐渐地,他开始辨认和打量起客人们来。看见了加尼亚,他恶狠狠地阴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咕哝着:“瞧这德性!”对于将军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他毫不困窘、甚至也不特别好奇地瞥了一眼。但是,当他发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旁的公爵时,则长久地没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感到万分惊讶,似乎对在这里见到他难以理解。可以怀疑,他有时候神智不清。除了这一天受到的一切震惊,昨天整夜他是在火车上度过的,几乎已有两昼夜没睡了。
“诸位,这是10万卢布,”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用一种狂热的迫不及待的挑战口吻对大家说,“就在这个肮脏的纸包里,刚才就是他像疯子一般嚷着晚上要给我送来10万卢布,我一直在等着他,他这里要买找:开始是1万8千,后来突然一下子跳到4万,再后来就是这10万。他倒是说话算数的!嘿,他的脸色有多苍白!……这一切全是刚才在加尼亚家发生的:我去拜访他妈妈、拜访我未来的家庭,而在那里他妹妹当面对我喊道:‘难道没有人把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从这里赶走!’,并对她兄长加涅奇卡的脸上还呻了一口。真是个有性格的姑娘!”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军责备地叫了一声。
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开始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
“怎么啦,将军?不体面,是吗?算了,装腔作势够了!我像个高不可攀、端庄贞洁的闺阁千金坐在法国剧院的包厢里,这算什么!还有,五年来我如野人似的躲避所有追逐我的人,像一个纯洁无暇的高傲公主去看待他们,这种愚蠢一直折磨着我!现在,就在你们面前,来了个人并且把10万卢布放到桌子上,那是在我洁身无暇五年之后,他们大概已经有三驾马车在等我了。原来他认为我值10万!加涅奇卡,我看得出来,您到现在还在生我气,是吗?难道你想把我带进你的家吗?把我,罗戈任的女人带去?公爵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没有那样说,没有说您是罗戈任的女人,您不是罗戈任的人。”公爵用发颤的声音说。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够了,我的姑奶奶,够了,亲爱的,”突然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忍不住说,“既然您因为他们而感到这么难受,那么还睬他干什么!尽管他出10万,难道你真想跟这样的人走!确实,10万--可真够意思的!你就收这10万卢布,然后把他赶走,就该对他这样;唉,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就把他们统统……就是这么回事!”
“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甚至怒气冲冲。这是个善良和相当易动感情的女人。
“别生气,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朝她苦笑一下说,“我可不是生气才这么说的。难道我责备他了吗?连我也真的不明白,我怎么这么犯傻,竟想进入正派人家。我见到了他的母亲,吻了她的手。而且刚才我干吗在你家要嘲弄你家要嘲弄你们呢,加涅奇卡,因为我故意想最后一次看看:你本人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嘿,你真使我惊讶,真的。我期待过许多,却没有料到这一点!当你知道,在你结婚前夕他送了我这样的珍珠,而我也收下了,难道你还会要我?那么罗戈任呢?他可是在你的家里,当着你母亲和妹妹的面出价钱买我的,而在这以后你竟还来求婚,甚至还差点把妹妹带来?罗戈任曾经说你为了3卢布会爬到瓦西利耶夫斯基岛去,难道果真这样?”
“会爬的,”罗戈任突然轻轻说,但是显出极大的自信的样子。
“你若是饿得要死倒也罢了,可你,据说薪俸收入不错!这一切之外,除了耻辱,还要把可憎恨的妻子带进家!(因为你是憎恨我的,我知道这一点!)不,现在我相信,这样的人为了钱会杀人的!现在这样的贪婪可是会使所有的人都利令智昏的,使他们都迷上了金钱,以致人都仿佛变傻了,自己还是个孩子,可已经拼命想当放高利贷的!要不就像我不久前读到的那样,用一块绸包在剃刀上,扎牢,然后悄悄地从后面把好朋友像羊一般宰了。嘿,你真是个不知羞耻的人!我是不知羞耻,可你更坏。至于那个送鲜花的人我就不说了……”
“这是您吗,是您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军真正觉得伤心,双手一拍说,“您本是多么温婉,思想多么细腻的人,瞧现在!用的是什么样的语言!什么样的字眼!”
