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这儿,这座过去的十年里我一直讨厌的城市。
——来自瑞士的信,德·施蒂尔夫人寄给莱卡米尔夫人
第十四章
当艾里希把那辆橘黄色小玛格纳L-2型车换成三挡,加油让这辆老名牌车冲上巴塞尔出来朝南去的公路上的一道陡坡时,车发出了一种介乎呱呱声和嘎嘎声之间的打鼾似的噪音。
现在比艾里希熟悉的早晨要早得多,刚刚九点。艾里希这么早起床,离家数英里,要归功于他生活中的一位新女性。昨晚和米歇尔夫人在一起既激动,又诱人。她那辆长长的黑色林肯牌轿车在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候来接她,而且就像灰姑娘一样,当艾里希在一家迪斯科舞厅的小雨篷下和她吻过晚安之后,她便从他的臂弯中消失了。
他现在回想一下,他一切都做得很得体。晚餐是巴塞尔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晚餐,酒是事先精心挑选好的,以避免像平常一样要和斟酒侍者商量,艾里希觉得这种场面太法国式了,俗不可耐。迪斯科舞厅不大,音乐声大到刚好得对着同伴的耳朵说话才行,但又没有大到引起生理上的痛苦。尽管如此,米歇尔夫人没有把来接她的轿车打发走。她,确确实实地,接受了一个晚安之吻……然后消失了。
艾里希淡淡地笑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前面的路,对专业卖弄风情的一种挖苦式的欣赏使他的笑容微微有点儿歪。
米歇尔的一切都非常专业。她昨天晚上的打扮既含蓄而又外露,就像她的谈话一样,既亲密而又置身事外。她非常擅长同时发出“靠近点儿”和“请你保持距离”的信号。
而且,当然,他现在也提醒自己,她太有经验了,他的任何一种更有经验的方法,她都不会上当。知道了这一点,他就或多或少地恢复到自己的本色,不很正经。正经多用于他和马吉特相处。他还没有决定——但是这两天就会决定——他用哪种方法把米歇尔弄到他二楼的床上。花功夫是值得的。
她不像马吉特那么瘦。马吉特像衣裳架子似的。不过艾里希并不太在意体形。他或许不忌五湖四海,但他还是个瑞士人,还是喜欢更丰满的女人。米歇尔更丰满。她的腿几乎和马吉特的一样长,但是躯干要短,乳房饱满,微微向后背隆起,以至于艾里希手痒得直想去摸摸。她的脸不丰满但是宽,加上宽下巴和马扎尔人式的颧骨,一种永远不会老的脸。
考虑到米歇尔的职业,还真幸亏如此。米歇尔夫人的职业就是年青。
谣传说她是医生,有从维也纳的一家教学医院获得的一个合法的医学学位。据说她是匈牙利人,不,荷兰人,不,意大利人。人们肯定她至少结过两次婚,或者三次。她最后一个丈夫其实就是姓米歇尔。据说她已经四十多了,不,三十六,不,四十八。据艾里希所知,米歇尔夫人聘请了两家极为昂贵的公共关系公司,一家在巴黎,一家在纽约,以确保她在公众面前是个诱人的谜,就像昨晚她给艾里希留下的印象。
但是她的温泉疗养院,她的诊所和她的治疗方法,则远没有这样的神秘。实际上正相反,是铺天盖地的宣传。最初是通过妇女杂志滚滚而来,这类杂志除了在女朋友的闺房中之外,艾里希极少看。这些看了让人喘不上气来的文章强调通过各种各样的物理的、化学的、心理学的方法达到返老还童。
但是后来她的消息也出现在其他媒体上:新闻杂志,为外行编写的科学刊物,报纸,甚至电视纪录片,她的宣传人员所使用的杠杆就是争论。
不知什么缘故——艾里希不知道这些事情是怎么安排的——在伦敦电视上播放的一个傍晚电视采访中,一位英国杰出的医生和老年病专家被引诱攻击米歇尔夫人的声誉。电视采访一播放,对米歇尔夫人的猛烈攻击立刻招致她以前的几十位病人(或者是客户?)以重磅炸弹、冷枪和毒气进行的超杀伤力的反击,这些人不仅杰出,而且受人爱戴,有些人还有头衔。
国际级的电影明星为她唱赞歌。人们谨慎地提到像戴高乐、庇护十二世、毕加索以及其他永垂不朽的天才的名字,让人们想到了遥远璀璨的星河。
远处,在平扫过低丘的晨曦照射下,艾里希现在可以看见由大大小小的房子构成的米歇尔疗养院建筑群。这是米歇尔夫人医疗网的重要疗养诊所。这里主要是用作绝密的研究工作,但是在这里一样可以找到她的每一样抗衰老疗法的武器。
艾里希不知道为什么米歇尔今早请他来看她。如果是想给他留下进一步的印象,大可不必如此。如果是想接着调情,诊所在艾里希看来并不是个合适的地方。
如果是别的什么事,他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还不如他对她的年龄猜得准。她可以露出、做出比他小的样子,昨天晚上也偶尔这样。她比他大似乎可以肯定,但是大多少他就说不出来了。五年?十年?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通过交谈也知道得不多,只是证明了她的性经验比他毫不逊色。但是经验在几年内就可以填满,所以这对他还是个谜,而她知道会如此。
玛格纳打鼾似的冲上另一道坡。一堵由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经过装饰的石头砌成的高墙将米歇尔疗养院围了起来。这些石头都被弄成正方形,彼此整齐地嵌合在一起,有一个高个子男人那么高。在墙头上每隔一米栽着一根粗粗的熟铁柱。
铁柱之间有焊成M形的细一些的熟铁杆,有效地挡住了墙头不让人进来。当然,在这么远的距离上看不见铁杆的最上面一层仔细地缠有带倒钩的铁丝,但是不速之客受了皮肉之苦以后就该知道它的存在了。
当车在盘旋的路上一英里一英里地向大门驶去的时候,看着这孤零零的建筑群,艾里希的感觉好像是个打不破的空间。那堵墙很可怕,但不是一本正经。它是设计来御人于墙外的,而非阻止人从里向外逃跑。
几栋建筑物的规模都差不多。两栋中等大小的别墅。其他的都是一层的砖房,坐落在自己的一丛白桦、自杨和铁杉林中。那感觉就是一个孤独的小村,就像是玛利安图瓦内在凡尔赛的空地上建造的阿莫村,宜人、宁静而豪华。
一块非常小的牌子上同样的说明却用了四种文字表达,告诉艾里希把车停在门房前几米处。他看到车的前轮碾过人行道上的某种机关盘。
立刻,两个小摄像机上的红灯亮了。一台带长镜头的摄像机似乎聚焦在玛格纳的牌照上,一台对准整辆车。一个穿着矢车菊蓝制服的警卫踏出门房。这身制服很像表现普法战争的音乐喜剧中合唱班的男孩子穿的衣服。
他站了一会儿,眼睛盯着艾里希,似乎是在等什么信号。信号终于来了。甚至隔着老远艾里希都能听到尖尖的嘀、嘀、嘀三声。警卫站向一边,手华丽地一挥,好像是在舞动一条看不见的披肩,示意艾里希可以驶进温泉疗养院里面。
那玩世不恭的微笑又在艾里希的脸上刻出了一道新的V形。他对具有高度技巧的演技的欣赏,超出了任何其他瑞士人所能允许的程度,甚至他自己所允许的程度。
他把橘黄色的车开到支撑着一座大过车厅的两根科林斯式柱子之间。当他关掉发动机,准备用老办法下车——也就是一条腿跨出没有打开的车门——的时候,另一个穿着音乐喜剧蓝制服的警卫出现了。他碰了碰自己那顶法国圆顶帽的黑色皮帽檐,说道:“洛恩先生,请!”
艾里希把玛格纳的钥匙交给他,走上一道宽阔的石级。又一个穿着矢车菊蓝制服的合唱班的男孩荡开巨大的、嵌在抛光的黄铜框中的斜棱平板玻璃门。“欢迎光临,洛恩先生。”
艾里希停下来打量着这个地方,将眼睛从早晨的阳光调整到相当暗的巨大的门厅内。两道弧线形楼梯通向二楼。从工艺上看,艾里希知道这是另一个世纪的东西,重新用米灰色油漆漆过,漆得很好,像这几堵墙一样。这颜色似乎在传达一种淡淡的羞愧。
艾里希从来没见过这种颜色。它白倒是够白,适合温泉诊所,但却是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白。加进了一种淡淡的桃红色调子,使得楼梯和墙看上去就像一位年轻的处女在听了一个仅只是稍微有点儿不合适的笑话以后的面颊。
他扫视了一眼一长排的壁灯。每只壁灯上都装有两只低瓦数的火焰状灯泡,有圆形的灯罩挡着。这些灯发出的光线也是晕白的。由于有几百只灯泡,其结果就是没有影子,一切都沐浴在青春之中,甚至刚挖出来的木乃伊在这里也会显得楚楚动人。
淡黄色的地板是由大小不一的栋木板拼成的,由于涂着清漆,故而黄中带点儿粉色。在宽阔的地板那头,一张大而薄的玫瑰色大理石板似乎离开地板飘浮在半空中,有桌子那么高,当艾里希的眼睛熟悉了这无源无影的光线时,他看见了支撑着大理石板的璐塞特桌腿,和坐在这张显然是接待台的后边的那个漂亮姑娘的胳臂肘。他走了过去。
“早上好,洛恩先生。”当他跨过离玫瑰大理石板约有两米距离的一道看不见的界限时,她开口说道:“夫人正急切地盼望着你的光临。”
她站了起来。一个娇小的姑娘,二十岁出头,浅黑色短发,一张绝对洗净了化妆品的脸。“不巧的是,”她接着说道(她在使用“不巧”这类概念时的声调丝毫不透露出她对其问题内容的感情),“三号实验室今早出了一个研究上的问题,需要夫人亲自处理。她要晚来一会儿。在她抽出身之前,这不会太久的,她希望你会喜欢看看米歇尔巴德疗养院的服务。如果你同意的话,洛恩先生,我们可以现在就走,我很乐意做你的导游。我叫亨里特。”她伸出她的娃娃手,艾里希接住了,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以前遇到过这类姑娘,说话的语调可以和所说的内容毫无关系,她可以用敬烟时的那种精心修饰过的腔调冷冰冰地宣布一个修道院的修女被强奸致死的消息。
“长不长?”他问道,手中还握着她的冷手。
“你想多长就多长。”她回敬道,让她握在他手中的手更死气沉沉。
他放开她的手,看了一眼手表。九点半。如果参观半个小时,再和米歇尔谈(谈什么?)一个小时,他能回到巴塞尔吃午饭吗?他昨晚和未婚妻约好,中午十二点半准时在一家有名的旅馆的餐厅里吃午饭,以公开显示他们俩还在一起,重申他们不灭的深情。两人一致认为此举在政治上很有用,以防有更多关于马吉特伦敦越轨之行的消息透露到商业——金融界。
“我会非常喜欢这次参观的,亨里特。”他说道,并用和她一样的法国发音叫出她的名字,“带路。”
她转身走向身后墙上的一扇门,并且打开。“请穿上这件衣服,洛恩先生。”她说着,递给他一件实验室白外套。
他耸身套上外套,扣上布带,觉得自己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药剂师或者牙医或者随便别的什么人,傻乎乎的,“有这必要吗?”
亨里特梳得整整齐齐的短刘海下面的那双眼睛微微瞪大了。然后说道:“这种参观很少对外,从不对新闻界,来访的科学家也很少有机会。我们将参观病人(啊!艾里希想,不是顾客!)正在接受治疗的地区。当然这是掩人耳目的,但是我们觉得如果你装扮成一名工作人员,可以较少地惊扰她们的宁静的心态。”
艾里希发现他喜欢矮个姑娘用像“宁静的心态”这样的长字眼。如果不去管她那种机器娃娃似的声音,就会发现她还是蛮泼辣的,一种无聊的泼辣。对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稍微皱了皱眉,决定还是为亨里特的雇主保持纯洁的心地。
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不眨眼地盯着她看,现在他发现亨里特以眼还眼,不过目光中绝对没有任何意味。“这边请,洛恩先生。”
他错误地估计了这趟参观的长度。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他回到了主楼,对米歇尔夫人的印象更为深刻了。这个女人简直是在这儿开金矿,要是她有哪个机会没利用上那才是怪事。
参观是从一些较小的外围建筑开始的,这其中多数是实验室,里面有一排排的笼养豚鼠和白鼠,艾里希走过时它们在笼子里吱吱地叫着,用鼻子到处嗅着。从亨里特冷冰冰的语调和过于修饰的讲解中,他很难肯定这些动物是否真的是给研究者作试验用的。每次艾里希停下来看着蓄着胡子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盯着显微镜,摇着试管瓶,他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好像是在看穿普法战争制服的那些人演的同一出音乐喜剧的另一场。
艾里希的确没有接受过任何的科学训练——或者跟科学有关的任何其他种训练,因为他曾经有意使自己因成绩不及格而从欧洲一半的名牌大学退过学——但是他通过电影和杂志所熟悉的科学玩意儿,也就是那些用来杀死、解剖、分割、切片、冷冻等等虐杀啮齿类动物的仪器,他在这里一样也没看见。
也没有用来培养细菌的平底玻璃皿。而且没有一个笼子上有严格意义上的标签。如果有谁想找某种老鼠,他得花上一天的时间,还得对老鼠的面相非常了解,才能找到他要找的那种啮齿类动物。
总之,这些笼子没给他留下多少印象,而且,因为亨里特曾经警告过他不要和研究人员说话,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打消自己的疑虑,认为自己就是在逛一个老鼠园。
维生素——矿物实验室要好得多。在这里,很大的化学天平被封在防尘的玻璃柜中,穿着白大褂的姑娘们戴着长长的白手套操纵着天平。离心机旋转时出奇地安静,说明轴承相当昂贵。真空泵将密封管里的空气抽干,一束束灼热的红宝石激光穿过密封管,撞击在目标上,将微小的样品化成灰。
然而第三个实验室里的仪器可以说基本上是十九世纪的,有些东西让人想起了早年拍摄的《弗兰肯斯坦》,弯弯曲曲有几英里长的玻璃管子,特大的特斯拉线圈往外迸着紫色的火花,还有“鹦鹉螺号”上尼摩船长使用的那种巨大的铜半球。
让他们觉得有必要向艾里希展示卡洛夫①恐怖博物馆,这使艾里希感到有点儿过意不去。这些古代仪器其实跟谁都不搭界,是不是?隐隐约约地,艾里希回忆起有些仪器他在初中的物理课上见过。但是在一座现代的实验室中,它们有什么用嘛,除了吓唬头脑简单的参观者,那些非常“稀有”的来此参观的人?
