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泰先生,听说你笔伐上帝;这可不好,不过上帝会原谅你的。千万要小心不要写任何东西攻击瑞士人:他们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洛桑行政长官的信,约1775年
第一章
如果有谁想匿迹于人群中的话,瑞航821倒是一个合适的地方。那位等着乘坐经济舱的女乘客拿的是假护照,护照上的名字是伯塔·修兹。她想匿迹于人群中。
这架DC-9班机每天早上十点之前从伦敦起飞,一般至少可以坐满三分之二的座位。乘客大约在十一点半左右到达巴塞尔一莫尔豪斯机场,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要么在这座瑞士城市,要么在那座法国城市,吃一顿工作会晤午餐。
大部分乘客都是去巴塞尔(由于国籍不同,他们会把巴塞尔拼成Basel,Basle或者Bale),而且大部分都在金融界或者制药厂工作。他们迅速地瞟一眼希斯罗机场的候机厅,如果没发现什么熟悉的面孔,便一头埋进早版的《伦敦金融时报》或者《新祝贺日报》。
乘客绝大多数都是男性。如果很希罕地见到一位女性,那她可能是一位秘书,一位商务助理,或者,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是位妻子。但是在这个钟点上绝不会见到一位大小姐。
马吉特·施蒂利既拿着粉红纸的《时报》,也拿着沉重的《日报》,还有昨天的《华尔街时报》。她随身只带了一只金棕色小航空旅行包。包的皮子非常柔软;肩带也是同样的皮子。女管家已经将马吉特上周在伦敦穿的那件黑貂皮外衣和其他衣服打了包,昨天晚上就带回巴塞尔去了。
这能更好地匿迹在这批乘客中,马吉特换下了黑貂皮大衣,穿了一件她私下里称作自己的大众原始罗登呢斗篷,就是那种德国、奥地利和瑞士家庭主妇很喜欢穿的灰绿色棉布外衣,看上去非常压抑。这衣服厚得不仅足以将丰乳肥腹掩盖起来,连粗腿也能遮住。
不过这些都不是马吉特的问题所在。问题是出在她那张小巧漂亮的面孔上,太好认了。她特意围了块素丝巾,好让丝巾的边挡住面颊。一副迪沃尔牌大太阳眼镜,加上翻起的衣领,她希望这些足以把她变成瑞航821上的一名普通的乘客。
她从《日报》中抬起头来,望着自己映在候机厅玻璃窗上的淡影:一件罗登缩绒厚呢外衣坐在那里,好像自己也有生命一样。里面能藏得下一辆谢尔曼坦克,马吉特想。她看见衣摆下面露出的小腿,太细太长了。但是穿上厚重的滑雪靴来伪装的确是神来之笔。
伯塔·修兹的身份也是神来之笔。这是她去美国之前在瑞士那段青春岁月的残迹。拿假护照很冒险,不过这假护照可不便宜,做得相当好,而且不拿假护照更冒险。用自己的名字,马吉特可以肯定她去哪儿都会招来让她受不了的注意,而她最近又一直在东奔西走——布鲁塞尔、法兰克福、米兰——亲自去接触当地的金融界同行们,她刚刚结束的伦敦之旅也是为着这个目的。
甚至在瑞士,她的家乡,也不可能用自己的名字自由地行动。不过,用奥地利人伯塔这个身份,如果出了什么引人注目的尴尬(通常都是她未婚夫艾里希弄出来的),她便可以有许多机会避免让马吉特这个名字上报纸。
他当然不会在巴塞尔接她。哪怕她非常需要他来机场接她,他也会忘个一干二净,不来机场露面的。她的婶婶们和表姐表妹们很有些担心,觉得艾里希·洛恩靠不住,不能作未婚夫。马吉特倒无所谓。
目前正暂时掌管家族生意的叔叔迪那特也不会来接她。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迪那特一直敦促马吉特把他当做代理父亲来看。但是这次去伦敦,事实上包括最近对欧洲金融城市的所有访问,她甚至都没告诉她的叔叔。尤其是不能向他那个呆头呆脑的儿子沃尔特透露一点风声。有些很近的表亲是非常可爱的,而且当一个人是独生子时,就会和这些表亲处成亲兄弟姐妹一样。但她和沃尔特不会。
不,马吉特不想有谁在巴塞尔接她,也不想要家族里的梅塞德斯车或者某间银行里的劳斯莱斯来接她。她想溜进巴塞尔,以伯塔·修兹的身份,二十八岁,奥地利国籍,出生在萨尔茨卡默古特的巴特伊施尔,等等。
她相信,一向马马虎虎的海关检查会让她以伯塔·修兹的身份过关的。没有哪个瑞士边境检查员会在意来访者拿的是什么护照。据认为——所有的瑞士人都这么认为——一个人拿什么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尤其是当他拿的是金条或者大额钞票时。
瑞航821打开前舱门让头等舱的旅客登机。马吉特看见两个认识她的人上了飞机。作为经济舱的乘客,她得从后舱门登上这架DC-9,故而可以很容易地不让这两个人看见。这两个人,一个是艾里希的表弟,为洛恩家族银行工作,和艾里希一样,从小就认识马吉特。另一个是在伯尔尼工作的联邦内阁的高级部长,和她仅仅是社交意义上的认识。
就这两个人所知道的而言,马吉特·施蒂利一直在施蒂里亚的一个小村子里滑雪。瑞士和奥地利人这段时间都是去施蒂里亚的小村子里滑雪,以避开美国人和德国人。后者把滑雪缆车塞得满满的,也使物价涨得邪乎。
尽管什么价钱马吉特都出得起,但是和所有的瑞士人一样,她花钱要花得值。
事实上,由施蒂利家族控制的一份地区报纸在社会版上刊登了一条有关马吉特奥地利滑雪之旅的消息。一份专登丑闻的意大利报纸甚至评论到她在施蒂里亚看上去是多么的孤独,而她的未婚夫却被传闻说在维也纳“和一位年青的新星”泡在一起。但是,(1)有一年多马吉特没有到过施蒂早亚方圆一千公里的范围内,(2)那条消息上配的照片是她两年前在科罗拉多的维尔拍的,还有,(3)艾里希那个周末碰巧和一位夫人睡在自己的床上,而这位夫人的丈夫就是正乘坐瑞航821头等舱返回已塞尔的那位内阁部长。从这几点看,这样的杂志还是靠得住的。
马吉特懒得了解最新的一般传闻,但是她喜欢掌握她用得着的所有信息来经营自己的生活。
候机厅现在已经差不多空了。马吉特站起身来,收拾好报纸和鞣革皮包。只剩下她和另外一位乘客了,那位乘客个头瘦小,穿着一身牡蛎色的柏帛丽风衣,和马吉特一样,也在收拾东西。他看着她上了飞机,却没有跟上她。他又看了一会儿,直到舱门关上为止,然后往回走了很长的距离来到主候机厅,在那里等下一趟巴黎的航班。他已经订好票了。
马吉特在靠窗的椅子上落了座,理了理围巾,把更多的脸遮了起来,然后整个放松下来,这时DC-9颠簸着驶向跑道,然后机头高高扬起,呼啸着冲向航线,向巴塞尔和家飞去。
施蒂利家族的基地一直都设在巴塞尔,不过他们在苏黎世和日内瓦也有权力堡垒。在瑞士的这几个世纪里,家族慢慢地从名字相近的其他家族,像施蒂林家族和施蒂林格家族中独立了出来。
本来,这个家族的祖上是丹麦贵族施蒂尔一霍尔斯坦因家族,十八世纪末,瑞士银行家的女儿格麦因·耐克尔嫁到了这个家族。马吉特从她那位才华横溢而又时常让人讨厌的祖先德·施蒂尔夫人身上,继承下来一种浓厚的兴趣,马吉特的父亲对此喜忧参半。他女儿很像这位久已过世的夫人,也倾心于政治和历史,这很有用,但是也在他女儿身上注入了一种独立的精神和独立的思维。对于一位瑞士妇女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
马吉特认为瑞士妇女只有两种命运:卖淫或者嫁人,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可怜的娼妓。
作为她这个阶层中的一员,嫁人更是在所难免,因为她弟弟死后,掌握整个家族的重担就落到了她的肩上。当然,原来并不是这么计划的。她当时在哈佛攻读工商管理硕士学位,这时她的父亲卢卡斯·施蒂利去世了——死得很神秘——把他所有的个人财产都留给了她。他的律师——也是他哥哥迪耶特的律师——使出浑身的解数来阻挠遗产的继承,推迟将遗产交给她,以便迪耶特可以将遗产控制到她三十岁或者她结婚为止。他们的良好愿望,几乎是梦寐以求的愿望,就是她在三十岁之前结婚。
股票、证券和领导大权实际上已经被交给了一个女人,对于这一点,庞大的施蒂利家族中没有谁看花了眼。卢卡斯死的时候可能神志不清,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瑞士人。他的女儿不过是他那巨大的权力和财产的管理人而已,就像是条船,最终都得把它们交给她的丈夫,只要他成了她的丈夫。
是啊,这位丈夫是艾里希,的确令人遗憾。相比之下,艾里希家族的财产只能算是中等,却可以在化工、金融和钢铁领域补充施蒂利巨大的财产,具有战略意义。这是好的一面,但艾里希却有坏的一面。他到处拈花惹草,广播情种,或者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玩滑雪和赛车,这些都没什么。糟糕的是他根本就没个正经。这就好像——尽管他们家的瑞士历史和施蒂利家的一样长——就好像艾里希·洛恩不是个地道的瑞士人。
不管怎么说,他是个男人,可以说他,可以哄他,或者收买他。只要他一结婚,只要马吉特有了孩子,他那乱撒情种的爱好就会变成一种明确的责任,限制他选择的自由。做单身汉时,哪怕与马吉特订了婚,他也多少不怕敲诈勒索。但是结了婚……?不管用什么方法,哪怕不得已而敲诈,施蒂利家的财产也不能少一根汗毛。有洛恩家的财产补充壮大,施蒂利家会在这个大世界中更为强大。对于这一点,她叔叔迪耶特毫不怀疑。
谈笑中,马吉特的嘴角又翘了起来,迪耶特叔叔一定对她最近和银行家们会面的事极感兴趣。他一定极想知道她的伦敦之行。
她本可以以伯塔·修兹的身份去伦敦的。但是她之所以能被迎入伦敦市区的那些光线昏暗、嵌着核桃木壁板的董事会会议室,却是因为她是马吉特·施蒂利,施蒂利家族未来的首领。在会议室里,当她的目光偶然地瞥出窗外,看见林肯运动场或者新广场那悦目的纯绿时,就已经在进行着各种各样极有趣的接触了——就像她访问其他金融首府时一样。她安排秘密会面的这些商业银行家们,现在都知道马吉特名下的这张面孔了。
这一周过得非常愉快。年青的银行家,不论单身还是已婚,她都非常端庄地和他们调情。而他们也没让她闲着,夜夜都是剧院、饭店和安娜贝拉。
当然,一桩生意也没谈。和英国人打交道不能一上来就谈生意,或者说,在游戏刚开始时,不能用这种方式和任何一位国际银行家打交道。过去这几个月中的所有会面都只有一个目的:个人接触。在一个越来越疯狂地机械化的世界里,电子设备一眨眼的工夫都不要就可以完成几单生意,而银行家们面对面地相识却变得更加重要了。现在,用不了多久,欧洲、中东和美洲的所有重要的银行家们就都会认识马吉特·施蒂利。而且也用不了多久,她就要过三十岁的生日了。
想到这一点,马吉特不觉地笑了。一到三十岁,她可能会和艾里希结婚,她一直都很喜欢他。他很难让人不喜欢,英俊潇洒,很会神侃和寻欢作乐。她和艾里希还没有从舞蹈学校毕业,他们家就把她许配给了艾里希,而她对这种东方式的做法从来没有后悔过。
她,还有许多其他的女人,都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极具魅力的自我毁灭的气质。她非常了解艾里希,知道他的性格中就有这根弦,可以弹出充满诱惑的曲子,谁听了都把持不住。又有哪个女人能漠视这诱惑而将他拒之于千里呢?
她沉思着:这么喜欢艾里希不是她的错——但她根本不爱他。说真的,这也正显示出了她工于心计的性格。但这也可能是她研究德·施蒂尔夫人的结果。德·施蒂尔夫人为了爱而放弃一切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很多次,其结果就是终于认识到爱,就像钱一样,需要谋划、伪装,得有所保留,还得让它有利可图。
一个严酷的教训。马吉特皱起眉头的脸映在了普列克锡玻璃上。她知道她会成为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唯一的问题是,她现在想,会不会出现什么人,让她允许自己爱上他,而那时她又会是个什么样子?无情了这么多年,她是否还知道爱是什么?或者该拿爱怎么办?
