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1

  三年过去了。埃丝特和两个女裁缝在前房里闹嚷嚷地给一件结婚礼服做扫尾工作。礼服非常宽大,裙据非常长,铺满在成衣台上。埃丝待和姑娘们忙碌着,像几个矮子在给一个巨人做一套盔甲。一个姑娘在稀稀拉拉地缝,另一个在缝绳边。埃丝特使着熨斗。把荷叶边上的一道道小皱纹熨平,常常用手指头摸摸熨斗。她时不时从罐子里喝口水,喷在要熨的地方上。虽然她即使在大热天也不容易出汗,她脑门上却尽是一颗颗汗珠。还有什么比在结婚礼服上烧个洞更糟糕的呢?只要有一个褐色的焦痕,那就全都白干。尽管这样,埃丝特那双黑眼睛闪闪地发着光。尽管她手长得小,手腕又细,她把熨斗使得挺有劲儿。她可不是个会烧焦衣服的人。

  每隔一会儿,她从对着院子的窗户向外望望。那座砖砌的小屋,或者照埃丝特所说的—一牢房——在那儿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是她仍然对它不习惯。有些时候,她会暂时忘掉发生过的事情,会以为这是在过结茅节——室外盖起了一座棚。她一般不把这一扇窗子上的窗帘拉开,但是今天她需要亮光。这三年工夫使埃丝特变老了。她眼睛下面的皮肤出现了细皱纹,越来越宽的脸L 平添了未老先衰的红晕。她头上跟往常一样裹着头巾,可是露出的头发如今却不是黑色,而是灰色的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显出青春的光芒,像深紫色的樱桃似的闪亮。三年了,她怀着一颗沉重的心。今天,这重量一点也没减轻,但是她还是同助手们开着玩笑,跟她们扯些同行中通常讲的关于新郎新娘的笑话。姑娘们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她们这里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裁缝作坊了。没有一刹那能使人忽视那间只有一个小窗而没有门的小屋,窗后坐着忏悔者雅夏——这是他现在的称呼。

  这个奇迹刚出现的时候,在城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雷布。亚伯拉罕。艾盖尔拉比把雅夏叫去,告诫他不要照他的打算去做。的确,立陶宛有一个隐士曾把自己砌在小屋里,但是虔诚的犹太人是反对这种事情的。上帝创造了世界是让人运用自由意志的;亚当的子孙必须经常对善恶作出抉择。为什么把自己禁钢在砖石堆里呢?生命的真谛是自由和避免作恶。丧失了自由意志的人就像是一具尸体。但是要雅夏接受劝阻并不那么容易。在他苦修赎罪的一年半里,他学到了不少道理。他请了一位教师来指导他学《米希那》、《法典》中的《阿加达》、《米德拉希)},甚至《佐哈呷,于是给那位拉比提供了形形色色的范例——那些为了害怕无法抵制诱惑而约束自身的圣徒。不是有一个神圣的人为了不看自己的罗马情妇,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吗?谢勃雷兴不是有一个犹太人为了害怕讲出一句毁谤的话,发誓缄口不着吗?科夫莱不是有一个音乐师为了免得盯着别人的妻子看,装了三十年瞎干吗?严峻的律法仅仅是约束一个人不致犯罪的栅栏。雅夏和拉比辩论的时候在场的那些年轻人仍然在议论那一次辩论。真叫人难以相信,这个走江湖的骗子、这个淫棍在一年半里居然吸收了那么多犹太教经义。拉比好像同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在争辩。雅夏的决心始终没有动摇。最后,拉比伸手搁在雅夏头上,为他祝福。

  “你的行动旨在增添天国的荣光。愿全能的上帝保佑你!”