①波里斯·卡洛夫,英国演员,以在美国电影中扮演恐怖角色闻名。三十年代他曾主演恐怖片《弗兰肯斯坦》并大获成功。
而且,亨里特那冷冰冰的胡说八道最终也开始让他烦了。他讨厌被人当猴耍。
“……解决衰老问题的独特的综合的自然方法,”这是她解说词中关键的话之一,在参观过程中重复了好几次。就艾里希所能理解的——在这个问题上他可以毫不谦虚地说他比大多数人懂得多得多——米歇尔这套方法不过是捡了所有科学界和迷信界都已熟知的谣言、铁的事实和试验理论的残羹剩饭。
所以,比方说在整套以真正的维生素补充和低脂肪肉食为特点的养生食谱中,有几片中世纪吃法的生肉,包括初生牛犊的胎盘,以及像蜂皇浆、牛马的腺提取物、受精鸡蛋和蔷薇果中的神秘精华之类的早就过时了的东西。
专门从自然资源中提取这类物质的那个实验室产生出一种混合味儿,艾里希不得不加快脚步穿过它,匆匆忙忙地见识了一下苹果油、山毛榉树皮油、人参油、擦树叶油、蛇根木油、春黄菊油和毛地黄油。
终于,他明白了,这整个地方都是为身体极为健康的妇女准备的。她们可以被捶打并且饿出更完美的体形,维生素——矿物疗法让她们感觉更有活力,那些神秘的东西又让她们精神焕发。而那些东西在艾里希看来不过是右旋苯异丙肢的衍生物或者是某种普鲁卡因。这些妇女离开米歇尔疗养院的时候看上去和感觉上都年轻了许多,只要她们保持低体重,继续服用那些神奇的药片。
当一切又松弛下来的时候,这是肯定的,她们又得回到米歇尔疗养院。亨里特自豪地解说道,有些人已经是第三次第四次来了。她还同样自豪地数次强调外科手术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
在亨里特领着艾里希沿着剃得非常整齐的灌木丛之间的路走回主楼时,艾里希沉思到,事实上,因为自然是米歇尔疗养院的常驻女神,整容手术会糟蹋了其他的治疗方法。自然太受尊重了——这表现在对“自然”的物质和方法的强调——以至于只要一动手术刀一切就都露馅了。
但最终正是这一点让他刻骨铭心。
一个刚从米歇尔疗养院出来的女人可能会无所顾忌地大谈她的蛇根木色拉、毛山榉巧克力和人参蛋奶酥大餐。因为没人明确地告诉她其他神秘的成分是些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吃的是提神药或者普鲁卡因的衍生物,这些东西的效果都还未经证明,而且很大程度上还没弄清楚。她所知道的就是她感觉好极了。她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自然……归功于自然和米歇尔夫人。
艾里希脱掉白大褂,当亨里特把它挂到玫瑰大理石接待台后面的壁橱里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手表。十点半都过了。想到回巴塞尔要开很长时间的车,赴和马吉特约好的午餐已经迟了。而且他还不知道米歇尔还有什么更神秘的东西招他来探讨的。
“上左手边的楼梯,”这时亨里特说道,“上了楼再往左转,走到底,那扇双开门。”
上了二楼,墙的那种羞色更深了一些,好像是在那个处女的耳边说了一个更可恶的笑话。艾里希朝左转。走廊尽头的那扇双开门非常大,从地板一直通到高出他大约四米的天花板,和弧形的天花板一起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拱门,足够带着奴隶和战利品胜利归来的罗马军团作凯旋门的了。
艾里希对自己的念头皱了一下眉。他走到双扇门前,将它们朝里推开。
那床甚至比门还宽,绝不是王室规模,而是帝国规模,是恺撒睡的床。她躺在几个散乱放着的小枕头上,枕头的颜色从淡粉红到金黄色。
她已经将淡红色的头发拢成法国侍女的式样,用一根鲜红色的发带系住。这根发带是她身上穿戴的唯一一样东西。
“把门关上锁起来。”她轻柔地低声叫道。
第十五章
这是你那典型的日本皇宫会客室,只是没有了你的那个典型的上齿撑开嘴唇咧出一个宽阔而又谨慎的微笑的皇帝,却有三个皇帝,穿着飘举的长袍,上面用金线绣着长尾鸟,用金属片作鸟眼,闪着白、冰蓝和铁灰,警戒光,像警车上面的警灯一样旋转着。
每一个皇帝都严肃地说着话,而且非常和谐,但却讲的是不同的语言小而这些语言布里斯全懂。
三个日本人似乎没觉得用三种语言一起说话有什么别扭的。时不时地,就像马达的运转乱了套一样,他们说的话似乎应和在一起,成了在德语、法语和意大利语三种语言中都一样的字,这个字就是布里斯的名字。他的真名,马特·布瑞克。
“布瑞克!”他们异口同声地叫道。
布里斯庞大的身体向侧面一斜,一只脚后跟砰地一声落到了旅馆的地板上,让他睁开了眼睛。他扫视着他在德莱凯尼根这套房间中的卧室。电话铃在响着,一种刺耳的、可笑的声音,就像一只大蟋蟀发出的声音。“布瑞克,布瑞克,布瑞克。”
布里斯爬回到床上,在床垫边坐起身来,把脚放在地板上。他的所有举止都很缓慢、沉重、不稳。“布瑞克,布瑞克。”他润了一下干嘴唇,拿起了电话。
“喂?”
“布里斯先生?”
“是我。”
“请等一下。”
他耳边的听筒里发出一连串的咔嚓声。然后:“马特,是你吗?”
声音听起来很熟悉,但布里斯还是不知道该把这声音跟谁对上号。他觉得自己像吃了麻醉药似的昏昏欲睡。“是,”他说。
“我是伍兹·帕尔莫,马特。”
布里斯绷直了坐在床边的身体,清了清喉咙。“嗨!早上好。”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总算听到了一个亲切的声音。”
老人的声音又开始说话了,是用他们家乡中西部口音,r音硬得像石头,a音平得像馅饼盘,“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儿不客气,马特,我是不是把你给吵醒了?”
“没的事儿。”布里斯设法发出他所希望的咯咯的笑声。这个人,尽管退休了,在UBCO里面还有势力。“听着,我昨天晚上到这里的时候就试着给你打电话,但是……”他的嗓子没声音了。
布里斯扫了一眼房间,发现一个玻璃杯子里面有半杯看上去像尿样一样的东西。他拿过杯子闻了闻,发现是啤酒,他呷了一些润润极干的嘴和喉咙。这瘟啤酒有一股金属化学药品的味道。
“马特,”帕尔莫在说话,“我想我该向你解释一下。没人在机场接你吧?”
“道伯接了,在巴黎。”
“我是说在巴塞尔?”
“没有。那个叫什么谢尔特的怎么了?”
“有点儿不好解释……在电话里。”帕尔莫过了一会儿说道。他又停了一下。“我想从现在开始你要管好你自己,就当你的所有谈话都需要,嗯,六一二。”
他蹙了一下眉头,感觉到他的前额已经皱成了水平的沟纹。他的脑子迷迷糊糊地想睡觉。这话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时他想起六一二了。这是一种美国驱虫剂的商标名。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就开始了?”
“我看谢尔特的情况就是这样,这就是为什么他现在接受第八款。”
布里斯又呻吟了一声。第八款,为了机构的利益而解雇。帕尔莫说的都是全美密码,今儿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布里斯看了一眼手表,差点儿没疼得叫起来。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一口气睡了十二个小时,除了恐怖以外什么感觉都没有。
“马特,你在听吗?”
“第八款,”布里斯含糊地重复了一句,“以这种方式开始可太妙了。”
“谢尔特的助手是个瑞士人,叫英格·胡费尔,”帕尔莫接着说道。“非常幸运的是我们有胡费尔。”他接着以一种乐天派的腔调说道。这腔调太不像帕尔莫的了,布里斯一下子警觉了起来。“他工作努力,可靠,完全值得信任,而且次极了。你今天和他共进午餐。”
“今天?”布里斯之所以重复这个词主要是给自己些时间回忆一下“次”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的。”帕尔莫继续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冒昧地为你和他定了这一天。他会在十二点半到德莱凯尼根楼下的餐厅。我知道你会跟他谈得非常愉快,马特。他会让你想起不少本·阿诺德①的事。还记得本吗?”
①本尼迪克特·阿诺德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将军和美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叛徒。他驻守西点要塞时曾打算将此要塞出卖给英军,未遂。
“不。”
“你可能记得他的战友安德列少校民②。”
②约翰·安德列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期英军的一名军官,受英军司令亨利·克林顿之命与本尼迪克特·阿诺德联络,后被俘并被绞死。
布里斯点了点头。本尼迪克特·阿诺德。好啊。胡费尔原来是个叛徒,而他的老板刚刚安排了和他共进午餐。“那样的话,”布里斯说,“我就让他付帐吧。”
帕尔莫悄悄地乐了一会儿。“你就让他付吧。你在巴黎见到柯蒂斯了吗?”
“见到了。”
“好。听着,马特,如果今天下午三点左右你能在位于阿申福斯达特街的UBCO分理处的话,我会派车送个信使去的。他今早离开这里,带着一份有关情况的书面报告。他见过你的照片,他会在银行里将报告亲手交给你的。”
“太棒了。”布里斯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就喜欢这样,”帕尔莫干巴巴地解释道,“来劲。”
布里斯叹了口气。“听着,给我个机会,我会让你开心的。”
“你得下来和我一起过周末,只要你一在那里安定下来。”
“得要一年左右吧?”
“得了,马特,还没糟到这个份上。”
“夹在六一二和第八款之间,我已经有点儿感觉到被八十六了①。”
①八十六(eighty-six)为美国酒吧用语,意思是“本店拒绝招待你”。
“马蒂,戏这才开始。”帕尔莫说道,“一个优秀的后卫才刚刚进入状态。我知道你行。日本话怎么说的,萨由纳拉②?”
②日语“再见”的音译。
“对。那么奥夫威得忍③。”
③德语“再见”的音译。
咔嚓一声,电话没音了。布里斯挂上电话,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他现在应该认定他的所有谈话都将被窃听。谢尔特已经投向了瑞士人,而且留下了他的助手胡费尔来监视布里斯。剩下的唯一一件事情可以结束整个不幸的烂摊子,就是弄清楚帕尔莫或者任何其他的什么人告诉了谢尔特多少有关总计划的事。如果告诉了不少,那么布里斯的使命就从几乎不可能变成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立即夭折的状况。
这是谁跟谁,哪儿跟哪儿啊?布里斯拿起手表,发现他得在四十五分钟之内下楼去和胡费尔一起吃午饭。
他进了浴室,很快地抹了一道肥皂,开始了通常的冷热交替冲洗。年轻时在大学里,哪怕是在足球场上刚打完四个激烈的四分之一场,只要用冷热水交替一喷,他就又有精神了。现在这种方法对他体内那种吃了麻醉药的感觉却毫无作用。
他用一条毛巾擦了擦身子,光着脚走进卧室,第一次打量起周围来,他真的把内衣和袜子扔了一地吗?他甚至都不记得脱过衣服。五斗橱的抽屉怎么都打开了?
慢慢地,布里斯意识到这是别人干的。
他在扶手椅上坐下来,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这块地方,他到时带着一个公文包和两个手提箱。其他的东西下周从东京空运过来。两只提箱都被搜过。公文包里的文件也被抽出来了。他想找找柯蒂斯给他的那沓复印的文件是否在屋里的什么地方,终于在枕头下面找到了。
现在失而复得。他已经喝完了第一杯啤酒,又倒了第二杯,没穿衣服就倒在床上,打算重读柯蒂斯的报告。可他有点儿像酒精中毒了似的浑身发冷。
他小心地爬起身来,走到那杯啤酒边,闻了闻,闻到他几分钟前拿啤酒润口时所闻到的那种化学品味道。不过昨天晚上尝着好好的。
昨晚的啤酒是冰过的。但是送来时盖子是打开的。
布里斯身体的移动慢慢地变成了爬了。他四处翻检着他的内衣内裤,不知是谁把它们抛撒在地板上,到处都是。他找到一条短裤,套在身上。然后拿起电话,找客房服务要了一壶咖啡。
等咖啡的时候,他开始在满地狼藉之中找柯蒂斯给他的那张纸,上面写着可以找到他的那些电话号码。
如果有人为了搜他的箱子而不惜在他的啤酒里面下蒙汗药,那么是得找人帮忙了。柯蒂斯干这份工作可能是差了点儿,但是有人帮忙总比没有强。
第十六章
从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二楼迫耶特·施蒂利办公室的窗子,迪耶特可以站在细薄纱罗窗帘的后面,直接看到街对面设在一间一楼铺面里的UBCO驻巴塞尔分理处。
事实上,当附近的教堂开始敲正午钟的时候,迪耶特便在那里站着了。像往常一样,迪耶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然后笨重地走向挂在他桌子对面墙上的那个古董旅馆钟。这座钟将近有两个世纪的历史了,是一位名叫古斯塔夫·贝克尔的西里西亚钟表匠的作品。它上一次弦走八天,由玻璃后面的那个静静地摇来摇去的调速钟摆控制着。
迪耶特把脑袋伸到钟面,又比较了他的表,皱起了眉头。然后,他把短粗的屠夫手指悄悄地伸了出去,就好像是去抓一只粗心大意的苍蝇一样,轻轻地触到分针,把它往前挤了半分钟。
“现在,就绝对准确了。”他对坐在他写字台前面那把椅子上的人说。
“我喜欢事事都绝对的准确。”他回到写字台,坐了下来,接着说道。他让他的圆脸辐射了几分钟的亲善。“哪怕是值钱的古董。我喜欢事事都绝对准确。你同意吗,谢尔特先生?”
