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人是历史的定论。
——维克多·雨果
第四十六章
到了九月份,天气凉爽了一些。科尔马的老城坦组区在黄昏这个时刻看上去甚至比平常更加古雅。九月金色的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给这些十五世纪的建筑物粉刷过的白墙上染了一道柔和的暖色,让暗棕色的十字形木梁也亮了起来。
在广场的这头,租给伯塔·修兹的那间公寓的对面的一间屋子里,保罗·伊瑟林坐在窗边,用薄窗帘挡着他。夹在耳朵上的那副耳机让他什么都听得见,比他想要的还多,背景噪音,拖椅子的声音,甚至布里斯那惊天动地的喷嚏声在老海关大楼广场的这一边打开窗子都能直接听见,用不着监听装置。
纳格拉录音机慢慢地转着,从放在它旁边地板上的那台灵敏的FM接受机中输入信号。伊瑟林在监听对话,就是这么回事。大多数对话都是浪费磁带。但是他又不敢关掉录音机,生怕漏掉罪证材料中的一个音节。
他的确录了不少。他录下了他们俩彼此称呼对方的名,这是身份辨别的关键,还有紧接着说的话和发出的声音,毫无疑问这是性交时的声音。
那是在他耐心地等了无聊的两个礼拜、录了一些没用的东西之后,在上个礼拜录下的。他还录下了一些关于UBCO经营的非常有用的情报。布里斯完全信任她。麻雀6001的工作状态非常好,它上面的自带电池至少还可以再用一个月才会没电。多花些钱是值得的。伊瑟林根本不知道艾尔菲把它放在了什么地方。
开始他让她干她非常不乐意,但是伊瑟林花了几天的功夫,给她编了一个过于复杂的故事,说是要保护马吉特·施蒂利防着家庭内部的敌人。显然,艾尔菲把麻雀6O01藏得好得不能再好,因为马吉特去哪儿它都跟着。如果在那只金色鞣革航空旅行包中藏好,这个黑色闪亮的大药丸在黑色的内包中可能永远也不会被发现。
他听见水流的声音,这是秘密监视中常听到的。有一次,在一项军队的任务中,他曾非常专业地在阿申福斯达特街旁边的德拉申旅馆的一间套房里安了窃听器。两个汉堡的商人在这间套房里玩了四个而不是两个身价很高的妓女。他们整个周末都和那些女人在一起,而伊瑟林能录到只有很长的一串咯咯声和呻吟声,几段歌,长长的电视声和许多杯子中的冰块发出的叮当声。东西不少,但是作不了证据。
“我一定得去吗?”马吉特的声音问道。
伊瑟林坐得更直了。“不用,除非你想。”布里斯从远处回答,在流水声的上面。
“但是我对他非常地好奇。”
“哈。”布里斯显然把水关了。“我不。”
“那么我来。”这是她沉默了整整一分钟之后的回答。
“不管怎么说,这样我会很高兴的。”布里斯向她保证。
剩下的就是脚步声和一些低语,低得连麻雀60OI也无法完整地传过老海关大楼的广场。在某一刻他似乎听见马吉特·施蒂利说什么“别撑着你的身子”,不过这作不了什么证据。
耳机里一片寂静。伊瑟林转身打开搁在床上的一个很大的黑色公文箱,里面放着文件夹和磁带盒。在他空余的时候,他就费力地编辑,并把磁带上的东西听写到纸上。打字稿放在文件夹中,每一页上都标着监听的日期。
如果这还算件事的话,要比偷听还烦人,但是这件事又太机密了,不能交给一个秘书来干。此外,牵扯进来的人越少,开支越少。迪耶特·施蒂利答应给他的抵押贷款(二十年,年息只有闻所未闻的百分之三,还有所谓的“常青”条款)足以保证伊瑟林府免遭拆房队的辣手。但是保罗·伊瑟林还得活。施蒂利答应给他的现金结算必须得节省着花。
他漫不经心地前后查看着黑色公文箱里的东西。所有的都在这儿了。没有在保险箱中留保险副本。伊瑟林曾经学过要小心从事。磁带都在这儿,还有听写稿,楼下街角酒吧的那个侍者和隔壁邻居的宣誓证词,还有两个而不是一个极有责任感的宪兵,他们并不是真的要那么多的现金才履行自己的职责在他们的宣誓证词上签字。
他唯一还缺的证词就是租房子给他们的那个女人的。那家出售陶瓷制品和雕塑的艺术品商店也是她的。不知什么原因,伊瑟林觉得她是马吉特的朋友。问房东一些尴尬的问题而让那对罪人警觉起来,这可不行。
马吉特的一声长叹。寂静。床单的窸窣声。寂静。然后布里斯:“不幸的是,那得让我们高兴到明天晚上。”
“不可能。”
布里斯:“我想一般分开的屋子会盛行。”
她咯咯地笑。“我得收拾了。我的——”
背景声。床的吱嘎声。“……练习本?”
布里斯:“我看见它在桌上。对,在——”
脚步。“你知道,”她说,“我们英俊的主人是有名的聪明人。”
“可能名不副实。”
“我就得跟他谈——”
衣服的窸窣声。嘀咕。布里斯:“你说什么?”
“饥荒。银行的责任。能做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
“施蒂利?”他的声音中混杂着不相信和气恼。
“对,完全正确。但是就每个——”背景声。
“基——督。”布里斯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咱们走,宝贝。”
寂静。然后啪地一声,那只金色的皮包关上了。显然他们的周末计划中包括去拜访什么人,但是谁呢?一分钟之后,伊瑟林听见关门的声音。
他们出现在楼下,朝内院后面的车库走去。伊瑟林开始匆匆忙忙地收拾他的设备。但是等他收拾完了的时候,那辆橘黄色的车已经驶出广场。当伊瑟林上了他那辆奶油色的美洲虎时,那辆小老爷车已经离开朝巴塞尔方向驶去了。
伊瑟林安慰自己说在超级公路上或者回到自家的城里很容易追踪到他们。同时,他拍了拍放在他旁边座位上的那个黑色公文箱,他现在的资料已经够多了。他星期一跟沃尔特交差。无聊而又让人不太喜欢的工作就要结束了。
而家族的荣誉也会保住,让全世界瞩目。
第四十七章
那个星期五晚上,从空中进入鲁加诺非常不可靠,但是布里斯还是设法在晚上十点飞机场关闭之前着陆了。帕尔莫那辆有专职司机驾驶的戴姆勒米接飞机。布里斯已经开始憎恨这次御前演出的周末了。但是当他看见帕尔莫本人耐心地坐在轿车里等着他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气也就消了。飞机晚了一个小时,但是帕尔莫没有抱怨。
他们已经有几个月没见面了,布里斯发现这个老人体重减得太多了。“你在节食吗?”他问道。
“是帕尔莫双T公式。网球和压力。”
“紧张?退休的人要压力干什么?”
“不说了。”帕尔莫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他们靠朝后面,看着鲁加诺湖边悬崖公路上的路灯。戴姆勒平稳地沿着湖边朝摩科特驶去。
“那份通用汽车的提案。”帕尔莫终于问道,“结果怎么样?”
布里斯试着也用他那种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语调。他刚才犯了个错误,用个人评论开始谈话。但是,天啊,帕尔莫脸色可不好。可能跟他提到这点的人太多了。
“我们正在受理大部分的文件。”他说,“它是通过法兰克福,但是会落在巴塞尔的帐户上。顺便说一句,我已经把最后一批老雇员给清理掉了。我有一个新班子了。”
“瑞士人?”帕尔莫飞快地问。
“有些是。但是是从这儿附近来的意大利裔瑞士人。我想在一段时间之内他们还是会很干净的。当地人至少要花六个月的时间来腐蚀他们。”
“一厢情愿。”帕尔莫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我们在瑞士的业务会一直有这样的问题,安全问题。在我们发展壮大、我们的人开始拿奖金工资之前,我们无法让他们忠心耿耿。”
“嗯,你看。”布里斯有点儿犹豫地说道,“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现在就已经给他们发奖金工资了。”
帕尔莫的嘴里发出很尖厉的声音,但是他却很久没有说一个字。戴姆勒开始曲里拐弯地爬U形弯了。然后只听他说:“好吧,马特,你是老板。”
“这话可不是白说的。”
话一出口,布里斯就后悔了。帕尔莫瞥他的那一眼,在五十步开外的距离就可以把他的头骨钻个洞。但是,老人又没说话,直到把火压下去。“我今晚脾气不好。”他这时说道,“别逼我。”
“好。”
他们静静地坐着。在转弯处。布里斯尽可能地不靠到帕尔莫的身上。司机对这条路很熟,甚至黑灯瞎火他也能把车开得很快,以至于两个乘客不得不抓着吊带拉手才不至于被甩得撞在一起。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终于,布里斯问道。
“什么?”
“今天晚上的问题。”
“哦。”帕尔莫直勾勾地看着前面戴姆勒的车灯照射的松林。“柯蒂斯打来一个让人心烦的电话。跟我们在这儿的经营无关,是欧洲其他分行的问题。我让他把问题查出来,然后回到我这儿来。”他转头看着布里斯。“你的小姐什么时候到这儿?”
“明天早晨。坐火车。”
“到达时间?”
“是从斯特拉斯堡发车的夜班卧铺车。上午九点。”
帕尔莫俯身向前对司机说:“明天上午九点,查尔斯。到火车站去接一位,啊——”他停住了。布里斯正要说出名字,但决定还是让帕尔莫炫耀一下,如果他脑力还行的话。“一位修兹小姐。”老人这时说道。他靠朝后面,露出一个自鸣得意的微笑。
汽车还在U形弯上来回穿梭着,直到驶上最高峰。司机下车打开一道大门,然后接着开车到第二道门。布里斯看见帕尔莫的眼睛闭着。他睡着了吗?这位摩科特之鹰在做了这么出色的表演,记忆力好得连计算机都自愧不如,可不能就这么像个疲惫不堪的老梆子一样睡着了,把自己的形象都破坏了。
戴姆勒在铺着水泥的泊车区停了车。帕尔莫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你在战争中干了什么,马特?”
“你说什么?”
他们向房子走去。从里面射出的灯光将巨大的玻璃墙照亮。司机拿着布里斯的短途旅行包,小跑着跟在后面。“你在什么部队,越南?”帕尔莫接着问道。
“步兵。”布里斯说,“滑稽吧。”
“是滑稽。”
他们走进屋里。布里斯本指望能见到帕尔莫的一两个孩子——他们现在都该是大人了——之后他才想起来美国的学校已经开学了。“你问这个干嘛?”他说。
“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情报部门干过。”
“我太笨。”
帕尔莫摇了摇头。“你在巴塞尔的安全措施的确很有天才。”
布里斯想知道他是否敢说明所有这些复杂但是很成功的计划都是迷人的修兹小姐发明出来的,使他的巴塞尔行动至今无人知道。以马吉特的背景和她的脑子,这点问题也就是小学水平。她这一辈子都在本能地学习解决这类事情。
“不管怎么说,”帕尔莫一边兑着饮料一边说,“我们在大战中的G-2①里有句老话。”他停了一下。“你听见了吗?‘大战。’我说话越来越像那些第一次世界大战退下来的醉醺醺的美国军团的酒鬼们了。不管怎么说,马特,我们有句老话。第一次出现是偶然。第二次是凑巧。但是第三次就是敌人的行动。”
①G-2:陆军或海军情报部门。
“第一次出现什么?”
“任何无法解释的事情。让我心烦的就是柯蒂斯挖出来的这件事。”
布里斯已经坐在一把垫着皮垫的巴塞罗那椅上了。他看着帕尔莫端着两杯饮料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老人终于意识到他在做些什么,于是递给他一杯。这间屋子没有像固定在屋顶上的那种单一的光源,而是由跟桌面一样高的六七盏灯分布在各处照明。有些灯光聚焦在布里斯非常反感的现代油画上。
其结果是不刺眼,但却让帕尔莫的眸子中有了几个特别亮的光点。当他弯下腰递给布里斯饮料的时候,那光焰的小热点燃烧得非常亮,使他看上去就像恐怖物品陈列室里的什么东西,骷髅一样的脸,贼亮的眼睛。
“我上个礼拜接到在纽约的比尔·埃尔斯顿的电话。”帕尔莫一边继续踱着步子,一边说道,“你记得比尔?”
“UBCO的探子头?”
“柯蒂斯的老板。”帕尔莫说道,算是同意了他的说法。“似乎我们的两个最大的曼哈顿客户正准备起诉我们,理由是疏忽大意和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故意滥用机密信息。”
“嚯?”
“你能相信吗?喷技公司,电子和火箭的大公司,有几百万的售出股在我们的帐户上?他们称他们在纽约的一次会议上透露给我们的机密信息已经泄露给了他们的主要竞争对手。他们的对手正在毁了他们。”
“我不明白。”
帕尔莫飞快地啜着饮料。布里斯注意到他杯子里的饮料根本就没下去。他自己喝了一口。如果这是帕尔莫的难眠之夜的话,他很高兴马吉特不在这儿。
“是这么回事。”帕尔莫解释道,“喷技的人为了几个需要资金的新项目来和我们碰个头。一个非常绝密的项目,包括在高效电磁上使用过冷电路。还有一个项目是把一根电话线上同时传递的信息量提高四倍。潜力很大的东西。能赚钱。而且,当然,虽然我们用不着知道螺母螺栓怎么配,但是我们要求全面了解他们进展到哪儿了,打算怎么花我们的钱。所有这些信息,他们声称,我们都泄露或者卖给了新近被科威特人买下的杜塞尔多夫的迪诺法本技术公司。”
“UBCO卖情报?”