  说罢,他送给雅夏一座铜烛台,好让他在夜晚或者阴云密布的日子可以点上一支蜡烛。

  在皮阿斯克和卢布林的酒店里,人们纷纷打赌,雅夏究竟能够在这活人的坟墓里忍受多久。有的人估计是一个礼拜,有的人说一个月。市政当局呢,为雅夏这个行动是不是合法展开了争论。甚至总督也一直得到这件事的报告。泥水匠砌砖的时候,雅夏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埃丝特的屋子里挤满了几百个看热闹的人。孩子们爬在树上,蹲在房顶上。虔诚的犹太人走上前来找雅夏谈话,讨论他的动机,而同样虔诚的主妇们却企图劝他放弃这条道路。埃丝特呢,也痛哭过,哀求过,弄得嗓子都哑了。后来,由一群妇女陪着,她上墓地去量墓穴的尺寸,要弄清楚该献上多么长的蜡烛。她原先的指望是,这种奉献能感动圣徒的灵魂来向她丈夫说情,逼他改变自己的决定。他不该使她成为一个弃妇,尽管是个丈夫近在飓尺的弃妇。但是不管是明智的劝告也好,痛哭也好,警告也好,都完全没有用。小屋的墙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越砌越高。雅夏只容许自己使用一块四腕尺长,四腕尺宽的地方。他留着胡子和鬓脚,穿上件宽大的有穗子的衣服,一件粗布长衣和一顶天鹅绒便帽。泥水匠们于活的时候,他拿着一本书坐着,喃喃地念着祈祷词。屋里连搁一张床的地方也不够。他所有的东西包括一条草荐、一把椅子、一张小桌、一件用来盖在身上的皮大衣、拉比送他的铜烛台、一只水壶、几本圣书和一把用来掩埋粪便的铁铲。墙越砌越高,痛哭声越来越响。雅夏对妇女们大声喊叫,“干吗嚎陶大哭?我还没死哪。”

  “倒不如死了的好,”埃丝特悲痛地顶了一句。

  拥了这么许多人,发出一片闹嚷嚷的声音,警察只得骑了马赶来驱散人群。本城的行政长官命令工人白天黑夜地干,来结束这件事引起的轰动。泥水匠花了四十八个钟头才完成这个任务。屋子上铺着木瓦的屋顶和一扇可以在里边拉上亩板的窗子。怀着好奇心的人仍然不断地前来,直到雨季开始,人数才减少了。小窗上的窗板整天关着。埃丝拧叫人把住宅周围的栅栏修理好,不让闲人进去。不久事情就清楚了,那些打赌说雅夏砌在墙里不会超过一礼拜或者一个月的人输掉了赌注。一个冬天过去了,接着是夏天,接着又是冬天,但是魔术师雅夏,现在叫仟悔者雷布。雅各布,还待在他自己制定的监狱里。每天三回,埃丝特送食物给他:面包、麦片、带皮土豆、冷开水。每天三回,他停止沉思,并且为了照顾她,跟她谈几分钟话。

  2

  屋外是个阳光灿烂而炎热的日子,但是雅夏的牢房里又黑又冷,尽管一道道阳光和暖和的微风好歹穿进上着窗板的窗户。雅夏有时候拉开窗板,于是一只蝴蝶或者大黄蜂会飞进来。种种声响传进他的耳朵:鸟儿的啼鸣啦、母牛的眸叫啦、娃娃的啼哭啦。这时正是中午,他用不着点烛。他坐在小桌前的椅子上,仔细披读《法版》。那一年冬天,有些日子,他直想把墙推倒,摆脱寒冷和潮湿,但是好歹熬过来了。他害上了叫人揪心的咳嗽病。四肢感到剧痛。他小便频数。夜里,他一件衣服也不脱,蟋缩在皮大衣和埃丝特从窗外塞进来的毯子底下,然而身子还是不暖和。地面上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气,使他冷彻骨髓。他常常觉得他已经进坟墓了,有时候甚至恨不得一死了事。如今又是夏天了。小屋右面有一棵苹果树,他听得见树叶的沙沙声。有只燕子在枝场间做了窝,整天忙忙碌碌的,用嘴叼来草茎花梗和小燕子的食物。雅夏好歹把脑袋探出窗户,看到眼前的田野、蓝天、会堂的屋顶、教堂的尖塔。只要拿掉几块砖头,他就能——这他知道——扭动着身子从窗子里钻出去。但是他一想到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获得自由,这个念头反而打消了离开这间小屋的愿望。他知道得很清楚,墙的另一边潜藏着烦躁、欲念、对来日的恐惧。