“将军,我现在醉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突然笑了起来,“我想玩玩!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假日,我的闰日,我早就期待着这一天了。达利娅·阿列克谢耶夫娜,你看见眼前这个送花人,这个Monaieur aux Camelias*吗,瞧他坐着还嘲笑我们呢……”
“我不在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只是非常用心在听,”托茨基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
“好吧,就说说他吧,为了什么我要折磨他整整五年,不把他放走?他值得那样!他就是这样的人,也应该是这样的人……他还认为我是对不起他的,因为他给了我教育,像伯爵夫人那样养着我,钱嘛,钱嘛花了不知多少,在那里替我找了个正派的丈夫,而在这里则找了加涅奇卡;不论你怎么想:我跟他这五年没有同居,但钱是拿他的,而且我认为是拿得对的!我可真把自已搞糊涂了!你刚才说,既然那么令人厌恶,就把]0万卢布收下,然后赶他走。说令人厌恶,这是真的……我本来早就可以嫁人了,但也不是嫁给加涅奇卡,可是也是让人厌恶的。为了什么我让五年光阴流失在这种愤恨之中!你信不信,四年前,我有时候想过,是不是索性嫁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算了?当时我是怀着一种怨愤这么想的;我那时头脑里想过的念头还少吗;真的,我能逼得他这样做的!他自己曾经死乞白赖地要求过,信不信?确实,他是撒谎,可是他也很好色,他会顶不住的。后来,感谢上帝,我想道:他是只配愤恨的!这一来当时我突然对他感到很厌恶,如果他自己来求婚,我也不会嫁给他,整整五年我就这样装样子的!不,最好还是到马路上去,那里才是我该呆的地方,或者就跟罗戈任去纵情作乐,或者明天就去当洗衣工!因为我身上没有一样自己的东西;我要走的话,就把一切都扔还给他,连最后一件衣服都留下,而一无所有了,谁还会要我,你倒问问加尼亚,他还要不要?连费尔迪先科也不会要我!……”
“费尔迪先生大概是不会要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是个开诚布公的人,”费尔迪先科打断说,“可是公爵会要的!您就只是坐着抱怨,您倒看看公爵!我已经观察很久了……”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好奇地转向公爵。
“真的吗?”她问。
“真的,”公爵轻轻说。
*法语:茶花男。
“那就要吧,光身一个,一无所有!”
“我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这可是件新的奇闻!”将军喃喃着说,“可以料到的。”
公爵用悲郁、严峻和动人的目光望着继续在打量他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脸。
“这还真找到了!”她又转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突然说,“他倒真的是出于好心,我了解他。我找到了一个善心人!不过,也许人家说得对,说他是……那个。既然你这么钟情,要一个罗戈任的女人,你靠什么来养活自己,养活一个公爵吗?……”
“我娶您是娶一个正派女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而不是娶罗戈任的女人,”公爵说。
“你是说我是正派女人?”
“是您。”
“嗬,这从小说那里看来的……!公爵,亲爱的,这已经是过了时的妄言了,如今世界变聪明了,这一切也就成了无稽之谈了!再说,你怎么结婚,你自己还需要有个保姆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什么世面也没见过,您说得对,但是我……我认为,是您将使我而不是我将使您获得名誉。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而您受过许多痛苦,并从这样的地狱里走出来却纯洁无暇,这是很不简单的。您何必感到羞愧,还想跟罗戈任走?这是狂热……您把7万卢布还给了托茨基先生,并且说这里所有的一切,您全要抛弃,这里是谁也做不到这一点的。我……爱……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大娜。我要为您而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不许任何人讲您的一句坏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如果我们穷,我会去工作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在公爵讲最后几句话时,可以听到费尔迪先科、列别杰夫发出的嘻嘻窃笑,连将军也不知怎么很不满意地暗自咳了一声。普季岑和托茨基无法不笑,但克制住了。其余的人简直惊讶得张大了嘴。
“……但是,我们也许不会贫穷,而会很富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依然用胆怯的声音继续说,“不过,我还不能肯定,遗憾的是,一整天了,到目前为止我还什么都没能打听到,但我在瑞士收到了一位萨拉兹金先生从莫斯科寄来的信,他通知我,似乎我能得到很大一笔遗产。就是这封信。”
公爵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信。
“他不是在说胡话吧?”将军咕哝着说,“简直就是一所真正的疯人院!”