“这一点他们永远无法证明,”帕尔莫宽慰他道,“但是他们就其他的起了他妈的诉。这些新计划非常机密,甚至他们自己的人都不知道在我们的会议室里透露了些什么。而且更糟的是,他们给我们露的一些额外的新主意仅仅是在会前的一两天里才琢磨出来的。但是迪诺法本连这些新主意也知道。”
“听起来不妙。”
“损失赔偿费高达两千万美元。”
“他们真的起诉了吗?”布里斯问。
“还有哪。”帕尔莫又啜了一口饮料而没让它减下半分。布里斯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病了。医生不允许他豪饮了吗?他是不是假装在保持他通常的形象,至少在他自己的干部面前?
“这是一家服务公司,一家很大的汽车出租团体。他们来央求咱给他们的预订计算机化的新方法提供资金。他们的广告攻势已经都弄出来了,硬件也做好准备运转了,只要我们一给钱。妈了个巴子的,他们还没来得及发动他们的广告攻势,他们的主要竞争对手就推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广告攻势。老天哪,他们气疯了。当然,是冲着我们。现在你明白我刚才的意思了吧?”
“什么意思?”
“我们在陆军情报处的老话?”
布里斯点了点头。“这是第二次,是巧合。可能。”
“但是!”帕尔莫说出这个词的力量之强,让布里斯在椅子上很不舒服地扭了扭。这老家伙举止失常,不是他的本色。太强烈,在这件事里陷得太深了。
“但是。”他又爆发了。“柯蒂斯从布鲁塞尔打电话告诉我的就是第三号事件。不到一个月前,一个铜线生产商跟我们讨论了一种新的合金。今天大阪的一家公司生产出他们自己的型号,同样的合金,同样的性能。你可以把它叫做纯粹的巧合,而且我们在布鲁塞尔的人也是这么看的。但是加上我从纽约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马特,除了敌人的行动之外我再也没有其他的看法了。”
电话铃响的时候,帕尔莫脚尖一拧,好像要去抽打一只网球似的。他一直是用右手端着饮料的,现在他的右臂一转,肘部弯曲,手腕绷紧内曲做正手抽杀。威士忌加苏打水无声地洒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我来接。”帕尔莫厉声说道。他一个箭步蹿到吧柜,在第二声铃响起之前把电话从叉架上取下。
“好,快说。”帕尔莫说道。他深灰色的眼睛搜索着屋子,他的脑子在接受着电话里说的话。“伦敦?好,好,我明白。”他的目光疯了一样四处瞄着。他已经有点儿吓着布里斯了。然后,突然,帕尔莫的嘴唇撤了下来。“什么?”
屋子里一下子没有声音了。那气氛似乎比帕尔莫的话还要紧张。他听着,眼睑垂着,透出一股绷紧了的力量,比刚才他喝出命令时还明显。
最后他靠着柜台坐了下来,跷起二郎腿。他穿着一条白色的帆布裤子。“是……真的吗?”他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肯定吗,柯蒂斯?”他点了一下头,然后又点了一下。
“干得好!干得好!老天,这他妈的就复杂多了,嗯?但是至少,我放心了。对,他在这儿。那位小姐明天到。什么?”帕尔莫轻轻地笑了笑,然后用一种布里斯很不喜欢的腔调说道:“跟以前一样,扮演丘比特。”帕尔莫说完话,挂上电话。
“妙啊。”他这时说道,“我们的伦敦分行和曼彻斯特的一家卷钢客户也出现了完全一样的问题。他们向我们吐露了在非洲的销售计划。两个星期之后,一家阿拉伯商号普遍每磅降低几分钱,在每一份合同上胜他们一筹。阿拉伯人似乎对曼彻斯特的价格了解得非常准确。而所有这些价格都只在一个地方讨论过,我们的伦敦分行。”
“这就不是三,而是四了。”布里斯指出,“敌人的两次行动。”
“不,不是这回事。”
帕尔莫在他对面坐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看上去一下子年轻了,无忧无虑,胳膊朝两边伸开,随意地搭在他坐着的那把沙发的靠背上。布里斯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变得如此之快,更不要说是帕尔莫了。
“这就是柯蒂斯这样的特工值得付双倍钱的地方了。”帕尔莫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他也是这么说的,而且我也不能怪你,因为你知道,如果必要的话,他会监视你。是为了事业的利益。但是柯蒂斯是真正的职业老手。想想看他了解到了什么。”
“不管是什么,它让你松了一口气。”
帕尔莫优雅地笑了笑。“他了解到巴克雷银行在伦敦的分行也被他们的一个客户提出了类似的起诉。洛桑的施蒂利银行也是如此,还有美国花旗银行洛杉矶分行和切斯曼哈顿银行驻马德里分行。是不是挺有意思?”
“有意思?恐怖。”
“但这至少不是只针对UBCO的。”
“银行中的某种间谍系统,将客户的机密卖给商业对手?”布里斯喝完酒站了起来。“我想这只是个时间上的问题。”他补充道,并走向酒柜。“在银行的会议室里商量的能赚大钱的秘密大多了。”
“但是拥有全球联系的间谍系统,”帕尔莫说,“这需要很多的人力财力。只有一个组织能干得了,那就是黑手党,但这件事又和他们无关。他们的脑子不会这么想。”
布里斯自己又兑了一杯饮料,看着帕尔莫重新换过的一杯酒还没有碰。这老家伙真的不喝黄汤了。健康原因?
“他们可以应付一部分。”布里斯提示说,“他们可能无法收集到情报或者给情报估个价。但是就他们的联系来看,兜售这些东西可是没的说。”
“可能吧。”
帕尔莫的身体坐着的时候还很放松,一站起来就开始紧张。“我想我现在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这一整个星期我都在担心这件事。”他示意了一些书和杂志。“你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听听收音机。你的房间是过厅右手第二间。”他高兴地笑了笑。“你的小姐今晚不在这儿可太糟了。”
“对她来说是个安全问题。其实,我很不愿意把你的邀请转达给她。但是她想见你。”
帕尔莫点了点头,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了。“你很擅长处理安全问题,马特。”
“她也是。”
“怎么样了,你们?——嗯,可能这么问不太好。”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你在电话里跟柯蒂斯提的那件事。”布里斯听见自己在说话。他可以听见他的声音中有些哀怨。“那件扮演丘比特的事?”
帕尔莫瞪大了无辜的深灰色眼睛。“非常绝妙的一般评论。”
“跟以前一样,扮演丘比特。”布里斯重复道,“你就是这么说的,是不是?”
“我肯定你的记忆一点问题也没有。”老人过了一会儿答道。他的声音又冷了下来。“晚安,马特。睡个好觉。”他一转身,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就走了。
上帝啊,布里斯想,真拿他没办法。他已经把自己完全裹在权力、焦虑和阴谋的茧袋中。但是如果我成了他阴谋的一部分,成了他棋盘上的一个棋子,我他妈的算倒了霉了。或者马吉特,在这件事上她也一样。如果帕尔莫是拿他们俩当棋子——
布里斯突然靠着酒柜柜台坐了下来。“跟以前一样,扮演丘比特?”假如……不,但是假如这整个任务……假如帕尔莫派他来巴塞尔的唯一原因就是他曾和这位非常有势力、处境非常糟的马吉特·施蒂利有过一段感情?帕尔莫会这么残酷吗?
第四十八章
那个星期六的早晨,很早,艾里希·洛恩已经在打电话了。他给施蒂利城堡打电话,倒不是因为有什么事要跟马吉特说。实际上,他已经决定不告诉她他几个星期前了解到的关于保罗·伊瑟林和沃尔特·施蒂利的事。至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说。
但是艾里希需要有人说说话,而马吉特可能是全巴塞尔他唯一觉得还能愉快地交谈的人了。他曾给她打过电话,谢谢她把那辆小名牌跑车还回来,并且问她还需不需要。管家乌希告诉他说,是的,马吉特昨天在家呆了一个晚上,“换换花样,”她故作淘气地加了一句。“但是在我醒来之前,洛恩先生,她不见了。倏。没了。”
艾里希挂上电话,盯着书桌的桌面。这桌子看着就心烦。已经几个月没有打扫了,因为他不准邦特进四楼的这间书斋。他知道邦特偶尔还是进来,但是没有近来打扫过的迹象。肮脏的猪圈。到处是一点点的垃圾。皱巴巴的纸。断铅笔。旧袜子。他怎么会把这个地方变成这么一个动物园?他甚至连回来都很少回来。
两个星期前,当米歇尔的最后通牒到期的时候,艾里希试着给她在撒丁尼亚的斯姆拉达海岸外的小别墅里打电话。好几天都没人听电话,然后,一个清洁女工用很粗野的意大利语解释说十一月份才找得到米歇尔夫人。
她在躲着他,这念头一下子就落在他的心上。他浪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接通了一个撒丁女佣。现在他的脑子转得更快了,就像那些闪着各色光的儿童玩具一样往外冒着火星。
艾里希从小就记得非常清楚,一抽手柄,一个锡轮就擦着一块隧石转起来,在彩色云母窗后面,火星像雨点一样。红的,蓝的,黄的。哇!
然后他在书房里呆了整整一天,给她在赫布里底群岛的乡村别墅打电话,没戏。他又试了马耳他,然后科斯岛,然后萨克岛。几天过去了。他在书房门外找到一盘盘的食物。他随便咬几口,呷点饮料,大部分食物都剩下了。他就靠苏格兰威士忌活着,纯的苏格兰威士忌。
他上个礼拜刮过一次脸。他已经无计可施了。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岛可以打电话了,要么是因为那里没有电话,要么是因为米歇尔从来没有透露过它们的存在。还有几十座岛屿他根本就不知道,而在那些岛屿上有成群的小伙子在轮流伺候她。
当然也可能只有一个岛、一个秘密的地方、一个小伙子。这无关紧要。每天他都开车去位于巴塞尔西南的那座别墅。他甚至还有一次刮了脸,打扮得整整齐齐,驱车往南到米歇尔疗养院参加一个董事会。他们不仅让他进去了,而且他还要求转了转这个地方,检查了每一间实验室、每一间办公室、每一间储藏室。没有米歇尔。
那个会开得很尴尬,因为就施蒂利的贷款他没有什么可以报告的。但是他已经不在乎尴尬不尴尬了。
他终于明白米歇尔没有下过任何命令排斥他。他也终于明白了他对她已经不重要了,既然他让整个施蒂利提案迟迟没有个结果。他一次也没有给沃尔特打过电话。他曾经想跟马吉特谈谈,但是那次他设法在电话里找到马吉特时,他又无法让自己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他无法让自己谈论米歇尔。
所有的东西都和他作对。他无法让那个计划向前发展,因为那个计划让他想起米歇尔以及他们俩之间的事。而他一想到米歇尔,又无法不被抛入他灵魂中最可怕的深渊。
他现在盯着桌上的电话,心里想,这不是压抑。这不是愤怒。这是……狂乱?她好像在他身上注入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毫无意义的、周而复始的、彻头彻尾的疯狂,就像一只头被剁下来的公鸡,痉挛地抽搐着,蹬着腿,在生命灿烂的血泉中辉煌地冲着,跳着。
他撞上门离开书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螺旋楼梯,来到车库门口。
“艾里希先生?”
邦特的声音。去他妈的邦特。艾里希跑进车库,从车门跳进敞篷的玛格纳L-2,开出车库,驶上下莱因河路,朝通向大巴塞尔的主桥方向驶去。他冲过桥时,差一点撞上从对面冲过来的一辆电车那又细又长的车头。他开得有点儿大意,但还不算太严重。
他冲下一道坡,驶向巴福瑟广场,并就在这时从反光镜中瞥见一辆奶油色的美洲虎在他后面。他皱了一下眉头,猛地一拐玛格纳,朝西南方向开去,去做他每天都要做的,查看米歇尔的别墅。美洲虎还跟着他。
在宾宁根,或者可能是宾宁根或者布鲁德霍尔兹,他意识到那辆美洲虎真的是在跟着他。他把车换成二挡,踩下刹车,把这辆老跑车猛地拐过一个角落,上了一条小路。然后他把车藏在一个篱笆后面。在一股尘烟和一串刺耳的刹车声中,美洲虎冲过拐角,开足马力行驶在小路上。
艾里希从后面开出玛格纳紧紧地跟着,想知道那个开车的傻瓜要多长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已被耍了。“伊瑟林!”他在两辆车轰鸣的马达声中叫道,“伊瑟林,你这蠢货!”
美洲虎慢慢地停了下来,艾里希也踩了刹车。两个男人都下了车。保罗·伊瑟林无精打采地咧嘴笑了笑。“我没想到是你,艾里希。”
“你以为我车上坐着的是马吉特。”
矮个什么也没说。他们的车停在几乎是乡村深处的一条篱笆路上。最近的郊区房在后面几个路口之外。在远处,一片矮橡树林开始落叶了。九月的微风凉爽而宜人。一只鸟在篱笆上唱着。
“为什么?”伊瑟林这时问道,“就是,你说什么?”
“我全知道。”艾里希说道,他发现自己在喘粗气,好像他们刚才一直在打架一样。“生命是短暂的。施蒂利家的都吃他们的崽子。”
伊瑟林愣了一会儿。“什么,艾里希?”
“与狗同眠,惹一身跳蚤。”艾里希摇了摇脑袋,好像要把跳蚤甩掉一样。他意识到自己在胡言乱语。哦,对他来说是入情入理。但是他知道他把这个腐臭的走狗伊瑟林简直给弄糊涂了。那只鸟欢快地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根本不知道夏天已经过去了。“听我说,伊瑟林。”艾里希这时说道,“你是个有名的暗探。我们都知道。军队让伊瑟林家的人堕落成搞间谍活动,这太可耻了。但是如果你这样做是为了私利的话,那就是不可饶恕的。告诉我,以上帝的名义,沃尔特·施蒂利到底付给了你什么让你去监视你的同类?”
这话起作用了,他注意到。总算把意思表达清楚了。伊瑟林紧张地瞟着他的车。“我的同类?”他支吾道。
“你在背叛一个姑娘,她,我们俩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了。一个好姑娘。她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保利。这你知道。我是她的未婚夫,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从来没有亏待过你。”
伊瑟林的面颊上似乎起了些颜色。“我?可能没有。但是你是不是也蠢到以为她从来没有亏待过你?”