  只要他还坐在这里,他就受到保护,不会犯更严重的罪行。即使他的种种烦恼也跟外面的不同。好像他又变成母亲子宫里的一个胎儿,他头上又射出《法典》上提到的光辉,同时有个天使在教他《摩西五书》。他什么也不需要。他吃的东西每天只花几个子儿。他既不需要衣着,又不需要酒,也不需要钱。当他回想起住在华沙或者在外省跑码头的时候的花费,忍不住对他自己笑起来。不管他当年挣多少钱,他总是不够花。他养了不少动物,十十足足一个动物展览会。他需要满满一柜的衣服。他经常不得不增加新的支出,欠沃尔斯基的债;付高利息向华沙和卢布林的放高利贷的借钱。他不断地签期票,去找人签署背书作保,购买礼品,欠不少人债。沉迷在七情六欲中,他发现自己陷在一张越收越紧的罗网中。甚至表演了走绳索还不够。他老是企图设计出一套套大胆的节目。他落得去做小偷——只靠一个小小的不幸,才使他免得关进真正的牢房。在这里,他子然一身,一切身外之物像外壳似的一层层脱落,卡巴拉神秘主义者管这种身外之物叫做恶魔。他好像用刀割破了这罗网。他把所有的帐目一笔勾销。埃丝特好歹自己挣钱糊口。他还清了所有的债:把两匹马和大车给了埃尔兹贝泰和她儿子博莱克;把弗雷塔街公寓里的家具留给了沃尔斯基,外加他的演出器具、行头和其他道具。现在雅夏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身上穿的衣服。不错,但是这样就能洗清自己的罪行了吗?单靠减轻自己的负担,他就能为自己干下的坏事赎罪吗?

  只有在这儿,在这静悄悄的小屋里,雅夏才能反省自己为非作歹到了什么程度:他折磨了多少人的心灵,逼得多少人发疯,断送了多少人的生命啊。他并不是在树林里干没本钱的买卖的强盗,然而他杀了人。对一个被杀的人来说,他是被人用什么手段杀死的,有什么不同呢?他可以在一个人间的法官(他本身也是有罪恶的)面前为他自己辩护,但造物主是既不能收买又无法欺骗的。他,雅夏,从前不是无知地而是故意地把别人给毁了。玛格达从坟墓里对他大声喊叫。这也不是他唯一的叫人毛骨惊然的罪行。他现在全都承认了。哪怕他在这小屋里待上一百年,也无法赎清他所有的罪孽。单靠仟悔是不能勾销这种不可饶恕的大罪的。只有求受害者本人宽恕并且得到了他的宽恕,人才能够获得赦免。即使一个人只欠住在这个世界另一面的人半个子儿,他也该找到这个债主的下落,了清这笔帐目。圣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每一天,雅夏又想起一些该由他负责的罪行。他触犯了犹太经典上的每条律法,几乎违反了十诫中的每一条。然而,当初干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还自以为是个正直的人,有资格谴责别人呢。他眼前忍受的小小的不舒适,怎么能抵偿他所造成的痛苦呢?他仍然活着,健康状况总算还不差。甚至那只脚也复原了,他没有变成瘸子。他知道,真正的惩罚只有在另一个世界里才会执行;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每一个念头都一定会得到清算。只剩下一个安慰:上帝是仁慈而同情的,等到最后审判的时候,善一定会战胜恶。但是什么是恶呢?他跟导师们研读卡巴拉神秘哲学的著作,读了三年:他早已知道,恶不过是上帝委屈自己来创造这个世界,这样他才能被称为造物主,并对他所创造的万物表示仁慈。正如一位君王必需有他的臣民,所以造物主必需创造,施主必需有他的受惠者。就这方面来说,宇宙之主不得不依靠他的子孙。不过,单单用仁慈的手来引导他们是不够的。他们应该学会怎样独力和自愿开辟正义的道路。天国期待着人们这样做。天使和六翼天使期望亚当的子孙走正道,谦卑地祈祷,怀着同情心施舍。确实,每一件善行改善宇宙,犹太经典上的每个字都在给上帝编织花冠。相反地,最微不足道的罪行在最超越尘俗的天地里引起回响,推迟拯救的日子来临。