马吉特知道,这都是有钱人的问题。不是绝大多数人的问题,而只是人类中一小部分人的问题。比如说她的女管家艾尔菲的生活中就没有这样的问题。
如果有谁看见她们俩站在一起,肯定得要一会儿才分得清楚,因为她们俩长得非常像。艾尔菲和马吉特一样高,足有一米七三,或者用她在伦敦结识的新朋友们的话来说,五英尺,八英寸。对于英国和美国女人来说,这个个头已经不矮了,但是对于瑞士人来说,这个个头可不多见。如果穿上高跟鞋,马吉特和艾尔菲都不容易在同胞中找到那么多合适的护花使者。
她们年纪相同,都是二十九岁,肤色也很像,都是浅黑型的,还有高而平的面颊骨,表明她们都来自一个居住在高山之巅的种族。艾尔菲自有她迷人的地方,但是马吉特不知道她的私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她不是住在施蒂利庄园中的家仆。如果有哪个年轻的女人与世隔绝地住在乡村,就像马吉特被封闭在祖宅中一样,那就毫无生活可言了。
她的目光扫向窗外,下面大牙交错的山峰看上去狰狞可怖。对于不少人来说,这是一个充满了敌意的世界。她在伦敦遇到一位非常有意思的上议院社会党议员,同时又是一位忙忙碌碌的商业银行家,但脑子里却没有那些银行家们所信奉的假仁假义。
“你知道吗,大屠杀即将开始。”他告诉她说,“对于全世界至少一半的人口来说,粮食根本不够吃,他们现在正在开始死亡。本世纪末,我们会把他们全部消灭光的。”
马吉特皱起了眉头。一个充满敌意以至到无法生存的世界,这可是她和艾里希从来都不知道的,而且以后也不会知道。
不过,如果真有这么个世界,对其他人来说真是太可怕了。而且如果在某种程度上施蒂利还要对此负责的话。
飞机在巴塞尔一莫尔豪斯的跑道上降落得非常平稳,几乎察觉不出来。马吉特坐在座位上,等着头等舱的乘客离开飞机,消失在那栋时髦的棕色砖楼里。她想知道艾里希是否已经在那位丈夫回家之前,把他的周末女郎送回去了。
她很了解艾里希,他现在八成正在打电话叫出租车把他的情妇送走。他喜欢过危险的生活,而且很明显,那位女士也一样。
马吉特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而且,她想,以我自己这种老谋深算的方式,我也喜欢。这是对做瑞士人的那种刻板的反动。
伯塔·修兹拿起了她的金色鞣革航空包,随最后一批乘客离开了瑞航821。
第二章
在飞机上呆十九个小时,不管什么飞机,就算是747宽体客机,都他妈的实在长得让人受不了。这架巨型飞机的驾驶舱后面是头等舱,在蓝色地毯上,马修·布里斯在自己划定的一个局促的圆圈里慢慢地踱着步子。
驾驶员随时都有可能发出信号,让大家系上安全带。他们将要在巴黎着陆。
布里斯回忆起,一到这种时候,他就戏想着装成瘸子,这样在飞机场上就会有个护理人员推着轮椅来接他。在天上呆十九个小时,太他妈的长了。
他是在东京上的法航273的。他手下有一打人到羽田机场为他送行,包括他的秘书伊香和男助理田部。他们似乎对布里斯的离去都很惋惜。一般很难从日本人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但是这次居然有几个人哭了。
布里斯任职的这家银行是联合银行及信托公司,全世界和美国本上都知道它的缩写UBCO。银行坚持要它的海外办事处尽可能地全部雇用该国本地雇员。事实上,从布里斯来东京的第二年以后,他就是办事处里唯一的美国人了。当他把日本雇员训练到胜任工作之后,便把他的美国助手们派去干别的事情去了。
他代表UBCO一共在日本呆了将近四年,四年里,这个国家硬把自己喂成一个世界金融及工业强国。他看着所谓的“日本联合公司”计划像警察催促着不情愿的囚犯一样,把整个国家往前赶。而且他也看到了通货膨胀和燃料短缺,这致命的混合物正把那骄人的成果变成卑躬屈膝。
他爱日本。他恨日本。日本人从来不流露自己的感情。马修·布里斯也一样。但是他的秘书和助手在羽田机场送他登上747时,都眼泪汪汪的。布里斯觉得自己像根木头似的,很难收集到足够的悲伤装饰在脸上来应和他们。
他真的那么受人爱戴吗?他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吸引到他们的忠诚和感情吗?真奇怪,在分手道别之前,他可一样也没有感觉到。
他揉了揉迷着东西的眼睛,然后决定在到达巴黎之前洗漱一下。他站在洗手间里,宽大的身躯塞满了这间小舱房。他盯着镜子中的那张方脸,那张橄榄球后卫或者重量级拳击手的面孔,宽宽的下巴棱角分明,可以经得起任何打击,嘴巴紧紧地抿成一条宽缝,一头棕色的乱发下衬着一双眯着的蓝眼睛。布里斯,头号莽汉。
他使劲地摇了摇头。日本已经是过去了,完了。
由于工作努力,他升迁了。至少UBCO的首脑们是这么说的。他被委任负责一项新的、颇有点自取灭亡的工作。他将作为单人特遣队,任务是要渗透进瑞士的金融界,在这个系统之内树起UBCO的招牌,使之成为一个重要的竞争对手。
布里斯看见“请回座位”的指示灯在闪。他走下螺旋梯,在椅子上坐好,扣上安全带。瑞士人会把我当作天花的,他想。他们一直容忍瑞士的土地上有几处UBCO的分支机构,因为这些机构不过是些便当,算不上银行。但是一旦瑞士人意识到UBCO是想在这块肥肉上分一块,而且不分到块儿大的决不罢休——他们会携起手来掐死我们的。掐死我。
飞机在做最后的大角度盘旋,准备着陆。他看着陡然倾斜的巴黎天际,晨光依然是灰蒙蒙的。法国土地上隐约可辨的只有那黯淡的绿色,他听到飞机的轮子轰地一声落地了。
在东方呆了四年,他想,天知道又要在欧洲呆多久。除了金融和商界之外,他几乎不知道美国在发生些什么事情。他几乎忘了美国女人在自己的国土上是怎么打扮的。他的俚语都是四年前的了,家乡本土对他已经不是那么的真实了。
尽管他从来就不是个拉拉队式的爱国者,但这种流放在外的生活偶尔也让他担忧。好像他应该对家更感兴趣一些。好像美国是“家”一样,其实本来就是,坦白地说,好像他在本乡本土时反而不自在,而在他的记忆中,他在美国就从来没自在过。
而且,巴黎已经让马修·布里斯恢复了平静。打个比方说,如果这是纽约,他会被莫名其妙袭上心头的负罪感和焦虑弄得不知说什么好。
当然,没人知道硬汉马修·布里斯也有软弱的一面。他根本就不清楚作为一名外派人员,自己到底是谁,在做些什么。甚至他的任何一个情妇也都不清楚,尽管她们也都是背井离乡的美国人。而且UBCO的人也都不清楚,尽管这里每个人都把马修·布里斯看作是个强人,是个解决问题的能手,而且相信他一定会打出一块天地来。
布里斯肯定这就是为什么自己会得到瑞士这份差事的原因,还有一点,那就是他在UBCO的后台很硬。这人现在已经不是总裁了。布里斯才进银行时他是总裁。事实上帕尔莫已经退居二线。应他自己的要求,他做了董事会的名誉主席,据最近的报道,他目前正住在瑞士的某个地方。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帕尔莫一直护着布里斯,但是帕尔莫似乎做什么都不直来直去。他本人是第三代银行家,社交圈子在芝加哥和纽约。但是帕尔莫总是会尽全力去帮助UBCO里那些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的中层干部,就好像他觉得银行需要新鲜血液,红色的血液,而不是蓝色的。就布里斯来说,他和牲口的关系太他妈的密切了,因为他的名字原本叫布瑞克,只有南伊利诺斯州矿工的儿子才会起这种蠢牛似的波兰名字。
飞机锁定在泊机位上,空中小姐用法语、日语,然后,突然想起来似的,用英语欢迎他到巴黎来。布里斯淡淡地一笑。
他收拾好公文包和外衣,站起足有六英尺多高的身躯。他一直想知道帕尔莫对他事业中的什么东西感兴趣。这老家伙并不老,刚刚五十出头,年龄超过布里斯甚至不到十五岁,所以很难说是种父子式关系。
可能是犯罪。布里斯已经快成了犯罪专家了。可能那一代一代的只会打网球的低能儿,美国新教徒的儿子们、侄子们和女婿们的内部腐败行径损坏了UBCO,已经使帕尔莫开始感到良心上过不去。是该着普通人家的波兰佬出头的日子了,是该需要些臭皮匠式的精明、需要些冲劲、需要些这个世界上的帕尔莫们已经失去了的东西了。
布里斯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上帝呀,如果从日本佬那里别的没学会,难道连控制自己的脾气都没学会吗?而且凭他奶奶的什么要说帕尔莫的坏话呢?难道不是这个老头子付了他在哈佛商业管理研究生院的学费,然后又提升了他吗?布里斯走出飞机,并朝空中小姐挤出个笑容。
在他前面走着三个日本人,几乎是排成编队操着正步,每个人都提着一只一模一样的密码锁公文箱。只是因为他们乘坐头等舱,才引起布里斯的兴趣。一般来说,日本的商务人员,尤其是中层干部,好民族之所好,表现得非常节俭,出门旅行都是坐经济舱。这三个人像布里斯一样长途飞行坐头等舱,这么娇惯自己,说明他们自认为不是一般的人。
布里斯加快了脚步,很容易地便赶到了三个日本人的前面。等他踏上前面的自动步道时,便停住脚步,放下手提箱,靠在移动着的橡皮扶手上。他随意地四处看了看,在这当中设法看了一下他们的脸。他认出了其中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是个什么中校,一年前在一个聚会上认识的,是个神秘人物,谣传说他和不少典型的日本商人一样,与黑道过往密切。另外两个人他不认识。
布里斯皱起了眉头。不过在东方工作了这么长时间,足以使他在自己的感情表露出来之前便把脸转过去。然后眉头又舒展了。用不着再想日本了,要想就想瑞士吧。去他妈的神秘大亨。
他木然地迈出自动步道,正打算踏上下一个步道,便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吉姆·道伯,UBCO巴黎分部的经理,常青藤联盟的网球臭手,正向他跑来。布里斯闭上眼睛,咬牙切齿。道伯和他一起踏上了移动着的步道。
“吉姆。怎么样,伙计?”布里斯挤出这句话来,嘴唇几乎没动。
“你气色不错。”道伯往后退了退,仍然在拍打着巴掌欢迎他。“你要是不斜着眼睛看人,我他妈的不是人。”
两个人都迸发出标准的“我的老伙计”式的大笑。布里斯想知道道伯是不是和他一样也是在假笑。
“谢谢你来接我,吉姆。”
“我们不能多谈。”道伯说着,接过他手上的公文箱,领他下了自动步道。“我给你在这儿的机场宾馆订了间房。你可以在飞巴塞尔之前冲个澡,刮刮脸,或者打个盹。”
“你他妈的想的真周到。”
“马特,对于即将走进狮子笼里、从狮子的牙缝中掏金子的人来说,没什么好得不得了的东西。”
第三章
因为快到中午了,所以邦特让电话铃响了好几声。一般来讲,身为艾里希·洛恩的男管家,要是在早上,邦特会马上抓起电话听筒,以免打扰主人的睡眠。尤其是当主人不是单独就寝,早晨就更得小心。
但是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邦特便错误地以为,艾里希先生和他的今日女郎即使还没有起床穿衣服,也该醒了,正考虑着要不要摇铃叫早餐。
当听到电话铃响了第二次、第二次的时候,邦特慌了,他飞快地以他那种奇怪的、让艾里希先生看了总想笑的方式,拿起了听筒,用一种很少用的罗马方言问候打电话的人:“本迪。”
“邦特,”一个火气不小的声音嘎声说到:“马上给我接艾里希先生。”
“是施蒂利先生吗?”
“快点儿。”沃尔特·施蒂利厉声喝断他的话。
邦特一皱眉头,按下了接通主人卧室电话的键,一个年轻人,不比艾里希先生大多少,他沃尔特·施蒂利便凭着他们家的地位,对别人家的仆人说话这么横。这决不是德国作派,在德国,主人是拿谦卑的仆人正儿八经地开心。这也决不是意大利风格。在意大利,仆人被当作家庭的二等成员。这当然更不是美国方式。在美国,仆人被称作高做而敏感的朋友。
不,邦特想,这是瑞士,感谢上帝,在这里人人都一样的。即使是施蒂利家有亿万家产,像沃尔特这样的傲慢无礼的年轻人也没有资格命令一位年纪长他两倍,和任何一位富家子弟相比即使无过之,至少也是一样地节俭、敬畏上帝、小心谨慎而且正直的人。
邦特听到他的主人来接电话了,声音中哽咽着睡意:“宝贝上帝,邦特利,怎么回事?”
“艾里希?”沃尔特的声音插了进来。
“这不是我的邦特利。”
“这是沃尔特·施蒂利。别告诉我说你还在床上!”
邦特小心地、一声不响地挂上了电话,来到小厨房,开始往早餐盘上放咖啡和热羊角面包。用不了五分钟的时间他就可以送上这盘早餐,邦特希望那位夫人已经进了梳妆室,他的主人也已经打完了这个肯定不愉快的电话。
邦特非常明白,绝大多数的巴塞尔人也都明白,像施蒂利这样的大家族中总要有几个不肖之辈。人们可能会指望迪那特那讨人喜欢的个性会或多或少地传给他的儿子沃尔特。但是那位母亲却不是巴塞尔人。事实上,邦特记得,她可能甚至不是瑞士人,仅仅是被当作瑞士人。
他做了个鬼脸,托着餐盘从厨房出来,上了洛恩这栋单身房的楼梯,这栋房子的一楼是起居室、藏书室和那间厨房。楼上一层全是卧室,有两间浴室和两问梳妆室。因为有不少女客过夜,主人的考虑不能不说十分周到。
最上面一层有点儿像办公室兼书房,一向不准邦特打扫这间屋子。当然,邦特还是打扫了,否则那间屋子就会和猪窝一样。
他走在楼梯上,老远就听到他主人的喊声从关着的门里传出来:
“我他妈的凭什么该知道她在哪儿?”
当邦特敲卧室的门时,喊声降到了咕哝声。“进来,邦特利,”主人叫道。
然后,对着电话:“她是我的未婚妻。她也是你的表妹,凭什么我就该比你更了解马吉特的行踪?”
他做了个手势,让邦特把盘子放在窗边的桌子上。他身边床上的那个深色头发的人转身俯卧,将被单拉上来遮住她大半的脸。邦特当然认识她。从杂志的社会版上,每个人都认得部长先生的这位娇妻。她将脸遮住,显示出某种良好的教养。但是依着邦特苛刻的看法,这个时候还躺在床上,也显示出缺乏教养。
“……在哪儿,伦敦?”主人问道,“谁看见她在那儿?和谁在一起?在米拉贝儿?老天。那他妈的可是伦敦最好的餐馆。”
他停住话头,听着。昏暗的房间里很难看清他的面孔,一头黑色的乱发披在他高高的额头上。邦特摆好早餐,将托盘藏在一个屏风后面,准备离开。
“……监视机场?老天!你太过分了,沃尔特,谁?”话头猛地止住。“妈的!”艾里希·洛恩砰地将电话砸在机座上。“邦特利,备车。你开车送这位女士——”他停住。“小宝贝,听着。”他瞪着邦特。“不用备车了,叫辆出租车,快!”