谢尔特修窄的骨架——从肩头就瘦起,到了胸部就更瘦了——稍稍扭动了一下,但是迪耶特不知道他是因为忧柔寡断还是不好意思。这人真有点儿让他摸不透,就像有些外国人一样,尤其是那些像谢尔特一样似乎准备出卖他们自己国家利益的外国人。
迪耶特发现,当他在注视着谢尔特那张苦瓜脸看看有什么反应的时候,自己却在思考瑞士的国家利益。这不是第一次了,令人高兴的发现。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瑞士国家利益。它跟瑞士私人利益是一回事。对施蒂利有益的便是对瑞士有益的,反之亦然,这一点,毫无疑问地,迪耶特沉思到,就决定了这样的事实:极少有瑞士人变节叛国。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太高尚了,不会背叛他们自己神圣的责任。而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堕落的美国人,为了某个机密金锭库中的几千块钱的金条和施蒂利外贸部中的一个职位的许诺,已经打算像叛徒和小偷一样地把他的雇主的口袋全掏个底朝天。
就好像那份工作他们会让谢尔特干上好几个月似的。就好像任何一个瑞士人都可以和一个美国变节分子合作一样。就好像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可以容忍雇佣任何已经出卖过一个雇主的人似的。
没有哪个瑞士人会像谢尔特这样干的。迪那特·施蒂利在等这个人作出某种一般的、甚至是社交意义上的反应的时候,琢磨着这个人。他想知道在那张紧张而又不肯让步的面孔下面潜藏着什么样的怨恨、什么样的嫉妒和沮丧。
“关于金库?”谢尔特这时开口了。
“已经解释过了。”
“但是,你明白,尽管美国公民可以拥有金条,但毕竟有国内税务局。我对这些金条的所有权一定要保密,在……”他的声音就没了。
在你吐出UBCO的全部计划之前,迪耶特在心里替它把话说完。“正如我们昨天概括的一样,这个计划密不透风。开一个列支敦士登的捐款帐户或者个人信托帐户,以你作唯一的受益人。根据列支敦士登的法律,这事是保密的。反过来,捐款帐户要求得到一定数量的金条,999的纯度,价值,以目前的比价,不少于一万美元。这些金条保存在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设在巴塞尔的一家子公司的保险柜里,这家子公司做的是商业银行的生意。根据瑞士的法律,这些金条的所有权是保密的。这样,两国的法律保护了这个所有权链条中的每一个环节。”
他不说了,耐心地等着。迪耶特喜欢细节。他的生活就是由最细的细节构成的。但他不喜欢向傻瓜解释细节,尤其是叛国卖主的傻瓜,尤其是解释两次。
“但是我的担保人。”谢尔特开始用细细的、便秘似的声音说道。发音的部位不低于喉结,而且声音主要是通过鼻孔来到外面的世界。
“最好的。”施蒂利打断了他的话。“不比任何人的差,甚至更好。”
“所有权文件。”
迪耶特开始意识到,除了变节告密之外,这个美国人可能还是个疯子。他似乎不用完整的句子说话。倒也是,他们是用英语谈话,可能施蒂利不习惯这种省略的风格。但是谢尔特身上有某种非常……非常虚拟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似乎,可能并非不是真事,但至少肯定是值得好好怀疑的。
“所有权文件在这儿。”迪耶特说道。他拿起一小摞法律文书大小的打印表格,一沓是蓝色纸,另一沓是绿色,第三沓是米色。“都在这里了。都可以签字。”
谢尔特的窄脸似乎朝两边收紧,谢尔特不到四十,迪耶特看得出来,但是他那种总想把自己浓缩到看不见的习惯已经让他变老了,“等着你签字。”施蒂利这时又加了一句。“而且,允许我补充一句,随着那个人,布里斯,昨晚的到来,我们必须尽快地结束这一安排,立即完成全部情报的转让。”
“胡费尔知道些……”谢尔特又是没造完句子就打住了。
“是什么?”迪耶特·施蒂利催促道。
“是……”谢尔特挥了一下细手。“没什么。我一个人……”又一个朦胧的手势。
施蒂利点了点头。这人开始让他烦了。“准确地说,这就是为什么你的情报能得到这么多钱的缘故。”
“但是如果……”谢尔特不说了,耸了耸肩。突然他站了起来,快得让迪耶特·施蒂利不禁眨了一下眼睛。“笔。”
“没问题,”施蒂利把一支打开笔帽的钢笔放到谢尔特的手上,看着他潦草地在三份文件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谢尔特一下子坐回到椅子上,好像这点儿活耗干了他的元气一样。外面,最后一声午钟刚刚停。
“现在,那么,”迪耶特开始用一种低沉的、公事公办的腔调说道,“我要把你交给我的儿子沃尔特,你和他说。当然,他会录下你的谈话,还要作笔录。不会花多长时间的,谢尔特先生,我可以说,除非非常复杂,否则你从这里出去时还赶得上吃午饭,并且还为此富了一万倍。”
“那黄金。”
“怎么?”
“它目前的价值?”
“我的上帝。”迪耶特设法掩饰口气中的不耐烦。他按了桌子上的一个按钮。“你这些都可以跟沃尔特谈,对于每天的价格波动他要清楚得多,嗯。”敲门声很轻,但是能听见。“进来。”
沃尔特绸子般的金发和奶蓝色的眼睛比以往更像别人背后叫他的那个东西,他爸爸心想。但是如果他是一只白鼠,迪耶特自己对自己说,他也是我的白鼠。
“谢尔特先生,”沃尔特说着,握了握这个美国人的弱手。“很高兴又见到你。”
“沃尔特,谢尔特先生已经签署了金条所有权转让的所需文件,他现在准备把情报转给你。我想这用不了多长时间,而且我知道,”非常强调地,“你会把一切都录下音。”
“放心。谢尔特先生,”沃尔特指着外面大房间里他的那张桌子说,“麻烦你先到我办公桌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有件事我要和我父亲讨论一下。”
两位施蒂利看着那个人修窄的身子潜出房门,溜过几张办公桌,倒在沃尔特桌边的会客椅上。“怪人。”父亲说。
“父亲,关于日本人那件事。”
“怎么了?”
“你记得我给了你一份初步的报告,关于便携式电——”
“啊,是。沃尔特,沃尔特。”迪耶特·施蒂利的脸依然辐射着光芒,但却左右慢慢地摇着。“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沃尔特。这笔交易太蠢。”
“我强烈地敦促你——”
“够了。我会考虑的。”迪耶特做了一个轰赶的手势,好像是从他的办公室里往外轰一只鹅。“走,走,走。去榨那个皮包骨头的小叛徒,要像榨一个葡萄似的,除了皮,什么也不要给他剩下。我倒要看看他那些情报值不值一万美元。”
“你会重新考虑——”
“走,走,走。”
父亲看着儿子出去了。这一个早晨。哪边都有间谍。他哪里是开银行啊,他是开私家情报所,谁都不能相信,几乎就连沃尔特也不能相信。而且,甚至就在今天上班之前,他就已经在这里和鲁赫姑娘谈话了。
一个文静的、敬畏上帝的瑞士少女,知道自己的身分——不像他的侄女马吉特。克里斯塔·鲁赫已经准备按照命令去做了。没有异议。也没有虚假的谦虚。一个简单的、直截了当的瑞士交易,光明正大。
为了在银行里得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工资是现在的两倍,克里斯塔同意去打探她的同屋艾尔菲,尽可能多地了解艾尔菲的雇主马吉特·施蒂利的情况。她还同意,在不久以后的某个时候,只要迪耶特·施蒂利下命令,她就带艾尔菲来见他,安排艾尔菲自己倒戈。
这第二个人的叛变一点儿也不会改变银行对克里斯塔·鲁赫的安排。她仍然干她的新工作,拿新工资,不管还要付给艾尔菲多少钱,开诚布公。桌面上打牌——大家看得明白。这就是迪耶特·施蒂利和每一个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做生意的方式。
从迪耶特·施蒂利的圆脸上放射出来的光芒几乎到了耀眼的程度。他伸手抓起私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他拿起电话机,拖着长长的电话线走到窗边,在那里看着街对面的UBCO分部。电话响了两声之后,一个女人答道:“UBCO,早上好。”
“晚上好。”迪耶特·施蒂利更正道。“请接胡费尔先生。”
过了一会儿,那位助理经理,谢尔特第二,来听电话了。听到他那一口的巴塞尔口音,施蒂利笑了。“一切顺利。”施蒂利连家门都懒得报就说开了。“都签了。转让现在正在进行之中。”
“我……”胡费尔顿了一下。“太好了,先生。我得去和布里斯先生吃午饭了。”
“不。”
“我得去。”
“你会犯错误的,胡费尔。”
“我没办法。这是上面一个实权人物的安排。”
“上帝吗?”整个电话里都是迪耶特·施蒂利的大笑声。“没有什么上面的实权人物。胡费尔。你头晕。你头痛。你明白吗?你下午得请假回家,躺在床上,叫医生来看病。”
“但是,我——对,对,我的确有点儿发烧。”
“今晚,在圣沃尔夫冈街玩雅士牌的那个地方。”
“好的。”
“晚饭后,胡费尔。九点左右,好吗?”
不等回答,迪耶特·施蒂利就挂上电话,把它放回到桌子上。他在桌子后面坐下。从敞开的房门,他可以看见谢尔特探身在沃尔特的桌子上,他的儿子匆忙地记录着。然后,沃尔特站起身来,拿了一个小录音机,领着谢尔特进了一个会议室,关上了门。好孩子。尽管他对权力的欲望过于赤裸裸,而他的判断力又是半生不熟,甚至给他再长的时间也无济于事,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施蒂利家的人,而且很优秀。
至于沃尔特和日本人那小小的越轨行为,嗯,为什么不呢?他工作勤奋。他遵纪守法。上帝知道他忠于家族。为什么不扔给他根骨头?这笔生意一个法郎也赚不到,可能甚至还会赔一点儿。但是如果不让他交几笔昂贵的学费,他又如何能获得商业眼光呢?
让他去做他的日本计算器生意。让这孩子学一学。这会对他有好处。
迪邵特太阳一般的脸上溢放着慈祥和理解。
第十七章
尽管遮阳帘是电动的,淡粉色的窗帘也是电动的,但是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还是有不少的原始光线透进了米歇尔的卧室。
当然,不多,不足以把艾里希从终于落入的睡梦中唤醒,但那独出心裁的淡晕色却足以让她看着他睡梦中的脸。所有的V形都消失了,他睡觉的样子就和他做爱的样子一样,非常自信,这是他唯一的样子。米歇尔一只手撑起头来,注视着艾里希的脸。久闻大名的艾里希。不赖。
她已经为几乎所有的东西做好了准备。她和那些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相处的经验是矛盾的。有些挺好,有些就糟透了。她曾希望艾里希被她直率的方式吓着。她曾一度认为他是那种什么都得他主动,否则游戏到此结束的人。她错了。幸好。
米歇尔发现自己很想知道他和他未婚妻是否也像他刚才和她一样的棒,她还想知道她是应该让他接着睡呢,还是叫醒他,再叫点儿清淡的午餐给他们俩送到卧室来,而且,由于米歇尔的脑子可以同时处理几个层次的问题,她还想知道马吉特·施蒂利在多短的时间内可以知道这一新的通奸,而且对此她该怎么做。
最后,不管和一个新情人在一起会想些什么,这个念头总是在米歇尔脑海的最深处,那就是她想知道他能否说出她到底有多大了。
她的脸,她知道,是不会泄露出她的年纪的,当然不是说在这种经过控制的光线下,这种让她生色不少的肉色调混合光。身体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去年,她大腿根内通向耻骨的部位出了点儿问题。这个部位她以前的一个情人曾不厌其烦地把它叫做“上帝之国”。
表皮失去了弹性,不论是按摩还是收敛剂都不能使皮下层保持原有的丝绸般的光滑。马德里的外科医生建议用硅酮替代物,这可是个相当大胆的建议。那个布加勒斯特人建议用低电压电流刺激。她的老朋友雅基,在卡萨布兰卡,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饶有兴致地检查了这个部位,并且冲着它念念有词,最后得出的结论米歇尔最满意:杂技。
她用假名在巴黎的一家沙龙登了记。在这家沙龙里,年轻的男女学习翻跟头、劈腿、吊架和高空吊环。
练了一个礼拜,她差点儿没累死。两周之内,她大腿的内侧就相当结实了,于是她把一个助理教练当作新情人。他二十岁。大部分学生都只有十六岁。如果米歇尔去年庆祝生日的话,那应该是她五十五岁的生日。
米歇尔学会了操作那家巴黎沙龙里面的所有器材。她当时便在米歇尔疗养院盖了一个新的健身房,里面全是吊架和跟头垫子。工作之余,当她大部分的病人睡着了的时候,她私下里继续独自在吊环上训练,把脚吊在半空中在黑暗里晃来晃去。
这一套东西创造了奇迹,但是却没有一样收入米歇尔的正式系统之中。可能永远也不会收入。她的病人不是到她这儿来吃苦的。
看着艾里希熟睡着,她还在想他会认为她有多大。她一直在小心地培养着关于她年龄的互相矛盾的谣言。当然,还有些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可以——只要他们想——创造一个小小的轰动,告发说二十年代未在格拉兹和他们一起上小学的阿格尼斯·洛丝实际上就是米歇尔夫人。
他们可以这么说,可是没人会相信他们。已经出过这样的事。雅诺斯,她十五岁时在布达佩斯嫁给了他。他急需钱用,便提出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他开始是想用结婚照片讹诈她。照片上有一个男人,当然是他自己,但那个矮胖矮胖的十来岁的女孩则有可能是任何一个马扎尔姑娘。她叫雅诺斯到别处兜售他的照片,他还真这么干了。
《星报》买下了照片并刊登了出来。她矢口否认。整件事便烟消云散。雅诺斯是她七个丈夫、二十个固定情人中的第一个,却是唯一的一个搞这种鬼把戏的。两方面都考虑一下,米歇尔觉得她一直很幸运。
她知道,总有一天,可能是在她六十五岁左右,她会把一切都公布于众。我的上帝,这对她那一长串的丈夫和情人会是一个多么大的震惊。我的上帝,巴黎的那个可怜的小杂技演员,年纪小得够做她的孙子了。这儿的这个,这个艾里希。她可从来不乱搞。一段时间里总是只有一个男人。嗯,几乎总是。所有这些人都会觉得好像当头挨了一棒。
而且不管她那时有多少百万的财产,她的身价和她名字的价值会在一夜之间翻两倍。三倍。
她发现自己想到这些竟开心地笑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六十五岁的时候会不会看上去还是这么娇好。可能不会。但是为什么不会呢?