接下来有一瞬间是沉默。
“您,公爵,好像说,是萨拉兹金给您写的信?”普季岑问,“这在他那个圈子里是很有名的人,这是个很有名的事务代理人,如果确实是他。通知您、那您完全可以相信的。所幸我认得他的签字,因为不久前我跟他打过交道……如果您给我看一下,也许,我能告诉您什么。”
公爵颤动着双手,默默地递给他信件。
“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将军豁然大悟,像个疯子似的望着大家,“难道真有遗产吗?”
大家都把目光盯着正在看信的普季岑身上。大家的好奇心增添了新的强大的推动力:费尔迪先科坐不住了;罗戈任困惑不解地望着,很不放心地把目光一会儿投向公爵,一会又移到普季岑身上。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如坐针毡般地等待着。连列别杰夫也忍不住了,从他坐着的角落里走出来,把身子弯得低低的,从普季岑肩后探看着信件,他那副样子就像担心人家为此而给他一拳似的:
“这事是可信的,”普季岑终于宣布说,一边把信折起来,交给公爵,“根据您姨妈立下的无可争议的财产处理遗嘱,您可以不用任何操心地得到一笔异常庞大的资产。”
“不可能!”将军喊了一声,犹如开了一枪似的。
大家又张口结舌。
普季岑主要是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解释说,五个月前公爵的姨妈故世了。公爵本人从来也不认识她,这是他母亲的胞姐,是贫困破产中死去的莫斯科三等商人帕普申的女儿。但是这个帕普申的亲哥哥不久前也离世了,他却是个有名的富商。差不多一年前,几乎是在同一个月,他唯一的两个儿子相继死去。这给了他致命一击,因此过了不多久老头自己也病倒而亡。他是个鳏夫,根本就没有继承人,只有老头的亲侄女,即公爵的姨妈,她则是个很穷的女人,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在得到遗产的时候这位姨妈因为水肿病几乎已快要死了,但她立即开始寻找公爵,并把此事委托给了萨拉兹金,还赶紧立下了遗瞩。看来,无论是公爵还是在瑞士他寄居的那位医生都不想等正式的通知或者做一下查询,于是公爵就带了萨拉兹金的信决定亲自回国。
“我只能对您说一点,”普季岑转向公爵,最后说,“这一切是不容争议和千真万确的。萨拉兹金写信告诉您这件事情的确凿性和合法性,您可以当作口袋里的现钱一样来看待,祝贺您,公爵!也许,您也将得到150万,也许甚至更多。帕普申是个非常富有的商人。”
“好一个家族里最后一个梅什金公爵!”费尔迪先科喊了起来。
“乌拉。!”列别杰夫酒喝得沙哑了的嗓子呼叫着。
“可我刚才还借给他这个可怜虫二十五个卢布,哈一哈一哈!真是变幻莫测呀,就是这么回事!”将军惊讶得几乎发呆,说,“来,恭喜恭喜!”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公爵跟前拥抱他。在他之后其余的人也站了起来,向公爵这边走拢来。连那些躲在门帘后面的人也出现在客厅里。响起了、片乱哄哄的谈话声和惊叹声,也传来了要求开香槟酒的喊声;所有的人椎椎揉揉,忙乱起来。有一会儿几乎忘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忘了她毕竟是晚会的女主人这一点。但是慢慢地,大家几乎又一下子想起了,公爵刚才向她求了婚。这样,事情比起原先来就有三倍的疯狂和异常。深为惊诧的托茨基耸了耸肩,几乎只有他一人还坐着,其余的人群都杂乱地挤在桌子周围。后来大家都断定,正是从这一刻起,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精神失常的。她依然坐着,用一种奇怪的惊讶的目光打量了大家一段时间,仿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又竭力想弄清楚。后来她突然转向公爵,横眉冷对,凝神仔细端详着他,但这只是一霎那;也许,他突然觉得,所有这一切只是个玩笑,嘲弄人而已;但是公爵的神志又马上使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她沉思起来,后来又笑了一下,却似乎并没有明确意识到为什么而笑。
“这么说,我真的是公爵夫人了!”她似乎嘲讽地喃喃自语说,无意间瞥见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后,又笑了起来。“真是出人意料的结局……我……期待的可不是这样……你们干嘛都站着,诸位,请吧,请坐下,祝贺我和公爵吧!好像曾有人要喝香槟;费尔迪先科,请走一趟,吩咐一下。卡佳;帕莎,”她突然看见了在门口的女仆,“到这里来,我要嫁人了,听见了吗?嫁给公爵,他有150万,他是梅什金公爵,要娶我!”