艾里希耸了耸肩。在冷风中他突然觉得热了。他死死地盯着那片矮树林,然后盯着伊瑟林,然后是他的大拇指的指甲。得剪指甲了。然后他说道:“你和马吉特和我,我们是一类人。”
“那么沃尔特也是。”
“沃尔特不过是像人一样走路的大粪。”
伊瑟林不知怎么的轻轻地笑了,然后说道:“就算是吧,你没有权力闯入我和他之间的事。”
“闯入?”艾里希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往前跨了一大步,一把抓住伊瑟林外衣的翻领。他看见自己往上揪那件外衣,把那个小男人给提了起来。“你高速跟踪我还指责我闯入?你这肮脏、奸诈的小特务。”
他砰地把伊瑟林放了下来,放得很重,他都听见那人的牙齿磕了一下。他后退了一步,打量着他。“只要是为了钱,巴塞尔人没什么不能干的,是不是,伊瑟林?”
“别把我跟巴塞尔人扯起来。”小男人恼火地说。
那只鸟还在唱着。去南边,艾里希想。他转过头来对着鸟。“飞!”他叫道。“夏天在那边呢。”他身子一旋又冲着伊瑟林。“保利,”他说。“巴塞尔人不是那样的。不要让他们愚弄了你。巴塞尔人不是谁的钱袋子最大就给谁干的雇佣兵。我们有比这更值得骄傲的历史。”
“艾里希,我已经烦了。”
“在我们的城市,当欧洲还在茹毛饮血的时候,我们曾一度高举人性的火炬。”艾里希说道。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对着鸟:“我告诉过你该干嘛。飞呀。”
“艾里希,够了。”
“保利,依拉莫斯之所以逃出鹿特丹来到巴塞尔是有原因的。巴塞尔欢迎了他,保利,就像我们欢迎尼采一样。还记得雅各·伯可哈德吗,保利?还记得霍尔拜因和巴拉赛尔苏斯吗?我们有这个传统,保利。”
“听着。”伊瑟林转身打开美洲虎的车门。“我可以看得出来你被跟踪你觉得很不舒服。好吧。这实在是个错误,我——”
“实在?”艾里希的声音抓扯着他的喉咙,变粗了。“实在?”他嘶哑着说道,“你丢了我们大家的脸。你丢了依拉莫斯、伯可哈德、伯诺利——”
伊瑟林上了车,撞上车门。“陈芝麻烂谷子。”他说着,发动了引擎。“你能不能管好你自己?”
“什么?”艾里希听见这两个字在他耳中呼啸着,吓了一跳。他是尖声叫出这两个字的吗?他看见他抓住了他的左臂,正在使劲地拽着。
小男人挣脱了,挂上车挡,轰鸣而去,后轮扬起一大股呛人的尘土。
管好我自己?艾里希默默地重复着。什么意思?伊瑟林是在暗示我有什么毛病吗?
第四十九章
星期天,布里斯吃过上午饭之后,坐在那里,开始明白了一点儿帕尔莫的生活和娱乐方式。
大厨和他做管家的妻子住在网球场那头自己的房子里。他们每天早晨溜进正房,悄悄地打扫房间,在烤箱和冰箱中留下当天的饭菜。然后他们就消失了,甚至离开山顶鹰巢出去放半天假。不管什么场合,帕尔莫和他的客人们都得自己加热这些看不见的树精灵留下的食物,自己给自己上菜。这使山顶的生活有一种虚假的自己动手的气氛,让布里斯很不舒服。但是从马吉特到这里的那一分钟起,他就已经开始很不舒服了。
帕尔莫似乎特别高兴把热气腾腾的工作交给马吉特去做。正是她被委派了加热还热着的猪油火腿蛋糕和单客硬皮乡村馅饼,而帕尔莫则拌着红玛丽混合酒,加了好多神秘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鲜榨柠檬汁,还把一根芹菜秆在一架特殊的机器里榨成汁。布里斯的任务是摆吧柜的桌子。
“如果谁要鸡蛋的话,马吉特,我想你能应付这道菜。”帕尔莫一直温文尔雅地笑着。
布里斯认为,他似乎和昨晚那个极度紧张、近乎发疯的帕尔莫判若两人,甚至和接到柯蒂斯的电话之后的那个冷静得很不自然的半个疯子也不一样。
帕尔莫显然有两种明显的作风,一种是跟男人,如果身边有漂亮女人的话则是另外一种作风。和男伴在一起,他从来不掩饰内心的沮丧,这沮丧时不时地震颤着他,就像一台减速器坏了的柴油机一样。但是当戴姆勒载着马吉特一到,帕尔莫立刻变得心平气和,慢条斯理,神气活现,完全成了马吉特想见的那种人,一个相当有魅力的老人,背景硬,孩子长大了,和第一个妻子离了婚,有一个谁也没见过的情人常驻。而且,他自始至终都在设法巧妙地暗示,他还是一家银行退休的首脑,这家银行从某种角度上讲甚至比施蒂利银行还大,尽管赶不上施蒂利家整个的财产。
吃完上午餐之后,布里斯看着马吉特和帕尔莫,心想:权力吸引权力。
当然,他们彼此都很喜欢。整个背景都很相似,可能在某些细节上还一模一样。他注意到,他们俩都培养出了那种有点儿温文尔雅、卑以自牧的作风,好像他们的谋生方式跟其他的人一样,可能在干着什么无足轻重或者学术工作。
“……储备了大量的原油用于石油化工,远远超过燃料所需的量。”是他在说话。
他们已经过了一遍他们俩都认识的人的名单,长得吓人;然后转到讨论他们俩都喜欢的地方,现在则已经到了银行家们最感兴趣的核心话题:赚更多的钱。布里斯对自己憎恨这个话题感到很震惊。他也是个银行家,是不是?不过,他意识到,他不是天生的。
“……而且一些瑞士的能源公司,”这是她在说话,“正在转向核能发电以补充水力发电。马特,”她顺势说道,“别人告诉我美国的石油公司也在设法搞多样化。”
布里斯伤感地叹了口气,打破了长久的沉默,说道:“没错。他们都害怕政府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接管石油生产,从规定价格和利润开始。”
一阵紧张的沉默落在了三个人中间。马吉特看了一眼手表。“对不起,两点钟有我们的星期天电视杂志。今天要播放跟施蒂利有关的什么东西。你们知道,一般没人注意,但是因为是我的姓,所以昨天我在报纸上一眼就看见了。我们还要再等一刻钟。”
“没问题。”帕尔莫同意了。“然后再晚点儿,太阳不那么晒的时候,我们可以打上一两盘。”
“网球?”她问道,“我没带衣服。”
“我们有而且就是你的尺寸,我想。”
“那太谢谢了。”她的目光转向布里斯,他可以看出来她是想问他打不打网球。但是她没问出来,谢天谢地。
尽管在这漫长的夏天里,他们俩的脑子里从来没想过网球,不过,布里斯意识到,他们彼此之间已经很了解了,还是知道她打网球而他不打。
他靠在弹簧沙发的靠背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他们又打开了话匣子。他意识到自己很蠢,居然嫉妒帕尔莫。帕尔莫似乎肯定要赢得马吉特的心,就好像他是个求婚者。而且已经赢得了她的心。
老人站了起来。“我去弄点经喝的冷饮看电视。想喝什么?”
马吉特抬头看着他。“我随便。”
“马特?”
“啤酒。”
“好吧,我也要啤酒。”马吉特飞快地加了一句。
他们可以听见他在远远的厨房后面开门关门的声音。“我倒不一定非要看电视。”马吉特用刚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说道,“但是他让我烦得受不了,这个人。”
布里斯盯着她。“哦?”
“你没跟我说,”她用很细的声音说道,“他这么无聊。”
布里斯站起身来。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笑口咧得连腮帮子都疼起来了。“你看,”他用洪亮的声音说道,“这是一个能源重点的问题。例如,造一个纸袋所需的能量几乎是聚乙烯袋的两倍。所以如果你能把石油直接转化成聚乙烯,那么为什么还要烧油造纸呢?”
马吉特把手盖在嘴上使劲捂着不让它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发布出下列声明:“是的……没错。”
“还有,”布里斯继续大声说道,“造一只非回收瓶所需能量要比一只聚氯乙烯瓶高出两倍还多。你看这问题。”
帕尔莫突然端着放了三杯啤酒的托盘回来了。“别烦这位小姐。”他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说道。他将托盘递给马吉特。“我刚才烦她那水平你永远也赶不上。”
“不烦。”马吉特抗辩道,“非常有意思。”
“只要是马特解释的。”帕尔莫说着,把啤酒递给布里斯。布里斯接了过来,感觉比早先好多了。他开始察觉到,在观察他这个阶层以外的人时,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他的观察力。似乎帕尔莫也不是那种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人。他已经知道马吉特不是这种人。
老人已经躬身在那台飞利浦大彩色电视上,摆弄着按键。“在这样的高度上,我们是欧洲接受效果最好的。”他说着。“这个节目是什么频道?”
“是四,我想。”
他按一下,电视上显示出一个讨论会节目的结尾,三个热诚的男人面对面假装在聊天,盖在他们上面的制作人员名单正在慢慢地往上爬。帕尔莫调了一下声音,然后回来喝啤酒。“差不多两点了。”
马吉特看着布里斯,但是什么也没说。布里斯在椅子上挪了挪,啜了一口啤酒,然后问道:“施蒂利节目一会儿就来吗?”
“马特已经烦了。”帕尔莫插了进来。
“星期天下午的电视节目全世界都一样。”布里斯答道。“都是给不在家看这个节目的人制作的。”
马吉特大笑起来,这等于是在告诉布里斯她压抑在心头的紧张正在发泄出来。“来了。”她指着电视屏幕说道。
“什么?”
“那个浅色头发的男人。我表哥沃尔特。嘘。”
播音员情绪高昂地开始说话了,那股精神头跟这个小村子因其表厂破产而陷入经济灾难的主题很不相称。马吉特零零碎碎地速译了其中的几句话。摄像机在聚集起来的村民中间转来转去,徘徊在那些穿着农民服装的人的身上,把过多的时间花在拍摄由小骡子拉着的葡萄园大车的游行队伍上。
当镜头切回到沃尔特身上时,他正和几位老市民握手,并带头走进工厂。“救星来了。”马吉特嘀咕道。
现在摄像工作更为复杂了,从用长镜头拍摄穿着星期日盛装玩着小计算器坐在一排排长凳上的那些人,闪到拿着小计算器正在解释不仅它多有用而且已经卖出多少的沃尔特和工厂经理的特写。
“不可能是在那里生产的。”帕尔莫说道。那提高的嗓门暗示着某种疑问。
“为什么不?”布里斯问。
“那就是个组装厂。”
沃尔特结束发言时说道,这不仅是对这个村子、瓦兰金和纳沙泰尔地区的经济至关重要,这一辉煌的商业上的成功也是整个瑞士精密零件业的福音。
他保证这一惊人的买卖的全部技术及财政背景将于明天下午在巴塞尔通过新闻发布会详细地公之于众,届时全世界的新闻媒体都将到场目睹这一瑞士人决心与技术的新胜利。
当沃尔特喋喋不休地说着的时候,马吉特一直在翻译他说的方言。现在她停下来,以便市长可以洋洋得意地在电视上露脸。
“那部分你能再说一遍吗?”帕尔莫问道。“新闻发布会在马塞尔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两点半,我想。”
市长正在用他那洪亮深沉的声音说着。摄像机镜头摇离他的脸,扫过村民和他们的孩子们那灿烂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脸。没人看着市长。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沃尔特·施蒂利,他得体地站在离市长几码远的地方,喜气洋洋,拍着他浅黄色的头发。工厂经理在他耳朵边说了点什么,沃尔特开始慢慢地、稳稳地、慎重地点着头。当他点着头的时候,工厂经理递过一个施蒂利康的计算器给他。
导演把画面切换到这个塑料仪器的一个非常大的特写。焦距非常清晰,施蒂利康的名字都可以在电视屏幕上清楚地看到。画面渐黑。
淡入,苏黎世附近的一个绿草如茵的运动场上,一场摩托车比赛已经开始了。车发出轰鸣声,搅起大块的草皮。帕尔莫伸手关掉了电视。
“对不起,马吉特。”他说道。“我刚才听得不算太真切。他是说这种东西他们已经卖掉了不少了吗?”
“几千个,据我的理解。”
帕尔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就是为什么比尔·埃尔斯顿给我送——”他跳了起来,消失在房子后面。
马吉特冲布里斯皱起了眉头。“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她用她最低的声音问道。
“五点钟有架飞机,六点钟有趟火车。”
“太好了。你坐火车,亲爱的。我已经坐够了。”
“好。”
帕尔莫回到起居室,手里拿着埃尔斯顿通过帕尔莫的女儿送给柯蒂斯的那个施蒂利康的计算器。“我想我认出那个标识了。”他说。“这东西我已经玩了一个月了。我知道我们已经买了几打了。”
马吉特拿过那个机器,随意地按了几个数字。“我明白了。”
“你听起来不太激动。”帕尔莫接着说道,“这对施蒂利来说可是个巨大的销售举措。你表哥对自己一定很得意。”
马吉特有点儿古怪地笑笑,然后说道:“他对自己总是很得意,而且在我的经验中,他几乎不需要什么理由就可以得意起来。”她把机器递给布里斯,布里斯开始测试起它的各种内设的功能了。
“我今年春天离开日本之前,日本人推出了一个跟这个差不多的东西。”布里斯说,“功能是一样的,只是键盘的布置有点儿不一样。”
“令人吃惊的是,瑞士人可以在一个非常有竞争力的价位上制造出这些东西来。”帕尔莫说。
“如果你在日本生活了四年,”布里斯说,“你就可以在这上面感觉到他们设计东西的方式,他们如何完成一件产品,甚至它上面的日本人的风格。”他指着黑色塑料盖上的仿皮样式说:“我想瑞士人是根据日本人的原型生产的。”
“不可能。”马吉特断然地说,“日本人仿制,瑞士人发明。”
“听我说,听我说。”帕尔莫冲她笑着。“我想这是根据日本人的想法。不是仿制,而是根据。”
布里斯把仪器翻了过来。“上面写着‘瑞士制造’。”他嘟囔着说,“我可不可以看看里面?”