邦特关上门,他的主人开始戳他的情人女士,让她醒过来,邦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那个白痴丈夫提前一天回来了。”
下楼时,邦特笑了。他当然不赞同主人这种可耻的生活,很自然,没有一个正直的瑞士人会赞同。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还是单身,尽管很久以前就订婚了。而且他总是陷入窘境,至少这是很滑稽的。和艾里希·洛恩一起生活,总是惊奇不断。
十年前,当艾里希先生到了二十一岁的年纪,继承了他祖母的遗产时,他买下了这栋房子,并且面试了一个人。“米特芬?”他边扫视着申请者的推荐信,边嘟囔着说,“只有两个曲音。”他想了一下,然后说:“我一直想要一个叫邦特的人,像彼得·威姆西爵士的人。而且邦特不一定是英国名字,对不对?我认识一个叫邦特的人在苏黎世。不错而且古老的瑞士名字。”
就这样叫了十年的邦特,至今一想到它,邦特还觉得心里痒痒的。在家、在教堂、在街坊的社交俱乐部里,活着的还是阿尔布莱希特·米特芬,喝着白葡萄酒,玩着雅士牌①,但是,令人心中不免得意的是,在这座金融政治高度发达、风流韵事层出不穷的大都市巴塞尔城的另一个部分,邦特却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①流行于瑞士的一种双人纸牌游戏。
邦特知道,这一切使他和别人有了不同。就像他偶尔用一下罗马方言一样。大多数巴塞尔本地人都讲巴塞尔方言。这种方言很含糊,甚至其他地方的瑞士人都听不懂。但是邦特原本是巴塞尔东区的人,他喜欢时不时地强调这样一个事实:他比轻浮的巴塞尔人更踏实、更稳重,事实上更瑞士人。
以两种身份生活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邦特提醒自己这种情况是暂时的。自然,没有哪个诚实的瑞士人会让这种情况永远持续下去。总有一天……
就在这时,出租汽车司机按响了前门的铃。邦特瞥了一眼楼梯,看见主人正匆忙裹上一件丝绸睡袍,引着穿好了衣服的女士出了卧室。邦特打开前门,抬起一根手指,命令出租汽车司机等着。
之后,他退到一楼的后面,在厨房里弄出一连串的叮当声,这是让部长夫人相信,他既没有看着她出门,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做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容易了。
第四章
沃尔特·施蒂利谨慎地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挂上了电话。尽管他可以有一间俯瞰阿申福斯达特街的外层办公室——像他父亲那间位于这栋灰不溜秋的石头大楼前面的办公室,有一架深红色的窗框——沃尔特更喜欢内层的办公室。
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是栋老楼,墙很厚,但是下面街上的噪音大部分还是能透过窗子传进来。阿申福斯达特街是巴塞尔的主街之一,双车道,电车在车道上飞驰,铃声铿锵。对于和他的父亲有一样的心理状态——那种手持精心校过的打靶步枪的神枪手的心理状态——的人来说,阿申福斯达特街的噪音算不得什么。对于沃尔特来说,那噪音实在分心。
他会申明他非常需要隐私(敌人可能会称之为病态的需要)。但这对银行家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对吗?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的二楼当然逃不出远距离摄影镜头,是不是?当然是。而且,阿申福斯达特街毕竟是巴塞尔的银行街,小银行、大银行、区银行、国家银行,存款银行、投资银行、贷款银行、工会会员银行、邮政雇员银行、农民银行,什么都有。
而且,就在街对面,还有一家外国银行的街道级小分理处,那家无所不在的纽约UBCO。施蒂利大楼的二楼也绝非坚不可摧。现在有各种各样的间谍手段,窃听器、隐藏式录音机、碗状反射器,天知道还有什么东西。
沃尔特可能还会申明他对民主的理解(或者误解)。这种理解认为,如果所有的瑞士人都是平等的,那么谁都不应该拥有外层一角上的办公室,即便他是老板的儿子和继承人。他还认为他知道如何向雇员们灌输效率和忠诚(抑或是阵阵强忍着的笑)的窍门,那就是一定要让他们都能看见他和大家一样的在普通的工作区努力地工作。
沃尔特的办公桌周围有一片宽敞的禁区,使他有了不被偷听的自由,尤其是如果他压低声音的话。而这禁区却并不是他的想法。
这就是沃尔特·施蒂利。他和他的表妹马吉特一起上的幼儿园,在其他学校一直又和她的未婚夫艾里希·洛恩是同学。如果让沃尔特讲一讲他自己,所有的东西中有一样他是绝不会说出来的,那就是一旦艾里希真的和马吉特结了婚,施蒂利家族的所有男性成员便一致推举他沃尔特来监视不中用的艾里希,从而控制巨大的施蒂利——洛恩帝国。
或者用马吉特的叔叔迪耶特常对他的儿子沃尔特说的话来讲:“一旦艾里希找上了她,我的孩子,你就把马鞍套在艾里希身上骑上去。”
现在沃尔特扫了一眼办公室,然后把电话挂好。他肯定没人看见这是他第三次挂这个电话了。艾里希居然把电话给挂了,这太让他没面子了。沃尔特是等到一半的干部都出去吃午饭时才打的这个电话,这是他的一贯作风,隐私第一。
他挂上电话,瞥了一眼手表。差不多到他自己的午餐约会了。
这一切都让沃尔特非常地不安。谁都不知道马吉特上一份遗嘱是怎么写的。作为一名施蒂利家族的成员,她应该把她的一切财产都留给家族。但她是个满脑子怪主意的女强人,她很可能已经把一切都给了某个女权基金会了。
一想到他的表妹马吉特还有一丝的可能实际控制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他就气得不得了,她那个双料的混账父亲,卢卡斯伯伯,就是个疯子,这是毫无疑问的。
沃尔特扫了一眼半空的经理区。墙上没有装饰任何富于创见的艺术品,但是有一幅镶在相框中的照片,它提醒着那些在这家控股公司里工作的人,施蒂利对于瑞士和世界意味着什么。
金融,当然是不言之行。沃尔特从上初中开始,就学着处理多种施蒂利银行提供的各种银行业务。和任何瑞士银行一样,这些都是完全独立的机构,提供从一般的无息存款帐户或者存款帐户,到复杂的现金套汇、黄金期货投机、代理争夺公司控制权、租借工厂,甚至证券交易和写保险单等任何服务。
但是金融甚至占不到施蒂利家族财产的三分之一,如果仅仅考虑利润,就更不到三分之一了。家族全部利润中可能有将近一半是来自其化学企业。
和其他巴塞尔大企业一样,这些企业也粗分成制药和化工。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哪个人不定期地或者偶尔地使用施蒂利制药生产的止痛片、镇静剂、药品,它们可以改变精神面貌、帮助减肥或者增肥、保持青春,做任何可以帮助人们逃避现实的事。而这些药仅仅是最赚钱的。在这些赚钱的药片后面才是施蒂利制药的主要产品:抗生素、维他命、杀菌剂、荷尔蒙、麻醉剂和其他成百万瓶全世界各地的医生和医院所需要的合乎道德规范的药剂。
施蒂利化工对付的则不是小药瓶了,而是200升桶装的酸、碱试剂,杀虫剂,落叶剂,酒精,化肥和饲料。一家名叫施蒂利贝尔的子公司生产从喷发水和除臭剂到香水和香皂等各种各样的顾客定制的产品。
当然,还有雷格股份有限公司,这是一家鲜为人知的分公司,因为它专门生产炸药和像细菌武器菌种的营养基、神经毒气的液体载体和凝固汽油的备用替换品这类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们非常小心地不把施蒂利的名字写进公司身份中。
沃尔特烦躁不安地坐在办公桌边,瞥了一眼手表。想想看,一个女人——而且是马吉特这样一个意志坚定、难以驾驭的婊子——甚至会有非常渺茫的机会控制这一切。
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墙上挂着的一张相当大的照片上。这是最新开设的几家施蒂利弗制造厂,位于奥地利边境,施蒂利弗不如金融或者化工利润高,但是在许多方面更扎实。
不论是重型电动马达,还是使用这种马达的大型电气机车,以及阀门、仪表、刹车、信号、轨道等等经营铁路所需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只要是铁的,几乎没有不是施蒂利弗生产的。同时,不论是利用水力还是蒸汽发电,其涡轮机、发电机和变压器也是施蒂利弗制造的。
施蒂利弗的一个小角落最近转人生产台式电脑、电话设备、大屏幕钟之类的电子产品。沃尔特的父亲命令他一定要熟悉庞大的施蒂利财产中的这一小部分,非常有发展潜力的部分,电子行业近来的一点风吹草动甚至已经使沃尔特对这门生意的未来有了一些雄心勃勃的想法。
在去这层楼里他和其他副董事共用的男洗手间的路上,沃尔特走过与他共事的经理的空桌子,他的手指轻轻地抽动了几下。他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种不自觉的动作。
事实上,他的手指总是发痒,想去理一理同事的桌面,挪一挪桌边的拍纸簿,或者把文具盒放到桌子中间,或者把袖珍电子计算器放到右边,或者把一幅妻儿的照片藏进抽屉里,或者把一摞信件的边缘理顺,或者……在干部洗手间,沃尔特用眼角瞥视反射在镜子中的自己,他从不直视自己,他理了理波浪状的金发,让头发朝眉头的方向前进了几毫米。他知道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其实不是这样,绝对不是,这仅仅是他侧着看自己所导致的。
他面色苍白、头发浅黄,虹膜几乎没有颜色,在大学毕业之后工作的十几年当中,有一段时间,人们背后都叫沃尔特“白鼠”。有几次他偷听同事们不加提防的谈话时,听到了这个绰号。
尽管这几次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准确无误,但这个称号在他脑子里却变成了“白狐”。在德语或者瑞士德语方言中,鼠和狐,Ratte和Fuchs,这两个词实际上没有相似之处,但是他也许偷听的是法语或者意大利语或者马罗方言的谈话吧。
沃尔特下楼来到街上,一路免不了朝各种点头微笑的职员和出纳员点头,他们都是上帝治下的平等诚实的瑞士人,但他们都知道拍老板儿子的马屁。沃尔特从银行的边门出来时,那辆深灰色的梅塞德斯已经在等着他了。车离开了阿申福斯达特街,从圣阿尔班桥越过莱茵河,相当彻底地融入正午的车流中。然后它慢慢地行驶在施瓦兹瓦尔德林阴道上,并再次从德莱罗森桥上越过莱茵河,经艾尔塞瑟街朝法国边境驶去。车几乎停都没停就穿过了边境检查站。施蒂利先生的车,瑞士和法国的边境检查员当然都非常熟悉。
梅塞德斯沿着机场路朝莫尔豪斯方向行驶,然后突然朝左一拐,走小路上了贝尔弗特高速公路。之后,这辆灰色的轿车向右转,飞快地朝正西方向驶入快到阿尔特克什的一家小旅馆。当车泊人停车位时,沃尔特高兴地看见租来的那辆标致车已经停在那里了,穿着制服的司机坐在方向盘后面,喷云吐雾。
好,沃尔特想,他们已经到了。和任何生意伙伴打交道,尤其是和日本人,没必要显得过于紧张。完全没必要。
沃尔特等着他的司机来为他打开梅塞德斯的车门,然后陪送他走上砾石小道。他下了车,深深地吸了一口凉空气,打量了一下这家旅店。这里的饭菜相当可口,而旅店本身的位置对于想到这里吃午饭的人来说又太远了点儿。这里晚上的客人要多一些,通常是带着情人来。餐厅上面有七八间卧房,于是这里就更成了一个晚餐的好去处,而不适合吃午餐。
沃尔特立刻被引到一间包房。总而言之,他祝贺自己,这既达到了最大程度的隐秘,还让日本人吃得极好,留下深刻的印象。现在已经接近让他们在那份极其微妙又极有前途的合同上签字的阶段,这样的细节问题尤其不能大意。绝对不能。
施蒂利家族中还没人知道这件事,甚至他的父亲迪耶特也不知道。他们以后也不会知道,直到最终整个计划准备出台为止。那时,只有在那时,巴塞尔和瑞士的商会,而且更重要的是,施蒂利家族的男性成员们,才会看到并且感叹和明白他沃尔特能赢得白狐这个绰号靠的可不是虚意奉承。
第五章
这家小旅馆占据了奥利南候机大楼的一部分。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马修·布里斯睡了差不多两个钟头。他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地躺在一个相当硬的床垫上。
梦中,布里斯身在伊利诺斯州的卡本戴尔,正练完足球回家。
这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一只眼睛下面青了一块,一只膝盖因受伤也有点儿瘸。他妈妈会给他涂乳膏的,但是在布瑞克一家人中,只有她知道足球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如果能踢得好,可以使他成为家里第一个大学生。爸可能会讥笑大学,妈不。所以青几块儿也没什么,是不是,妈?
这是道格拉斯街上的一所老房子,位于内燃机车道的后面,机车的噪音很大,到处是肮脏的煤灰,夜里则时不时地响起直达货车那嘶哑孤独的汽宙声。道格拉斯街的人行道上堆满了垃圾,还有几棵发育不良的矮树。
三个男人站在东边的人行道上。他们不让马特·布瑞克过。他很累,身上又疼。他很饿,想挨完他妈妈的骂后好吃饭,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晚上有肉吃,有大片的基尔巴萨香肠煮洋葱和卷心菜,还有上豆,透着猪油的香味,但是这三个小男人不让他过。
他假装向右,然后身子朝左一转,但是他们有三个人。虽然他们个儿都不高,但只对付他一个人。这是一场奇怪的不流血的冲突,没有接触。他们每个人的周围似乎都有一块空间,有一面无形的盾牌使他们避免和这个大块头的少年撞在一起。这时他看清他们是日本人。三个都是。
他醒了,在出汗。
一开始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粗壮的身体翻朝侧面躺着,两条肌肉发达的长腿有一半伸出了旅馆的床外,几乎搭到铺着地毯的地板上,这时他想起自己已经不在卡本戴尔了。在哪儿,日本吗?
然后他回忆起飞机上的那三个日本人。真好笑,他们居然印在他的脑子里了。倒不是他们身上真的有什么不祥之兆,只是很特别,足以引起他的好奇心,或者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在他睡着的时候便浮了出来。
他沮丧地咕哝了一声,起身坐在床边上。这三个日本人是怎么回事,怎么会钻进他的梦中?
在沐浴间里,他交替用冷热水冲。但是不管他让水多么猛烈地冲在他的头上,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想不起来了。他用毛巾擦干了身子,看了一眼手表。道伯答应送来见他的人迟到了。
道伯离开他让他睡一会儿的时候曾说:“我们的一个人有些材料给你。”
布里斯刮完脸,刚换上一件干净内衣,就听到了敲门声。他打开门,迎进一位三十五岁左右、精瘦的男子,稀疏的淡黄色头发斜披在颅顶,进屋时有一种过于随便的派头。他脱掉身上的牡蛎色柏帛丽风衣,扔在床上。
“你是马修·布里斯?”
布里斯点了点头。看见他点了头,那个人便摸出了一只钱包,里面有UBCO的身份证,上面有他全色的面孔和对他的描述。布里斯懒懒地看了一眼,五一○,年龄三十六,姓柯蒂斯。谁他妈的需要这些繁文缛节?
“有什么要通报的?”他问道,懒得和他客气。
柯蒂斯开始检查房间。他打开又关上壁橱和放衣服的抽屉,看看墙上挂着的照片的后面。他检查了床头柜,又看了看弹簧床垫的下面。他用同样的方式检查了浴室,并查看了两套厚窗帘,然后坐了下来。
“没人费神告诉你我是谁吗?”
“007?”布里斯猜到。
柯蒂斯的薄嘴撇朝了一边,然后说道:“我给比尔·艾尔德工作。UBCO内部安全处。”
布里斯点了点头。“你打算发给我一片氰化物什么的?”
“一条救命索。”柯蒂斯回答说,“我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你看见我的面孔,给你几个找我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并且让你牢牢地记住,你什么时候需要我,都能找得到我。”
布里斯想了一下。他不需要这种帮助,尤其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人的帮助。“我需要另外一种帮助。”他大声说道,“我需要交际。我需要金融情报。我需要生意背景。我不需要胶鞋①,哪怕是UBCO的我也不要。”
①胶鞋走路没有声音。这里指做事诡秘。
柯蒂斯点了点头。“我明白。”他把手伸进运动衣上面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沓折叠的复印纸,递给布里斯,说道,“金融和生意的材料都在这儿,至少是三大银行和一打稍小一点的银行的材料。如果你需要更多的材料,给我打电话。”他把一张纸交给布里斯,上面有几个巴黎、罗马、伦敦和法兰克福的电话号码。“不管你打哪个电话号码,他们都知道我在哪座城市。”
“至于说到交际,”柯蒂斯接着说,“只要我们驻巴塞尔的经理能给你的,你都能得到。主要是二三梯队的人员,加上美国领事凭空想出来的。我们已经让他准备好为你去交际。而且,你当然有伍兹·帕尔莫的关系。”
布里斯皱起了眉头。“帕尔莫?他不住在巴塞尔附近。”
“在瑞士,住在哪儿都离别处不远。”
“帕尔莫。”布里斯想了一下,“他现在多半已经退休了。我得去看看他。我们已经四年没见面了。”
柯蒂斯清了清嗓子。“帕尔莫喜欢给公众一个退休的印象。其实,UBCO在欧洲干的一切都要经过他。这一整套新的瑞士计划就是他的主意。他现在还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说到交际,他可是你王牌中的王牌。他认识所有的人,而且所有的人都认识他。”
布里斯瞥了他一眼。对于任何他是帕尔莫的人以及他无功受禄的暗示他都非常敏感。但是这个瘦子用一双绝无狡诈的眼睛看着他。“当然,”他又补充道,“你还有张隐蔽的王牌。”
“真的?”
柯蒂斯严肃地点了点头。“你自己手上就有一张进入瑞士金融界最高社交圈子的入场券。”
“我怎么会这么幸运?”
“那是六年前在哈佛商学院。”
布里斯盯着他。“你别跟我说——”
“我正是要跟你说。”
“你他妈的是怎么挖出这件事的?”布里斯问道。
“这是我的事。”柯蒂斯答道,“你说你不需要胶鞋?在这个任务上,你需要所有你能得到的帮助。”他停了一下,然后,老练地问道,“那姑娘后来怎么样了?还是朋友吧?”
布里斯拿起一条领带。“我想这件事现在全UBCO上下都知道了。”
那个人叹了口气。“我把事情挖出来。我不公开它们。据我所知,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然后,稍稍提高嗓门,“你为什么会在意?”