“那就让上帝保佑吧,我的姑奶奶,是时候了!没什么好放过的了!”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咸道,她为眼前发生的事深感震惊。
“公爵,就坐到我身旁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继续说,“就这样,马上就会送酒来,诸位,祝贺吧!”
“鸟拉!”众多的嗓子呼喊着。许多人挤过去拿酒,所有罗戈任的人几乎都在其中,但是尽管他们喊了或者曾经准备喊叫,也不论情境和事态多么怪诞不经,他们中许多人还是感到了情势在变化,另一些人则困惑不解,不相信地等待着。不少人彼此窃窃私语,认为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公爵们跟哪个女人结婚这种事屡见不鲜,娶流浪的茨冈女人的都有。罗戈任本人站在那里看着,扭曲的脸现出呆僵木然、莫名其妙的傻笑。
“公爵,亲爱的,你醒醒!”将军从旁边走近去,扯着公爵的衣袖,惊恐地低声唤了一声。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发觉了,哈哈大笑起来。
“不,将军!现在我自己就是公爵夫人了,您听见了,公爵是不会让我受欺负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倒是祝贺我呀;我现在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将与您妻子并肩而坐;有这么一个丈夫很有好处,您怎么认为?150万,还是公爵,外加,据说还是个白痴,还有什么更好的?只有现在才将开始真正的生活!罗戈任,你迟来了!收起自己的纸包,我要嫁给公爵,而且我自己比你更富有!”
但是罗戈任已经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他双手一拍,从胸中发出一声呻吟。
“让开!”他对公爵喊道。
周围发出一阵哄笑。
“这是为你让路吗。”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得意洋洋地接过话茬说,“瞧你,把钱往桌上一扔,真是个老粗!公爵要娶她为妻。而你却来胡闹。”
“我也要娶她!马上就娶,就此刻!什么都拿出来……”
“瞧你,小馆子里出来的醉汉,该把你赶出去!”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忿忿地重复说。
笑声更加厉害了。
“听着,公爵,”纳斯塔西娅·赞利帕夫娜转向他说,“这汉子是怎么出价欲买你的未婚妻。”
“他醉了,”公爵说,“他是很爱您。”
“往后你会不会觉得羞耻,因为你的未婚妻差点跟罗戈任跑了?”
“这是您情绪激亢所致,您现在也仍如发热病说胡话。”
“以后人家对你说,你的妻子曾经是托茨基的姘妇,你不觉耻辱吗?”
“不,不会觉得羞耻的……您在托茨基那里并非出于自愿。”
“也永不责难?”