“请便。”
布里斯还在手上翻着那个计算器,直到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把大拇指的指甲抠入一个槽里面,小心地劈开两半塑料壳,就好像劈开一个大蚌似的。他盯着里面的电路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把装着电路的那半个盒子翻了过来,轻轻地抖着,所有的东西都滑落在他翻起的手掌上。
“三,不,四层印刷电路。”他说道,“有不少的集成电路和场效应晶体管。是给日本人预备的。甚至电路板都是他们那种酚醛基树脂板。”
帕尔莫已经走了过来看着计算器的内部构造。现在马吉特也加入进来了。三个人都盯着机器的内脏。“没有其他的制造铭牌。”帕尔莫说。“只在盒子上有‘瑞士制造’。”
“这不是日本生产的。”布里斯很有把握地对他说,“他们一直对自己所做的非常骄傲,所有的东西他们都打上标签。‘日本制造’。他们绝不会让别人从他们那里买电路,然后在别的国家里组装成这种小玩意儿,冒充是自己的制品。他们对此非常敏感,所以在他们的东西上总是打上很多的标签。”
“这儿什么也没有。”帕尔莫嘟囔道,“没有标签。”
“这个东西。”马吉特这时说道。
“什么?”
她那长长的、细细的手犹豫了一下。然后她的食指轻轻地点了点一个光灿灿的黑东西。“你能让我看得更清楚点吗?”
布里斯小心地拿起上层电路板。三个人都盯着那个大大的黑色塑料丸。其大小让周围的超小型化固体装置相形见绌。
“是谁把维他命药丸丢了。”帕尔莫说。
“或者是个大糖豆。”布里斯猜道。
“甘草糖。”帕尔莫补充道。
“你——”马吉特欲言又止,“我——”她打住了。
然后她直起身子,走到她的金色鞣革航空旅行包,在里面翻着。“等一等。”她说,“这个完全——”她拿出了一个很大的景泰蓝复活节蛋。“我的药盒,我——”她又没把话说完。她打开了景泰蓝蛋,拿过来给他们,“看。”她说。
他们盯着盒里那些小蓝色药片,一些长长的棕色药片和一个非常大的光灿灿的黑色塑料胶丸。
“那是什么药?”布里斯问,“维他命?”
“不是我的。我昨天才看见它在这里。这个胶丸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我开始想。怎么说呢,或许我只是给忘了。所以我就把它留在那儿了。直到现在。直到今天。”
“这不是你的?”帕尔莫问道,“我能不能?”
他从药盒里拿出那个黑色的胶丸,举在眼前一定的距离,慢慢地转动着。“这儿,看。”他指着两个靠在一起的非常小的槽。“这些小槽。”
布里斯皱着眉头看着手中被肢解了的计算器。他摸到里面那个黑色的塑料胶丸,慢慢地把它拿了出来,转动着。“这儿。”他说,“两个小槽。它们和这些叉子连在一起,它们是插座。”
马吉特的脸白了。他们互相盯了一会儿,然后布里斯拿着两个药丸来到吧柜上,他觉得自己步履沉重,好像两个黑色的椭圆形塑料丸有千钧之重。
他打开收音机,拨到FM接收,然后缓慢地、轻轻地扭着旋钮,调到90兆赫以下的FM低波段。他把两个胶丸放在收音机前,继续慢慢地调着。收音机一下子开始呼啸起来。
布里斯把呼啸声调得更清楚,然后把其中一个胶丸拿离收音机。收音机还在呼啸,他又拿起另外一个胶丸离开收音机。慢慢地,呼啸声减弱了。
他把那个胶囊拿近收音机,呼啸声又大了起来,他啪地关掉收音机,转向马吉特和帕尔莫。
“这些是窃听器。”他说道。
“这个,”他举起一个胶丸,“接通电源时才工作。这是便携式计算器上的。它所使用的电池就是仪器上其他部分所使用的电池。这就意味着它可以工作好几年。它里面有一个小麦克风和一个小FM发射器,工作频率在大约——”他斜着眼睛看着那台收音机,“……大约88兆赫。”
他举起另一个光灿灿的黑色胶囊。“这个也一样,但是自带电源,可能是一个微型水银电池,寿命在一个月到两个月。”他轻轻地在空中晃了晃它。“它在药盒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发射信号。”
帕尔莫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说道:“银行办公室内部的间谍系统。”他好像是对自己说一样。“窃取机密情报卖给出价最高的人。”
“这就是给计算器安窃听器的原因。”布里斯是跟马吉特说话,而不是跟帕尔莫说。“谁会想在你的药盒里安窃听器呢?”
没人说话。然后帕尔莫咕哝了一声。“妈的。”他说。“网球算是打不成了。”
第五十章
既然有人一直在偷听他们最亲密的时刻而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马吉特决定抛开最后一点谨慎,和马特一起从摩科特飞回来。帕尔莫陪他们到了机场。
马吉特感觉到两个男人要私下里说点什么,便独自走到报刊柜台,花了很长时间决定是否要买些什么。帕尔莫那枪管一样的深灰色的眼睛瞥向她,又回到布里斯的身上,然后又扫视了一下近乎空荡荡的候机室。
“好吧,马特,全靠你了。”
“那不行。”布里斯后退了一步。“这得公司决定了才行。”
“你是UBCO巴塞尔分行。”
“这是个国际决定。我们可以让这些杂种无法抵赖。我们可以在十分钟之内就把他们给毁了。我有东西能做到这点。”
“是的。”帕尔莫看着他,几乎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明早在巴塞尔柯蒂斯会用电报给你送去一些补充材料。你会有一份卷宗,可以毁掉沃尔特·施蒂利。”
“还有施蒂利康。还有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
“还有马吉特·施蒂利。”帕尔莫轻轻地加了一句。“我们已经让她看见的太多了。”
“她跟这有什么关系?他们恨她恨得要死。”
“不。”帕尔莫坚持道。“她的姓不对。一旦你引爆了那颗小原子弹,任何姓施蒂利的人都会受到很大的伤害。”
“这就是你让我做的?”布里斯追问道。
“我可没那么说。”帕尔莫恶狠狠地笑着。“作为一个过来人,一个银行家中的银行家,我的建议应该是精诚团结,忠于信念。放施蒂利一马吧。一家银行倒了霉,所有的银行都要倒霉,如果施蒂利步履维艰,那么金融业也步履维艰。这种事你以前见过的,马特。一家大银行倒了霉,几年之后我们还缓不过劲儿来。”
“你是叫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它掩盖起来?”
“这个我也没说。”帕尔莫的笑容漾开了。“你是老板,马特。这是你的烫山芋。”
“去他妈的。”布里斯爆发起来。
帕尔莫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我们在伊利诺斯说的,马特,去他娘的。玩的高兴。”他转身离开了候机室。
马特上飞机时情绪很低落,但又不肯解释是为什么。
“帕尔莫不想领导你们队,是不是?”
“那个杂种连教练都不愿意干。”
她轻轻地笑了。“抱歉,宝贝。”她过了一会儿说道。“但是,在我们俩之间,我有点无法像同情我一样地同情你。”
这话引起一阵咯咯的笑声,使他们俩都感觉好一些了,或者至少在马吉特看来是这样的。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让这个男人高兴起来,因为她自己的世界已经是一片废墟。
奇怪的是,她想,她并没有那种大厦将倾的感觉。可能是她不再那么想控制家族的财产了吧。可能她曾一度想全部控制,但是经过这个漫长的迷惑人的夏天,她已经失去了欲望的锋芒了。
她觉得自己走神了。
滴水嘴魔鬼的笑声在她的内耳里嘶鸣着。他比她更了解她自己。她从小就被培养出一种对财富的责任,但同时又看见攫取随财富而产生的权力不是女人于的事。滴水嘴魔鬼明白这样的矛盾。他知道所有通向疯狂的路。
从在德莱凯尼根旅馆里布里斯的套房中那第一个疯狂之夜开始,他就知道她的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必然发生的事。滴水嘴魔鬼从一开始也就知道为什么布里斯被送给了她。
他是被送来毁掉她的。
马吉特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就好像飞机上升得太高,空气突然无法支持生命了。
“宝贝?”他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没事。”
问题是谁。谁把布里斯派来的?但是,当然,是帕尔莫。有趣的人,半个象棋手,半个行刑手。马吉特意识到她的呼吸已经变得更急促了。她使劲想靠在这把别扭的椅子背上,让自己放松放松。
但是当那个制造紧张的人就坐在我的身边,甚至根本不在乎他给我造成的痛苦,我又如何能放松呢?马吉特想。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如何被利用来接近我,并且把一切都毁了。
她发现自己想知道她能在多大程度上指望马特帮忙,哦,道义上的支持,当然。拍拍手,亲亲面颊。但是如果她得战斗——而且似乎很明显这是不可避免的——她能在多大程度上指望她?首先,他有自己的紧要问题要解决,解决沃尔特愚蠢的窃听机器,然后,当硝烟散去的时候,那时他可能会腾出手来帮助她。
但是到那时,迪那特叔叔可能已经把她宰了,剥了皮,切成一条一条的,钉起来,晾在乎日山脉上那凄厉的西风中。
马特作为一个同盟者的麻烦,和他以前是个好情人,问题是一样的。她的脑子里从来没有想过马特要她是图她的钱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像马特·布里斯这样在内心深处极讨厌富人的人来说,他和她做爱不是因为她有钱,也不考虑她有钱。这从一开始,从六年前在美国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了。
不过,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也根本无法在马特心中激起那种现在充满在她心中的气愤,那种被剥夺了财产控制权的气愤。对他来说,财富是最不重要的一步。掌权不过是花架子。她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反应。
“上帝,宝贝,你已经有钱了。干嘛还要在乎是谁管理钱?”
这也是迪耶特的呐喊,沃尔特的呐喊,还有施蒂利家族中每一个男性的呐喊。有个业主的身份你就知足吧,傻女人。控制财产,头脑要更聪明更坚强。换句话说,这是男人的事。
那么她受过的教育可就大错特错了,她一直接受的是传统妇德的教育,标准的女性的反应、态度和手法。甚至现在,此时此刻,对于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气得不得了,她那经过制约的本能也促使她不要给马特添麻烦。就好像她这小问题不值得他注意。就好像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保证他不操心。
但是,肯定,马吉特现在想,爱情也就此结束。在这种矛盾的压力之下,爱情必须转瞬即逝。必须得有某种拐弯抹角的手段来保持他们的平等和同盟。如果没有的话,那么这场风流也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们之间就只剩下镜花水月和炽烈的性欲。
“我忘了问帕尔莫——”她突然停住不说了,就跟她打开话头时一样突然。
布里斯转过头来看着她。“什么?”
“饥荒的事。银行对挨饿的人所负的责任,如果——”
“哦,上帝,那事。”他的声音既像在喷鼻子,又像在呻吟。“他没有心思回答。”他说。“那狗娘养的今天晚上什么也不会说的。”
“没关系,我又不能从别人那里借观点。这件事得自己作决定。”
“对。”她看得出来他的脑子在想别的事,但是想到他刚才脾气有多糟,他现在多少也算作出了些男人注意女人的样子。很像结了婚的夫妇,是不是,马吉特想。
“让人痛苦的是我还没有作过研究。”她接着说道。“所以我根本不了解任何情况供我下判断。而这种说法有些很可怕的东西涉及到我。”
“嗯。”
“据说,每个人都一样,只要我的肚皮饱了,我就忘了其他人在挨饿。我们俩在伊尔河畔客栈,三星级的饭菜吃得饱饱的。我的上帝。”
“就是。”
现在引擎的声音已经减弱了不少,因为飞机已经到达飞行高度和飞行速度。“但是如果我能担负起施蒂利的全部的责任,”她说,“我就必须彻底明白我承担的是什么责任。不仅仅是股票的或者利润的或者金额的百分比,而是从人的角度。”
“对。”
“因为银行家总有这个问题,”她固执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名声很差,说我们没心没肺,只在乎钱。就是因为我们不注意人——”她停下来想着。
“确实。”
“……人类的状况。”她接着说道,她意识到他的回答是机械的,不是真的在意。“你知道,我琢磨过。并不是因为没有人性的人当了银行家。可能除了沃尔特之外,他也没有办法。不。是金融让银行家丧失了人性。看看迪那特叔叔。看看艾里希的父亲。看看帕尔莫。”
“喔嚯。”
“看看你。”她说道:“像个机器一样发出毫无人性的回答。你根本没听。你心里只想着怎么让天下的人都知道施蒂利康的事。”
“就是。”
她让他的耳朵消停了一会儿,不知道他是不是把她的话全当耳旁风了。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说道:“我全听见了,对于挨饿的人我他妈的是无能为力,宝贝,你也一样。”
“我们俩一起就可以做不少事。”
“收养一个孩子?送个救济包?我的意思是说银行无能为力。”
她摇了摇头。“我从小到大别人都不是这么告诉我的。我父亲明确地说银行是文明的脊梁,有责任资助一切,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我要是不同意你父亲的观点呢?”他振作了起来,在他那把狭窄的椅子上坐直了。“让我给你些不是父亲的建议。”
“当然可以。”
“你见过三菱公司或者ITT公司的资产负债表吗?或者用个你更熟悉的例子,就说洛克菲勒兄弟的公司财产吧?你有没有注意到荷兰壳牌公司的销售总额可以和一个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相比?”