尽管米歇尔非常喜欢这样的遐想,而且可以同时想好几件事,不过她很早以前就掌握了这种艺术:不去想会让自己变老的事。
举个例子来说,而且是个非常重要的例子,米歇尔已经把自己训练到从来不去想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让自己看上去永远年青、对男人有吸引力,这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但是她已经积累起来的、存在各种瑞士银行里面的巨大的财富又是为了什么呢?一旦她富得超过了再贪婪的梦也梦想不到的地步,她又该致力于什么目标呢?这样的梦有没有个完呢?
这一切她从来不想。她清楚她为什么处心积虑地勾引艾里希·洛恩——除了她那女人心中的男人的名声之外,还有她计划好了的随之而来的激昂的男欢女爱。她就是要让艾里希实际上从他常去的地方消失,把他大部分醒着的时间花在她的两腿之间。简而言之,一件要让他们俩在欲火中毁灭、让他们从灰烬中走向新生的风流韵事。
这浪漫的想法让米歇尔笑了。艾里希既是和她的名声做爱,也是和她的肉体做爱。而她和他做爱是因为他和马吉特·施蒂利订婚了。
似乎是听到了她在想什么,艾里希的嘴唇动了动,咕哝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眼睛一睁,就醒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定在那里。
“你。”他说。
米歇尔点了点头。她手拄着脸,依然俯在他的身上,看着他。“你知道我们干了什么了吗?”艾里希这时问道。
“知道。”
艾里希翻过身去看她床头桌上的那个小闹钟。钟面上簇拥着佛罗伦萨金箔构成的浅色小环。米歇尔没有忘记,早先,艾里希在百忙之中看过这个闹钟,知道呆会儿在哪儿能找到它。他现在盯着钟面。“女人,”艾里希拉长了声音吟道。“我把我的未婚妻一个人晾在巴塞尔最有名的餐厅里了。”
“如果你马上走,不等泰廷阁香槟①和一点儿鱼子酱或者苏格兰鲑鱼和丹麦棕色面包和热那亚的干腌火腿和一罐佩里高馅饼②,还有浓浓的蒸泡咖啡加上一点点桑布卡甜酒③,如果你不想留下来等的话,你可以跑去见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且还迟到。”
①法国香槟地区最古老的酒功之一生产的一种香槟品牌。
②法国古城佩里高特产的一种馅饼。
③一种意大利甜酒。
“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且散发着你的气味。”他补充道。
“可以冲个淋浴。”
“决不。”
“你不想除去我的气味?”
他从闹钟边翻身过来,把脸埋在她的胸脯上。她倒在床上,他开始用舌头往下一直舔到她的肚脐。
“说实在的,”她说着,提起膝盖箍住他,“你还想要更多的。”
“不是更多,”他喃喃地说,“是全部。”
第十八章
谢尔特像一个战俘营逃犯似的鬼鬼祟祟地离开了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他朝两边看了看这条拥挤的通衢大道,然后不要命似地一头扎进两辆相对驶来的长长的绿色有轨电车之间的空当,躲闪着过了街,冲进UBCO分理处的门。
接待台的那个瑞士姑娘抬起头来瞪着茫然的眼睛。“晚上好。”等她看清楚是谁的时候,换下了茫然的表情,换上了个微笑。“谢尔特先生。”
他的小眼睛越过她扫视了一下办公室的后面。“胡费尔在哪儿?还在吃午饭?”
“抱歉,谢尔特先生,他生病回家了。”
“什么?”
“胃病。”姑娘报告说,那口气中有些幸灾乐祸。
谢尔特出了门来到阿申福斯达特街上,脚步慢了许多。他抬头瞥了一眼17号二楼的窗子,看见似乎没有人在那里监视。沃尔特·施蒂利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录下来了。这仅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也许几分钟之后,也许几小时之后,甚至沃尔特·施蒂利都能意识到谢尔特给他的不值一万美元的黄金。
要是他昨天晚上能在布里斯的房间里划拉到任何一点儿东西就好了。但是那个憨杂种一点儿线索都没带。为了弄清楚布里斯是否睡死了,谢尔特费了不少的力气——还给了客房服务员一百法郎。谢尔特放在口袋里的手紧紧地握着复制的那间套房的钥匙,今天之内就得还给德莱凯尼根的那个侍者。去他妈的。他可以等。迪耶特·施蒂利可不会等。
谢尔特从UBCO办事处的玻璃上瞥了一眼自己。事实上,他被解职的消息昨天早上刚到,甚至接待台的那个姑娘都不知道。帕尔莫是怎么发现的?一定是施蒂利组织内部什么地方泄了密。或者是他自己的助手胡费尔把他卖了?但这不可能。胡费尔也是施蒂利的人。
谢尔特朝映在窗子中的那个干瘦的倒霉蛋做了个鬼脸。他挺直腰板,想把胸腆出一两英寸。他想抹掉脸上焦虑的神情。他拉直领带,认为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但他和胡费尔是一条线上的蚂炸。这个瑞士人不能呆在家里装病,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他不能这样。事情非常简单,谢尔特知道,只要迪耶特·施蒂利听一遍他儿子录下的谢尔特所提供的有用的材料,这交易也就一笔勾销了。
一辆3路电车在谢尔特前面慢慢地停了下来。他跑过去,跳上车,坐下来,看着窗外,想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车静静地穿过巴塞尔,朝着胡费尔租有公寓的邻区驶去。谢尔特想,从某种角度上讲,他记住胡费尔住在什么地方纯属有远见。他以前去过那儿一次,一年前,去取一些胡费尔拿回家周末用的书。
对于别人怎么看他,谢尔特没有丝毫的错觉。他知道他常常给人留下很差的印象。例如,迪耶特·施蒂利是怎么对他的,你最好眼睛瞎了看不见。而谢尔特却看到了,这使他的举止更令人不满。好吧,他知道。但是他的确有金融背景,而且三年前UBCO在巴塞尔需要一个助理经理的时候,他在巴黎《论坛报》上看到了广告,申请了这份工作并且得到了。
在这座城里呆了三年,最后是当到UBCO办事处的全职经理,这对大多数人来说足以扎下根基,建立起牢固的关系网,还交了朋友。谢尔特却什么都没有。他在巴塞尔就像以前在巴黎或者纽约一样毫无根基。
在这个钟点上,这栋公寓房几乎空荡荡的,没有人来来往往,没有年轻的母亲和婴儿车。时间还太早,孩子们还没放学。谢尔特在楼下的目录牌上找到了胡费尔的公寓号,门铃也不按就上去了。
他敲了敲门,当他听见门后拖拖沓沓的脚步声时,准备着向胡费尔夫人问好。看见是胡费尔自己开门,谢尔特有点儿吃惊。两个人站在那里好半天,互相望着,一句话不说。
“他们告诉我你病了。”谢尔特先开口了。
胡费尔点了一下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必须谈谈。我们有个问题。”
“我们?”胡费尔稍稍移了一下重心。他没有丝毫请他进屋的意思。“我不能站在外面厅里跟你讲话。”谢尔特想从他的前同事身边挤进去,但胡费尔紧紧地顶着半开的门。“我们必须谈谈。”谢尔特坚持道。
“什么问题?”
“布里斯。我们必须从他那里弄到情报。”
胡费尔的小脑袋这时左右晃着。“我们不。”他说,并把重音放在代词上。“我不。”他又加了一句。
“听着。”谢尔特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试着保持冷静。“听着。”他压低了嗓门,近乎在说悄悄话。“你我现在都有麻烦,英格。这你知道。”
胡费尔的脑袋还在摇着。“我没麻烦。”
“我们得互相帮助,英格。”
房门开始关了。“你自己干吧。”瑞士人说道。他把门关到只剩下一条不到两英寸宽的缝,从门缝里用一只眼睛盯着谢尔特。
“英格。”谢尔特推了一下门,发现门被顶得死死的,胡费尔一定是把全身的重量都从后面压在了门上。“操你妈,是你把我拉下水的,你——”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英格!”谢尔特开始砸铁门了。那声音就像一只大低音鼓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响着。最后,声音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谢尔特在那扇门前转过身来。他妈的又奸又滑的瑞士人。胡费尔从一开始名字就上了施蒂利的工资册。就是胡费尔建议说如果谢尔特能带着新的情报叛变,可以得到很多的钱。如果拿不到布里斯手里的那些材料,这情报毫无价值。
这是个拼图字谜,关键的几块在德莱凯尼根旅馆布里斯的那间套房里。
谢尔特做了个苦脸。他把手伸进口袋里,转身离开了胡费尔公寓的门。在他的口袋里,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那把用来开布里斯房间门的复制的钥匙。
当他匆匆地跑下楼梯来到街上的时候,他的鞋跟在铁制的楼梯板上弄出了急促的机关枪似的哒哒声。然后他的步伐慢了下来。急什么,他想。冷静。布里斯可能晚上要很晚才会回到套房。
他在公寓楼的门厅里站了一会儿,收了收思绪,努力保持冷静。他现在麻烦不小,这是无法否认的。如果在巴塞尔没有工作,瑞士人会取消他的工作许可证的。更坏的是,迪耶特·施蒂利是个报复心极强的老杂种,这谁都知道。想从他手里骗十封钱的黄金,这人就得做好应付各种麻烦的准备,官方的麻烦,这不仅仅是一个工作许可证的问题。
尽管公寓楼的门厅很凉,他却开始出汗了。他用一块不太干净的手帕拍了拍前额。真是地狱,但是他至少还有一次机会把事情弄好。布里斯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只要适当地化化装,用不着很复杂,只需,比方说,在一间黑屋子,脸上蒙块手帕,再用假嗓说话,就不可能被认出来。他所需要的就是一种让布里斯开口的方法。
谢尔特第一次露出了笑脸。
他心平气和地溜达着出了门厅来到阳光底下,悠闲地踱着步子穿过一片嫩绿的草坪。他打算走回自己的公寓。不到十五分钟的路程。他在公寓里放着一把38特制手枪,这是他当上UBCO驻巴塞尔经理时买的。完全合法,这是当然的。他有巴塞尔警察局发的持枪证,这种礼遇他们几乎从来不给非瑞士人,但是对于银行经理却很乐意提供这种待遇。
完全合法。
布里斯今早睡在床上看上去个头很大,至少比谢尔特高出一个头,而且壮得多。有了38可就不一样了。在美国他们把它叫做什么来着,平等器?
谢尔特偷偷地笑了。一切、一切都非常合法。
第十九章
如果不是因为午餐时间有许多知名的银行家在这里吃午饭,可以看见艾里希和她在一起的话,马吉特绝不会同意到这个地方来。一般来讲她从不在这儿吃饭。那温文尔雅的大陆气氛太浓了,充满了男性公款消费的颐指气使。这间长长的暗红色临河房间被分成几个小区,用精致的格子富隔着。这地方有一股像迪耶特叔叔和其他银行成员一样的气味,艾里希称这些人是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伪君子。
她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她是十二点半准时到这里的,而且已经在这里坐了五分钟了,她的未婚夫迟到是肯定无疑了。她朝领班做了个手势。
“什么事,施蒂利小姐?”
领班点头哈腰,像个优质的机械玩具——当然是瑞士制造。马吉特等着他行完曲膝礼。“吧台上有没有开封的白葡萄酒?”
“可能有一瓶67年波尔多白葡萄酒。”他满怀希望地建议道。
“没有好点儿的吗?”