“不会责难。”
“嗬,可得留神,别担保一辈子。”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似乎怀着同情和怜悯轻轻地说,“我刚才对您说过了,我把您的同意看作是一种荣誉,是您给我荣誉而不是我。您对这些话付之一笑,我听到周围的人也笑了。也许,我表达得很可笑,而且我自己也很可笑,但是我总觉得,我……是理解什么是荣誉的,也深信我说得是对的。您现在想毁掉自己,不可挽回地毁掉自己,因为您今后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这件事、可是您是丝毫没有过错的。您的生活已经完全毁了,这是不可能的。罗戈任来找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想欺骗您,这又算得了什么?您何必不断地要提这些?您所做的是很少人能做到的,这一点我现在再对您重讲一次。至于说您想跟罗戈任走,这是您在痛苦的冲动中做出的决定,您现在也仍然在冲动中,最好还是去躺下。明天您宁可去当洗衣妇,也别留下来跟罗戈任在一起。您很高傲,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但是,也许您已经不幸到了真的以为自己有过错的地步。需要对您多加照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会照顾您的。我刚才看见了您的照片,就像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我立即就觉得,您仿佛已经在召唤我了……我……我将终身都尊敬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突然结束自己的话,似乎突然醒悟过来,意识到是在哪些人面前讲这番话的而脸红了起来。
普季岑出于纯真和不好意思甚至低下了头盯着地面:托茨基则暗自想:“虽是个白痴,可是却知道,阿谀献媚比什公都管用;真是秉性难移!”公爵也发觉了加尼亚从角落里放射出来的的的目光,仿佛想用它来把公爵烧成灰烬。
“这真是个善良的人!”深受感动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赞叹说。
“人是有教养的,但不可救药!”将军轻声低语说。
托茨基拿起了帽子,准备站起身偷偷溜走。他和将军互使眼色,以便一起出去。
“谢谢,公爵,至今没有人跟我这样谈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所有的人都是出价钱买卖我,却没有一个正派人要娶我为妻的。听见了吗,阿法纳西·伊万内奇?公爵所说的一切,您觉得怎样?那可几乎是不体面的……罗戈任!你等一等走。我看,你也不会走。也许,我还是跟你走,你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叶卡捷琳戈夫,”列别杰夫从角落里应答着,而罗戈任只是颤粟了一下,睁大眼睛望着似乎不相信自己。他全然变呆了,犹如头上狠狠地挨了一击。“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的姑奶奶!真正是发病了:疯了还是怎么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惊恐不安地跳起来说。
“难道你真的这样想?”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哈哈笑着,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去毁掉这么一个涉世不深的人?这对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来说正是时机:他是喜欢不诸世事的年轻人的!我们走,罗戈任!准备好你那一包钱!你想结婚,这没什么,可钱嘛还是要给的。也许,我还不想嫁给你。你以为,既然是自己想结婚,钱也就将留在你那里?胡扯!我自己就是个不知羞耻的人!我曾经做过托茨基的姘妇……公爵!对你来说现在应该娶阿格拉娅·叶潘钦娜,而不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不然连费尔迪先科也会用指头点点戳戳的!你不害怕,可我会害怕,怕把你毁了和以后你会责怪我!至于你刚才声明说,是我给你荣誉,那么托茨基是知道这一点的,而你,加涅奇卡,把阿格拉哑·叶潘钦娜错过了;你知道这一点吗?如果你不跟她做交易,她一定会嫁给你的!你们大家就是这么回事:要么与不正经的女人,要么与正经女人交往,只有一种选择!否则一定会弄糊涂的,瞧,将军张大嘴,看着呢……”
“这真是乱了套了,乱了套了!”将军耸着肩膀,连声说,他也从沙发上站起身,所有的人又都站着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仿佛发了狂似的。
“真的吗?”公爵捏着手,痛楚地呻吟说。
“你认为不是吗?我也许就是自己高傲,其实不需要,反正我是没有廉耻的女人!你刚才称我是完美的人;光是为了夸口,把百万家财产公爵的名分踩得稀烂,而去住贫民窟,好一个完美呀!好吧,这以后我怎么做你妻子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可是真的把百万家财往窗外扔!您怎么会认为,我会嫁给加涅奇卡,我会为了您的七万五千卢布而出嫁,并将此看作是幸福?七万五千你拿去吧,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还不到十万,罗戈任可胜过你!);对加涅奇卡,我会亲自安慰他的,我还有了主意。而现在我想玩乐,我本来就是个马路天使嘛!我有十年蹲的是监狱,现在则是我的幸福!你怎么啦,罗戈任?去准备吧,我们就走!”
“我们开路!”罗戈任欣喜若狂,拼命地喊了起来,“你们……所有的人……给她酒呀!嗨!……”
“备些酒,我要喝的。音乐有没有?”
“会有的,会有的!别走近来。”罗戈任看见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正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走近来,发狂地吼起来,“她是我的!全是我的!是我的女王!事情了结了!”