“嗯哼。”
“而且这个世界上很少有几个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能比得上通用汽车或者埃克逊公司的。就说有一打国家比它们多吧,这是不是给银行家一些鼓舞呢?哪里有行动,银行家就出现在那里。洛克菲勒一摩根那帮家伙,他们是自己给自己当银行,就像你叔叔迪耶特给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一些工业企业提供银行服务一样。同意吗?”
“同意。”
他冲她做了个鬼脸。“别来这套了。”
“没办法。你一下子认真起来了。”
“我认真的是你在让你自己出丑。”他边说,边扭着,想找个舒服的姿势坐着。“跟我谈这些东西没有问题,千万不要跟你的亲戚谈这些。”
“艾里希也警告过我,他认为我有社会良知。为什么有社会良知要得到警告?”
布里斯扭动着身子。“老天,如果这些是头等舱的座位的话,真不知道统舱的座位会是什么样子?”他拍了拍她的手。“作为一个银行家,你到现在应该知道统治这个世界的不是良知,而是利润。”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是说没有政府,只有生意?”
“我说过那么蠢的话吗?当然有政府,也有军队,但是是公司告诉它们该做什么。”
她把手从他手下抽了出来,抱在胸前。如果真正的分歧在别的地方,那么争论这个问题太无聊了。她犯了一个错误。男人和女人之间没有拐弯抹角的手法,只有面对面的对抗。“但是最终,”她故意用一种随便的声音说道,试图化解掉这场愚蠢的讨论,“是银行告诉它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他烦躁地在他的安全带里扭来扭去。“我知道这种逻辑。每次ITT用军事独裁取代智利政府的时候,都会有家银行给ITT些救济……或者不是救济。”她看着他就这个问题仔细地思考了一两分钟。她发现自己很希望让他算了。这毕竟不是他们俩之间的真正问题。
“让我们来看看波兰城,”他这时说道,“就在伊利诺斯卡本戴尔的铁路后面,我们不仅知道要挨饿,我们还知道应该指责谁。”
飞机在穿越一片湍流时突然摇晃起来,他们的脚下就像地震一样地振动起来。安全带勒在马吉特的胸腹之间,让她喘不过气来,就像她刚才的那种感觉一样。
“记住,”他用低沉的声音接着说道,全然不理会那湍流,“你们家的人绝对不会让你用施蒂利的钱,供养挨饿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更不要说在巴塞尔,会有一个银行家让你这么做的。”
“而且他们现在找到绝好的方法阻止我了。”她爆发起来,话夺口而出。“他们最后的武器,这武器不仅是我们制造的,我们还把它放在了迪耶特的手中,而且——”
F-27突然爬升,打断了她的话。意识到她在迪耶特的手中无计可施,这让她心里很难过。这也伤害到她对马特的感情。它正在毁掉他们俩之间的一切。
她看着他的脸上闪过好几种表情:先是吃惊,然后是“谁?我吗?”的戒备样子,然后是一脸的同情。最后他的脸上一片茫然。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知道他已经回到了事实上,而且只有事实。
“这事干得太蠢了,”他说,“以为我们可以没事。”他叹了一口气。“我一开始就知道所有的风险都在你身上,我本应该阻止我们俩的。但是这事实在是太他妈的美妙了。”他看了她一眼。“而且我可以看出你在想些什么。没有那么美妙的东西,是不是?”
她开始笑,继而意识到自己是在哭,哭得很轻,但是不停,她肺叶中郁闷的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释放了出来。她一直把手捂在嘴上,掩住抽泣的声音。如果有谁想知道她是在哭的话,只能凑近了才能看见泪珠滚落在她的面颊,流泄出内心的悲哀。
布里斯宽大的方脸上愁眉不展,他摸出块手绢,开始给她揩面颊。她把手绢从他手中抓过来压在嘴唇上。过了一会儿,泪流减弱了,心中的压抑感也消失了。
“你看。”是他在说话,声音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飞机开始往巴塞尔降落,高度的变化对他的耳朵产生了些影响。
“你看,宝贝,”是他在说话,“我们的优势比你想的还多。我可以利用我手中关于沃尔特的情报让他爸爸别来烦你。会有用的。”
他甚至还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完她的头就开始摇起来了。“你不了解我叔叔。”她说道。“即使是为了保住他的儿子他也不会放过机会解决他可爱的侄女。”
“难以置信。”
“他就是这么玩的。”
布里斯缓缓地点了点头,“不许输的老把戏。”他抬头看着不许吸烟的标志在闪着。“这可比我想的要糟。”
马吉特往后靠在椅子背上,擦干了眼泪。可能她刚才费了半天的力气不过是把他们俩弄得很痛苦,但是至少都是为了一件事痛苦。
第五十一章
银狐从来没有这么忙或者这么幸福过。
沃尔特的星期一,和往常一样,是早上八点从办公室里开始的。但是与以往不同的是,不是从他爸爸告诉他什么东西还没有做开始的,而是从表扬开始的。迪耶特·施蒂利要求看一看施蒂利康生产的报表,听了一会儿关于削价策略的细节,点了点头,然后脸像太阳一样放射出光芒。
“太好了,我的孩子,太出色了。”
他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早上不想再被谁打扰,但是他最后那句话的声音,这层楼里其他的官员都听见了。
他们已经聚拢在沃尔特的周围向他表示祝贺,甚至那些没看电视但是看了报纸的人也来祝贺。这早上的乐子已经乐完了。到九点钟,他桌上的电话开始响个不停。沃尔特指示他的秘书,在他和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公关人员开会时给他记录这些电话。
早上的问题非常简单:到哪儿去举办这次这个大得吓人的新闻发布会。
“这儿的董事会会议室太小了。”一个公夫人员抱怨说。
“那个聚会大楼怎么样?”另一个建议道。
他们在仔细地考虑着这个问题,谁也不出声。在河对岸的小巴塞尔矗立着一座有很多大会议厅的巨大的中心,用于举办多种一直由巴塞尔做东道的博览会、展览会、会议和其他国际聚会。聚会大楼是一座正方形建筑物,其中心部分是空的,当作内院使用。
“在圆厅?”沃尔特问。“但那是露天的。”
“电视采光更好。”
“要是下雨怎么办?”他问。
“今天天气多好。”这是让他放心。
沃尔特想了一会儿。他不喜欢在离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很远的地方举办活动,倒不是因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方便,而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忘记这样一件事,那就是,整个施蒂利康的梦想是他运用聪明才智精心培育成辉煌的现实,其唯一的目的就是向世界——他父亲和他所有的叔叔舅舅以及男性表亲们构成的世界——显示,他们的推定继承人是沃尔特·施蒂利,不是别人。
如果他能在17号举行这个发布会,就可以帮他轻而易举地建立自己的霸权。但是如果移到巴塞尔的另一个部分,在一个如此之大、与博览会和展览会的联系如此密切的地方,会使发布会失去其人的尺度。在那四壁高高的聚会大楼圆厅的圆形结构中,在它中心的场地上,沃尔特会发现在物质上很难造成唯我独尊的气势。
不,他需要一种简单的、一种非商业的、一种非常有声望的、一种从其高度上就可以显示出银狐是多么的高大的地方。
他举起一只手,止住大家再没头没脑的抛出些饭店、旅馆或者其他难以想像的地点的名字,然后说道:“请安排下午两点在艺术博物馆的大院开始。”
他桌子周围坐着的那些人一阵骚动。“艺术博物馆?”
“是的。我觉得那个大院很不错。如果天气好的话,那么阳光会照顾拍电视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它就离这儿不远。”
他散了会,看着他的人以一种几乎是充满敬意的沉默离开了,就像是从教堂里鱼贯而出。如果他提议在教堂举行的话,他们的吃惊程度可能不会更小。不管怎么说,艺术博物馆名列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家一流艺术博物馆之中。
干嘛不在那里举行呢?有哪个昂贵的或者著名的艺术家,他的作品没在那里展出过?是谁向他们提供的赠品、捐款和全部的礼物使其成为可能?当然是施蒂利家的人。施蒂利家,拉·洛赫家,盖基,所有金融和化工家族,可能还要搭上几个韦舍、伊瑟林、洛恩和伯可哈德。
除此之外,艺术博物馆没有别的原因可以使它名闻全世界。所以现在该是一个巴塞尔人兑取期票的时候了。对于像今天这个新闻发布会这样的震撼世界的活动,博物馆应该非常乐意地提供它那雄伟的罗马式的前院,及其所有的独立式现代雕塑,包括罗丹的《加来义民》。非常合适开这个发布会,正合沃尔特的意。
当然,他现在寻思着,这就意味着让人心疼的一大笔钱。咬咬牙,完了也就没事了。他提起电话,要他的秘书立即给他接艺术博物馆的馆长。
“一位保罗·伊瑟林打来五次电话,施蒂利先生。《镜报》从慕尼黑打来两次电话,《奥基报》从罗马——”
“让他们去找公关部。给我接伊瑟林,然后给我接艺术博物馆馆长。”
他靠在椅子背上,轻轻地笑了。银狐今天早上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这样的日子,别的人一辈子有一天也就满足了,但是银狐跟别的人可不一样。他对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电话响了。
“我是保罗·伊瑟林。我想我已经把一——”
“好。”沃尔特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想让秘书有任何机会听见指责他人有罪的东西。“都好了,是吧?”
“全齐了。”
“那就好,保利。跟施蒂利家做生意不难。”他自鸣得意地嘎嘎笑着,好像他们之间差着几十岁一样。其实伊瑟林只比他小三岁。
“我什么时候给你拿来?”
“今天时间安排得太满了,这你也可以想像。”沃尔特说完,就等着伊瑟林用赞扬的口吻示意他已经知道了那个重大的新闻。当发现沉默的时间长得让人无法忍受的时候,沃尔特清了清嗓子。“大概五点吧。我今天非常、非常地忙,但是像这么重要的事我还是能处理。而且,保利……”
“什么。”
“我把你的话当话,保利。咱们俩之间是说话算数的。你告诉我一切都准备好了,是吧?那么我就立即启动抵押贷款。常青条款等等所有的。”
沃尔特挂上电话,完全意识到这是他今天早上完成的第二个大手笔。在艺术博物馆举行发布会比和伊瑟林玩的这个简单的游戏要超前好几光年,但是赌本更大了。
向世界证明银狐是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真正的推举继承人是一回事。彻底、永远地粉碎马吉特控制家族财产的任何权力是另一回事。
而在一天之中,他两件事都做到了。
沃尔特满意地叹了口气,拍了拍那头沙色的头发。这是诸多这样的日子中的第一天。他今后的日子开始露出极其光明的样子。
第五十二章
星期一下午一点,当马吉特看完了积压的信件之后,这间曾经是她母亲使用的长长的带窗子的屋子阳光明媚。九月里的一个真正的秋日。她从这张她一直在上面工作的大餐桌边站起身来,慢慢地在房间里踱着步,想重新唤起对这个地方的感觉。
什么都没变,一切照旧,她想。那张躺椅伏在屋角。她在这间屋子里呆得时间太少了,很难回到那种甜蜜、伤感的气氛中。和布里斯的生活太不一样了。她似乎没有时间沉思,或许这是件好事。
马吉特是前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和布里斯一起坐飞机回来的。他们在弗莱街的锁匠行会饭店里,在其他顾客的瞩目之下吃了一顿便饭。这是一栋非常老的建筑物,曾经是——可能现在还是——锁匠行会的所在地。
他们一致认为继续在城外约会显然是妄想,但是那天夜里在不同的地方过夜可能不是个坏主意。布里斯睡在他旅馆的套房里,她睡在城堡里,现在她非常想就在这几天里清他来看看。
马吉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找出是谁在监视她,但是马特已经答应花时间追查这件事,并且在危及到她之前制止对她的监视。两个人都不知道这监视已经有多长时间了。
马吉特曾说:“我现在就开始。但是施蒂利康的这件事必须得处理。我四点半之前把这件事办完,然后我们边喝鸡尾酒,边对付你的问题。”他们要在德莱凯尼根旅馆俯瞰莱因河的露台上公开见面。
但是现在还有几个小时呢,马吉特想,同时她必须开始理一理这团乱麻。她曾想到可能文尔菲能帮上忙,可能她已经注意到什么事情,什么人。但是艾尔菲早上没来城堡,给她公寓打电话也不在。后来,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一个不知名的男人打电话来说她病了,将设法在周中来上班。
马吉特的第二个希望是艾里希,他比她更熟悉巴塞尔背地里的生活。他会知道可以雇什么样的私人侦探来进行这样的监视。但是昨天晚上给他打电话没人接。今天早上,他的仆人邦特只是说主人艾里希晚上在城外过的夜。他很显然想跟她聊聊,但是她没时间。
她唯一的同盟就是马特,他今天正忙着把他们希望跟沃尔特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大错误有关的一切组织起来。
马特认为,只要沃尔特被“埋葬”了(用他的话来说),破坏马吉特名声的阴谋也就破产了。但是马特对迪那特并不太了解。他可能损失了个儿子,但是过一会儿他就有本事把他的侄女也献出去,尤其事关一个值大钱的事业。
“你知道,”马特昨天晚餐时曾说,“他永远不会罢休的。你可以拥有你的百分之五十一或者什么的,但是你永远也别指望施蒂利男人的忠诚。他们阴谋把你弄下来的心永远不会死。”
就是这几句话,比知道被监视时的震惊,更让马吉特情绪低落。施蒂利家族分裂了,可能永远分裂了。
她凝视着莱因河那边德国那平坦的墨绿色黑森林。从法国方向,从斯特拉斯堡或者可能是科尔马,一道高云的锋面正在形成。巴塞尔上空阳光明媚,但阿尔萨斯却乌云压境。甚至从这么远,也能看见云里面那铅灰色部分,带着暴风雨的丑陋。
她听见那辆玛格纳跑车发出的刺耳的、打鼾似的声音,那辆小橘黄色的汽车驶入了视线,绕到了房子的背后。
艾里希撑起自己跳过关着的车门,绊了一下,摔在砾石路上。他抓住挡泥板,把自己拉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来,蹒跚着离开马吉特的视线,朝厨房门走去。
马吉特跑到书房门口,把门甩开。艾里希正是她生命中的此时此刻最需要的人。在这漫长无边的夏天里,她想跟他说话想得要死。
“亲爱的?”她叫道。她听见他上楼的声音。
他把自己拖上最后一道台阶。马吉特发觉出了事了。他死死地抓着栏杆,她赶忙冲过去扶住他。“艾里希,怎么了?”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怎么了?”