“71年皮斯波特戈德特烈普申酒。”
“请来一杯。”
不到一分钟,酒来了。她举起酒杯对着光线,欣赏着那稻草黄。她不着急啜酒,于是便刚巧在扫视这拥挤的房间时看到了马修·布里斯坐着的那张桌子。
她把酒放下,没有尝。
坐在她肩头的那个滴水嘴魔鬼将一只长长的爪子划过她脖子上的皮肤。她打了个冷战。“离我远点儿。”她喃喃地说道,之后意识到她说的声音太大了。
在屋子的那一头,布里斯微微地朝面前的一张两个人的桌子弓着身子,不耐烦地看着手表,手指搅着他杯中剩下的几块冰。他要的酒可能还是他以前经常要的,一种很淡的伏特加马提尼,只是在美国之外的任何地方,马修·布里斯都喝不到和他所喜欢的、或者和他以前曾经在查尔斯河畔的小公寓里兑的那种酒口味一模一样的酒。正是在这间公寓里他把这些东西介绍给了她。
他似乎是在等什么人,而那个人迟到了。不可能是个女人让马修·布里斯等着,可能吗?一定是个男人。
马吉特靠到椅子背上,从笔直的姿势松弛下来,让其他人的脑袋挡在她和布里斯的视线之间。她死死地盯着那杯淡淡的白葡萄酒。没错,立在那里的酒杯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凝结的水汽。没错,昨天那封航空信是从哈佛校友会寄来的。没错,老天,她要疯了。
她看花眼了。他没在巴塞尔。他不在德莱凯尼根的餐厅。
马吉特坐直了,看着他叫来一个侍者,激动地对他说了一会儿,然后把酒杯交给他。“别放这么多苦艾酒。”她可以想像得到他在说些什么。
那个侍者送回来一杯新酒,布里斯呷了一口,做了个鬼脸,不过决定接受这可疑的东西。他看了一下表,又对传者说了些什么,侍者这次是走到站在离马吉特不远的领班跟前。
她又靠到椅子背上,但是是在听到侍者说布里斯和另外一个人的名字的时候才靠到椅子背上的。好啊。好极了。那么说,不是幻觉?但是如果一个人可以幻想看见了屋子那头的一个人,那么这个人也可以幻想听见侍者在说他的名字。
马吉特看了看表。十二点四十,艾里希太晚了。一般来说,他要么准时,要么不来。那么今天也是他消失的日子之一了。
隐隐约约地,倒不是因为她真的感兴趣,仅仅是给脑子找点事想一想,马吉特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可以绊住艾里希不让他来赴午餐约会。这时,她还没来得及想出个名字,就看见马修·布里斯不耐烦地从桌边站起身来去了男洗手间。
她看了一眼她的酒,呷了一口。波尔多,不是皮斯波特。领班想蒙她。好像淡甜滑腻的摩泽尔酒居然会被错当成小年①法国酒的浓酸味儿。她勾了勾指头招来领班。
①由于气候的缘故使葡萄减产、质量下降的年份。
“这不是我要的。”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但是我向你保证小——”
“好了。布里斯先生的午餐餐友来了吗?”
领班眨了眨眼睛,但是马上答道:“还没呢,施蒂利小姐。我正在叫人给胡费尔先生的办公室打电话。”
“英格·胡费尔?”
“UBCO银行的。”
马吉特缓缓地点了点头。她伸手从手袋里拿出一本红色摩洛哥山羊皮笔记本,从本子上取下那支小铅笔,飞快地写了个便条,折了两道。“当你向布里斯先生报告胡费尔先生的事时,把这个条子给他。”
“是。”
“还有,把我要的摩泽尔酒拿来。”
“万分抱歉,但是你看——”
“不是吧台上开封的酒,是不是?那就拿半瓶来。把菜单也拿来。”
马吉特坐观事态的发展。她稍稍感觉到有一点儿成功的兴奋,怪罪了领班一通,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把一件她从来就没指望会发生的事付诸行动。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孩子,小心地上紧了一个复杂而有趣的机械玩具的发条,现在就等着它展示出广告里宣传的那些奇迹。
不,她从没指望过再见到马修·布里斯。尽管金融曾一度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但是无法指望金融会再让他们在一起。他们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活动。然而他却在这里。他真的在这里。
她看着他回到桌旁,皱着眉头看了一下表,坐了下来。他啜了一口酒,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纸读了起来。
领班在去布里斯的桌子之前到马吉特身边停了一下。“胡费尔先生微感不适。今天回家了。”领班的声音就像是口技演员发出来的一样,嘴唇不动,结果就好像是一把椅子向马吉特口授了这个秘密情报。
她看着他走在两排桌子之间。机器玩具开始转了。他恭敬地朝马修·布里斯弓下身子。布里斯紧锁的眉头变成了一副怒容,然后就消失了。他靠在椅子背上点了点头。然后领班递给他那张折着的字条。
布里斯打开字条一眼就看完了。马吉特用的是轻松的笔调。在这些事情上,轻松的笔调是最明智的。“我想我们俩的午餐伴儿都把我们给涮了。这个俚语现在在美国还流行吗?”
布里斯绝对是一脸的茫然。他看了领班一眼,说了些什么。领班非常谨慎地,用了一个不太显眼的手势,把马吉特指了出来。布里斯站起身来,就像棵巨大的红杉树,曾被砍倒,现在正被吊回到直立的位置。他犹豫了一下,眼睛注视着屋子这边。
马吉特稍稍抬起一只手,又一个谨慎的手势。
这整座城市都是脱顿唐兹,布里斯想。这整个任务,所有的违法乱纪、知法犯法、有法不依——后面是柯蒂斯这种暗探跟梢,有约不来,被解雇的经理,午餐会面被取消,连帕尔莫也神秘兮兮,难以琢磨——现在又来一个他妈的密码信,真让人受不了了。
他看见马吉特稍稍抬起了一只手。
“就是她。”领班用口技演员的嗓子说道,声音是从布里斯的马提尼酒里发出来的。
“当然是。”布里斯同意道。
他走到她的桌边,低头冲她笑着,冷冷地,只是嘴唇稍微抽了抽,这是要用一种冷淡的方式表示“说说你的来意”的意思。让布里斯吓了一跳的是,他发现他的微笑变成了一个大大的、肥肥的、动了感情的咧嘴笑。
“嘿,看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话里充满了喜悦。
“欢迎到巴塞尔。”
他们默默地彼此注视了很长时间。布里斯看着她的脸。以前她非常合适带出去约会,漂亮但又不扎眼。现在一切都变了。
“我的上帝,”她低声说道,好像是说给她自己听,“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别说我还跟以前一个样,因为我不一样了。”
“你是不一样了。”他同意道,笑口咧得更大了。“你漂亮多了。”
“怎么个漂亮多了?”
“我能坐下来吗?”
“我的上帝,当然。”
布里斯猛地坐了下来,椅子向后弹出好几英寸,发出梆的一声,足以打断整间屋子里的午餐谈话了。
“怎么个漂亮多了?”她穷追不舍。
“瘦了,更苗条了,更有神采了。”他可以感觉到嘴角的肌肉紧张得他都不习惯。难道就不能松弛一下,别咧着大嘴傻乎乎地笑了吗?不能。
“接着说。”
“你以前一直很性感。”他告诉她。“现在是一种不同的性感。”
“更性感?”
“听着,真的有人把你给涮了吗?”他期期艾艾地往下说道,“因为我的午餐伴儿生病回家了。所以,我的意思,如果你……”
“我的未婚夫现在已经晚了半个小时了。”她说。“这就意味着他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
“这是他的规矩。他用这种方式既给我递了消息,又用不着听我一句抱怨的话。”
布里斯开始大笑了。“这个未婚夫也真够可以的。”
“这婚也订得够可以的。”她的眼睛刚才一直在盯着布里斯,现在稍稍垂了下来。“用他们在噱头节目中的话来说,就是转速很慢的婚约。我在……哈佛的时候,就和他订婚了。”
布里斯抬起头看着斟酒侍者拿来一瓶葡萄酒和一个放着冰桶的酒架。“你要的是这个吗?”
“先别打开。”她笑着对斟酒侍者说。“让它冰一下,施涅弗利先生。给我拿杯非常淡的伏特加马提尼加冰,放一小小点儿苦艾酒。”
“听着。”布里斯对那个人说道,“我告诉你吧台的人该怎么调这种酒。让他从瓶子里倒一小点儿苦艾酒在瓶子盖里。明白了吗?然后,从瓶盖里,让他滴肥肥的一滴到伏特加里。知道了吗?”
斟酒侍者的眉毛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上下跳动了好几次。然后他转向马吉特,一句话不说。马吉特也一句话不说,只是点了点头,看着他走了。“施涅弗利不高兴了。”她说。“这个酒吧服务生讨厌别人告诉他该怎么调马提尼酒。当然,他已经知道怎么调马提尼。”
“没错,他知道。”布里斯的头点了起来。
“一半的一半,”马吉特附和着点着头,继续说道:“伏特加和苦艾。”
他们俩都大笑起来,整个屋子的目光又一次转向了他们。“我觉得我们在出洋相。”布早斯低声说道。“瑞士人吃午饭时不笑吗?”
“巴塞尔人笑。不是因为笑。”马吉特解释道。“是因为你不是艾里希。”
“你迟到的未婚夫。”
“你会喜欢文里希的。”马吉特说。“人人都喜欢他。我也喜欢他。最好是喜欢别人的未婚夫。”马吉特顿了顿,做了个小鬼脸。“而不是爱上他。不,这不是他们吃惊的原因。”她继续飞快地说道,“是因为大家都看见是你找了我。或者是我找了你。他们不清楚是谁找的谁,但是这种闲话非常刺激,谁都会注意的。”
布里斯靠到椅子背上,看着侍者端来两杯新马提尼酒。吧台已经另给他调了一杯,可能是不想再为他的苦艾酒瞎折腾了吧。他朝马吉特举起酒杯。“为了又见到你。”
“为了见到你。”
他们啜了一口酒。布里斯发现他很少使用的嘴角肌肉又在朝上扭了。“正合我意。”他又啜了一口。“棒极了。”他看着她。她第一口就喝去了半杯。“怎么样?”
“没错,棒极了。”她又把酒举到唇边,一口下去,杯子里只剩下冰块了。
“嘿,不错吧?”
“我有点儿紧张。”她不敢看他的目光,而是看着她的空酒杯。“当我看见你在屋子那头的时候,我就想我会发疯的。”
“女孩子看见我会这样的。”
布里斯举起他的马提尼一口喝干。他记得曼哈顿有不少酒吧里的马提尼酒劲儿很大,没法像这样豪饮。但欧洲酒酒劲儿都小。当然,还没有小到那个程度。
“你用不着这样。”马吉特说,“就让我随意吧。”
“放心,我没管你。”他抬起头,发现那个侍者在附近游荡。他指了指他们的空酒杯,伸出两个指头。
“我平时顶多就喝点儿葡萄酒。”马吉特说。“在巴塞尔这不难,但是,比如说在伦敦,他们都把自己灌得傻乎乎的,而且它——”她停住,然后又很慢地接着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一直压力很大。”
“你?”布里斯咯咯地笑了。“不会是钱吧。”
“就是钱。”
“我倒想有你这么拮据。”他对她说。
“马特,不是因为缺钱。是谁掌握钱。”
他点了点头,想起柯蒂斯为他准备的那沓资料中的一些情况,其中有几页现在还放在他的胸袋里。“那就是你的叔叔迪耶特。”他暗示道。
她往后靠到椅子背上,怀疑地看着他。“你来巴塞尔干什么?”
“得了。”
“为什么,马特?”
“没人告诉你吗?”
她摇了摇头。“没人告诉我什么。”
然后他们俩都不说话了。布里斯看着她,而且她也不再回避他的目光,布里斯知道她已经意识到他在仔细地审视她。
她看上去活泼而开朗,这是以前所没有的。她身上有一种光泽,不是头发的光泽,而是在她的脸和喉咙上有一道明亮的光晕,好像是从体内透出的光。由于脸上的这道光晕,她似乎比周围的世界轮廓更加分明。清晰地从所有东西中突显出来。妈的,她太好看了。
“我想,”她小声说道,“你确确实实地喜欢你所看到的?”
侍者又拿来两杯酒。布里斯对她举起自己的酒杯。“闭上嘴,喝你的马提尼。”他说。
第二十章
他们在日落时穿上衣服,到现在已经是空无一人的米歇尔疗养院的庭院里散步。病人们(顾客?客户?)已经聚在餐厅里,听着泰勒曼的音乐聊着天,享受着瘦牛排骨肉和绿叶色拉。
当艾里希和米歇尔漫步在两旁种着白杨的宽宽的砾石道上的时候,那巴洛克音乐淡淡地泄露了出来穿过庭院向他们飘去,音乐声隐隐约约,不太真切,淡之又淡的羽管键琴隆隆的敲击声,大提琴的低音奏出音乐深处的怨魂。
她拿起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在自己的面颊上摩挲着,然后翻开他的手掌。突然,她抬起头来。“你的……你的金星丘那么大。”
“还有别的吗?”
她轻轻地笑了。“我们不需要别的了。”
“掌纹。”他追问道。“智纹,心纹,寿纹,所有的。我知道你会看手相。你是个神婆。”
她把他的手指卷到他的掌上,放开了他的手,知道自己无意中表露得太多了。“这种秘密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呢?”
“巴塞尔下面的保险库中埋着秘密……”他似乎没了兴趣,回头看了看主楼。“我们进去吧。”
“一会儿,等他们吃完饭。”她用胳膊搂住他的腰。“给我些温暖?”接着问,“什么秘密?”