他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他绕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走来走去,对所有的人嚷着:“别走近来!”他那伙人已经全都挤在客厅里。一些人喝着酒,另一些人喊叫着、哈哈笑着,所有的人都极为激奋,放肆不羁;费尔迪先科开始试着与他们凑在一起;将军和托茨基又做出要尽快躲闪的动作,加利亚也把帽子拿在手中,但他默默地站着,似乎仍然不能摆脱在他面前演变的这一场景。
“别走近来。”罗戈任喊着。
“你喊什么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冲着他哈哈笑着说,“我在自己这儿还是女主人;只要我想,还可以把你赶出去。哦,还没有拿你的钱呢,它们在桌子上;把它们拿过来,一整包!这一包里是10万?嗬、多么肮脏呀!你怎么啦,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难道我得坑害他?(她指了一下公爵)他哪儿能结婚,他自己还需要有保姆;这下将军就会是他的保姆了,瞧,他正缠着他呢!公爵,你看着,你的未婚妻收下了钱,因为她是个放荡女人,而你却想娶她!你哭什么呀?你痛苦,是吗?依我看你还是笑吧,”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继续说,她自己的脸颊上挂着两滴晶莹的大泪珠。“相信时间吧,一切都会过去的!现在改变主意比以后变卦为好……你们干吗全都哭呀,连卡加也哭了!你怎么啦,卡加,亲爱的?我要给你和帕莎留下许多东西,我已经做了安排、而现在告别了!我让你一个正派姑娘来照料我这么一个放荡女人……这样为好,公爵,真的更好,否则以后你会鄙视我、我们就不会有幸福!别发誓,我不相信!而且这又多么愚蠢!……不,最好还是好分好散,不然是不会有好处的,用为我自己本来就是个好幻想的人。难道我良已没有幻想过嫁给你吗?这点你说对了,我早就幻想过,还是在他的村庄里,我孤零零一个人度过了五年。我想啊,想啊,常常这样,幻想啊,幻想啊,就老是想象着像你这样的人,善良,正派,心好,也是这么傻乎乎的,突然来到我面前,说:您是没有过错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敬爱您!常常这样想入非非,简直要发疯……而那时来的却是这个人,一年中住上两个月,使我蒙受耻愿,受尽委屈,激起情欲,导致堕落,然后就走了。我曾经上千次想投入池塘,但我又个卑贱的人,缺少勇气;好了,现在,罗戈任,准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别靠近!”
“准备好了!”响起了好几个声音。
“三驾马车等着,带铃挡的。”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把那一包钞票一下抓在手里。
“加尼亚,我冒出了一个主意:我想补偿你,因为……何必让你失去一切呢?罗戈任,为了3个卢布他会爬到瓦西利耶夫斯基马上去吗?”
“会爬到的!”
“好吧,那么听着,加尼亚,我想最后一次看一看你的灵魂;你自己折磨了我整整三个月;现在轮到我了。你看见这个纸包了,里面是10万卢布!我现在就把它丢进壁炉里,扔进火里,就当着大家的面,大家都是见证人!一旦火烧着了整个纸包,你就到壁炉里去拿吧,只是不许戴手套,要光着手,还要卷起袖子,把纸包从火中取出来!你取出来,就归你了。整整10万就是你的了!你只不过稍稍烫一下手指头,可是有10万呐,你倒想想!又不用很长时间!而我则要欣赏一下你的灵魂,看你怎么伸手到火中去取我的钱的。大家都是证人,这包钱将是你南!要是你不去取,那就让它烧光:谁都不许去取。走开!大家都走开!这是我的钱。作为我在罗戈任那儿一夜的代价而得到的。是我的钱吗,罗戈任?”
“是你的,亲爱的!是你的,我的女王!”
“好吧,那么请大家让开,我怎么想,就怎么干了!别妨碍我!费尔迪先科。把火弄弄旺!”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下不了手呀。”大为震惊的费尔迪先科回答说。
“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发出一声叹息,抓起火钳,扒开两块微燃的劈柴,等火焰刚窜起来,就把纸包投进火中。
四周发出了喊声;许多人甚至划着十字。
“她疯啦,她疯啦!”四周叫喊着。
“是不是……我们是不是……把她绑起来?”将军对普季岑低语说,“或者是否派人……她可是疯了,她不是疯了吗?不是疯了吗?”