他的呼吸中有一股老威士忌的臭气,她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他。他那撒旦式的窄脸以前曾布满V字形,现在却是肿着的。他几天前就该刮胡子了,没洗澡的时间可能更长。他那身衣服搭配得很奇怪,好像是黑灯瞎火时匆忙套在身上的。
“你今天可太高雅了。”她嘟囔道。
“少拿我开心。”他从她身边冲进书房。“我的上帝,这儿真干净!”他拍了一下桌角的那堆信件,但是没拍着。他皱了一下眉头,踉跄着顺着桌边走到躺椅,倒了下去,发出一声舒心的叹息。
“我饿我累。”他宣布道。“而且我渴。苏格兰威十忌就行。冬天来了。蚂蚁会死掉,蚂蚱一个夏天都在积攒,而蚂蚁却在虚度时光。蚂蚱将往南到科斯或斯丁尼亚过冬。蚂蚁会死掉。”
她在躺椅的边上坐下,对他摇了摇头。“你不能喝威士忌。乌希会送上来牛奶和三明治。好吗?”
“乌希是蚂蚱。艾里希是蚂蚁。”
“洗个澡怎么样?”
他冲她摇了摇指头。她看见他眼睛周围有淡淡的红眼圈。加上他那没有刮的胡子,他太像一个化装成游丐的小丑了。“艾里希,亲爱的,你的样子太荒唐了。”
“我们都一样。小丑总是荒唐的。”他闭了一会儿眼睛。“马吉特,”他放低了声音说道,“这都是狗屁,是不是?”
“什么?”
“一切。”
“三明治和牛奶,洗个澡睡一会儿。我给楼下乌希打电话。”
“别让乌希搀和进来。”他厉声说道。他想坐直了,但似乎没了力气。“你不能信任她,你知道。”
“不能信任乌希?”
他的红眼睛瞪大了。“你能信任谁?你中了圈套。你谁都不能相信。生活就是雷池。你不是踩在地雷上,就是摔在狗屎上。”
马吉特觉得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气透入的她肩肋。滴水嘴魔鬼又回来了,咧着丑陋的石头嘴笑着,坐在她的背上,只要想,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把爪子挖人她的心中。他刚才又挖了一爪。偏偏是艾里希知道她在被人监视。
“你知道什么?”她问。
“他们雇了小子伊瑟林。还记得保利·伊瑟林吗?”
“伊尔河畔客栈那顿午餐!他坐在那个角落里背对着我们。我告诉马特——”
“马特?是你的情人吗?是的,我知道,马吉特。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能信任他吗?我怎么样?看着我,告诉我我看上去值得你多少信任?”
她站了起来,因为他身上的味儿太浓了。“艾里希,我信任马特就像信任你一样。这样回答行不行了?”
他轻轻地咆哮了一声,转过头去,然后目光又游回到她的脸上,就好像她有点把他套住了一样。“你信任我们所有的人。你是个白痴,马吉特。你会被毁了的。”
“被保利·伊瑟林?”
“我昨天抓住他跟踪玛格纳。他以为你还在用这辆车。他……他疯了。”艾里希的目光慢慢地转开,又慢慢地转了回来,好像在检查她对这句话的反应。“我跟他吵了。然后我想,如果他要的是钱,我可以把他收买了。他拿谁的钱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在哪儿?”
“他不在伊瑟林宅。他——”他突然抽泣起来,大滴的泪水涌出充血的眼睛,浸湿了他的面颊。“马吉特,”他呜咽道,“她对我太坏了。你谁也不要相信。”
“这又是谁?”
“你不认识她。米歇尔。”
“青春诊所的那个女人。”
“她跟你不是一类的。”艾里希抽着鼻子说。他揉了揉眼睛,安静了一会儿。“她跟我不是一类的。但我跟她是一类的。”
“我知道她。我也见过她,我想,在一个招待会上。她很可爱。有点儿……”马吉特停住了。没有必要再折磨艾里希了。“也非常成功,我知道。”
“她要我来找你。”艾里希说。“这就是为什么。”他叹了口气,收拢身子,站了起来,无精打采地这走走,那逛逛,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好像是让自己相信椅子、墙上的画、窗上的玻璃,这些东西的质地都没变。
“有一份重要贷款计划。”他说。“她要我把它交给你,我找不到你。我交给了沃尔特。而这,亲爱的马吉特,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马吉特点了点头。“你们俩关系很密切?”
他一旋身对着她,“我爱她!”他叫道。
马吉特把手捂在他的嘴上,“嘘,好,好,我知道。嘘。”
他忧郁地望着窗外。“看那些云,而我坐在敞篷车里。我得把顶撑起来。”
“艾里希,坐下来吃点午餐。洗个澡。你太累了。你的思维像麻雀一样跳来跳去,太让人不舒服了。”
“是不是?”他大笑着,发出短吠一样的声音。“以前的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具躯壳,嗯,马吉特?”他凝视着越来越近的暴风雨。“天气预报可没说要下雨。全天都应该是晴天。”
“可能只是路过巴塞尔。”
“我要去南边,和鸟儿一样。这儿冬天快来了。”
“艾里希,求求你。”她拉着他的手把他拖回到躺椅上。“躺在这里。我一会儿就回来……给你拿条毛巾,一杯饮料,所有你想要的。”
“苏格兰威士忌,纯的。”
“好的,艾里希。”她顺从地答道。“放松一下。我只要一分钟。”
她匆忙离开屋子,下了后楼梯来到厨房。乌希正躺在什么地方打盹呢。马吉特飞快地在一只托盘上放上奶酪、饼干和半杯威士忌,然后冲上楼。书房是空的。他跑哪儿去了?
她端着托盘沿着过厅走去。当她听见她自己的浴室里有流水声时,便停住了脚步。她敲了敲门,没有回答,便开门走了进去,手里还端着托盘。
艾里希躺在浴缸里,水往浴缸里灌着。他把衣服堆在地板上。衣服发出一股恶臭。
“就放在那儿吧,小姐。”他说。“哦,从我口袋里拿点小费。真是个好姑娘。”
马吉特把托盘放在一条凳子上,站在浴缸边,看着他赤裸的身体。在他们的生活中,她以前也这么看过他几次,通常是在他和他们的几个朋友决定在月光下的莱因河中游泳的时候。
她把他和马特作了一个比较。马特的肩和胸一样宽,屁股稍窄,然后是粗壮的大腿和小腿。艾里希的身体就像他的脸一样,也是V字形,从肩往下迅速收窄。他的皮肤和膝盖头上有新鲜的青肿。他这时弄出了一把肥皂泡,小心地敷在他的生殖器上。流进来的水一下子把它冲走了。
“你别占我的便宜,小姐。我可是订了婚的男人。”
“柜子里有把刮胡刀。你刮刮脸好吗?”
“谢谢你,小姐。既然你在这儿,给我擦擦背好吗?”
她冲他笑了笑,拿起一块丝瓜瓤海绵浸了水。“抓稳了。”粗糙的纤维锉过他的皮肤。
“轻点儿!马特喜欢这样吗?”
“那我得在他身上试试。”
艾里希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面颊。她感觉到水珠像眼泪一样慢慢地从她脸上滚落。“啊,我的上帝,艾里希,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你才这点儿表示。”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林中的孩子,马吉特。大世界中无奇不有,什么人都遇得见。米歇尔就是从另外一个星球上来的。这个星球的名字就叫地球。”
“我们一直和其他物种情同手足,是不是?”
他触了一下她面颊上的水珠。“我希望你的经历比我的好。”他的眼睛在海绵一下一下有规律的擦抹中闭上了。“林中的孩子。还有小鸟儿……盖上他们……用树叶。”
她给他擦背的手一停,他一下子就醒了。“我的衣服怎么办?”他突然非常警觉地问道。“你连我能穿的衬衣都没有。”
“可能会有。洗完澡,把脸刮了。”
在她父亲以前的套房中,她有条不紊地在一个大衣柜里找着。他大部分的衣服都捐献了,但是有些包裹是葬礼之后很久才从伦敦圣詹姆斯街的男装裁缝店送来。她找到了那只箱子,没有打开,就提到了她的浴室。
艾里希已经刮完了脸,但是正在找止疯药笔来抹他在面颊和下巴上弄出的四五条伤口。马吉特看着他在她的药柜中翻着,把瓶子推朝一边,把梳子弄到地板上。
“艾里希!”
“宝贝上帝啊,我流血流得快死了。”
她给他上了止血膏,他的脸抽搐了两次,然后就安静下来了。“不过是表皮伤。”她安慰他说。
他在很近的距离上看着她,他们的脸一点一点的分开。“除了表皮伤之外,你和我又受过什么伤害呢?别的人挨饿、生病、死亡。你和我……痊愈了。”
他把她拉向他,吻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退后了一步,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他的一条伤口在她的面颊上染了一道淡淡的血线。她若有所思地擦了擦那条血线。“假伤。”她说道。“这就是施蒂利家和洛恩家的命运?我们流血,却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脸阴沉了下来。“心里却总在流血。”他冲她做了一张魔鬼脸,但是这个时候他们谁也不觉得好笑。他盯着那个伦敦寄来的衬衣盒。“从来没打开过?”
“你跟他身材差不多。”
“但这些是定做的。”他破开盒子,从浅色的衬衣上升起一股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艾里希提出来一件,白色的,只在某种光线下才能看见上面有很淡的米黄色格子。他慢慢地解开扣子,看着她的脸。“像是在盗墓。”
“我可不想让你像刚才那样泪流满面地跑到巴塞尔。”
他套上衬衣,在镜子中审视自己。“不错。”他抬起下巴,做出一张极其傲慢的脸,为她夸耀起自己来。“老鹰醒了。向前,向上!向着更高更远!”
“你呆会儿去哪儿?”
“我得去见……某个人。”
他冲她皱了一下眉头。他们肩并肩地站着,在镜子中看着对方。“你打算收买保利·伊瑟林吗?”她问。
“可恶的小人。你喜欢过他吗?个子跟蜥蜴似的,跟蜥蜴一样地狡猾。我是非常相信个头的。”他踮起脚尖,直到比她高出许多。
“我们这些高个子,我们支撑着我们的家族和阶级的荣誉。背叛他们阶层的是那些小蜥蜴。马特有多高?”
“比你高,比你踮着脚尖都高。”
他的眼睛又开始闪了起来,好像他接到了他镜子中的脸的反射,在她看来,如果没有反射来强化他,他可能就消失了。他们俩都可能消失。他们俩站在那里就像两个过家家的孩子,身上有某种不实在的东西。
“要是收买不了保利怎么办?”
“就是钱的问题。”
“你需要多少钱就从我这儿拿多少。”
他狰狞地咧着嘴笑了笑。“施蒂利的钱对施蒂利的钱。呼!”他转身盯着地板上的那堆衣服。“留着我的内裤。”他说。“裤子和鞋我还可以将就。毕竟是人凭衣裳马凭鞍嘛。”
“艾里希?”
“是,小姐。”他正在穿裤子。
“你会对他小心的?”
“是,小姐。”他拿过那杯苏格兰威士忌,一口喝干。“哟嚯。夏天又回来了。给你,小姐。”他翻了一下自己的裤子,摸出一枚一法郎的硬币。“对不起不能多给。擦背擦得太重。”
她接过硬币。“你看上去就像换了一个人。”她说。“就只是洗了个澡,刮了刮脸。”
“还有一件伦敦衬衣。很合身分。”他转身朝门外走去,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她。“你还记得那个夏天我们——?”他不说了。
“什么夏天?”
他轻轻地笑了。“我们的所有夏天。”他挺直腰板,大步走出房间。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然后听见什么地方关上了门。然后是那辆小老爷车发动时发出的嘶哑的砰一砰一轰的声音。然后是砾石翻起落下的声音。
然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第五十三章
在两点差一刻的时候,艺术博物馆的前院已经提前进入了一种嘈杂的状态。布里斯注意到,人们朝不同的方向跑着,有点儿像一块石头落在了蚁穴的洞口上,蚂蚁四处奔逃。但是和蚂蚁一样,他眼中的这些急急忙忙的人也有一个目的。
他看着罗丹塑的那些巨大的、瘦骨嶙峋的人物,皱起了眉头。他想回忆起这背后的故事。这些忧郁的人物形象的顶部已经起了很亮的海蓝色腐蚀壳,他们讲述的是一个牺牲的故事。在某个古代战争中,这些自由民自愿把自己献出去为加来城作人质。舍车保帅的老故事了。王必须得死。沃尔特还不是王,但是他已经死了。
这些木然的自由民是这活跃的蚂蚁堆中唯一不动的人形。布里斯站朝一边,看着穿施蒂利制服的工人正把某种演奏台一样的东西的最后几根支撑架拴在一起,其他的人则忙着把长排的折叠椅摆成弧形的观众区,大约供一百人使用。剩下的就是大堆粗粗的电视电缆。工作人员检查着录音机、摄影机、电池电源和他们自己的临时灯。助手们煞有介事地跑来跑去。
布里斯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在这么远的北方,很难看到这样的地中海蓝。这是太阳和湿度或者别的什么造化出来的。他得问问马吉特这只风向鸟,沃尔特·施蒂利为什么会找了这么一个灿烂的日子去死呢。生的伟大?