艾里希做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手势。“一个比喻。当然,巴塞尔下面有成堆的东西。每个富人都把他的秘密黄金存放在那儿。我们有阿拉伯人发的石油财,巴列维的家产,以及所有编了号的帐户。一般谣言杂志上的一般无聊的曝光。”
远处那淡淡的弦乐合奏变成了更加活泼的曲调,莫扎特,明快的快板。米歇尔听着音乐。她并不是真的想知道那么多瑞士银行的事。她是想让艾里希不再去想她刚才在他手上看见的。既然她已经达到了这个目的,便站起身来,艾里希也站了起来。
他们开始往回朝米歇尔疗养院的主楼走去。主楼在暗淡的树和灌木的衬托下显得更暗,又由于各部分的平衡而很雅致,窗子上闪烁着玫瑰黄。
“是不干涉政策发展到了极点。”艾里希用沉思的语调说道,这说明是他自己想弄清楚这个问题,而不是向她解释。
“我们拿了一个顾客的钱,”他接着说道,“你的钱,比方说,而且根据规则你把钱给了我们,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没有限制。所有的都是保密的,除了你之外,我们用不着报告我们做的任何事情。这种纽带比忏悔者和听他仔悔的人之间的纽带还牢固。这种力量绝非臆想,它是写在法律中的。破坏保密法的人要冒着受到制裁的危险。”
他们走近主楼时,音乐甚至变得更活泼了。米歇尔抓着他的手。黄昏已经暗得几乎变成了夜。一只孤独的鸟在一棵白杨上焦急地喳喳叫着。
“我们吸引了各种各样的秘密,肮脏的或者其他的。”艾里希继续慢慢地说道。“流氓利用我们。灭亡的独裁者。各种各样的贼。从统治西方的那些神圣得不得了的政治家那里流来的现金!流量之大,绝不亚于他们的那些从事有组织犯罪的商业伙伴。如果有谁想的话,他可以推断出到底是谁真正拥有这些巨大的公司。我可以告诉你不是那些小股东,甚至也不是那些自以为掌握了控制权的国有股东。”
“下文呢?”
“只要在商人和政治野鸡之间有这种腐败联盟的地方,”他说,“就会有稳定的现金流入我们的银行。”
“贿赂的钱,是不是?”
他点了点头。“政治捐款。钱存在我们的编号帐户上,但不是放在那里就完了。”他的语调变得几乎有点儿忧郁了。“过一两天,我们就会收到电报指示。买一千股这种或者那种股票。其中的几百每天买汇票。”
“而你们这些品行端正的巴塞尔银行家不理会这些汇票?”她挪揄道。
“我们办理这些汇票,从每笔中抽取我们的佣金。”他的叹息声似乎回荡在庭院的走道上。“于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帐户拥有了这些股票。如果某人是一家大企业的财务主管,需要知道是谁拥有他们股票中的这么多股……”他停住并摇了摇头。“瑞士银行保密的这块响当当的盾牌是永远不会被刺破的。”
当弦乐演奏组奏完了活泼的莫扎特时,餐厅里爆发出淡淡的掌声。黑暗中米歇尔笑了。“他们很欣赏你的演说,亲爱的。”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然后他的脸变成快乐的V字形。“政治野鸡那部分颇有分量。”他狰狞地咧开嘴笑了。
她抚摸着他的面颊。“艾里希,你差点儿把我给骗了。差不多有那么一会儿,你看上去很……严肃。”
“我?从来不。这是我最大的缺点。”
“也是你最吸引人的地方。”她挽着他的胳膊,一起走上通向门厅的那道宽宽的台阶。他们会给离开餐厅的客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从眼角瞟了他一眼,很高兴他已经忘了手掌的事。她对艾里希·洛恩的了解已经太多了。其实,他很严肃,所以心里在流血。至于说到手掌,完全没有必要告诉他她看见了什么,现在和以后都用不着。
第二十一章
巴塞尔老城圣沃尔夫冈街的那家酒馆两百多年来一直是巴塞尔男人和同道们聚会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商量在即将到来的狂欢节庆典上干些什么,或者下个礼拜天出去到某个新地方打靶。
在瑞士,一个男人的家庭是基本的社会单位,这与意大利和其他地方都是一样的。但是意大利人可以求助于他的大家庭,一直可以求到三层之外的表亲,和一大堆的朋友,这些人和他的关系不是血缘关系,而是教父教母或者教子的关系;巴塞尔男人则只需找到他的同道就行了。
这是个小圈子,通常都是这个人的老街坊。这些人甚至可能和他上的是同一所小学,或者和他在一个办公室或工厂工作。不管原先是什么关系(有些同道圈子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几个世纪以前的什么时候,现在活着的人根本都想不起来了),一个男人的同道圈子就是他的大家庭,随时准备在他生病时帮助他,给他找份更好的工作,给他儿子弄个职位,硬塞给他女儿一门亲事,从不怀疑他老婆的清白,传递重要的秘密,躲开可恶的仇敌,提醒他留意马上出现的机会,败坏他对手的名声,为他扬名,支持他喜欢的竞选者,参加谨慎的公开抗议示威,满怀同情地听他诉苦,请他喝烈酒,参与各种商业和金融投机,在他伤心的时刻给他送花,跟着他的棺材去墓地。但是当代的同道圈子,除了还是个大家庭外,其主要作用在于狂欢节期间的吹吹打打和滑稽表演。大多数同道圈子的聚会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还有就是玩雅士牌。
这种牌一般都是在吃过午饭或者晚饭之后玩,算是一种可以接受的助消化的方法和推迟回办公室或者家庭怀抱的高雅的方法。不过有些牌手却喜欢在和老婆孩子吃过义务晚餐之后打一晚上的牌。他们去同道们一般聚会的地方,玩雅士牌玩到深夜。他们通常是和对头圈子的人打牌,因为赢圈外人比赢自家兄弟要愉快得多。
八点钟,邦特已经在他常坐的桌子边就座。他从店主那里买了副新牌,店主此刻正和他坐在一起,打开那副新牌,非常老练地洗着牌。在圣沃尔夫冈街,邦特的雅士牌友所知道的是他的正式姓名,阿尔布莱希特·米特芬。
邦特将新牌呈扇形摊在深色橡木桌面上。雅士牌有三十六张牌,有点儿像皮纳霍尔牌①或者比西克牌。可以用巴塞尔人称之为“法国牌”的纸牌玩,也可以用桥牌或者扑克所使用的一般的纸牌玩。这得先将六和尖儿之间的所有牌拿掉。但是真正的巴塞尔人是用专为雅士牌设计的“德国牌”。只要几个法郎,店主就能提供一副新牌。
①一种美国纸牌游戏,有四十八张牌,二人或四人玩。
“德国牌”的花色类似程式化的玫瑰、纹章盾牌、橡树果和圆钟,跟圣诞树上的装饰品差不多。这四种花色分别叫作玫瑰、盾、橡实和钟。
在邦特现在盯着的这副雅士牌中,人头牌与一般的纸牌或者“法国牌”里的不一样。没错,你可以用一般的国王、王后、杰克玩雅士牌,但是总有点儿非瑞士的味道。可能问题出在王后上。
邦特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当然,他两种纸牌都玩过,不过十次有九次是用“德国牌”玩。因为是专为雅士牌设计的,所以牌里没有任何花色的王后。当然,有“国王”,或者留着胡子,或者没留,手里拿着它的花色符号。也有杰克,叫做“下牌”,叼着烟斗或者拿着封信,像个邮递员似的,好玩儿极了。但是在他们俩之间,本该是王后的地方,却是“上牌”,牌上是一个男人叼着陶土烟斗,或者,有一个花色上是叼着雪茄。没有王后。在纯粹的瑞士雅士牌中,没有王后。
在屋子那头坐着英格·胡费尔,他已经在那里和两个人玩着牌了。邦特和胡费尔仅仅是面熟,但以前从来没在这个地方见过他。从胡费尔玩牌时得心应手的样子,很清楚他玩雅士牌不比邦特玩的少。但是这人看上去有点儿心不在焉,好像仅仅是在打发时间。他的眼睛时不时地瞟一瞟通向马路的那道门。在邦特看来,这么不上心,胡费尔至少已经输掉两局了。
邦特不去看胡费尔了。这个人不是朋友,连熟人都算不上。巴塞尔越来越大了,到处都挤满了生面孔。甚至邦特这个年纪的人,也就是说一生六十多年的大部分时间,如果不是全部的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人,不能再指望着街上所有的面孔他都认识了。自从邦特可以坦白地说看见一副新面孔会吓他一跳时起,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
朝街的门开了,进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个子不高,年纪和邦特差不多,一张圆脸好像是藏在翻起的罗登呢外衣宽大的衣领后面,那衣领一直竖到耳际。即使如此,甚至在那个人还没有转身走向英格(他又要输掉一局了)的牌桌的时候,甚至就在这个时候邦特就已经认出了即将成为他主人的叔叔,全巴塞尔可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迪耶特·施蒂利先生。
邦特的眼睛越过店主的肩头朝那边瞟了好几眼,好像是在无声地催促店主回头看看。“贵客来了。”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嘴唇几乎没动。
他看着迪耶特背朝着屋子重重地坐了下来,客气地对胡费尔和他的牌友点了点头。牌局立刻结束了,而且对胡费尔来说,连这最后的第三局也输了。他的牌友立刻起身走了。
胡费尔在低声和他背对着屋子的新客人商量了一下之后,对店主叫道:“请来两杯白葡萄酒。”
店主以罕见的速度闪进他那座深色橡木小吧台,迅速在两大只绿色的酒杯里倒上满满的白葡萄酒,把它们送到桌上。酒已经斟到杯口,可居然一滴也没洒。
邦特看着,觉得挺有意思。这样一个人会和英格·胡费尔这种废物谈些什么呢,邦特自问道。他边想着,边又懒懒地重新洗了一道新牌。“国王”要从“下牌”那里得到些什么呢?
邦特的同道圈子不大,但是成员都是经过挑选的。他的雇主洛恩先生当然不会是其中的成员。但是雇员帮助雇主永远不会是件坏事,对不对?那当然。
邦特站起身来,缓慢地走过那张正在进行着秘密谈话的桌子。他绕过英格·胡费尔背后那堵黄色泥灰墙墙角的深色橡木柱子,继续顺着狭窄的走廊朝厕所走去。但是他走了两步就停下来听着。偷听吗?不,只是在去小便的路上停了停。
施蒂利先生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妈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两年前派你去干这份工作,去——”施蒂利的嗓门一下子又小了,邦特只能听到咕哝声。他往后退了一步,躲在那堵露出老橡木横梁和支柱的泥灰墙墙角,不让那两个人看见。
“……除此之外就不知道了。”英格·胡费尔辩解道。
“那就是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施蒂利暴叫起来。
“但是谢尔特已经——”
“谢尔特?”迪耶特·施蒂利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他的声音大,但是并没有失去控制。“他知道的你也知道。闲言碎语。小道消息。捕风捉影。把它们凑在一起就是一团雾。有人费尽心机想把这个行动遮在烟幕之中,胡费尔。我现在就靠你拨开迷雾了。”
邦特用一条腿保持平衡。他对他们说些什么不太感兴趣,让他感兴趣的是那个大人物的咄咄逼人、火冒三丈。
“……今天来我们家烦我。”胡费尔在抱怨。
“那么说,他变得危险起来了。”施蒂利嘀咕着说。“威胁到我们了。”
那人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邦特的肩膀感到一股寒气。该去上厕所了,是不是?