“不,也许,这根本不是发疯,”脸色苍白得像手绢一般的普季岑颤抖着呐呐说,他无力使自己的眼睛离开那刚燃着的纸包。
“疯了吗?不是疯了吗?”将军又缠住托茨基问。
“我对您说过,这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脸色也有点苍白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低声含糊地说。
“可是,要知道是10万呐!……”
“上帝啊,上帝!”周围一片惊叹声。所有的人部挤在壁炉周围,大家都争相观看;大家都感叹不绝……有些人甚至跳到椅子上,好隔着别人的脑袋观看这一景象。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奔了出去到另一个房间,惊恐万状地对卡加和帕莎低语着什么。德国美人则已逃之夭夭。
“我的姑奶奶!我的女王!万能的女神?”列别杰夫跪着爬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面前,双手伸向壁炉,号叫着、“10万! 10万!我亲眼看见的,是当着我面包起来的!我的姑奶奶!开开恩吧!只要吩咐我钻进壁炉去,我就整个儿爬进去,我就把自己斑白的脑袋瓜一古脑几伸进火中去!我有一个卧床不起的有病的妻子,13个全是孤苦伶订的孩子,上星期则刚埋葬了父亲,他是饿死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大声诉说完,便向壁炉爬去。
“滚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推开他,喊道,“你们大家都让开!加尼亚,你还站着于什么?别害臊!去取吧、这是你的幸福!”
但是加尼亚在这个白天,和这个晚上所经受的已经大多了,对于这出其不意的最后一个考验没有准备。人群在他面前分成两半,他就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面对面站着,相距只有三步路。她站在壁炉旁等着,专注的目光不离他身。加尼亚穿着燕尾服,手中拿着帽子和手套,无言以答地默默站在她面前,交叉着双手,望着火焰。疯子般的傻笑在他那白如绢帕的脸上回荡。确实,他无法使眼睛移开它,那个已经燃着的纸包;但是,好像有某种新的东西在他心中萌生;仿佛在发誓要经受住这一考验;他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大家便明白,他是不会去取纸包的,他不想。
“哎,要烧光了,人家会讥笑你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向他喊着,“过后你可是会上吊的,我不是开玩笑。”
火原先在两块快烧完的木头之间燃烧,纸包掉进去压着它时,开始一度熄灭。但是小小的蓝色火苗还是从下面攀住了下面那块木头的角。终于,细长的火舌舔着了纸包、火附着后又从纸的四角向上蔓延开来,突然整个纸包在壁炉皇勃然燃烧、明亮的火焰向上直窜。大家都发出了惊叹声。
“我的姑奶奶!”还是列别杰夫在号叫。他又朝前冲去,但罗戈任又把他拖回来,推开。
罗戈任自己整个儿变成了一道一动不动的目光。他无法把目光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上移开。他完全陶醉了,飘飘然如在七重天。
“这就是女王的气派!”不管碰上谁,他朝周围见到的人不断重复说,“这才是我们的气派!”他忘乎所以,高声嚷嚷着,“嘿,你们这些骗子手,哪个能干出这样的花样来,啊?”
公爵忧郁而默默地观察着。
“只要给我干,我就用牙齿去叨出来!”费尔迪先科提议说。
“用牙齿叨,我也会干!”拳头先生毅然不顾死活,咬牙切齿冲动地说,“真见鬼,烧着了,会要烧光了!”他看见火焰后高呼起来。
“烧着了,烧着了!”众人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几乎全都向壁炉这边拥去。
“加尼亚,别扭扭捏捏。我说最后一次!”
“快去!”费尔迪先科全然如痴若狂一般奔向加尼亚,扯着他的衣袖,吼着,“去呀,你这不知好歹的人!要烧光了!哦,真一该一死!”