“我不喜欢我的个人生活被买来卖去的。”
“如果有谁这么做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布里斯用手指摸着领带,沉思着说,“这么说她又住回到巴塞尔的家中了。我还不知道。”
“她在伦敦呆了一周,在伦敦城有些秘密谈话。”柯蒂斯说道,“她今早飞巴塞尔。”
“你一直在盯她的梢。”
“是的。”柯蒂斯站起身来,“一旦我发现了她和你的这层关系,我就得知道她干了些什么。”
“尽人皆知的事了。”布里斯咕哝道。
“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如果她到三十岁还没有结婚,整个财产都要归到她的名下。”
布里斯正在打领带。他停了一下,从镜子中看着那个人。“什么时候?”
“明年。”
“但是她有个未婚夫。”
瘦子又露出了一个堆满了皱纹的笑容。“还有你。”
“我们早就没关系了。”布里斯说。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镜子中的那个人的目光。“我们离开哈佛之后甚至都没通过信。整件事也只持续了一年的时间。”
“有关系。”瘦子说,“从那以后,她的风流韵事并不多。没有一件是认真的。”
“别拿我开心了。”布里斯断然地说,“她甚至都记不得我的名字了。”
“关于你的到达,他们不想张扬,所以她可能不知道你在城里。不过,巴塞尔是个谣言网。她可能会给你打电话。”
“她也可能不会。”
“那你就给她打。”
“是不是得要你批准?”布里斯挖苦地问道。
“你已经得到了我的恩准。我见过那位女士。她,啊,不错。”
布里斯打完领带,转过头来对着瘦子。“这是不是帕尔莫的主意,硬要给我套上一双胶鞋?”
“如果你不再找我的话,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了。”
“可能吧,那又怎么样?”
柯蒂斯耸了耸肩。他拿起风衣。“我也不那么想见你。”他朝门口走去。
“嘿。”
“我一在这儿露面,你就跟我较劲。”
布里斯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承认。我……他妈的,有点儿晕头转向。”布里斯笑了一下,“一语双关。晕头转向,睡眼矇眬。而且不太想急着让瑞士人把我切成干酪条。”
柯蒂斯松开了门把手。“只要你处理好和施蒂利家族的关系,他们就不敢碰你一个指头。”
“你了解多少马吉特?”
“不多。”
“我想她不会有兴趣护着我。”布里斯又在那张弹簧扶手椅上坐下来。他看着那个人在桌边的一把便椅上坐下来。“她是那种思想坚定的人。”
“固执?”
“铁石心肠。很有心计。她比你、我、帕尔莫三个加在一起更像银行家。”
“铁石心肠,但……不是无情?”
布里斯没有马上回答。他试图回忆起以前的事,找一些可以报告的东西,一些不龌龊的东西,一些可以用来说女人的东西,说出来又不失为一个绅士,他正开始对柯蒂斯产生好感,不过他仍然把他当作一个低能的美国新教徒,这种人当然在乎绅士风度。
“不,不,不是无情。有点儿科学,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不冲动?”
布里斯轻轻地笑了。“马吉特·施蒂利没有冲动的时候,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它已经从她身上消失了。她家几十代人都没有冲动了。”
“我明白了。你到巴塞尔后不会有突如其来的电话。”
“如果我给她打电话,她未必会搭理我。”
“但是你要打电话。”
“你别烦我好不好?”布里斯火了。
那个人长久不出声,然后,平静地说,“我见过那位女士。不应该那么难的,给她打电话。”
布里斯坐在那里看着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学着那人的那种漫不经心的不偏不倚。他想知道让他心烦的是什么,是被要求给昔日的女朋友打电话,还是意识到她可能不仅仅是个昔旧的女朋友,而他又从来不让自己承认这一点。似乎没有必要在过去六年之后来分析一段旧情。不过,现在既然必须这样,他发现自己无法肯定该把这一切归到哪个档案格中。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急急忙忙地把它藏起来不让自己知道。
然后他说道:“不,不难。”
“那么你会打电话了?”
“再说一遍,”布里斯尽可能不让自己的声音中带一点儿怒气。“别烦我。”
第六章
女管家艾尔菲提前一天回来,不啻于提醒家里的其他仆人女主人要回来了。现在,没有哪个仆人还会有任何这样的错觉,以为女主人刚从施蒂利亚度完滑雪周回来。
艾尔菲对马吉特·施蒂利忠心耿耿,但她毕竟是人,而且旋风般的伦敦一周,锦衣华服不停地穿,出入尽是有名的地方,年轻的男子尽是有头衔的——有一个甚至还是公爵爵位的继承人!——这一切使整个旅行太有意思了,实在是不吐不快。和艾尔菲一样,其他的仆人——一共八个——也都是诚实的、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彼此之间以及和其他太阳底下的瑞士人之间都是平等的。但是他们的确喜欢那种有头衔的贵族派头,这是他们这个阿尔卑斯山共和国中所奇缺的。
这栋老房子在巴塞尔的东边,位于从一块高地落入莱因河岸的缓坡上,周围是几百亩的草地和矮桦树林。房子朝北,冲着对岸的德国。河在这里拐了个大弯。
因为最近的镇子莱因费尔登的矿泉浴场到巴塞尔东边的距离和飞机场到巴塞尔西边的距离一样远,马吉特便叫出租汽车司机避开那座城市,抄近路去普拉顿。在那里,她下了出租汽车,看着它掉头回城。她闲逛了一会儿。测览了一下橱窗,然后走到火车站,上了一辆等着接下火车的乘客的出租车。她就是坐这辆出租车到了施蒂利城堡。
守门人当然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她已经拿掉了全防护的头巾和迪沃尔牌太阳镜,不过老沃尔夫-迪特里希从她生下来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即便是穿着厚厚的罗登呢斗篷,也别想瞒过他的眼睛。
“老天,马吉特小姐,”他说道,“只要我们知道时间,我们会派车接你的。”
“用不着。”她叫道。当出租车再次提速的时候,她飞给他一个吻。
长长的曲线型砾石车道在四轮马车和出租马车时代就铺成了。后来的施蒂利人懒得加宽它,以便两辆汽车可以错车。在任何情况下,这条车道都被小心地加以限制,绝不会有两辆车交错驶过,只要沃尔夫-迪特里希能提前给房子里打电话,就像他现在正在做的一样。
砾石车道的两旁大约在十八世纪中叶就种上了针柏。有些树年长日久,被新树替代了。现在,这些树都差不多有五十英尺,高高地耸立在那里。在最宽处,也就是从树根往上三分之一处,其直径都不过六英尺,园丁和他的助手修枝修得太短了。树太多了,以至于在城堡的车库里有一辆园丁的卡车,上面的装备是从渥太华、堪萨斯一路运来的。这是一种液压提升机,可以把人举到五十英尺的高空修剪剑一样的树。马吉特还记得那天,一艘专门的驳船把它运来,在城堡自己的河边码头上卸了下来。这机器上头有五架梯子,自动连锁在一起。园丁不准她爬到梯子上去,但是她还能记起这机器的英文名字,一种“双驱动天钩”。
弯曲的车道加上密密麻麻的针柏,使得出租车在甬道上行驶的时候,马吉特无法看见城堡。其实不是什么真正的堡垒或者城堡。在瑞士,一切都是小的——甚至包括名字和单词,它们常常以“li”这个指小词缀结尾——这么大的房子自然也就成了城堡。
现在出租车驶过了最后一排针柏。房子一下子落入了眼帘。它依旧矗立在小山头上,那种帕拉蒂奥式的平衡是任何后来的赘疣所无法破坏的。不管怎么说,其中间三层主楼加两翼较低的侧楼的基本式样,除非遭到轰炸,否则很难作大的变动。那枫丹白露式的带窗的正墙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之间那条通向一道宽敞的楼梯的曲线形车道也不会被弗朗兹·约瑟夫统治奥匈帝国时期的一些施蒂利家族的成员相当草率地添置的几百个种着扭结的矮果树的赤陶花盆所破坏。
事实上,当马吉特叫司机停下来的时候,出租车已经开始转入这条风景过剩的曲线车道。“请倒车,往右拐。”她指点着司机将车开到一座两层的过车厅下的边门。这道门通向一座偏厦,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她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
有一段时间,当她在没有母亲的帮助下艰难地过着自己的青春期时,她或多或少地被强迫以女主人的身份照应她鳏居的父亲在那一年里举办的几次晚会。最后,她开始喜欢上这些大型欢快的晚宴。晚宴自始至终都有从苏黎世请来的一个四重奏组演奏绝佳的室内乐。在特殊的场合,则从慕尼黑请乐师。
但是过了几年,她父亲堕入了另一种心态,不再欢迎来访者了。就在她去巴黎的巴黎大学读学士学位的时候,他开始表现出厌世的迹象。她在美国的那几年或多或少地使一度精力充沛、喜欢社交的卢卡斯·施蒂利彻底变成了个隐士。
当出租车在过车厅下停住的时候,马吉特回想起他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每周要去几天办公室,但是大部分的事务都是他在这座城堡的书房里处理的。
他去世以后,医生把她叫到一边,并且使用了“忧郁症”之类的十九世纪的术语。对马吉特来说,事情似乎很清楚,如果她留在家里,为他承担起她去世的母亲曾经担当的角色,卢卡斯·施蒂利不会死,依然精力充沛、喜欢社交。
事实上,他在五十五岁的年纪上突然死于血栓病,从感情上讲令人震惊,从医学上讲则不可能。当然,没人嘀咕“自杀”这个字眼,尽管他们和马吉特一样都明白,这栋大厦里有足够的医疗器械,包括皮下注射器和针头,这些东西可以让她父亲随意处置自己的生命。
她在走上不长的一段台阶来到双开的边门时,脑海中闪过了“自我注射气泡”的念头。
所以,当艾尔菲和管家乌希冲出门来迎接马吉特·施蒂利时,发现她像大理石一样立在那里,一只脚已经抬起准备踏上上面一道台阶,一道不深的皱纹锁住了她的眉宇,嘴上显露出毫无遮掩的惊异。
“宝贝,怎么了?”乌希叫道。
一下子,那惊异消失了。眉头舒展了。脚落到了台阶上。马吉特·施蒂利回家了。
第七章
刷好马吉特·施蒂利小姐的毛料衣服并把它们都折好,手洗了她的内衣内裤,仔细检查了她的礼服,看看有没有任何需要干洗的迹象,做完这一切之后,艾尔菲环视了一下这间她的女主人起居办公的屋子。有窗子的那堵墙对着河,但在这春日里,远处的细浪却闪烁着带着寒气的阳光。
艾尔菲既不喜欢这套房间,也不喜欢这套房间所处的这栋房子。不过,她喜欢她的女主人,工资高,而且给施蒂利家族工作也很有声望,加之她女主人的衣服特别合她的身,马吉特·施蒂利不再想穿的昂贵的礼服、毛衣、裙子和休闲装可是价值不菲的奖金。
艾尔菲又检查了一遍房间,然后穿上外衣,从后楼梯跑下楼,来到厨房区,用人司机博多正等着开车送她回城。像往常一样,他选的不是大车,而是大众勃比巴斯旅行车。
博多跟往常一样像个疯子似的开着这辆大众车,想把黄昏时下班的车流挤出巴塞尔。跟往常一样,他对比他大一两岁的艾尔菲又来老一套。两个人便在这辆勃比巴斯的前排座位上一路颠簸着。
“伦敦一流的,是不是?”
艾尔菲冲他一皱眉。“那是一座城市。”她以一种她希望是斩钉截铁的语调说道。用人司机无权知道内部消息,哪怕博多这种聪明的也不行。
“一座城市。”他模仿着艾尔菲的腔调说着,把车开人逆行道,加速超过一辆拉着干草车的拖拉机。“和巴塞尔一样的城市?”
“要大。”
这使得博多无计可施,只能傻笑了一会儿。“得了,她自己没在这些贵族中搞一两个?”
艾尔菲的嘴巴紧紧地闭着,深棕色的眼睛盯着前头的路面。
“我听说他们都是同性恋,”博多继续毫不在乎地说着,“这让小姐特别沮丧,是不是?”
艾尔菲露出了冷冰冰的半个笑容,怀着一种残忍的愉快心情说道:“对于还在和山羊做爱的小无赖来说,这些话的确可笑。”
博多点了点头。“而且哪只母山羊也比不上你呀,宝贝。”
“哦,你已经放弃公山羊了?”
这话竟然让博多笑不可支,差一点儿让大众车滑出公路冲到路肩上。
“艾尔菲,我什么时候才能教你怎么生活?”
“你?休想。”
“我晚饭之前不用回到城堡。我们有几个小时。”
“算了吧。”
“你以前从未有过的几个小时。”他满心狂喜地说。
艾尔菲摇了摇头。“我同屋的五点钟准时下班回来。”
“这哥们儿叫什么?”
“是小姐。她叫什么不关你的事。”
博多拍了拍艾尔菲的膝盖。“我知道她叫什么。她要两个小时之后才从银行回来。两个小时可以让你魂飞九霄。”
“就你?”她的笑里带有蔑视,却并非完全没有兴趣。
一声尖利的叹息从博多的嘴唇间逸出。“你和你的主人一模一样。你已经学会了她那套了。”
“什么意思?”
“你们俩都爱戏弄人。她不肯嫁给一个热血男儿的典范,你拒绝了一个床上功夫比洛恩先生还好的男人。”
艾尔菲稍微拔过的眉毛轻轻一抬。“是吗?你们比赛过?有裁判吗?”
博多尖声大笑起来,一边还拍着方向盘。“你太有意思了,艾尔菲。得了,请我上楼吧。”
“你可以去找你的山羊。”
她逃出大众车,跑进公寓的门厅,稍微停了一下,朝他挥了挥手,便消失在房子里了。
这公寓对两个人来说是小了,她进屋脱下外衣时想。但是一个人住又太贵。她需要一个更可爱的同屋。克里斯塔·鲁赫个不高,声音不小,温顺得像个机器娃娃似的,人都懒得检查一下电池还有没有电。她晚上都一个人呆着,很少和男人出去,从不带人回来喝一杯。但这实际上是克里斯塔的公寓,尽管有一大串的人在等着,她却得到了,这是因为她的父亲也在银行工作。艾尔菲每月直接把她那份钱交给克里斯塔;从技术上讲,她住在这儿是不合法的。
艾尔菲见过大世面。她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交际花。这种性格的人别想在施蒂利家找到活干。但是在她服侍马吉特·施蒂利的两年期间,她已经游览过各种城市和名胜。而且她的女主人也不反对她自己在这些地方找乐子。
现在她站在公寓的小门厅,仔细地弄平外衣的领子和袖子,然后挂在门厅的壁橱里。这外衣很不错,开士米的,剪裁得相当好,骆驼毛的颜色,是女主人去年冬天送给她的。
穿这身衣服,谁会吃博多那套性污辱。穿这身衣服要讲究含蓄、隐秘、手腕。这身衣服是要穿了和温文尔雅的男人,和有教养、有地位、有背景的男人在一起的。
穿上这身衣服,是要过一种全新的、不同的生活。
穿着这身衣服,电影明星依在阿尔卑斯山的平台上吸着热饮料。穿着这身衣服,国际女冒险家横扫豪华宾馆的大厅,在皇室套房里幽会。穿着这身衣服……
艾尔菲的嘴巴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缝。别白日做梦了。这件外衣很暖和,差不多是新的。其他的就忘了吧。
然而,一旦一个人见过大世面……
第八章
“邦特利,”艾里希叫道,“把跑车发动起来,好吗?后半天我得拜访几个人。”
艾里希喝完咖啡,折好邦特给他拿来的报纸,走进更衣室,艾里希·洛恩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教邦特,他,除非出席董事会或者葬礼,不穿中灰色的上装和中灰色的背心,不穿衣领浆过的纯白衬衣,不系谨慎的深蓝色领带。
相反,艾里希穿了一件布满花纹的衬衫,套上一条棕色小山羊皮裤子,系了一条有巴掌宽的皮带,脖子上系了条薄软绸方巾,脚登一双软皮靴,靴腰比时下流行的半筒靴稍高。他把穿衣镜稍稍弄斜,以便看见自己的全身。
艾里希消瘦的脸主要是由一组V形结构构成的,就好像是某个卡通画家打了一连串的勾画成了这张脸。在他尖尖的下巴之上粗略地画着两个V形,一个是由下嘴唇下面那块肉在汇入下巴时形成的,一个是由上唇中间那个小而尖的唇坠构成的。他的鼻尖也是V形的,双眼下面颜色较深的部分在多年的放荡之后现在才开始起皱,这部分也是V形的,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还在学徒的小丑,刚开始真正学化妆。艾里希深棕色的头发构成个寡妇顶①,因为是朝下指向额头中间的,就好像是在额间拢出一串相同的沟。
①垂在前额中间的“V”字形头发(旧时被视为当寡妇的预兆)。
一个小丑,他想。是的,当然是。如果对艾里希有什么一致的批评,那就是这个家伙没个正经。
他转身离开穿衣镜,出了房间,小跑着下了楼梯,来到门厅。他记得今天早些时候已经仔细刮过脸了。他希望海伦已经先于她丈夫到家了。不过她足智善变,随便就可以编个故事说她在某个女朋友家过了一夜。不管怎么说,是海伦带来的嫁妆钱支付着部长先生昂贵的政治生涯。不管海伦跟他说什么故事,他都应该相信。
而且,艾里希提醒自己,这是条规矩。别咬喂你饭的那只手。
瑞士是个醉心于规矩的国家:关于上帝的,关于家庭的,还有关于婚姻、政治和中立的。像瑞士这样有意维持一个软弱的中央政府,以便各州自己可以支配自己的天地,规矩似乎太多了点儿。
可能这就是每个瑞士人怀着自豪感实践着的自我支配的症状吧。不管怎么说,有几个西欧国家给每个二十岁以上的男性公民发一支枪和弹药,保存在家中,随时准备保卫国家的边境?