他注意到院子对面有一小堆人站在那儿不动。他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动,然后发现那是另外一组独立雕塑,稍微有些欢快,是三个孩子高举着他们的手臂,好像在高兴地冲着太阳叫。
刺眼的光线让他闭上了眼睛。那喧闹的场面就只剩下声音了,匆忙的德语发出的急促的噼啪声,飞快的意大利语那流畅的嘟噜,巴塞尔方言的咭咭呱呱,有个人在用英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没有空出了哈里。给我空出。我需要空出。”
布里斯看了一眼手表。差不多两点了。他还有半个小时或者不到半个小时下决心。可恶的帕尔莫把这件事扔给了他。
他开始踱着步穿过院子空地上的那片匆忙的蚁山。新闻媒体很有可能把这个地方都给挤爆了,正好给了他所需要的观众,他只要从观众席上飞快地问几个问题就可以把沃尔特·施蒂利给毁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施蒂利先生,为什么你的所有小计算器上都装有窃听器?”
“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施蒂利先生,为什么使用了你的计算器的银行都因为泄露了机密情报而正在被起诉?”
“贵公司怎么能这么饥渴,施蒂利先生,居然扩展成全球范围的工业间谍网?”
哦,沃尔特成了雨水桶里的鱼。你千万不要错过,他是咎由自取。最恨他的敌人也无法找到比这更好或者更致命的一击了。难道他真的这么愚蠢,就像马吉特提到的一样,或者一门心思地想成为下一代施蒂利的领头人,以至于把所有的戒心都抛在了脑后了吗?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反正是已经门户大开。布里斯的胳膊下夹着一个马尼拉纸文件夹,里面装的资料有如利箭,足以把沃尔特射成马蜂窝。在巴黎,柯蒂斯加班加点地为他赶出七宗银行被愤怒的客户起诉的案件的报告。
他甚至还告诉了布里斯那种窃听器的名字,麻雀6001。而且他已经找到一位电子专家,认出计算器的电路是三个著名的日本便携式计算器的部件,普通部件是另一家日本公司生产的。
他发现自己站在那组手臂伸向天空的三个孩子的塑像边。是裸体塑像,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大约有十岁,另一个要小得多。青铜上坑坑洼洼、斑斑点点,样子很奇怪,可能是艺术家弄出来的,也可能是由于天气的缘故。布里斯弯下腰,看着雕像底部嵌着的那块金属铭牌。
“探索者。”牌子上用英文写着。艺术家是个叫汉纳·库德的人,雕塑用的是美国国务院文化处的流动贷款制作的。
对几年前去世的汉纳·库德有几句非常简单的说明,称她是重要的美国雕塑家之一。她1898年生在巴塞尔。这座塑像是根据真人制作的,那些孩子是仍然拥有此座塑像的私人收藏者的孩子。那私人收藏者似乎是伍兹·帕尔莫。
布里斯做了个鬼脸,从塑像边退开,好像塑像突然开始幅射热量一样。
为什么没人告诉他?应该有人知道这个鬼东西在巴塞尔这里。帕尔莫知道,对不对?如果仅仅是出于公共关系,银行应该——上帝啊,帕尔莫这也太诡秘了。一道阴影投向了院子中匆匆忙忙的人群,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看着天空。乌云滚涌而来。
“哈里,给点空出。空出,哈里。”
“灯光太差了。我得取新的度数。”
布里斯朝大门走去。他看了一下手表。两点十分。他摸了摸胳膊下的那装着毁灭性材料的大个文件夹。他来这里之前,曾经把材料拿到阿申福斯达特街的UBCO分理处里,仔细地在复印机上把所有的材料都复印了。副本锁进了安全库中的保险柜里。现在呢?
“你能不能启发我们一下,施蒂利先生,你是如何把你这些偷听仪器搜集到的商业秘密卖出去的?”
“你能不能估计一下,施蒂利先生,根据瑞士反泄露商业机密的刑事法规,你会被判几年徒刑?”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施蒂利先生,在未来的五年中,十年中,贵公司预计支付的损失赔偿费总额会是多少?”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施蒂利先生,这对全部施蒂利财产的破坏性影响有多大?”
他妈的帕尔莫。他妈的所有的银行家。他妈的让他处在这种境地的那些贪婪的、专搞阴谋诡计的家伙们。他就是队里踢球的。马吉特没说错。他不是教练。他甚至不是四分卫。他妈的他们全逼着他作这样的决定。
第五十四章
到两点十五分的时候,巴塞尔的上空几乎全黑了,艾里希坐在那辆橘黄色跑车的前排座椅上哆嗦着。
他把车停在几乎荒弃了的伊瑟林宅后面一座小车库的回车道上,一直消沉地坐在那里。他拔起身来,下了车,开始拉汽车的帆布顶篷。费了一点时间,因为他无法把眼睛看见的和脑子里想到的协调起来,也无法把所见所想同手指协调起来。他的牙齿直打冷战。还有,以前总是有个姑娘和他在车上,帮他把顶篷升起来扣好。总是有个姑娘。
他上了车,在突然暗下来的车内蜷缩着。他不喜欢玛格纳拉上顶篷的样子。英国人对垂头双门小汽车的设计思想就是只让它不拉顶篷时好看,所以艾里希总是不拉顶篷。
那辆美洲虎还没有转过墙角时他就听见了那十二个汽缸发出的柔和的突突声。美洲虎停了下来,然后又往前开,泊在他旁边。伊瑟林还没有撑起顶篷。愚蠢的伊瑟林。
“保利。”他叫道。用糖抓到的苍蝇比——“保利,我到处找你。我有些好极了的消息。”
两个人都怀着某种小心下了车。艾里希小心是身体有点儿僵硬,因为这两天他老摔跤。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总是跌跌撞撞。他的皮肤到处青一块,紫一块。伊瑟林提着一个很大的黑色公文箱,他现在把它移到背对着艾里希的身侧。“保利。”他又重复着说。“好消息。”
小个子厌恶地看着他。“你把你的脸怎么了?都割烂了。”
“让我解释一下。”
伊瑟林抬头看了看家宅的窗子,“那么就在外面解释吧。”他说。
“对你不道德的灵魂是个好消息。”艾里希告诉他。
他的手向两边摆开,好像是在比一条他抓到的鱼有多长,或者是把他说的句子拉长到跟报纸的通栏标题一样长。他可以看见伊瑟林注视他的那种样子,比照镜子还难看,不过一样地残酷。去他妈的。
“我有一个办法让你得到你要的所有的钱,比施蒂利给你的还多。真的。而且不会危及到你那不道德的灵魂。真的。”
伊瑟林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艾里希,你喝醉了。”
“清醒得很。不管施蒂利付你多少,保利,我照付,还加两份奖励。是钱。这是第一份奖励,金钱奖励。第二份奖励是精神上的。我会毁掉你收集到的每一片材料,这样就可以保住伊瑟林的名字不会名声扫地。”
小男人的脸上闪过淡淡的笑。“你疯了,艾里希。”他说道。“不管怎么说,从施蒂利那里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他们已经开了一份这个地方的抵押贷款。它有一条常青条款。你知道那种形式?”
艾里希点了点头。“你只付利息。这种抵押贷款自从我们上小学时起就没有开过了。”他悲哀地摇了摇头。“那么说你是他们的人了?这个地方归他们了?”
“这个地方是我的。”
“你是个笨蛋。你一拖欠,这个地方马上归施蒂利。”艾里希转过身去好像是要回到车上。
“但是,听着,现在还不晚。”他转回头来对伊瑟林说道。“我可以帮助你。我会帮助你。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划拉到的那些关于马吉特的肮脏的东西。”
小个子又抬头看了看他们上面的窗子。他把公文箱交到另外一只手上。艾里希有一种感觉,有人正看着他们,但是没关系。只要这个白痴能同意,其他的都无关紧要。“你怎么说,保利?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嗯?你不仅可以从施蒂利那里得到现金,我在洛恩公司也给你预备着。你要,你就拿。开个价吧。”
“没用。”
伊瑟林朝楼的后门走去。艾里希抓住他的胳膊。他们定在那里,一动不动,那盯着对方的眼神是他们一起成长的那么多年里所没有的。“保利,这里有个干净的办法。”艾里希说。“有个体面的办法。”
“哪儿没有体面?”伊瑟林问。
“我们重新创造体面。”
“没用。”伊瑟林又说了一遍。“施蒂利不会放过我的。如果我现在希望干点事情的话,会被他们给毁了。钱,事业,一切,就是为了你那疯狂的所谓体面的想法,为了那个在一个夏天里背叛了你一百次的婊子。”
艾里希的指节清脆地击在了伊瑟林的面颊骨上。小个子男人退了一步,摸着脸。“好吧。”他恶狠狠地说。“可能我欠你的。现在给我出去。”
艾里希开始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踏着步子,把他青肿的膝盖提得高高的,在行人道上踢踢踏踏地踩着。他一会儿转朝这儿,一会儿转朝那儿,就像射击园里的一只机器动物一样,左,右,前,后。“艾里希。”伊瑟林警觉他说。“艾里希,别这样。”
“这是个圈套。”艾里希嘟囔着。“我得去南边。冬天来了。”
“好,去吧,艾里希。去南边。”
“你欠我的不只是脸上一下。”艾里希叫道。他的声音从低沉突然提到声嘶力竭的尖叫,一下子把他的嗓子喊粗了。“你欠我一次机会。是的,就是,保利。你不能拒绝我这一件事。”他咳嗽起来。“你喜欢我的衬衣吗?”
他开始拢起手朝里面哈气,就好像他冻得受不了似的。他还在一个小圈子上踏着步子,很像一个想在隆冬里取暖的人。
“你可以这么做。”艾里希固执他说。“我不会阻止你拿着情报去见施蒂利。很公平吧?我不会阻止你的。但是你欠我这一件事,就是我和你一起去。我可以说服沃尔特别这么干。这不公平吗?你当然不能拒绝。保利,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那时很暖和,总是夏天。你必须明白你欠我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情。都给沃尔特吧。我不会阻止你的。但是你要给我这个机会,让他明白他不能用这种肮脏的东西。这不公平吗?我甚至可以开车送你去,保利。我们可以坐我的车,车就在这儿。防寒顶篷已经撑起来了。”
“沃尔特不会高兴的,我可以告诉你。”
“高兴?我们谁高兴?哭的总是小丑,保利。哭的总是小丑。”他又咳嗽起来。“你喜欢这件衬衣吗?这是死人的衬衣。”
第五十五章
两点半,雨下来了。
雨挟着雪崩的力量落向巴塞尔,温暖的雨猛烈地从城市的这一头浇到那一头,让散步的人跑着去找躲雨的地方,打得莱因河的水面像开了锅似的,就像水下有股文火在慢慢地熬着。
在艺术博物馆的大院里,伞匆忙地撑了起来。摄像机的工作人员把他们的设备推到悬顶的拱廊下。灯关掉了,电气人员忧伤地看着蜿蜒的电线周围集起的让人心寒的水洼。尽管如此,每个人都还在等着沃尔特·施蒂利到来的那一有纪念意义的时刻。
在阿申福斯达特街上,雨击打在电车轨道上,把它们变成了长长的、奔流的银白色的河。在三点差二十的时候,17号的二楼有人拨开窗帘看了一会儿,又不耐烦地把窗帘啪地合上。
在德莱凯尼根旅馆,露台上的侍者一看见起云了,就把硕大的红白条相间的雨篷摇了下来。他们现在站在雨篷下,雨点落在帆布上像打鼓一样。他们看着天上落下来的爆珠哗哗地撒在莱因河上。难以置信!刚才还晴空万里!
在三点钟,旅馆对面艾里希·洛恩的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会儿。邦特探出头来,几乎马上又缩了回去。在门洞里面,他皱着眉头,看着雨,然后关上了门。
就在同时,三点钟,迪耶特·施蒂利的声音,那愤怒的号角声,响彻了17号整个二楼。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间隔几乎是平均的,好像他内心的愤怒迫使他每发一个痛苦的音节都要呼吸一次似的。“好……了……个……巴……子!”他吼道。
在那一头浅黄色的头发下,沃尔特的脸已经变成了死烟灰的颜色了。现在,就像烟灰一样,裂成奇怪的十字线,好像皮下的肉在他父亲愤怒的打击下开始萎缩了一样。
布里斯到这会儿一直是站在迪耶特的桌子的正前方。他现在迈朝一边,不想直接迎着吼声。他的报告很简单,堪称简明扼要的典范。这中间迪耶特打断过他几次,把沃尔特和半打其他高级主管招到他的办公桌前,每次打断都很客气地向布里斯道歉,好像这位年轻人要说的尽管有意思,但或多或少是在照本宣科一样。
只是当布里斯结束了报告,提到证据的副本锁在他办公室的保险箱里,而且所有的施蒂利的官员都已经聚在了迪耶特的办公桌边的时候,那个老头才开始怒形于色,太阳般的脸上开始辐射出可怕的高热,目光像两支燃烧的标枪一样钉在他儿子身上,开始吼出脏话。脸白的不止沃尔特一个,但开始崩溃的却只有这一张脸。
“我没……警告……过……你……吗?”迪耶特又在尖叫了。“那些……聪明的……日本……人……你这个……无赖。”
“让我们听听他怎么说。”布里斯用温和的声音建议道,理智到足以让迪耶特开始新的一轮洪亮的咒骂。
“爸——爸爸,我不——不知道他们会——”
“住……嘴……混蛋!”迪耶特的呼吸平稳多了,像一个职业拳击手在第一轮里面调整着自己的步伐,或者是一个性格演员还有很多台词要越说声越高一样。“没……脑子……臭……狗屎!”