“……不可能是那个新来的布里斯。”英格·胡费尔说道。他的声音中有一种特别的哀怨,好像不管他说什么话,都是在求饶。
“我知道!”施蒂利猛地说道,声音之脆,就像在骂娘一样。“我认出这烟幕的商标了。”他接着说道。“我知道这是谁的脑子想出来的主意。”
“如果他在巴塞尔,我可以——”
“他不在巴塞尔。”施蒂利几乎是咆哮着打断他的话。“他在鲁加诺。”然后他一下子压低了声音,就再也没提高了。
邦特等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厕所,撒完尿,又弄出很大响动地回到了主厅。他偷听到的那些话里的某些东西,以及那两个人现在在那里压低了嗓门谈话,都让他觉得不舒服,不想再呆在自己的酒馆里了。
他朝店主打了个手势,留了枚一法郎的硬币在桌上,便出门来到清凉的夜色中。他抬头盯着月亮。几乎是圆月了,再有一两个晚上就圆了。
月亮那冰冷无情的脸让他想起了迪耶特·施蒂利的脸。他轻轻地打了个哆嗦,散着步走向莱因河,然后再回家睡觉。
这种人让人不寒而栗,邦特对自己说。可怜的英格·胡费尔,因为害怕,声音一直在哆嗦。倒不是说邦特自己的老板不会发火。但是主人艾里希发脾气不过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会儿就过去了。他火冒三丈,他大喊大叫,他心平气和,他重开笑口。你可以为这样的人工作,把他当人面尊重他,绝不会怕他,绝不会吓得发抖。害怕老板可太不瑞士了。
而胡费尔却怕施蒂利先生怕得要死。他可能该怕。从偷听到的那点东西,邦特不可能了解到什么,但是至少可以知道英格·胡费尔被委任了什么秘密的卧底任务,却干砸了。
邦特站在湍急的莱因河畔,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已经走了一会儿了,心里琢磨着这件事。他就站在离脱顿唐兹区很近的上游,距渡船离开的地方不远。
他可以顺河向下游望去,可以看到汽车红色的尾灯和长长的、狭窄的双层电车。这么晚了它们还吮当吮当地在莱因河高架桥上来回穿梭着,一刻不停地在两半城区间奔走着,将巴塞尔融合成一个大都市。这座都市对于他这个大半辈子都住在这里的人来说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他走到莱因路的一个狭窄的街口。莱因路是条沿河的步行道。上几级台阶就是脱顿唐兹街。月夜非常安静。消防拖船静静地驶入泊位。月光下看不见船身上鲜红色的漆。渡船也卧在码头边休息。飞逝的河水在静止的船艄人水处激起细小的泡沫卷。在这么远的距离上,那几个栽着天竺葵的花盆看上去是平的,灰蒙蒙的。
邦特叹了口气,盯着河对岸的上莱因路。河对岸的那条街比他现在站着的这条街要宽,有车道和两条人行道。上莱因路那边不是有钱的世家住的地方。有钱的世家大部分是住在莱因河此岸格勒特街私家带围墙的花园中。
但是邦特的主人艾里希却住在河对岸的一栋房子里。从他站的地方,在这影影绰绰的月光下,邦特的老眼已经很难辨清是哪一栋房子了。上帝啊,他觉得自己老了,夜色中居然辨不出他白天工作的房子。
艾里希先生喜欢住在河对岸并不是因为那里不时髦——当然,他就喜欢不时髦——是因为那里安静,可以从独特的角度看到城市的风光。还有一点,没有对街的邻居拿他的进进出出说闲话。在艾里希房子的街对面只有飞逝的河水,永远在变化,没有一分钟相同的时候,对像艾里希先生这样出身高贵的情种的风流韵事毫无兴趣。
一条拖船拖着一溜三条驳船在匆忙地向上游赶路。邦特看着它小心地穿过莱因河高架桥下很窄的桥孔。他抬头看看满天的月光,看见明亮的云彩映衬着的教堂塔尖上的精致的装饰。不,圣马丁教堂的小尖顶绝不会超过德莱凯尼根的屋顶的。
邦特看了一会儿马丁教堂的尖顶。就在这时他发现在这里研究夜空的还不止他一个人。在朝旅馆方向的河边,距离他有一百米,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手拿一架夜光望远镜正凑在眼睛上看。
他似乎也在看邦特一直在研究的那个尖顶。但是从他拿望远镜的角度来看,他似乎更有可能是在监视德莱凯尼根的一个套房。邦特判断应该是朝他这个方向最当头的那间。屋里什么地方的一盏小灯发出的光,隐隐约约地将角窗照亮。那间屋子有一道很窄的阳台。有人站在阳台上吗?
有一个人,或者是两个人,邦特看不清楚,站在那里赏月。一想到有个监视者潜伏在夜影之中盯着他们,邦特就有一种几分钟前在酒馆里时的那种不自在。从一个隐蔽的地方以这种方式监视别人,这太不瑞士了。
他转身离开莱因河朝家走去。巴塞尔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阴谋、太多的窥探。这他很清楚。所有的城市现在都是这个样子,以巴塞尔最甚,这里保护着太多的商业和金融秘密。
但是巴塞尔也不再是他的巴塞尔了,邦特黯然神伤地默念道。巴塞尔已经变成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到处是鬼鬼祟祟的谈话,出身高贵、身居高位的人不惜降低身分搞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在这座城市里,卑鄙的人在夜里窥视旅馆的窗子。
“下牌”监视“上牌”。国王和小丑厮混。巴塞尔不再是巴塞尔了。
第二十二章
在德莱凯尼根旅馆布里斯黑暗的卧室里,河上刮来的微风将窗帘吹开,然后又让它们轻轻地关上,像垂直的猫眼一样。马吉特坐在床上看着窗子,想着这次风流到底有多少是因为酒喝多了,有多少是因为肉体的吸引。
还有多少疯狂,她在心里又默默地加了一条。
他们俩要干出这么疯狂的事来,非得借酒壮胆不可,这是毫无疑问的。在巴塞尔的腹地,在一个挤满了认识她的人的旅馆里,在一次非常公开的聚首之后,喝了一个下午的酒,然后——什么时候?六点,六点吗?——有点儿偷偷摸摸地爬上后楼梯,人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布里斯的套房。
怎么可能人不知鬼不觉。某个清洁女工,某个杂工,反正有人看见他们了。
连窗帘也像猫眼一样看着、眨眼、看着。
她下了床,小心地不去弄醒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莱因河上吹来的和风鼓起窗帘,贴在她赤裸的身体上。她凝视着窗外的河,那条伴随了她一生的曲折的急流,她的出生之河,青春之河,很快就要成为她的中年之河了。
在她下面是奔流的河水,一辆电车无声地爬上了桥又下桥驶人街对面的小巴塞尔时,发出一串低微的当当声提醒某个喝得东倒西歪的行人让路。她身后布里斯的呼吸所发出的惬意的呼呼声又给她眼前的景色平添了一道音符。
马路对面,几乎就是正对面,是艾里希几年前买下作单身寓所的房子。现在天黑了,但是马吉特知道,只要她在这里站的时间足够长,就可以看见他的小玛格纳开过来并停住,他引着某个受宠的女士进屋,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她肯定,有人此时正在逍遥,逍遥得连和她的午餐约会都不来了,所以她和布里斯的会面得以发生。复杂的计划。不愧是滴水嘴魔鬼。
她叹了口气。河风现在让她觉得有点儿冷了。她离开窗帘,看着分开的窗帘慢慢地合上。
奇怪,她怎么会为了一个她实际上了解得不是太深的男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倒不是说布里斯是个未知数。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早已被编上了美国精神的程序,使他崛起、成功,并在他父母深受其害的体制中爬到了相当高的高度,并在此高度上继续往上爬,直到控制了这个体制中的一部分,并把它当作自己的地盘。这就是简单的经济上的布里斯,但是还有一个情感上的布里斯。
马吉特对她周围的世界已经研究了很多年。她很少介入,几乎总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分看着它,就好像是用放大镜在观察,这给她提供了只有在绝对安全的条件下才能有的客观态度。她从外面用高倍放大镜观察布里斯,并对他有了足够的了解,知道他的力量是被动的。相反,艾里希总是在运动。马特经常保持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姿势。艾里希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马特本质上却是静止的。
她坐进一把弹簧椅中,侧着身子,将两条长腿搭在一只扶手上。
危险的事。旅馆里发生的事谁都知道。
她冷笑了一下,想到:危险是危险,但是我不在乎。在黑暗中她的笑容更歪朝了一边。如果这是因为爱而影响到一个人的判断力,那么爱就是最危险的游戏。
一个人越脆弱、冲动,就会变,变得老谋深算。她的思想已经往前跳到了他们该在什么地方幽会这么远的问题了。比方说,巴塞尔是绝对不行的。附近的任何一个镇子,甚至村子都不行。这种镇子里的任何事情人们都会注意。他们需要一个相当规模的城市,在那里他们的来来去去都可以匿迹于人群之中。斯特拉斯堡太远了。科尔马可能可以,开车只要半个小时。她在科尔马有个好朋友,她有几套公寓……
但是他们还需要一辆车,车牌还不能查到她的头上。马吉特的脑子随便地想着这个问题的各种可能性。城堡里的车不行。租车也不行,因为从车牌可以查到签了字的租车协定。要瞄就得瞒得彻底……对了,艾里希的橘黄色跑车。那可是他的宝贝,但是他以前让她用过一次,还会再让她用的。如果连车都不肯借,还要未婚夫干嘛?而且只要这辆车在哪儿一停,好奇的眼睛、识货的眼睛就会立刻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艾里希·洛恩的车,嗯?
就这么着了,但是其他的后勤保障还很麻烦。
所有的阴谋都得她来干。布里斯根本就不能理解这种算计。生意上他会算计,但是私生活中他就不行了。得靠她来为他们俩找安全的幽会和来去的地方。一想到她得应付本该男人处理的细节问题时,她气就不打一处来,但这是她的家乡,不是他的。
布里斯嘟囔了一些不联贯的东西,突然在床上坐了起来。
“嘿。”
他们在半黑的光线中互相看着。然后他问道:“你什么时候起的床?”说着,下了床。
“我刚才在想我们有多蠢,结果就睡不着了。”
他扫了一眼卧室,慢慢地点了点头。他头痛得让他有点儿畏缩。他捧着自己的脑袋。“但是没人看见我们。”
“可能吧。”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我很抱歉。又看见你有点儿那个。我一下子就掉进去淹死了。”他扭捏地笑了笑。“你的样子。有一种……光……从你身上发出来。”
过了很长时间他们俩都没说话。马吉特知道,显然干事的还得是她。“你真的要在这儿长住吗?”
“如果住几年算长住的话,没错。”
往下的话马吉特很难开口。“你……我……我想……”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窗外,宽阔的何中河水飞快地流逝,对她的事毫无兴趣。
“如果我们还想再见面,”她终于说出来了,“我们——”
“你一定是开玩笑吧。”他从身后走上来,她可以感觉到他那从睡梦中带出来的温暖在向她贴近。他用胳膊搂住她,她又把自己的胳膊锁在他的胳膊上。“我们当然要见面。”他说。
她静了一会儿,然后对他说道:“什么都没变。我们又长了六岁,可还是那么傻。我觉得这……让人感动。”
“嗯。听着,窗边冷。我们能不能……”
“……回到床上?”她替他把话说完。“你的意思是,不说别的,至少这些我们应该已经学会了?”
他抓起她的手,把她领回床上。“你以前一直喜欢事事都要分析一下,是不是?”
“我早就不这么干了。”
“不,你是旧习未改。”
“不,我已经放弃了。”她向他保证。“我真的放弃了。要不然我就不会来这儿了。我也不会计划着以后一次又一次地和你见面。这很危险,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要冷静、理智地想一想就会得出这个结论。”她在床上躺下,把他拉到自己的身边。“这就是为什么说我已经放弃分析了。”
他开始吻她的乳头。“至少你没有什么都放弃。”
他又开始和她做爱,这次做得非常猛。刚才他们很放松,是酒精的缘故。但是他现在亢奋了起来,动作快得让她受不了,而且还拼命加快速度。
“马特。”
“上帝,那么久了。”
过了一会儿,他倒卧一旁,蜷靠在她的身旁,张大了嘴喘着气。他们俩好久都没动一动。她摸到一只枕头,把它垫在他的头下。他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变成了浅呼吸。她感到一股不绝的细浪像愉快的电流一样涌上她的腹部。从来没有人像这样。不管是谁。
她躺在那里,想到自己这么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以至于那么长时间了都没去找找他,不管他在哪儿。她曾听说他是在日本。在这个世界上要找到他是最容易的事。现在做的事本来一直都可以做。
在有些事情上他有点儿笨嘴拙舌,其实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她想,一个人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自己。她今天晚上有几次接受到他的表示却至今不能理解。
就是因为她那倒霉的背景,她接受过的训练,她这么依赖脑子生活,学习,做一个模范瑞士女儿,有学问,做事理智,只在脑子里做正确的事。思维将一切都定位在一个地方。而现在做的这件事却和理智毫无关系。
想到如果有谁在这让人害怕的凌晨时光中睡不着觉的话,至少还可以做一件事打发时光,而且这件事要比沉思生活好得多。想到这里,她在黑暗中偷偷地笑了。
“那么你至少要在巴塞尔呆上几年了?”她听见自己在说话。
他轻轻地笑了。“至少。”
第二十三章
穿着黑衣服的那十瘦子把双筒望远镜揣迸口袋里。他退入后面灌木从的明影中,慢慢地、悄悄地走上一条小路来到上面的街道。在那里他停了一下,两边看了看,过了一合儿,他迈着正常的步伐沿街朝德莱凯尼根旅馆方向走去。又一个深夜散步的行人。
快到旅馆时,他又冲进明影中。一道窄门通向一道很陡的台阶,台阶连着街道和河岸之间半腰处的一个码头。他在码头上停了一下,拭了拭安在旅馆地下室那一层的那道铁门。昨天晚上是开着的。它应该——啊,门把手特动了。
谢尔特摸进旅馆的地下室。他走得非常小心,但是他衣服口袋里的望远镜却在他进门的里候撞在门框上。他一下子定在那里。他可以听见远处有两个人在低声说话。过了好一合儿,他把门关上,向右一拐,进了一条很窄的走廊。
厨房外的服条电梯里的灯光很暗,即使这样,榭尔特还是又停了一下才从黑影中走进敞升的电梯。他听了听。那两个人的声音似乎很远。在厨房深处有一台机器发出一种稳定的砰砰声和哗哗市。谢尔特进了电梯,按了到顶楼的按钮。
到了顶楼,谢尔特走出电梯,按下到地下室的按钮,让电梯门砰地关上。在这块狭小的后厅电梯间,灯光甚至更暗,他肯定任何一间套房里的人都没听见电梯关门的声音,或者听见了,也没觉得什么。时间已经晚了,但还没晚到那个程度。
他小心地打升通向主过道的门,偷偷地看了一眼这条铺着地毯的走廊,布里斯的套房在走廊靠近河的那一端。在这个后厅电梯间和他的门之间只有一道门。这道门通向后楼梯,在还没有使用电梯的时代,客房服务的侍者就是使用这道楼梯。
他不声不响地走在厚厚的地毯上,蹭过通向楼梯井的门。现在是不是该把手帕蒙在脸上了?从刚才对布里斯房间的监视,他知道布里斯有客人。这本不是什么好事,但那是个女客。根据谢尔特的经验,一个男人初到一座城市,他房间里的女客只可能是一种人。
他在从楼梯门到布里斯的套房门之间一半的距离上停住了脚步。地毯上织的土耳其红花纹在他眼中微微有点儿扭曲。他眨了眨眼睛。
他头痛。离开胡费尔的公寓时头就开始疼,有一个下午了,连思考都困难。似乎他的忧虑阻塞了他的大脑。
怎么办?布里斯一个人好对付。布里斯再加上他房间里的一个陌生的妓女就更容易对付了。基督,干!