然而,艾里希也知道,瑞士其他地方的人都认为巴塞尔人有点儿疯。由于靠近法国和德国,使他们明显产生这样的怀疑,而且巴塞尔人有点儿古怪是由来已久的名声,不过名不副实。巴塞尔和任何其他地方一样沉闷虚伪。仅仅是按照瑞士人的标准可以被看作稍微不沉闷一点儿。
艾里希打开前门,走到临着莱茵河的街上。他的目光越过湍急的河水,盯着巴塞尔的老城区、脸上有些苦相。他要去对付棘手的事。
邦特已经发动好跑车,并开到街沿。他的主人在加大这辆小跑车的油门轰鸣而去的时候,邦特挥手向他道别。这辆车是大约十年前在伦敦的一个拍卖会上买的,是一辆非常老式的MG车①属于早期的玛格纳L-2型,三十年代制造,但已经显示出长式发动机罩和凹式车门的设计,备用轮胎也挂在后行李箱上。车被漆成一种鲜艳的橘黄色。
①MG是英国雷兰(Leylan)公司生产的系列跑车的商标,其中玛格纳L-2型跑车是1933一1934年制造的。
规矩,艾里希想着,将小车向右急转,发出一种他喜欢的声音,橡胶摩擦光滑的鹅卵石产生出的断续的嚎叫声。有些人,他想,规矩越少越好。人们说,规矩制造伪君子,但艾里希确信,事情绝非如此。是伪君子制造规矩。
这些年来,他相当彻底地研究了他的瑞士同胞们的性格,从他的父母和两个妹妹开始。他妈妈总不忘记教他的两个妹妹在一套餐桌摆设中如何放一把餐刀才是正确的,(“朝里点儿放,姑娘们。否则就是告诉你的客人们你要砍他们。”)而且她还制定了一套规矩,规定盘中的食物该推到离盘边多远。(“三厘米,姑娘们,一毫米也不能少。让奥地利人和意大利人把食物弄得乱七八糟的一盘子。咱们是瑞士人。”)更有甚者,她还极其严厉地推行这些无聊的规矩。
直到今天,他的妹妹们都长大成人了,还继续把食物堆成糊里糊涂的一小堆,准确地推到她们盘子的地理中心位置。她们的孩子也已经被洗了脑子,也把食物放在盘子中间。
他向左拐,进了阿申福斯达特街。这条街平时就很繁忙,两旁尽是银行和其他商业建筑。现在就更忙了。下午两点,正是午饭吃晚了的职员和经理们急急忙忙赶回办公桌边的时候。艾里希知道,巴塞尔是欧洲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然而就是在这里也没有向前冲闯的人群,只有绝望的行人在守着规矩。
他还是老样子下车,抬起一条长腿跨过关着的车门凹下去的地方,然后灵巧地跳到人行道上。他有点儿事找他未来的叔叔迪那特,或者更准确他说,是迪耶特找他有事。
施蒂利家族一般不通过艾里希和洛恩家族打交道。他父亲,行。他表弟威纳,行。哪怕是他的白痴妹夫们也行。但是没有哪个正经的生意人会通过艾里希处理任何实质性的事务,尽管他挂着洛恩公司的副总裁和首席执行经理的头衔。
所以迪那特今天的话题只可能是关于马吉特。
艾里希打量了一下17号这栋灰色石头大楼,二楼的窗槛花箱中有几点鲜红色的天竺葵在微风中轻轻地颤动着。太漂亮了。监狱般灰色的面孔上有几点热闹的颜色。他的眼帘稍稍往下垂,近乎于眨眼。
他进了17号,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那个上了年纪的接待员,并被立刻领上了楼。迪那特正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满脸堆笑。
迪耶特·施蒂利现在已经过了六十五岁了,但却是精神极其矍烁的六十五岁。他还在滑雪,艾里希知道。他还在风流,但从不在巴塞尔。这种事他从不在瑞士干。所以他很容易矢口否认,甚至对自己矢口否认,他风流。
看着这个老头在他的办公室里坐下来,艾里希禁不住想起了本来会成为他岳父的卢卡斯·施蒂利,迪耶特的弟弟。他死得太早了,所以看着这位哥哥依然活蹦乱跳、一肚子花招的时候,总是让人很惊奇。艾里希常常想弄清楚卢卡斯死前到底是做了什么生意,让他这个做弟弟的控制了施蒂利帝国,控制得如此之牢,甚至在坟墓里他都可以不让迪耶特抓住控制权。
艾里希得就这个问题探探他父亲的口风,或许那老家伙会说点什么。不同的、甚至是相互竞争的银行家之间为对方保密保得比父子间的还严。
“……对洛恩银行来说是块不错的生意。”迪耶特说道。他已经就社交和生意东拉西扯了一分钟了,用漂亮的辞藻不着边际地大肆赞扬艾里希在生意上的敏锐。
“你可不是大多数人所以为的饭桶。”他接着奉承着。“你知道什么时候该猛扑过去大赚一笔,嗯?最有意思了。”
艾里希轻柔地笑了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先生,是最高的赞誉。”
“不,不,不。”迪耶特摇着食指说,但是还了个微笑。“别过分地恭维老前辈。我们要是吹牛的话,你知道,再怎么吹也不会脸红的。”
艾里希笑得更灿烂了。如果这个伪君子以为他已经赢得了信任,就让他错下去吧。“我的经验是,先生,一个真正的瑞士人所做的一切永远都不会让他脸红。”
迪耶特那近乎正圆的脸开始像个太阳了。艾里希肯定,是正午的太阳,那自我满足的喜悦和想到愚弄了别人时的开心是如此的光芒四射,他完全有可能自己点火就爆炸了。
“既然如此,”迪耶特突然说道,“以上帝的名义,你什么时候和我那个混账侄女结婚?”
艾里希依然将笑容贴在脸上。他有几种方法回避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可能冷冰冰的回答会让这个老杂种降降温。
“混账?”
日蚀。迪耶特的脸起了褶子,但还没有熄灭。他憋了一分钟的心头火,丰满而小巧的嘴巴嗫嚅着,蹦出了几个火星儿。然后:“我道歉,艾里希。她是个非常迷人的姑娘。我是她忠实的奴仆。我知道你对她的感情是最温柔的。我的粗鲁是不可宽恕的。我乞求你的宽恕。”
我的上帝,艾里希心想。他挥了一下子,想扫掉落在他们俩之间那张桌子上的一些不幸的碎屑。
“但是,艾里希,你对你自己、对马吉特、对我、对你的父母、对我们全家,都负有责任。”
艾里希耸了耸肩,然后说道:“马吉特是施蒂利家的人。她也是未来的新娘。她和她的家人定日子,对不对?”
立刻起了一片云遮住了太阳、迪耶特似乎考虑了很长时间,艾里希以为他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被你说着了,”迪耶特然后说道,“既然我们已经无话不说了,艾里希,告诉我,咱们男人对男人说,为什么拖了这么长的时间?”
“你一定知道。”
“我?”他摸着他那件灰色外套的边儿,那里衬着一条不显眼的黑色皮线。他那双短粗的大手很像屠夫或者泥瓦匠的手,不像是拿笔的手。“请行行好,给我透露只言片语。为什么她的叔叔、监护人、保护人就得最后一个知道?”
艾里希没有马上回答。叔叔,没错。监护人,别想,马吉特已经到年纪了。保护人,更他妈的不可能。然后他问道:“我能告诉你什么?”
迪耶特举起一只肉手,用另外一只手的肥胖的食指搬着这只手的指头说道:“她本可以在你们订婚之后一年就嫁给你。她没有。她本可以从哈佛回来时嫁给你。她没有。从那以后的六年中她随时都可以嫁给你。她还是没有。现在看起来她似乎根本就不打算嫁给你。”
“三十岁之前是不会的,不。”
迪耶特惊恐地瞪大了太阳般的圆脸上的那双蓝眼睛,结果使得眼睛周围原本光滑地罩在肉垫上的皮肤起了深深的皱纹。“原来是这样。”
“我不相信你是才知道。”
“我和你一样了解这个情况。”迪耶特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而且我知道我已故弟弟遗嘱的每一行。他的如意算盘就是尽一个坟墓中的人之所能,给我们造成最惨痛的伤害。”
艾里希听着这戏剧性的语言在屋子里隆隆地回荡了一分钟。他也像这个人一样喜欢演戏,但还没喜欢到不加批评地看着这种表演的程度。
“那么我最好告诉你,”他说道,也懒得注意措辞了,“尽管她没有对我说一个字,我敢肯定她三十岁之前不会结婚。这样的话,她就可以以自己娘家的姓直接继承遗产,用不着她丈夫介入到她和控制权之间。”
“这不是介入的问题。”迪耶特向他保证道,“丈夫的后面有法律的全部力量。”
“不会维持太久的。”
“他们不会颁布实行这个怪物的,所以他们聪明地称之为改革。”老人声明道。
“那个《废除父权制法案》?”艾里希答道,“那是改革,没错。而且会实施。”
“但几年之内不会。”
“可能吧。”
迪耶特的圆脑袋左右摇着。“我不是傻瓜,艾里希。我知道什么芝麻大的问题会让选举人激动。我知道一旦我们给了妇女选举权,《废除案》也不远了。但我们还有时间。”
“我们?我们男人?我们这些敬畏上帝的瑞士男人?”
那颗脑袋还在慢慢地摇着,好像是在伤心。“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废除案》成为法律之后会怎么样无关紧要,只要你娶了她。”
“而你也没明白我的意思。”艾里希有点儿刻薄地反唇相讥。“马吉特的律师,我敢肯定,已经给了她充分的理由让她相信,只要她以娘家的姓继承了她施蒂利的财产——也就是,在三十岁时——她此后所嫁的任何一个丈夫都不能控制她。卢卡斯·施蒂利的律师们当初写遗嘱时也许不是这么打算的,但是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会发生。”
迪耶特什么也没说。屋子里一片寂静。甚至阿申福斯达特街上传来的噪音也进不了艾里希的耳朵。他今天还有两个约会,而这个傻瓜在拖延他的时间。
圆脑袋又开始左右摇晃,现在却是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艾里希。”这声音在颤抖,不再是尖利或者甜蜜,而是透着苍老和被出卖,“你都告诉了我些什么,艾里希?”
“你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
迪耶特看上去真的吃惊了。他不再颤抖了。“什么?”
“那么,告诉我,”艾里希问道,“为什么她已经是助理副总裁了,全国这个级别上唯一的女性?这难道不是你的方式,培养她担任我们都知道她必将担任的角色吗?”