加尼亚用力推开费尔迪先科,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但是,没有走两步,摇晃了一下,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昏倒了!”四周喊了起来。
“姑奶奶,要烧光了!”列别杰夫号叫着。
“要白白烧光了!”四面八方吼着。
“卡加,帕莎,给他喝点水、酒!”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喊了一声,抓起火钳,夹出了纸包。
外面整张纸几乎已烧光,仍阴燃着,但是立刻就可看到,里面没有烧着。纸包包着三层报纸,因此钱还完好无羔。大家都轻快地松了口气。
“顶多损坏千把个卢布,剩下的都好好的。”列别杰夫激动地说。
“全都是他的!整包钞票都是他的!听见了吧,诸位!”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宣布说,并把纸包放到加尼亚身边,“他到底没有去拿,坚持住了!这么说,自尊心还是比对钱的贪婪心要多一点。没关系,会苏醒过来的!不然的话,也许还会杀人……瞧他已经在恢复知觉了。将军,伊万·彼得罗维奇,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卡加,帕莎,罗戈任,你们都听到了吗?钱包是他的,是加尼亚的。我把它给他,归他所有,作为补偿……好了,不管它了!请告诉他!就让纸包放在他身边……罗戈任,开路!告辞了,公爵,我第一次看到了人!别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Merci*!”
罗戈任一伙人跟在罗戈任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后面,吵吵嚷嚷:哇里哇啦;靴声橐橐地穿过房向,向大门口走去。在厅屋里侍女把皮大衣递给她;玛尔法从厨房里跑出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与他们一一吻别。
“小姐,难道您完全离开我们了?您要去哪里呀?而且还是生日,在这样的日子走!”侍女吻着她的手,恸哭着问。
“到马路上去,卡佳,你听见了,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要不就去当洗衣妇!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一起受够了!代我向他致意,而我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请原谅……”
在大门口众人已经分坐在四辆带铃当的三驾马车上。公爵拚命朝那里奔去,可是还在楼梯上将军就已经赶上了他。
“得了,公爵,清醒一下!”他抓住他的手,说,抛弃这念头吧!你也看见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是像父亲那样对你说……”公爵向他瞥了一眼,但是什么活也没说,便挣脱开,朝下跑去。
三驾马车刚刚驶离大门口。将军看见,公爵抓住他遇上的第一个马车夫,对他喊了一声,要他跟上前面的三驾马车,去叶卡捷琳戈夫。紧接着将军的大灰马把车拉过来,把将军载回家,同时也载着新的希望和打算,还载着将军毕竟没有忘记拿回去的不久前送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珍珠。在他做着新的打算之际,曾经有两次闪现出她那迷人的芳影;将军发出一声叹息:
“真可惜!真正可惜!不可救药的女人!疯狂的女人!……这样嘛,现在公爵就不会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了……”
说这类有点劝谕性的临别赠言似的话的还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另两位客人,他们决定步行一程,便一路交谈着。
“知道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据说,日本人也常有这类事,”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说,“那里受了侮辱的人好像要去找侮辱他的人,并对他说:‘你侮辱了我、为此我来要当着你的面剖腹。’说完这些话便真的当着侮辱者的。面剖开自己的肚子,大概还感到非常满足,就像真的报复了一样。世上常有各种奇怪的性格,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
*法语:谢谢。
“您认为,这里的事也是这种情况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微笑着回答,“嗯!不过您很敏锐……打了个很好的比喻。但是您看见了,还是亲自看见了,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无法做到超过我所能的事,您同意吗?然而,您也会同意下面这一点:这个女人具有一些非凡的品格……卓越的品格。如果在乱成一团的情况下我允许自己做的话,刚才我甚至会朝她大声喊出来,她自己就是我对她提出的所有非难的最好辩解。唉,谁会不迷恋这个女人,有时甚至迷得忘却了理智……和一切?瞧这个大老粗罗戈任竟然为她弄来了十万!假如说,刚刚在那里所发生的一切是昙花一现,罗曼蒂克,不大体面的,但是,精彩生动。别出心裁,您自己也会同意这点的。上帝啊,这样的性格加上这样的美貌本来能出落成什么样的人呵,可是,尽管做了一切努力,甚至还给她受了教育;全都枉费心机了!这是一颗未经琢屠的金钢钻,这话我已经说过几次了……”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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