在昏暗的光线中,谢尔特淡淡地笑了。还有什么更好的计划?他可以好好地敲布里斯一下。而且,为了把握……他把手伸进衣服的另一只口袋里,摸出把38特制手枪,六发子弹,施蒂利弗蓝钢,长枪管,可以保证在有效射程之内的准确性。巴塞尔警察用的手枪就跟这差不多。
尽管如此,谢尔特提醒自己,出其不意是制胜的法宝。他得用那把复制的钥匙不声不响地溜进套房。他记得,套房里有一个小过厅,然后是一个相当大的起居室,之后才是卧室。布里斯和那个妓女都不会听见他的声音,直到他该让他们听见。他可以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的门口,打开灯,把他们抓个正着。妙极了。
谢尔特顺着昏暗的走廊来到布里斯套房的门口。他左手拿着38,右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轻轻地插入锁眼,一毫米一毫米地推进锁中。他感觉到,而不是听到,钥匙咔嗒一声捅到锁底。他开始轻轻地转动钥匙。
他听到身后有隐隐约约的咯吱声。他一转身,把38瞄在肋骨的水平上。
柯蒂斯是从楼梯间的门进来的。他现在站着不动,慢慢地、沉重地把手举过了头顶。
他没想到这个人有枪。柯蒂斯自己从来不带枪,今早接到布里斯的电话以后甚至没有想到他匆忙赶到巴塞尔会一头撞上一个疯子拿着马歇尔·迪朗在电影《枪烟》中使用的那种耐特·邦特林式特制手枪。
那个人用枪指着他退出门廊,退进后厅的电梯间。“别耍花招。”他说道。
美国人,柯蒂斯想。我们的确是个喜欢暴力的国家,是不是?这时他说道:“听着。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的钱包在我的屁股口袋里。所以如果你让我——”
“闭嘴!”谢尔特把38的枪口顶在了柯蒂斯的腰上。“你吵醒了这层楼里的人,你就先死。”
费城人,柯蒂斯想。或者也许是巴尔的摩人。这个猴子是帕尔莫昨天解雇的那个银行经理,一个叫什么,哦,谢尔特的爬虫。“我钱包里的钱不多,”他接着和气地说,“不到两百法郎,都给你。”
谢尔特做了个怪相,然后嘟囔道:“你得睡上一会儿了。”
柯蒂斯又往后退了一步,背脊靠到了电梯门的门框上。他开始把手伸向背后去掏后面的口袋。“两百法郎,这是莫瓦多表,也给你,如果——”
“把手举起来,妈的。”
柯蒂斯被身体挡住的手指刚好触到服务电梯的按钮。他按下按钮,然后迅速把手又举过头顶。“好,”他说,“好,好。”
“转过身去。”
“好。”柯蒂斯转身背对着谢尔特。他希望这个人知道该怎样干净利落用枪托把人砸昏。否则他的后脑勺就会跟狗啃了一样。
有好一会儿,他们谁都没出声。他可以听见谢尔特沉重的喘息声。这时他们俩都听到电梯井中电梯爬升的声音。“嘿,”柯蒂斯说,“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他脚跟一转,手臂举过头顶,然后将手腕猛地砸向谢尔特伸直了的手臂上。谢尔特那时正在把枪倒过来抓着枪管。
沉重的施蒂利弗左轮手枪掉在了混凝土的地板上。就在这一刹那,服务电梯的门咣的一声打开了。柯蒂斯把枪踢进电梯。
他转身抓住谢尔特的胳膊反剪起来。而谢尔特却像一个橄榄球手似的从他身边钻了过去,手臂伸直,头朝前跌进电梯。他手指抓住枪,在电梯一棱一棱的铁地板上一滚,滚成蜷缩的姿势。他的手指擦破了皮,当他将38对准柯蒂斯仔细瞄准时,食指的第一个关节上渗出了一滴血。
电梯门砰地关上了。
柯蒂斯向侧面一跃,跳出后厅电梯间,跑进走廊,进了楼梯间的门。他停了一下,听了听。他可以听见电梯下降时发出的呜呜声,虽然弱,但是很清晰。他一步两道台阶往下冲去,心里想知道谢尔特会在哪层楼停。
柯蒂斯跑得头晕目眩,脚底打滑。他抓住楼梯扶手,还是不小心从多出来的一档台阶上滑下来。他总算到了主层,冲过接待台来到大厅。他扫视了一眼大厅,然后跑到街上。
在街区的那一头,有一辆米黄色大众车,一半停在马路上,有两个轮子在人行道上。谢尔特已经打开车门,正在发动引擎。
柯蒂斯跑了过去。小车已经开了起来。谢尔特把车转了一个很刁的弧线,开始掉头。他已经把驾驶座旁边的车窗摇了下来,停了一下,将施蒂利弗38水平地瞄准了柯蒂斯。
狭窄的街道上回荡着轰鸣的枪声和噼啪的回音。柯蒂斯倒在地上。他左臂上像被烙铁烙过似地烧痛。他看着大众车消失在脱顿唐兹街的方向。
这些长管枪真他妈的准,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然后就晕过去了。
在这个钟点上,脱顿唐兹街角上的勃格医院急诊室里根本没有其他的病人。事实上,当柯蒂斯坐在那里回答一个睡眼惺忪的警官的提问时,他觉得这可能是几个月以来急诊室第一次使用。在巴塞尔没有急诊。
他已经第三次说完事情的经过了。那个警官似乎对整个事件的经过并不满意,但是因为柯蒂斯每次跟他说的都一模一样,他只好啪地把笔记本合上,客气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
“你没错吧?”他用不大肯定的英语问道。
“我没事。”柯蒂斯笑着为他更正道。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回旅馆?”
柯蒂斯想了一下。他是从飞机场直接来德莱凯尼根的,还没来得及在河对岸他订了房间的那家旅馆里登记。据他所知,他是唯一一个看见布里斯和施蒂利小姐在那天晚上六点钟偷偷地上了楼的人。一个小时之后,柯蒂斯看见了谢尔特,于是整个晚上都在等谢尔特动手。
“是莱因河畔克拉夫特旅馆,”柯蒂斯说,“我可以很容易地走着去。”
“好吧。”警官站了起来。“你很走运,柯蒂斯先生。”
“你是说我?”
“我是说你。”
他看着警官走了。他说的没错。柯蒂斯的确有福气。多亏了施蒂利弗的长枪管,38的子弹一直沿着稳定的弹道旋转,没有乱动,所以干净利落地穿过了他左臂的肌肉,只留下了一道不到一英寸深的血肉模糊的弹沟。实习医生烧好伤口,用四针蝶形针把伤口缝上,然后把一切都彻底地包扎起来,就像埃及的高级祭司把去世的国王制成木乃伊,放到太阳船上,送他上最后的旅途。
柯蒂斯慢慢地走着,想着,沿着布鲁门雷因回德莱凯尼根。现在是凌晨两点。他刚才给警察编的故事是,他看见一个人溜出旅馆的地下室,样子鬼鬼祟祟的,他,柯蒂斯,正好路过,便在那个人上那辆米黄色大众车时招呼了他一声。那个人朝模范市民柯蒂斯开了一枪。仅此而已。
不提UBCO和布里斯很容易,柯蒂斯想着,在德莱凯尼根旅馆的门口停住脚步。但是谢尔特后半夜会不会也不去想UBCO和布里斯了呢?他是就此收手,还是会再回来?不大可能回来。
柯蒂斯左臂的疼痛让他的脸都缩紧了。他沿着街走到桥边,慢慢地,为了保存体力,散着步过了莱因河桥,朝小巴塞尔走去。克拉夫特旅馆是一个热闹的小地方,临着河。在桥上走到一半时柯蒂斯停了一下,他可以看见克拉夫特旅馆的户外花园餐厅,现在已经关门了,椅子都斜靠在桌边。过一会儿,如果他们给他留了房间的话,他就可以在楼上的一间屋子里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他转身看着布里斯套房在顶楼一角上的窗子。真他妈的蠢,把她带上楼去。如果布里斯就是这么控制他的感情的话,他在这个位置上再干二十四小时就得被帕尔莫解雇了。
如果他尽职尽责的话,柯蒂斯对自己说,他应该给布里斯打电话,让他尽快把她从房间里弄出去。但是他毕竟不想搅了这对情人年轻的梦,而且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他搅了这幽会,他的老板帕尔莫也不会感激他的。布里斯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的,这个大笨蛋。
笨虽笨,他却像头倔驴似的不要人帮他。如果他不是今天早上往法兰克福给柯蒂斯打电话,他就很可能面对拿着手枪的谢尔特和逆来顺受的马吉特·施蒂利而陷入一团糟的境地。八成是这样。
柯蒂斯靠在桥栏杆上休息了一会儿。似乎可以肯定是谢尔特在布里斯的啤酒里面下了麻醉药,并且搜查了他的行李。很明显这个王八蛋没有找到足够的情报让迪耶特·施蒂利满意。这你不能不服帕尔莫,他坐在鲁加诺,编着他的蜘蛛网。如果他想让一个行动保密的话,那可是滴水不漏。
柯蒂斯又感到伤臂的疼痛了。实习医生说不准,可能一个星期就可以打开绷带,换上小绷带?也可能是几天?柯蒂斯走下了桥。
一辆电车无声无息地从他后面开了过来,在他前面一拐,飞快地驶向小巴塞尔。柯蒂斯的目光跟着电车走了几个街区,看见一辆车顶有旋转蓝灯的车突然横穿街道,电车停了下来。
柯蒂斯加快了脚步。他沿着格莱分街朝克拉拉广场走去,那辆警车就悄没声地停在那里。当他走到那里时,看见两辆车,顶灯还在转着。两辆车停成一个角度,在克拉拉格拉本街的一座大百货公司外面形成个路障。百货公司的窗子现在还黑着呢。
他走到一百码的距离时,看见了那辆米黄色大众车整齐地停在马路边,两道门都开着,警察蜂拥而上,闪光灯也闪了起来。柯蒂斯本能地走进一个门洞里,可是来不及了。十五分钟前给他录口供的那个警官看见了他。他溜达着走了过来,身材高大,性情温和,但绝对是面无表情。
“他是你的同胞,柯蒂斯先生。”
柯蒂斯皱了一下眉头。“那个——?他——?”
“死了。”
当那个警官吐出这个字眼的时候,眼睛里射出冷峻警惕的目光。他的发音有点儿像“撕了”。
“老天。你说他是美国人?”
警官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在柯蒂斯的脸上搜索着什么。
“他就……朝自己开枪?”柯蒂斯问道。
警官的脸突然一摆,似乎是对柯蒂斯失去了兴趣。“不是开枪。”他说着,转身带着柯蒂斯来到车旁,轻轻地把其他警察推向一边。“看见了吗?”
柯蒂斯朝米黄色的大众车里面看去。谢尔特的瘦胸卧在方向盘上。他的脸看上去很平静,眼睛睁着却不是瞪着。似乎没有血。
“可怜的人。”柯蒂斯喃喃地说道。
“心脏不好,可能是。”警官说道。
“他死了多久了?”
“可能半个小时,或者更长。他是不是心脏不好,柯蒂斯先生?”
柯蒂斯摇了摇头。死亡时间给了他一个很好的不在现场的证据。在睡觉之前看来他还得再和这位警官走一趟了,不过他没有任何嫌疑。
“我怎么会知道,警官。”他这时说道。“有枪吗?”
“请你到那边等着好吗?”
柯蒂斯在一辆警车的保险杠上坐下来,看着他们例行公事地拍照、取指纹,然后把谢尔特的尸体抬出汽车,放在一个帆布担架上。另一位警官用一床草绿色毯子从头到脚把谢尔特盖起来。
柯蒂斯发现,这场面很奇怪,倒不是因为它看上去和其他的街头事故那么不同。让人奇怪的是一切进行得无声无息。没有警笛,没有喇叭声,因此也就没有旁观的人。警察们说话的声音低沉,就好像是殡仪馆打前站的人员。
他们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事情弄得越无聊越好。
运气好的话,他们甚至可以把我弄睡着了,柯蒂斯迷迷糊糊地想着。
他强睁开眼睛。一对车头大灯转过街角驶进克拉拉格拉本街,朝着他就开了过来。车停了,然后轻轻掉头,又朝克拉拉广场方向驶得无影无踪。警察在忙着处理谢尔特,所以柯蒂斯是唯一一个看见这奇怪但可以理解的举动的人。
那是一辆美洲虎,这一点柯蒂斯可以肯定。颜色和他的柏帛丽风衣一样浅。硬顶篷E型美洲虎。车头两个主灯离地面很高,而且距离很近。停车灯也一直亮着。
美洲虎的车主一看见警察就掉头离开克拉拉格拉本街这个鬼地方,这没什么好指责的。
柯蒂斯打了个呵欠。除了那辆米黄色大众和警车之外,那辆美洲虎是他在巴塞尔街头看见的唯一一辆车。哦,当然还有那长长的绿色电车。
他盯着谢尔特的一只手,警察不小心让它搭拉到鹅卵石路面上。心脏病?
柯蒂斯突然很想问问他们是否在谢尔特的身上找到了针眼。倒不是说他看上去像个瘾君子。但是死得也太干净了。哪怕有一个针眼都能说明问题。那种普通的、无所不能的西西里式血栓,只需一个针眼就可以在血流中弄进几CC的空气。一种干净的死法,而且,显然有人要谢尔特死。那辆美洲虎里的人知不知道点儿什么呢?
柯蒂斯坐在那里,安静地抚摸着他的胳膊,想着这到底是结束呢,还是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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