迪耶特丰满的嘴开合了两次,就像鱼缸里的一条顶在玻璃上的热带鱼。他似乎正试着既吐出几个字同时又吸气。他把自己胖乎乎的身躯从桌边撑开,让他屠夫一般的手在外衣的皮花边上上下摸着。
“听着,”他之后说道,“她要求干这些工作。我能做的就是推迟把这些工作交给她。但是,如果有谁以为,早晚,施蒂利家的财产会被一个女人统治着,他就是个傻瓜。”
“马吉特相信她会。”
“他妈的,瞎胡闹,神经不正常!”迪耶特脱口而出。之后,急切他说,“我爱她,这个姑娘,像她父亲一样。我很喜欢她。但是她正用这种美国式的愚蠢毁掉自己。全部都是民主的臭狗屎。”迪耶特以阴郁的腔调说道。他摆出一副厌恶的面孔,挥了两下沉重的手。“最有意思了,嗯?他们感染了她的大脑,又把她出口回瑞士,就像一个……一个……一个伤寒菌携带者。”他气急败坏地说,“太过分了。”
艾里希站起身来,以便打断迪耶特,让他少说两句,免得他那通风不畅的阴沟脑子中再流出什么东西来。“所以,你看,”他说道,“我无能为力。马吉特高兴了就会结婚。”
当迪耶特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冷了下来,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她犯了个大错误,这个倔丫头。她的律师给她出了些馊主意。《父权法》白纸黑字写在那里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它一直保护男人在任何一个家庭中的至高无上的决定权。他的话才算数……从法律的意义讲,不管她是婚前还是婚后继承的财产,她丈夫的话还是法律。”
艾里希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俯视着这个老头。“别太肯定了。”
迪耶特爬起身来。他比艾里希矮一个头,所以他就站在桌子后面没动。“法律就是法律,艾里希。作为她的丈夫,你的话就得听。《父权法》保护你在这方面的权利。而且,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投入我最好的律师不让她独揽大权,不管我弟弟的遗嘱是怎么说的。对于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你可以放心,艾里希心想,你已经这么干了,而且已经想出了一打的鬼点子。他朝屠夫的右手伸出手去。“马吉特明显不是这么想的。”他用悦人的语调说道,“可能是她的律师给了她充分的理由这么想。”
“她的律师?”迪耶特暴叫起来,他的圆脸再次发光,这次却是因为愤怒。“她没有哪个律师的名字不是列在我的工资册上。你以为我会让她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迪耶特的手像条大乌贼似的夹住了他的手,但是既不凉,也不粘滑,而是又热又干。“我们都爱她,艾里希。我们为我们的小马吉特祈祷。为了这个可爱的姑娘,没有什么我不能做的。”
或者是针对她,艾里希心里加了一句。他抽出了他的手,走到迪耶特办公室的门口。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老头。“有你照顾她,她太幸运了。”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第九章
沃尔特·施蒂利站在小旅店的院子里,向载着他的三位日本生意伙伴回巴塞尔——莫尔豪斯机场的那辆配司机的标致车挥手道别。等到那辆车走远之后,他才坐进自己的那辆深灰色的梅塞德斯,命令司机回办公室。
他瞥了一眼表。两点四十。但这是没有办法的,沃尔特为自己开脱。当白狐谋胜之时,日程安排又算得了什么。自然,当他迟了将近一个小时回去的时候,他的同事们会以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当然,他们会对自己发老板儿子的牢骚。毕竟,这是他们的用处:以其目光短浅和琐碎,衬托像沃尔特那种的伟大的商业敏锐。通过对比更能显示出他的光辉灿烂。通过他们无法逃脱的卑微,而把他提到新的高度。
但是他今天心情很好。他彻底地蒙住了那些日本人。他们可能懂得生产。他们甚至也懂金融。但是他们不懂销售,而沃尔特懂。
他刚刚结束了一笔,在开始阶段,对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来说,非常小的生意。但是有更大的考虑。像所有忠诚的瑞士人一样,沃尔特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在为他们国家的钟表制造业发愁。除了几种极高档的钟表和计时仪表之外,其他的一切都面临困境,尤其是中、低档钟表。这些东西或多或少地被便宜一些而质量并不差、甚至更好的日本表扫出了全世界商店的柜台。
尽管诚实的、敬畏上帝的瑞士人都能有充裕的失业救济金,但无所事事是轻罪,而贫困却是重罪之首。没有一个身强力壮的瑞士人能忍受自己没有工作可做。而且没有一个瑞士人能冷静地思考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一些忠诚的同胞已经无所事事,生活困窘,或者即将如此,如果他们工作的钟表厂停了业的话。
所以,沃尔特坐在深灰色的梅塞德斯后排,靠着椅背,看着春天可爱的阿尔萨斯乡村从车窗前流过。今天,日本人在旅馆里吃过一顿极好的酒宴,宴后每人一升任何李斯陵葡萄酒所无法比拟的73年摩泽尔葡萄酒,之后签订的协议是为新开发的颇受欢迎的便携式电子计算器中的一种提供机心、电路和数字显示器。不过是按部就班而已。但是就是这个协议会让他们在生意上剖腹自杀。
他们永远也怀疑不到,沃尔特想着,这时他的车向东急速朝巴塞尔城驶去。为这种微小的固体电路所编定的程序不仅可以进行典型的加减乘除计算,还有一系列特殊的功能,包括固定价格百分比,资本递减百分比,米制换算和几种这类小型掌上计算器所不多见的机巧。
这种小计算器实际上是特制的,用于银行、经纪业和其他金融机构。
日本人同意为这笔生意保密。他们同意不在电路板上印自己公司的名字,或者,更主要的是,不刻上“日本制造”。和两个非常有声望的东京企业的谈判就是在这一点上谈崩了。他们坚持铭刻“日本制造”,沃尔特一直在寻找一家日本公司同意这些条款,并且最终找到了一家。这些笨蛋。
那些失业了的瑞士钟表匠,尽管他们的手指可能不如日本人的敏捷,却精通这种工作,他们将被安排在巴塞尔以南的秘密工厂中。在那里,他们生产小计算器的金属及塑料外壳,安装日本的电路,测试调整机械性能,装箱运往全世界,每只箱子上显眼地表明商号名称“施蒂利康”,旁边就是“瑞士制造”这几个字。
施蒂利的名字印在便携计算器上,这是主要针对世界各地银行进行的广告攻势中关键的一步棋。“施蒂利棒极了”或许是条不错的宣传口号,沃尔特想。这条口号虽没有他的广告人员创意出来的一些口号中的那种口气,但是他远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富于创造力。或者是“施蒂利更棒”。要不要个惊叹号呢?“太棒了,有施蒂利的名字!”或者,“施蒂利只有最好!”再多几个惊叹号?“如果是施蒂利的,就一定是最好的!!!”让搞刨意的人折腾去吧。付给他们大笔的瑞士法郎,就是让他们玩文字游戏。
深灰色的梅塞德斯渐渐慢了下来。沃尔特的脑袋也不再浮想联翩,计划的倒数第二步是把这些计算器卖给银行、保险公司、股票交易所,以及所有用得上这些特殊功能的专门的办事机构。在金融界中,施蒂利的名字有着相当的分量。但这不是最后一步。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在全世界“倾销”这种计算器。其零售价将低于与之竞争的日本机器的价格。他实际上是要通过偷窃的手段从发明小型计算器的国家日本手中挖走一大块市场。而且是用他们自己的电路。
价格低廉,加上施蒂利的名字,这是谁也无法抗拒的。一旦占领了市场,计算器的价格将升到一个可以赢利的水平。人们希望如此。物价总是在涨。
除了让瑞士工人把盒子套在日本的机心上这笔名义上的劳动力开支之外,他不需要实际的生产支出。他将以极优惠的利率为购买日本电路板提供资金。这样的话,只要稍一涨价,整个计划就会有丰厚的利润,这就取决于产量了。
梅塞德斯在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前面停了下来,沃尔特下车时有点儿站不稳,这在六十岁的人身上是很正常的,但对于一个还没过三十五岁生日的人来说就不正常了。
春天太阳的弱光使他的金发和浅色的眼睛看上去更加苍白。就在门房将银行的门拉开的一瞬间,他从门的玻璃上瞥了一眼自己。白狐?白骑士!沃尔特用手指将头发拢朝一边,以掩饰一下在他这个年纪头发已经开始稀疏的事实。一旦家族里的其他成员知道了今天午餐的结果——他沃尔特会特意地广泛传播这一消息——每个人都会一下子明白谁命中注定是整个家族的真正的统治者。
第十章
既然她已经从秘密的一周伦敦之行回来了,既然施蒂利城堡的生活又聚拢在她的周围,而且所有的仆人都进来向她致意,并且拐弯抹角地暗示大都市的快乐,回家了这一事实便像最沉重的铅一样的罗登呢落在了马吉特的肩上。
远不是回到了巴塞尔,她在书房写字台边坐下来时这么对自己说。她无精打采地浏览着一周积下的个人信件和办公室便条。
这间屋子曾是她妈妈的卧室。屋子很长,有一排巨大的落地窗,可以望见莱茵河。在波光粼粼的河水那边的远处有大片的深色冷杉林区,那是德国和瑞士的边界。
在这间屋子里,她妈妈和婴几时的马吉特一起玩耍。在这间屋子里,她妈妈因为妊娠不顺天天躺在她的躺椅上——就是现在还放在屋子一角的那张。妊娠不顺最终导致马吉特的弟弟生下来便死了。当时医生取消了所有的晚会,甚至不跳舞,没有音乐的也不让举行。即使是在那时,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几年,Rh抗体损坏胎儿在科学上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医生要求静养,最好平躺。
所以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马吉特的妈妈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四个月,只有几个伴儿,包括马吉特,那时还是个不到四岁的孩子。她在马吉特的弟弟死于分娩的第二天也死于妇产医院。死后也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被费弗利父子殡仪馆的殡仪工陈殓。
而且就是从这里,马吉特的妈妈,穿着白色雪纺绸长袍,黑发束成髻,安详而僵硬的脸上仔细地涂过胭脂,被抬出去安葬了。四岁的女儿跟着棺材,手紧紧抓着她爸爸的手,从城堡步行一英里到那座古老的施蒂利教堂旁边的私人墓地。
在那个可怕的日子之后的几年里,这间屋子和相邻的浴室与梳妆室一直静静地被锁在这个世界之外。之后,马吉特的父亲又打开了这间屋子,油漆,重新贴墙纸,围墙裙,装饰得非常现代。它成了马吉特的房间,甚至在她十八岁离开家上大学时也是如此。
按照卢卡斯·施蒂利的命令,她妈妈的所有家具都被扔掉了,只有那张白色细柳条躺椅除外,是马吉特坚持才留下来的。在她的心目中,这把躺椅好像成了她的妈妈。它甚至很像她妈妈斜倚的形状。充满了生命,也浸透着死亡。
马吉特回头看着那张躺椅。坐垫又得重新绷弹簧了。
一切似乎就像前天的事一样,她刚学会了很多东西,她妈妈对她的进步高兴极了,教她认新的字,鼓励她爬到椅子上去,推着茶几转。她曾乞求做她妈妈的管家,给她送饭,为她拆信。但是她妈妈对她的要求远不是做个说话的伴儿。老天,她什么没说过!那河、那森林、那草地、住在这里的另一个时代的人、她自己在日内瓦度过的少女时代、她给马吉特和卢卡斯定的计划。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个男孩,要以他父亲的名字命名。他就是卢卡斯·施蒂利三世,或许是四世?
马吉特的眼睛湿润了。躺椅变得模糊不清。她回过头来看着桌上的信和便笺在眼前游来游去。妈妈,好妈妈。
她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板了板面孔,一张严肃的面孔,和她父亲曾经有过的那张面孔没有多大区别。尽管她想忘掉他们,他们俩却依然和她在一起。尽管她已经下定决心成为自我,但是身上还是有他们俩的影子。
她想知道她对他们俩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有谁的童年会像她这样?有谁的父亲会在她进入青春期的时候,仔细地向她解释是她身上的阳性Rh因子和她母亲身上的阴性因子相互作用,导致了后来弟死母亡的惨剧?有多少父亲有这样的故事告诉他们的独生女?说得更直接一点,就算有这么个故事,他会不会疯到把它讲出来?让他女儿背上害死两条命的责任?让她如此地内疚?而在十年后,他自己陷入忧郁症,并且,或许,自杀了,或许出于哀伤,或许……
不清楚的地方太多了,马吉特认定。灰色的地方太多了。卢卡斯·施蒂利是想让她成为他的妻子吗?不是在床上,或许。但是在其他任何地方,没错。但是或许也在床上?
或许。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的河。甚至在这么远,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她也可以看见阳光闪耀在飞逝而过的细浪上。马吉特看见一条拖船拖着六条装满了货物的驳船,正在莱茵河上转那道湾。那道河湾是和德·施蒂尔夫人同时代的施蒂利家族的人精心挑选的。就在城堡以西坐落着古城奥古斯特,马吉特儿时曾在城中罗马圆形剧场的废墟上奔跑玩耍。就在东边矗立着中世纪小城莱因菲尔登,有著名的巴拉塞尔苏斯①建的矿泉疗养院,据说是他建的,还有浪漫的河湾大道。
①瑞士医学家、化学家(1493一1541)。
两城之间是施蒂利家的领地,围着围墙不让人参观。这是块私苑,里面有三百年的古树。一座公元600年的早期基督教教堂已经被修复供家庭使用。马吉特小的时候就已经勘察过这块领地上的古迹。领地上一直覆盖着草皮,以防止政府征收罗马遗迹和曾经像三世纪的瘟疫一样横扫这片土地的阿尔曼尼野蛮人留下的青铜武器。
现在马吉特对自己说,拥有这种权力的家族在巴塞尔并不少见。但是对当局傲慢无礼,并且实实在在地说出“如果为了保护我们的隐私而剥夺了世界对这些遗迹的权力,那就剥夺吧”这种话来,却是典型的施蒂利家风。
卢卡斯·施蒂利让人伪装了这些古迹。他叫人种上草皮并浇水,让灌木丛长起来。剩下的便是老天的事了。做这件事的仆人都走了。还记得那个时期的事的人除了马吉特自己和管家乌希之外都走了,乌希可能已经记不得了,因为对她来说,那件事没有什么意义。只有马吉特记得。只有马吉特对她去世的父亲的傲慢自大感到惊讶。
而且会永远惊讶,她想着,离开了窗边。他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个天才,或者两者都是。但是他的决心却留给了她整个施蒂利帝国,让她牢牢地抓在手中。而且不管卢卡斯是不是这么想的,他对她的影响足以使她死死地抓住它不撤手。
她在那张写字台——一张长长的深色核桃木修道院餐桌——边坐下,一下子那种沮丧感又落到了她的肩上,像一个沉重的魔鬼,一个教堂排水口的那种阴险的滴水嘴魔鬼,张牙舞爪,乜斜着眼睛。
她拿起了从她办公室送来的本周的信件。
几年来她在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担任了一系列的经理的职务。是些看上去适合女性来做的职务。她的第一个职位是领导一个部门,为已婚妇女开发一项有限信用贷款计划。在瑞士的历史上,直到那时,没有哪个妇女得到过信用贷款,除非是以她丈夫的名义,用她丈夫的签字。现在,由于有工作可以提供保障,便向她们提供了一笔数额很小的信用贷款,只准用于传统的零售购物。实际上不过是百货公司的赊账卡,但也算是瑞士金融业向二十世纪迈出的摇摇晃晃的半步。全信用卡还没有出台,但马吉特已经胸有成竹。
成功地建立了这一崭新的施蒂利部门,并悉心地照料到它赢利之后,马吉特被她的叔叔提升为助理副总裁,这是自从有了这个世界以来瑞士银行中的第一位女副总裁。在这个头衔下是一份全新的工作,她决定为妇女时装店、如雨后的蘑菇般建立起来的少年保健业等妇女经营的高风险的行业提供资金,银行是否可以赢利。
马吉特突然停了下来。她一下子厌倦了翻阅没完没了的办公室信件。她把文件夹推到一边,接着看私信。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绝大多数的私信不过是账单或者广告或者这样或那样的出版物。好像她背上的那个魔鬼在强迫她把业务邮件放到一边看个人信件。
她一下子停住了,手指好像被冻住了,这是封长信,盖着航空条纹章,贴着三毛一的美国邮票,回信地址是哈佛商业管理研究生院,剑桥,马萨诸塞,她的手指麻木了。
她打开信封,扫了一眼校友办公室寄给她的这封信,信上落着仿制的个人签名,某个聚会晚餐的通知和例行的捐助请求。她怎么知道这堆信中会有这封信?为什么她肩膀上的那个魔鬼会叫她找这封信?
她把这封信,还有她已经看过的大部分个人邮件,都扔进了废纸篓中。然后她靠在椅子背上,坐在这张长长的核桃木桌边,重新凝视着窗外的河。驳船已经不见了。但湍急的河水依旧波光粼粼。
查尔斯河很直,一样的宽,对岸的河边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波士顿的摩天大楼,微波荡漾着五月末的阳光,几只小艇划着小之字型驶过河面,在春天的劲风中像水生峙一样飞快地冲来冲去。
他现在在哪儿?东京,听人说。
想想他的大块头被日本人包围着,挺有意思。他们之间互相吸引最初是因为两个人都是高个。看上去配得上和马吉特一起遛弯儿的男人并不多。穿上高跟鞋,她差一两英寸就到六英尺了。
她的手指为什么会摸到那个信封?她已经有几个月没想他了。魔鬼长长的爪子刮过她脖子上的皮肤,一阵颤栗透过她的肩肋,传到她的脊柱。
胡思乱想。马吉特站了起来,摇铃叫乌希。午饭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从早晨在伦敦吃过早点之后就没吃过东西了。
但是,尽管如此……他现在在哪儿?
第十一章
当马修·布里斯到达巴塞尔一莫尔豪斯机场的时候,那香味肯定是酸葡萄的香味,或者说当UBCO的车沿着机场以东宽阔的国际高速公路飞驰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公路的两侧拦着足有二十英尺高的防护铁丝网。
在这个钟点上,高速公路朝巴塞尔方向的车道几乎是空的,而朝西的车道却挤满了载着办了一天事的人去飞机场的出租汽车。一辆专职司机驾驶的大型标致汽车朝飞机场的方向蹿了过去。车的后面一动不动、笔直地坐着三个日本人。
布里斯眨了眨眼睛。不可能。睡眠不足,加上活受罪的长途飞行,让他看花了眼。那些不是日本人,或者不是他今早在奥利机场下飞机时遇到的那三个日本人。不可能。晚上得睡个好觉了。
对于公司派来一个神出鬼没的暗探给了他一堆他并不很需要的情报,他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不过有两三页打印的有关施蒂利家族控股企业的文件却显示出了良好的侦探水准。柯蒂斯可能是个低能儿,但确实是在搞调查。
马修·布里斯向后靠在汽车硬邦邦的靠背上。四开门的奥迪,他肯定这不是UBCO巴塞尔车队中最好的车。但是那个经理他妈的为什么不来机场?