在最后一个字上飞出了一些唾沫。可能有些打在了沃尔特的脸上,也可能没有。不管怎么样,沃尔特畏缩了一下,用手挡住了眼睛。布里斯注意到,他的父亲好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而且喉咙清爽,肺气饱满,但是不能让他老把着这场面。
“我肯定沃尔特不知道这些东西被安了窃听器。”他不露声色地讽刺道。
“这只……白……鼠……从来……就……不知道……什么!”
布里斯从他的眼角可以看见,尽管施蒂利的官员也被这尖叫声弄得很不舒服,但是并不那么心烦意乱。在他呆在这里的这么些年中,他从来没有什么人缘,布里斯想,这老板的儿子是干什么吃的?
“听着。”他用帮忙的口吻对离他最近的那个人说。“你们谁跑到艺术博物馆把新闻发布会取消了。这主意不错吧?”
没人动。布里斯不是给他们下命令……不过。最后,迪耶特·施蒂利用一种非常平静的语调说道:“汉斯,你去。没有原因。无可奉告。把大家解散了。”
然后,胸中灌满气,他冲沃尔特吼道:“一个人……怎么……解雇……自己……的……儿子?”他把一只肉手拍在桌上。“完了!你在巴塞尔完了。”他的声音滑到谈话的水平。“如果我不能把你马上解雇的话,你就会被调到……调到……调到南极洲。”他那双嵌在肉垫里的小眼睛向旁边一睃,探探这道放逐令在布里斯身上的反应。
“这是个开始。”那个美国人平静地同意道。“任何以为可以和日本黑手党玩一玩并且玩赢了的人,在我看来都不是做高级主管的料。”
他停了一下,因为他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他肯定屋子里其他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心跳。迪耶特·施蒂利可能希望这就完事了,但是布里斯知道这才刚开始。这屋子里的压力压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们都怀疑他是要开个价钱作保密费。
他平静地吸了一口气。“你知道,”他说,“我一直对你的工作非常钦佩……直到现在。”
迪耶特发出了一个处在苦笑和呻吟之间的声音。“直到现在,好吧。”
“在我看来,”他接着说道,并且感觉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每一周,每一个月,你们的化工和冶金企业都得到新的贷款款项。并不总是从施蒂利银行。”
离桌子很远的某个人清了清喉咙。压力越来越大了,因为大家已经察觉到布里斯换了话题。
“我亲爱的朋友。”迪耶特开始说话了。他瞪大了眼睛,放射出普照一切的纯粹慷慨的光芒。“让我替你把话说完吧。当下一次我们为一个项目寻求贷款的时候,亲爱的布里斯先生请放心,我们会立即想到保全我们面子的人。是的。是的。”
布里斯伸出双手好像是要啪地拍一下。他的动作有制止迪那特第三个“是的”的效果。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布里斯的手上下摆了两次。“不行。”他说。
沃尔恃眨着眼睛,好像又被吐了口唾沫。他父亲的眼睛眯成两条窄缝。在那细细的水平的眼缝后面,布里斯可以看见摇曳的微光,好像是从里面射出来的。
“不行。”他又强调了一遍。
一个施蒂利官员纯粹由于紧张打了一个喷嚏,而这个时刻之紧张,甚至没人说一句“长命百岁”。
布里斯把他的右手手掌朝下放在施蒂利的办公桌上。“从今天开始,”他用缓慢的、有节奏的声音说道,“UBCO巴塞尔分行将承担你们所有新的金融业务。”
在这死一样的沉寂中,可以听见雨落在窗子上发出的鼓点一样的声音。远处,一只电话响了又响。
“我没听清楚?”迪耶特的声音刚刚比耳语声大一点儿。
“你们所有新的金融业务。每一部分。租借。客账经纪,工厂拓展。研究和开发。所有货币的应收账款。流动资金信用。期货和商品套头交易。套汇。任何施蒂利弗和施蒂利化工所需的银行业务。从现在开始,他们来UBCO巴塞尔分行,你友好的对街邻居。”
他对施蒂利微笑着。老头的嘴唇动了两下才说道:“但是你们无——”
“不,我们能应付得了。我打算亲自负责。你们将在UBCO巴塞尔分行里有个朋友。”
“我看不出——”
“你会的。”
现在施蒂利的主管们开始在他们之间嘀咕起来。迪耶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布里斯抬起双手,并且高兴地发现这里的人都很清楚这个手势的意思,不说话了。“诸位先生中间有没有公司法律顾问?我们需要一份双方都可以签字的简单协议书。”
当迪耶特移动的时候,好像是中了邪。他的眼睛几乎全闭起来了。他突然绕过他的桌子,闭着眼睛,跌跌撞撞,伸着手,嘴角嘶嘶地吐着口涎。
他扑向布里斯,屠夫般的手伸着。他开始挠自己的喉咙,抓着,往下滑去。布里斯向侧面一转身,抱住施蒂利的屁股,把他朝地板上扔去。两个主管上来抓住他,把他拉了起来。
施蒂利的脸紫红。他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噎住了,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又冲不出堵塞的喉咙。
这没什么,布里斯阴郁地想着。他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那两个人把迪那特按在椅子上坐下。布里斯看着他们把他的领口拉开。这至于让人中风吗?不许输先生?迪那特在他自己人的拘束下扑打着。布里斯为自己感到羞愧。谁也没有权力让别人这样。
布里斯把目光转向沃尔特,倒不是因为他对那张苍白、破裂的脸感兴趣,而是因为他羞于看白鼠的父亲。
沃尔特的主意,窃听马吉特?抑或是鼠父的主意?
“哦,对了,还有点儿别的事。”布里斯说道。
迪耶特·施蒂利的眼睛翻了起来。一个抱着他的人抬起头来。“布里斯先生,”他用悲哀的语调说道,“够了。”
布里斯看着那个老人。他的确很会演戏,但是他脸上那一下子浓起来的颜色不会是化妆来的。可能现在还不是提窃听马吉特的问题的时候。再来一件事,迪耶特可能就会憋死的。
“还有一件事。”他对那个肯求他的人说。“但是可以等到明天。”
那个人点了点头。“谢谢你。”当迪耶特·施蒂利咕哝出一些听不清楚的话时,他皱起了眉头。
施蒂利的手在空中颤抖着,一只粗指先指指布里斯,然后指着他手下的两个正在不出声地在一本拍纸簿上起草协议的人。话从他嘴里嘟噜出来,那个护理他的官员抬起头来看着布里斯。
“今天签定的任何东西都是在强迫的条件下签定的,在法庭上不具备法律效力。”他用一种不大肯定的语调说道,好像是在探查一块软地方似的。
布里斯点了点头。他想知道瑞士法律到底是怎么说的。这个地方非常地古老,连人身保护令都没有。人们可以在监狱中被关上几个月还没有被指控任何罪行。
“你们谁有胆量把它送到法庭上去?”他问道,眼睛盯着那个年纪大的律师的脸。“不管合法不合法,这个协定都要遵守,因为你们不会起诉废除这个协定,并且把整件事都揭露出来,是不是?而且只要你们遵守协定,我就守口如瓶。”
老律师侧着身子走到迪耶特·施蒂利身旁。喉音很重的瑞士德语戛然响起又戛然止住,“是!”律师在吸气的时候说道,好像要把这份协议吞下去一样。他看着布里斯。“这是胁迫,但是我们不会起诉。所以。”他回到桌前,在那本很长的黄色大裁纸上写完了协议。
布里斯和其他的人都看着他,只有迪耶特闭着眼睛。律师的钢笔擦在纸上的声音起起落落,每一笔画都在这死寂的屋子里听得清清楚楚。老律师突然抬起头来。“这只是一年期的承诺,布里斯先生。我们不能把我们公司的余生拿来找UBCO要钱。”
布里斯的鼻子皱了起来。他一屁股坐在迪耶特·施蒂利写字台的桌沿和那本大裁纸簿边上。“一年?”他想了一下。“三年,我们成交。我也不贪。”
四点的时候雨停了,好像天上的某个奥林匹亚水龙头被关上了一样。下午的阳光猛烈地倾泻在巴塞尔城上,几分钟内水洼的边缘就被蒸干了。
四点半时,当马修·布里斯步行回到德莱凯尼根时,侍者们已经把雨篷摇了回去。他坐在一张有阳光的角桌边,就是那张通常留给迪耶特·施蒂利吃午餐的那张桌子。领班来了,鞠着躬。
“老样子,布里斯先生?”
“两个人。”
那人谦卑地退了下去。布里斯看着在阳光下烟烟发光的河水。然后他的注意力被停在艾里希房前的那辆橘黄色L-2玛格纳吸引住了。他笑了,这是马吉特的信号,告诉他她会来喝一杯的。
布里斯的笑容绷紧了,然后没了。他还是无法放松。可能马吉特来的时候可以帮他。在虎穴里呆两个小时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这整件事他多多少少是临场发挥。布里斯知道,如果他预先仔细准备过的话,肯定没有那份果敢把它恰如其分地完成。
布里斯鼓起腮帮子,让气漏出去。侍者拿来一个小玻璃罐,里面的冰块和伏特加发出叮当的声音。他在玻璃罐的边上放了两只冰过的鸡尾酒杯,还有一只小瓷罐,大小跟有时在美国用来供单客使用的大饼糖浆罐差不多。“苦艾酒,布里斯先生。”
“棒极了。”布里斯冲他笑笑,再一次想放松一下。
他妈的怎么了,他想,事我已经办完了。深入虎穴,敲诈那些江洋大盗,让他们把UBCO巴塞尔分行从一个小侏儒抬到一个大钱商。这不就是帕尔莫要求的吗?迪耶特·施蒂利大笔一挥,UBCO巴塞尔就达到了临界质量,而那个老魔头还不知道他受了什么打击。
“……你知道我们永远也无法向我们的股——”
“忘了股东吧。最好谁去发电传,把那倒霉的小计算器每一个都要回来。”
布里斯一下子咧开大嘴笑了。莱因河对岸,那辆小跑车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音,都传过了河这边。车向前冲了几英尺,然后吱的一声尖响停了下来,声音飞过了宽宽的河面。当它疾驶在下莱因路上的时候,又来了一次发动——停——尖响。
马吉特应该善待这辆车,布里斯心里想。他得跟她提一提。好笑,他保护那个未婚夫的车。可笑的关系。欧洲。
橘黄色的车箭一样地向前冲去,加速时排挡发出刺耳的呜呜声。然后,突然马吉特拐了一个很刁的U形弯,前轮向左一转,车身一侧腾空。
现在车又加速了,像一只巨大的蚊子发出嗡嗡的声音朝相反的方向轰鸣而去,闪过艾里希的房子,尖叫着爬上一座坡,突然疯狂地转上中莱因桥。桥上现在挤满了快到黄昏时的车流。
布里斯跳起身来。
他从来没见过马吉特这么疯狂地开车。车在电车轨道上摇摇晃晃。
它猛地一拐避开了一个女人,侧着弹上了人行道,惊得半打行人四散奔逃,找躲的地方。
布里斯跑向了栏杆。在桥上,玛格纳正在提速,排挡发出震耳欲聋的搅动声。引擎的轰响到处都听得见。
喇叭响了。一个女人尖叫着。布里斯看见一辆长长的绿色双层电车正从河的这边飞快地向桥上驶去。
电车的铃铛响了。橘黄色的车又沿着人行道向前冲了几英尺,右边的轮子架在道坎上。然后它艰难地转向左边,好像开车的人非常用力地一下子把方向盘扭了过来。
“马吉特!”
这辆低底盘的玛格纳以每小时大约五十英里的速度一头撞在电车那尖尖的鼻子上。
布里斯的耳朵里充满了钢铁破裂的声音。车的挡风玻璃和帆布顶相接的地方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
爆炸的中心火星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在烟雾腾腾的撞车处,大团大团的白色电火花向上喷着。
布里斯跑了起来。他冲过旅馆的门厅,往左一旋,飞快地跑过街角上了桥。远处警笛在鸣鸣地叫着。
警察喊着,让大家后退。一辆急救卡车停了下来。布里斯恐惧地看着那具尸体。
浑身都是鲜红的血。挡风玻璃或者帆布把身上割得一条一条的,撞车时又被抛了出来。布里斯跪了下来,伸出手去。
有人在嚷嚷着有电。有声音叫了起来,提醒人们后退。火星从撞车处喷了出来。这时布里斯感到膝下的地面在震动。
一阵呼啸声灌入他的耳朵。他眯着眼睛顶着热浪,看见一团红黄色的火球从撞毁的玛格纳里面爆了出来。
油烟在人行道上翻滚着。警笛时起时落。布里斯伸出手,把那具血淋淋的尸体翻了过来。
“艾里希!”
他的目光跳了起来。马吉特正向他跑来。这不是马吉特的尸体。她张着嘴,眼睛瞪着。这是艾里希的尸体。
她在布里斯身边跪了了来。远处一个女人语无伦次地叫着。布里斯咬着牙忽着那尖尖的刺耳的声音。
一个实习医生把一只听诊器塞进尸体的下面。马吉特的手伸出去摸着一片白色的衬衣布,上面有淡淡的黄格子。
实习医生听了听,把听诊器换了个地方,又听了听。火星从燃烧的玛格纳残骸中哗哗地喷着。玛格纳那长长的发动机罩撞在了电车细细的鼻子上,被撞扁了,像个烂鼻子一样。
有人在叫着关掉电源。那个女人还在拼命地尖叫着什么。
“他——”马吉特的声音哽噎住了。
实习医生朝一个勤杂工一摆手。两个人轻轻地把艾里希翻到一副担架上。“他还活着吗?”马吉特恳求道。
布里斯看见实习医生的目光突然转到发出尖叫的那个女人的方向。然后他开始向燃烧着的汽车残骸跑去。
“这个人。”马吉特对勤杂工说。她手指着艾里希。
“嘘。”勤杂工举起一只手。“她说——”他停下来听着那尖叫声。“她说有个人。”
“这儿的这个人。”马吉特固执地说。
“还有一个人,”勤杂工说,“在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