  即使在这儿小屋里,雅夏的信仰有时候也会动摇。他念圣书的当儿,有些恼人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我怎么能肯定书上讲的这些是真理呢?也许上帝是没有的吧?犹太经典可能是人写的吧?说不定我是在白白地折磨自己吧?他清楚地听到魔鬼在同他辩论,提醒他过去的乐事,劝他重新过他的花天酒地的生活。雅夏不得不每次用不同的方式来战胜他的对手。他被逼得太凶的时候,会假装同意他对手的意见,他应该回到外面的世界去,但是一直拖延着不让自己恢复自由。还有些时候,他会干脆反驳:为了辩论起见,魔鬼啊,我们就算上帝并不存在吧,然而用他的名义说的那些话却都是千真万确的。如果一个人的命运要建筑在另一个人的不幸上,那就谁也不会有好运了。如果没有上帝,人的所作所为必须像上帝一样。有一回,雅夏责问撒旦:好吧、那么是谁创造世界的呢?我是从哪儿来的?还有你呢?谁使得天上下雪,刮风,谁使得我的肺部吸进空气,我的头脑思想的呢?地球是从哪儿来的呢,还有太阳、月亮、星辰呢?这个有着永恒的智慧的世界一定是有一只手创造出来的。我们能领悟上帝的智慧——那为什么不相信这智慧背后隐藏着造物主的仁慈呢?

  有多少白天和黑夜,完全消磨在这种争论中,弄得雅夏差一点发疯。魔鬼时不时地会退却,而雅夏会恢复信仰,他会当真看到上帝,感到他的手在扶持。他会开始懂得为什么必需有善,会尝到祈祷的甜头,犹太经典的美味。他将_天比一天地知道得更清楚,他研读的这些圣书引导他走向美德和永生,它们指出了符合创造意图的道路,而留在他背后的却是罪恶——全是嘲弄、偷盗、凶杀。中间道路是没有的。偏离上帝的道路一步,你就一下子摔进最深的深渊。

  3

  圣书对雅夏提出警告:一刻也不能放松自己的警惕。撒旦的进攻从不停息。诱惑一个接一个来临。即使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快要死的时候,撒梅耳还出现在他面前,企图说服他去崇拜偶像。雅夏发现,真是这么回事。因为现在埃丝特开始几乎每小时来找他,砰砰地敲着窗板,哭哭啼啼,还拿她那一大堆烦恼来麻烦他。夜晚,她会把他从沉睡中弄醒,企图吻他。她使出了全部女人的花招,为了要引人犯罪,而且使研读圣书成为笑柄。好像这还不够,男男女女开始来拜访,当他是个会法术的拉比。他们要他出主意,恳求他为他们调解。雅夏请求他们让他清静地待着,因为他不是拉比,甚至不是拉比的儿子,只是个普通人,外加是个罪人,可是都没有用。妇女们偷偷溜进院子,砰砰地敲窗板,甚至企图用力把窗板砸烂。她们大哭大叫,达不到目的就破口骂他。埃丝特抱怨说她们打搅她干活儿。雅夏吓坏了。他万万想不到会出这种事。他自己还需要别人出主意哪。根据律法,他这么拒绝别人,使别人痛苦,对不对呢?这样做不就是一种傲慢的表现吗?不过像他这样的人能像拉比那样听他们的请求吗?这两种做法都是不对的。雅夏反复考虑,度过了好多痛苦的夜晚,决定写信给卢布林的拉比。他用意第绪语写,把一切细枝末节都写上了,并且保证按拉比的决定去做。拉比并不耽搁就回了信。他的回信也用的是意第绪语,吩咐雅夏每天花两个钟头接待前来的人,但是不得接受赎罪费。拉比写:“凡有犹太人前去求见的人即为拉比。”