当车接近大巴塞尔的城界时,太阳已经在他的后面了,正落入西边的地平线。他有UBCO驻巴塞尔经理的名字,一个姓谢尔特的家伙,怎么会姓这么个姓。但那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他犹豫了一下,没从机场给他打电话。他应该来迎接他的继任者和新老板,而他甚至连走过场的礼节都不顾,这太不能令人满意了。这一切似乎都可以指着他的鼻子说他。布里斯习惯性地想到要找出矛盾之所在,以便面对面地迎接它。他肯定谢尔特对布里斯的上任非常恼火,所以搞这种小动作来报复。
他知道他心里窝着火。而且他明白谢尔特把他晾在飞机场仅仅是他觉得窝火的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柯蒂斯。
他知道UBCO给他派来他自己的私人侦探是想帮他。但是身边有柯蒂斯这么个人却是把双面刃。你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准确的情报。但同时他又的确是在为UBCO监视你。是的,没错。
不论是谁决定把他和柯蒂斯粘在一起,一定不会是他的老靠山伍兹·帕尔莫。对此,布里斯确信无疑。只要他在旅馆中住下来,甚至在找公寓之前,就得给帕尔莫打个电话,约个日子拜访他。
奥迪车的速度已经慢下来许多,它正驶过沃尔塔广场,进入埃尔塞瑟街。这时正是下午的交通高峰期。布里斯知道瑞士银行的关门时间比美国的晚,在四点之后。就在前面的那个街区,就在看上去像是一排紧靠着莱茵河河岸的高大的中世纪房子下,布里斯看到了一家旅馆的不起眼的入口。他四下里看了看,看到一块街道铭牌,上面写着“脱顿唐兹”。
布里斯开始不敢肯定那就是德莱凯尼根①,就是UBCO给他的各种各样的手册和小册子描绘的那家旅馆。这家旅馆所有的招牌都表明它是“特洛瓦罗瓦”②但是,当布里斯试探性地把它的德语名字念给一个门房听时,“没错,我的先生!”这句回答似乎是再确定不过了。
①德莱凯尼根(Drei Konige)是德语,意思是“多个国王”。
②特洛瓦罗瓦(Les Trois Rois)是法语,意思也是“三个国王”。
当门房和服务生蜂拥而上围住了他的车,把箱子从后车厢中提出来,并雨点般地把“请,布里斯先生”浇向布里斯时,酸葡萄的味道消失了。这最起码可以肯定他们在盼着他来。谢尔特,或者UBCO分理处的某个人没有忘记给他订房间,当司机给他一张表要他填时,布里斯才意识到奥迪是租来的。这么说,有人还安排了车。
谢尔特在这套房间上也没少花UBCO的招待费。三间的套房全都临着莱因河。付过两名行李员的小费之后,他拉开大起居室的一扇窗子,探出头看着河水在他面前从左到右飞快地流走。
在他的右边有一座挤满了小车和卡车的桥,通向河那边的城区。在他和桥之间有个小码头,停泊着一艘小游艇。似乎没有什么人上下游艇。在他的左边,一艘系在越空缆绳上的小型渡船正稳稳地横渡莱因河,船体被急流冲得斜朝一边。
布里斯回过头来,走到电话机边。“有没有给布里斯的留言?”他问管理人员。“有没有信?”
“没有,布里斯先生。”那人立刻答道,“如果有,你登记的时候我们就会交给你的,先生。我现在要不要送点什么来?任何提神的东西?冰啤酒?”
“不,谢谢。”
布里斯挂上电话。谢尔特还来劲儿了。这根本就不是不认真或者愚蠢。这简直就是侮辱。他被有意地给忘了。
布里斯外衣也没脱,就在一张舒服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盯着地板上的那一小块东方地毯有好半天。他是不是小题大做了?在超级礼貌的日本呆了四年是不是把他给宠坏了,无法适应西方了?
他摇了摇头,把手揣进衣服口袋里。过了一会儿掏出了一本红皮小字典,扔在一张茶几上。脱顿唐兹。死亡之舞。给街道起这么个名字也真他妈的滑稽。
马修站起身来,开始在屋里踱步。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可以感觉得出来。但就是不知道是什么,这让他有点心惊肉跳。不了解这座城市,或者当地的人,或者甚至不懂这里的语言,就更让他坐立不安。
他大步走到电话机边,从总机接线员那里问到阿申福斯达特街UBCO分理处的电话。电话在另一头响了。响了十几声之后,布里斯把电话挂上了。
他打开公文箱,拿出一个文件夹,在里面找到了柯蒂斯给他的一扎文件,并找到了帕尔莫的地址,是在鲁加诺附近的一座小镇。他把地址告诉了接线员。然后他又开始踱步。房间很大,差不多有三十英尺长,但是布里斯似乎四五步就跨过来了。
十分钟之后,他突然脱掉外衣甩在床上。又过了五分钟,他拿起电话间接线员怎么回事。
“没有回答,布里斯先生。”
“叫客房服务给我送瓶冰啤酒上来。”
那种出了什么问题的感觉现在已经非常实在了。UBCO没人回答。没有留言。没有帕尔奠。他的目光落在了柯蒂斯写在那几页材料中的一页便条。“马吉特·施蒂利小姐,施蒂利城堡,巴塞尔兰德。”还附上了电话号码。
布里斯脚跟一转,踱到窗前,拉开窗帘,盯着下面的河。一列驳船向下游驶去。桥上的车流已绎停滞不动了。当然,也没人按喇叭。无声的交通堵塞,布里斯注意到。
他不会给她打电话。这再清楚不过了。一定是接待委员会出了什么问题。要么是他们以为他不是今天到,要么就是谢尔特这个杂种对他恨入骨髓,而且也不在乎让他知道。
布里斯试着平静地作了几次长呼吸。他不会给她打电话的。在一切安排妥当,站稳了脚跟,也打下了块地盘之前,他是不会去打开旧日的情书。即便到那时,他也未必会给她打电话。
他看着那艘小缆绳渡船在莱因河对岸靠了码头。然后他坐回到扶手椅上,定定地看着脚尖。电话随时都有可能响,并且传来谢尔特带有歉意的声音,开始述说那些冗长而枯燥的借口。为什么不会呢。他妈的,这根本不是欢迎UBCO的正式副总裁,你的新老板,即将让瑞士金融业受挫的人。电话随时都会打进来。
脱顿唐兹。他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摇出去。
要是他前面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猛推一把就好了。布里斯并不习惯近体格斗,也不是那种后退、后退,然后把橄榄球长传给一个不受怀疑的盘球手。他的策略就是带球直冲对方防线的中央,并且冲破它。
他知道这种方法不对。在银行界呆了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他应该轻手轻脚地绕过后卫,得大分。这是他在学院中曾经使用的方法。除了足球场之外,伊利诺斯州卡本戴尔的马特·布瑞克他妈的又能凭别的什么在西北弄到一笔奖学金?但是,这位曾是全美后卫的壮牛般的小伙子终于学会了不直冲防线中央。
布里斯觉得好多了。那种有点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向他靠近的感觉开始消失了。曾有过瞬间的恐惧,他要把它击碎,直接扑上去,不管它是什么,伸直胳膊把它推开,把它抹向一边,闯过去的时候用护膝撞它。
好。不错。恢复正常。他扫视了一眼屋子,决定喜欢它。可能他在这里不止呆一两周。可能月租金不贵。他喜欢这景色。往好处想。
标致车中的三个日本人。
不可能。为什么假想的日本人总在烦他?可能是有别的什么事情在他的脑子里作祟,留在东京没办完的事?
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多了。他犯了一个错误,以为他可以挫败“日本联合公司”。外人是根本不可能的,尤其是美国人。但是就是那么几个由商界和政府领袖组成的、外号叫“日本联合公司”的秘密财团迫使这个国家的经济以快得吓人的步伐朝前赶,而现在,通货膨胀伤透了日元的心,日本经济面临着和前段时间的兴旺发达一样大的破产前景。
布里斯发现自己在笑。美国人的血液中仍然还有一点珍珠港的病毒。我们要他们成功,我们的黄皮肤兄弟,但是如果他们绊了一跤,摔个鼻青脸肿,我们不会不笑的。
布里斯知道,对日本人来说是没有往事这种东西的。过去和现在共存。这可能和祖先崇拜,和他们的宗教,或者和他们对家族和国家荣誉的尊敬有关。但事实是日本联合公司至今仍散发着回忆珍珠港和最终在广岛的血火地狱中的惨败的耻辱。
光凭这一点,坐在扶手椅上的布里斯认定,就足以保证日本联合公司会不断地——甚至使用极端得不得了的方法——矫正经济灾难,重燃民族自尊。
他知道,这个并非国家所有的商号和商界领袖都带有日本联合公司的残酷,仅只是其中重要的一小撮,他们的国家荣誉之梦仍郁积在心里。
有谁怀疑被梦想着的是些什么疯狂的东西呢?这一小撮梦想家把手伸向各个方向去抓权,上至日本企业界的最高级别,下至控制严密的地下有组织犯罪。对大多数人来说,由日本枪手打着巴勒斯坦解放运动的旗号在洛德机场进行的屠杀,看起来毫无意义,没有理性。
只是到后来,当阿拉伯国家开始和日本签订优惠的石油协议以换取日本主要的工业投入时,那只梦想家的手才更清楚地显露出来。
布里斯伤感地叹了口气。他不知道是否连他的日本朋友也怀疑这些事情,抑或他们一到了去理解他们自己的商业领袖的时候就和世界其他国家的人一样无知了。
他伸子拿起柯蒂斯给他留下的那扎文件,翻看了一下关于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那几页。柯蒂斯为他做的最特别的事情,就是描述了施蒂利帝国不同部分之间的关系。如果布里斯自己来做这件事,得花几个月的时间。
他发现,例如,金融和化工与钢铁业隔得很远。尽管施蒂利银行为许多施蒂利制造业提供资金,但它自己还有其他的大客户。而且为了保证他们的制造业的部分资金来自自己银行之外的银行,施蒂利家族煞费了些苦心。
挺诱人的。坐在那里重读这些复印的文件时,布里斯飞快地加了几个化工和钢铁的产量数字,认定,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可以通过UBCO为它们提供所需资金的百分之十,那可就不亦乐乎了。
他停了一下,抬起了头,妙想着这一商业上的大动作,目光飘渺。毕竟,他就是为此而被派到巴塞尔来的。帕尔莫可以高谈阔论整体战略。但是为UBCO挖肥肉的基本策略却在于让大商业企业把它看成是一个主要的资金来源。
直到现在,设在瑞士的UBCO和其他美国银行一直受到瑞士大银行的排挤,可怜巴巴的。它们只限于客户融资和小笔的短期商业贷款。肥肉都被瑞士人留给了自己。
这不仅仅是钱生钱,或者更多的钱生更多的钱的问题。不,钱有一个临界量,就像釙或者铀235一样。在增长到这个重量之前,它不过是重金属。但是一旦到了这个临界质量,它就成了别的东西了,极有威力,一颗原子弹,氢弹的核心,迸发出巨大的、无穷无尽的能量。
发展UBCO,直到它的体积达到临界质量,这样银行就可以打入瑞士,去资助巨大的跨国公司,那些统治世界的庞然大物,那些没有面孔的巨人,它们决定着哪个政府上台,哪个政府下台,谁该生,谁该死。
有人敲门。布里斯几乎是从扶手椅上跳起来的,好像椅子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把他弹了出去。他摇了摇头,走到门边。啪地打开门。
侍者将一个小托盘放在茶几上。托盘上放着一只杯子和一瓶打开的啤酒。“要不要给你斟上,布里斯先生?”
“不。谢谢。”他给了他一法郎,打发他出了大起居室。
布里斯坐下来,盯着打开了的酒瓶子。标签上写着:“瓦泰克·唐布尔。海勒斯·施达克比尔”。布里斯嘴唇动了动,默念了一遍这几个词。他真得把德语捡起来了。
标签和商标上有一幅画,画着三个小丑敲一面鼓。三个王。三个小丑?还有三种语言,不仅是德语,还有法语,和帕尔莫居住的那个国家的,意大利语。
三个日本人。
他拿起冰啤酒。他斟上啤酒。当他靠向后面啜着啤酒时,他意识到他犯了一个错误,应该把柯蒂斯带来。
第十二章
橘黄色的玛格纳在两排高大的针叶冷杉之间的砾石道上颠簸着。车插到房子的一边,在施蒂利城堡的运货门停了下来。艾里希没开车门,直接跳到卸货台上,砸着厨房门。
“乌希!”
管家打开门,让艾里希抓着她的手亲了儿下。她的脸绯红到连话都不会说了。
“在上面办公室里?”艾里希说着,扬了扬眉毛示意楼上。
“她在等你吗,艾里希先生?”
“沃尔夫-迪特里希没从门房打电话来?”
没等她回答,艾里希便穿过巨大的厨房。厨房里柜台上的古老的S形铁钩高高地挂着锡锅和铜锅。他潜过伙食总管的餐具室,抄近路避开一间餐厅来到楼梯旁。这道楼梯不是客人使用的正式楼梯。这是仆人和家人赶时间时用的后楼梯。
艾里希确实是在赶时间。和未来的叔叔迪耶特的会面时间比他预料的长出两倍,而他必须在六点之前赶回巴塞尔,穿戴整齐去和某个米歇尔夫人共进第一顿晚餐。这位夫人有可能不仅仅是一位有趣的晚餐伴侣。
“马吉特?”
他把头探进她的办公室兼起居室,看见她正放下电话。要么是老沃尔夫-迪耶特慢了,要么是他把玛格纳开得比他以为的要快,他的未婚妻刚刚才知道他来了。她设法笑了笑,扬起面颊准备接受一个吻。艾里希决定把一套工作全做了:拥抱并吻她的双颊。
“英国人是不是这么接吻的?”他之后问道。
马吉特的脸色阴了下来,但不是苍白。艾里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意识到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吃惊或者生气的时候脸色会变苍白。从她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血流涌上了她的脸,使她的皮肤稍稍变暗,妙啊。
“英国?”她棕色的眼睛也阴了下来。暴风警报。艾里希拍了拍她的手臂,在长长的核桃木餐桌边坐下来,然后说道:
“你那可爱的表哥沃尔特今天早晨非常粗鲁地把我叫醒,提了一个非常无礼的要求,问你到底在什么地方。他的密探报告说你在伦敦的米拉贝尔。那儿的羊脊做得还和以前一样好吗?”
深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他也定定地看着她。“你从什么时候起给沃尔特当信差了?”她问道。她的声音沙哑。艾里希可以看出她的眼妆上淡淡的被匆忙拍过的痕迹。她哭过?
“我不是谁的信差。”他向她保证,“从另外一方面讲,如果一个女人……”他挤出了一个尖尖的、V字形的微笑,把自己的脸变成了一张小丑脸。这通常会把马吉特逗乐,但是今天下午却没有。“你生我气了。”他说道,“而应该是我生你的气才对。”
“因为什么?”
“因为你没带我去米拉贝尔。”
这次她笑了,但是很淡,“沃尔特还告诉了你些什么?”
“没了,他本指望我告诉他点什么。好在,我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也不知道。”
“你不是宁可那样吗?”
艾里希点了点头。“没错。”他瞥了一眼桌上乱七八糟的文件,“处理完了吗?”
“你提醒了我,我们被邀请十四号参加诺里的晚餐。你能来吗?”
他皱起了眉头。“你接到一份邀请,请我们两个人?”
“和别人一样,”马吉特说道,“毕塔·诺里希望我们俩永远地融合成一个社交单位。”
“去他妈的毕塔·诺里。”
“那么我回绝,或者你自己去表示你自己的歉意?”
“老天,巴塞尔。”艾里希用他惯常的定定的眼神看着他的未婚妻,但是脑子却已经开始溜号了。他眨了眨眼睛,回到了正事儿上。“不,我们去。诺里的餐桌比城里最好的饭馆要高出五个档次。而且乔治的酒吧储备相当好。”
“同意。而你呢,亲爱的?这行动?”
艾里希耸了耸肩。“太慢。我本该早点来,但是迪耶特叔叔今天对我进行了一个季度一次的审问。这次审问我已经拖了很久了。说实在的,这本该是圣诞节的会面,我给拖到了今天。”
“今年是决算年。”马吉特用阴沉的口气说,正好和她的脸色配得起来。“你知道我们家是怎么叫我的吗?难题。”
“看得出来,你的间谍网还在运转。”
“我一直都知道他们背后是怎么叫我的。”她说,“而且我很早以前就不再打探他们了。没谁我能信任到可以为我做这件事的。”
“我,永远,是你忠实的信差。这你是知道的。”他露出了一个靡菲斯特式的笑脸,全是V形,通常会把她逗得大笑。
这次的笑是真的。她拍了拍他的面颊,在桌子上坐下。她此时正看着窗外的莱因河。这时正是黄昏前的时刻,近乎水平的阳光在每棵树的右边投下了一条长长的黑影,把空气也变成了橘黄色。艾里希看着这景色。他们如果结了婚也未必那么糟。只要他们相互给对方各过各的日子的权利,是会有安宁的时刻的。
“你用不着那么担心。”马吉特猜到了他的心思,所以低声说道。
他起身站到她的身后。“这个姿势怎么样?够正式了吧?”他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模仿上个世纪的照片。“我可以戴上我的帽子。”
“最好是一到晚上就溜,”她抚摸着他放在她肩头的手指。“这会是一个非常巴塞尔式的婚姻。”
“但是完全正确。”
“你是说,尽善尽美?”她问道,“当然。必须得有个继承人。告诉我,艾里希,你是生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什么?”
“孩子的性别是由父亲的基因决定的,是不是?”
“你把我看成什么了?这可不是哈布斯堡时代①。我可没在欧洲各地留下一串的杂种。”
①哈布斯堡家族是欧洲最著名的皇室家族之一,曾从十五世纪末开始广泛地和欧洲其他皇室联姻,以此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
“没有吗?那就是为当代避孕作贡献。”
他绕过桌子,在她对面坐下。“我可以猜出你想要什么。一个女孩儿。”
“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仅仅是慢慢地摇着头算是回答。之后说:“别人都很难猜透你的心,马吉特。但是你从来没有打算误导我,我也一样。我能猜透你。”他的语调变得调皮起来。“这严肃的责任对于我的肩膀来说是太沉重了,你知道。”
“任何责任对你来说都太重了。”
“正确。我永远不会严肃的。”
“什么都不正经。”
“你除外,我亲爱的。”
她冷笑了一下。“那当然。”她挖苦地说。
“我一定。这是你们家的要求。”
“他们当然会要求,这群猪。”
“迪耶特施加的压力开始越来越大了。”他对她说,“今年,这压力会变得无法想像。我已经感觉到了。你也会的。”
他像以往一样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很奇怪,她看上去似乎有点分神了,并没有真正仔细地听他的话。“你的心在别处,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我一个下午都坐在这里想往事。以前的日子。甚至一个旧情人。”她的脸变得严肃起来。
“哪个旧情人?”艾里希突然袭击。
她站起身来,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走着。“我们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艾里希。我们会结婚。我们会做爱。我们会有孩子。”她突然在那把柳条躺椅前停下。
“最后呢?”
她没有回答。他这么看了她一会儿,她高高的身体一动不动,微微有些鬈曲的深色短发反射着窗外夕阳金黄色的光芒。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向她。
他用手搂住她。他可以看见她正盯着那把躺椅,像是中了催眠术。但就在她感觉到他的手臂的时候,她朝侧面一闪,咒语解除了,她转过身面对着他。“什么?”
“你没事吧?”
“一点儿事也没有。”她的脸色苍白,眼角的一小条肌肉跳了两下,他听出她的声音中有非常轻微的颤抖。
他们长期的友谊是建立在保持一定距离的基础上。他可能走得太近了,“那就好。”他说道,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
她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个同谋式的微笑,好像是同意在他们之间保持距离。然后她说道:“艾里希,你知不知道大饥荒?”
他的眼睛稍微瞪大了一点儿,就好像电视摄像机的镜头要摄取更多的光线一样。“就个人来说,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个英国人说我们已经开始饿死这个世界上的多余人,到2000年就可以完成了。”
艾里希重重地耸了一下肩。“什么是多余?有人会说你我是多余的,亲爱的。”
“他的意思是技术上的多余。由于机械化而使人无所事事。这股潮流是想将一切机械化,包括农业那类东西。他非常能说服人,而且非常,嗯,怎么说来着……犟?”
“听起来像布尔什维克。”
“是的,而且也是个世袭的伯爵,我相信。和我们一样多余。”
他们内疚地在一起格格地笑了一会儿。然后马吉特叹了口气。“我希望我能把这件事给忘了。但是,你看,他认为工业国家应该对此负责,特别是大工业。而且,当然,还有资助它们的银行。”
“啊。”
“别啊不啊的,就好像你突然知道我有畸形足一样。”
“看不大出来。”他调侃道,“你有社会良心,而且,最终,这会让你瘸得更厉害。”
“是的,但是艾里希……”她停住想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听我说,如果我们是多余的而且他们也是多余的,为什么我们还活着而且很健康,为什么我们不奄奄一息呢?”
“这种问题,”他说,“早晚得弄死一个。”
“怎么会?”
“它会引诱人来纠正这种不平等。”
“怎么纠正?”
“噢……”他轻轻地笑了,“自杀?”
第十三章
“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沃尔特向他父亲保证。
两个人正坐在迪耶特那间俯瞰阿申福斯达特街的办公室里。在办公室门外的开放式高级经理工作区,所有的人都下班了。迪耶特的圆脸在他儿子面前冷得就像一轮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满月一样的惨白,又微微有些扁,像只南瓜,他已经戴上了那只阅读时才戴、而平常又藏起来不让外人知道的夹鼻眼镜,透过两只圆圆的镜片,他审视着他儿子的脸,而且和以往一样,在这张脸上既找到了自负,又找到了愚蠢。
他以一种谆谆教诲式的语调开始说道:“一个长大成人的施蒂利家的男人怎么可能居然还会对自己说自己知道商业对手的心,尤其是东方商业对手?”
“爸爸,这话太糊涂了。只要我想,我就可以猜得出来这些日本人在想些什么。我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这么做。”
“你几乎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重要的是他们的联盟。”
“他们中的一个人你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迪耶特指出。
老顽固,沃尔特就像他平时上下点头一样不慌不忙地左右摇了摇头。他的白脸和淡发在下午的光线中看上去愈发地苍白。“他是位上校,叫佐藤。”他说道。
“什么上校?”他父亲追问道,“军队的?警察的?”
“我有一个明确的印象,他,嗯,是秘密部队的。”
迪耶特取下他的夹鼻眼镜,把它放进他皮衬里外衣的内口袋中。他已经看够了,明白沃尔特还是沃尔特。他说道:“在生意上,明确的印象不能代替证实了的身分。”
“但那是——”
“为什么一个上校会卷入这件事?”
“这不过是——”
“他们为什么会在他们名字的使用上让了步?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同意把‘日本制造’的铭牌去掉?”
“我告诉你他们——”
“而前两家公司却断然拒绝这么做?”迪耶特再次打断他的话,“这关系到日本人的国家荣誉。看到他们放弃这一荣誉确实令人奇怪。”
“如果你只要——”
迪耶特站了起来。“够了!把整个计划写下来,星期五带到董事会来。”
“你不明白,爸爸。我已经和他们签定了意向书,这对我对他们都是有约束力的。”
“胡说。”迪耶特做了一个轰赶的动作,“我们星期五决定,而且除非我判断错误,否则董事会肯定会否决它。和日本人打交道,再谨慎也不过分。你现在出去,”他又重重地加了一句,“找到鲁赫,让他立刻上来见我。”
“鲁赫?他现在已经回家了。”
“鲁赫不会,他走得很晚,和我一样。”而且你也应该这样,父亲用语调暗示道。
沃尔特倒退出房间,很高兴逃出了他父亲动辄就来一顿的训斥。迪耶特看着他出去。和日本人签定的愚蠢的协定,他想。除了雇用了几个失业的钟表匠之外,对瑞士没有多大好处。施蒂利家族为什么要考虑这种事情?让钟表匠在无所事事中烂掉算了。
奥托卡·鲁赫来了。他仅仅走进迪耶特·施蒂利打开的办公室门两英寸,静静地等在那里,就好像这位大人物的触角自己就能提醒他他的手下人来了。鲁赫就是这样的人。
奥托卡·鲁赫就是一个那种瑞士银行所赖以存在的永久性的下人,虽然鲁赫自己只是第二代瑞士人。他的家人大概是在本世纪初从斯洛伐克移民过来的。在斯洛伐克,他的名字和哗哗声押韵。在巴塞尔住了两代之后,奥托卡可以准确无误地将他的名字发成和“书”①押一个韵的音。
①德语“书”(Buch)的发音为“布赫”。
不知是出于他曾是外国人的血统,抑或是因为别的什么根深蒂固的感觉,使他认为自己完全是个劣等人,于是奥托卡·鲁赫成了完美的银行下人,早来晚回,记账极为小心,记录完整,从不多要钱,允许他休多长时间的假就休多长时间的假,高兴地看着年轻人升到他的上面,愉快地帮助他们打开新的工作局面,工资涨多少就拿多少,不管涨幅多小,心中怀着感激之情和怕遭天谴的忠诚。他已经变得比瑞士人还瑞士人。
过了将近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施蒂利先生忘了抬头了),奥托卡·鲁赫清了清他的喉咙,发出极细微的干巴巴的声音,一只蟋蟀的叫声都可以把它给掩没了。
迪耶特抬起了头。鲁赫一进门他就知道了,但他多少要等上一等,这是条策略,要让手下人往最坏处想。立即解雇。蹲监狱。迪耶特知道在许多瑞士人平静的表面之下所掩藏的犯罪感,尤其是归化了的瑞士人。
“鲁希,进来。”他看着小人物走上前来,他们俩同年,而且鲁赫差不多和迪耶特一样圆鼓鼓的,但他走路却是在溜。他刚才匆忙地套上一件纯黑色羊驼毛外衣,领子还是歪的。“弄好你的领子。”
“对不起,施蒂利先生,你说什么?”他眨了眨眼睛,红眼眶,像兔子似的。
“你的领子,鲁希。”
他吓得瞪大了眼睛,手飞快地去理好冒犯天颜的领子。“施——施蒂利先生有何吩咐?”
迪耶特听到鲁赫称呼他时使用了第三人称。“你的女儿,克里斯塔,还在国外帐户部吗?”
“是的,施蒂利先生。”
“而且最近三年都在那儿?”
“是的,施蒂利先生。”
“你对一位受过良好训练的年青姑娘就只希望这么多吗?”
“是的,施蒂利先生。”
迪耶特忍住自己的不耐烦。“我们已经注意这个姑娘一段时间了。她可以在黄金储备部干得非常不错,工资也会大大地提高。”
红眼睛眨了眨,头朝一边点了点,好像奥托卡·鲁赫正在试探着这是不是个陷阱,或者他还没有完全明白迪耶特给了他些什么,或者空气中还悬着一个“如果”。
“但是她必须值得这样的提拔,鲁赫。”
“是的,施蒂利先生。”
“我知道她和你分开住,和一位合适的姑娘住在一起?”
“是的,施蒂利先生。”
“我要你今天晚上就和你的女儿联系上,鲁赫。”迪邵特稍稍眯起了眼睛,确定对方已经明白他改变发音了。“我不想有人偷听到你要告诉她的话。我尤其不想让她的室友知道这件事,鲁赫。”
“是的,施蒂利先生。”
“告诉你女儿明早上班到我办公室来,八点十五。就在这间屋子。我有一件秘密的任务要她完成,这件事连你也不许知道,鲁赫。但是,我要你向她解释,如果她这项工作完成得好,黄金储备部的职位就是她的了。”
“是的,施蒂利先生。”
“晚安,鲁希。”
像沃尔特一样,奥托卡·鲁赫倒退着出去。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迪耶特看了一眼手表,知道在回家之前还有时间到他的俱乐部去喝上一两杯啤酒,他笑了,脸又一次像个灿烂的太阳。迪耶特从来都比他的儿子更诚实地审视和检查他的动机,这次却说不清楚他之所以高兴是因为要去喝好啤酒呢,还是他挪揄了鲁赫的名字,或者是他以极大的力量让整个鲁克计划运转起来。
在马吉特生命中最关键的第二十九个年头里,他在她的闺房里安插个耳目是非常必要的。如果鲁赫姑娘聪明的话,她可以从她的同屋艾尔菲的口中套出马吉特个人生活中所有浮在表面的废渣。而且如果艾尔菲和克里斯塔一样聪明的话,她也可以从迪耶特·施蒂利的慷慨中得到不少好处。多提供几条芝麻大的情报,每月就可以拿到一笔现金奖励,这不挺好的吗?
情报可能非常琐碎,没什么用。谁都无法知道。或者可能是某种迪耶特可以用来证明他的侄女是个多么不负责任的姑娘的东西,瑞士传统的全部力量,《父权法》,这块土地上的至上法,是他对付马吉特接管整个施蒂利帝国的第一个堡垒。但这是一座墙上有裂缝的堡垒,议员们随便哪一年都有可能通过《废除案》。在瑞士历史上,第一次妻子对家享有了和她丈夫平等的发言权,成年的女儿和父亲,侄女和叔叔也都平起平坐了。最后的决定权被从瑞士男子手中拿走了。堡垒的墙上有这么大的一条裂缝的确是很危险的。
他的第二道防线是让她在三十岁之前结婚。这样她就以马吉特·洛恩,而不是马吉特·施蒂利的身分继承她父亲的财产。这个方法不错,昂贵的律师重炮组已经向他保证这个方法可行,而且艾里希可以实际控制施蒂利财产。但是这道防线也有破绽。这会导致在瑞士法庭上进行公开的、旷日持久的斗争,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艾里希也没显示出多少合作的倾向。
所以,迪耶特还有最后一道防御堡垒。
这是条诡计。如果他能收集到足够的、有破坏作用的材料,他就可能在和他的侄女最后无声地摊牌的时候,或许就是在私下里讨价还价的时候,赢得胜利。他可以向她出示证据,平静地夹住她的翅膀。这个问题棘手的地方在于,她可能不会坐以待毙。她可能会向他挑战,迫使他不得不使出最坏的一招,敲诈,或者诸如此类的。很难说事情会怎么样,因为他不知道会有些什么证据。甚至有没有证据也很难说。
不再咧着嘴笑了,迪耶特理好桌子,锁上抽屉,关上并锁好办公室的门,离开了银行。作为最后一道防线,敲诈的风险相当大。但是在堑壕战中,什么风险不大?
他狞笑着离开了大楼,上了等在那里的汽车。他并没有忘记沃尔特的问题,但却设法把它放在脑后。一次只想一个问题,而且在这些天里,所有要想的问题都要和他的家人有关。
他坐在那儿,盯着司机的后脑勺,想着日本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沃尔特拥有超过任何人——可能除了他以外——的敏锐,这一点他不会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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