  雅夏如今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接待来访的人。为了免得混乱,埃丝特在硬纸片上写上号码,发给他们,就像忙碌的医生的诊所里采用的办法。但是即使这样做也没有用。有些人的家里有病人,或者最近遭到什么不幸,要求首先接待。另外有些人却企图用钱和礼物贿赂埃丝待。没多久,城里流传着仟悔者雅夏干下的奇迹。据传说,他只要许一个愿,病人就复原了;据说有个被征入伍的人从俄国人手里硬是被夺回来;有个哑巴恢复了说话能力,有个瞎子开了眼。雅夏如今被妇女们称为神圣的拉比,神圣的圣徒。她们违反他的意愿,把钞票和钱币像雨点般扔进他的小屋,这些钱他吩咐都散发给穷人。年轻的哈西德派信徒害怕雅夏把他们自己那些拉比的一部分信徒夺走,嘲笑他,并且写了一篇讽刺文,历数他过去的种种罪行。他们送了一份给埃丝特。

  是啊,诱惑始终没停止过。雅夏已经从世上隐退了,但是通过他留下的那扇用来通风和透光的小窗,传来恶毒的议论、诽谤、怒骂和虚伪的奉承。雅夏现在明白,为什么古代的圣人自愿流亡从不在一处地方睡上两夜讲且假扮瞎子、聋子和哑巴。一个人同别人待在一起是无法侍奉上帝的,哪怕用砖墙隔开来也不行。他考虑到背上包袱,手拿拐棍,去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但是他知道这样做会引起埃丝特不可忍受的悲痛。谁说得上呢?她甚至可能悲伤得生病。他注意到她的健康在衰退。她已经在悄悄地跨进老年。玛格达,愿她的灵魂安息,已经向他表明这样的事情是可能会发生的。

  啊,在这世界上是不可能有平静的心情的。哲人们说得好,没有悲伤的明天是没有的。但是出于人体内部的,从头脑里、心里孕育出来的诱惑,甚至比外界来的诱惑力量更大。每过一个钟头雅夏都要受到七情六欲困扰。他只要一时忘掉他自己,种种胡思乱想、白日梦、可恶的欲念就会来包围他。埃丝特的脸容会在黑暗中呈现,撵也撵不掉。她会对他微笑,低语,眨眼。他会想到一些供演出用的新戏法,取悦观众的新笑话,使他们困惑的新幻术和杂耍。他又在绳索上跳舞,在高空的钢丝上翻斤斗,在城市的屋顶上空飞翔,一群兴高采烈的观众跟随着他。他会不怕麻烦地尽力撵走这些胡思乱想,但是它们还是像撵不走的苍蝇似的飞回来。他巴不得吃肉,喝葡萄酒、伏特加。他被想再看看华沙的渴望折磨着——什么敞篷四轮马车、公共马车、咖啡馆、糖果店。尽管害着感冒和风湿症,尽管胃里经常感到灼痛,他的欲念却没有减退。身边没有女人,他直想犯俄南的罪行。

  对付这些内心和外界的进攻,他只有两样东西可以用来抵抗——犹太经典和祈祷书。他日日夜夜地研读着,记住了不少章节,躺在草荐上背诵着。“不从恶人的计谋……这人便为有福。”“耶和华啊,我的敌人何其加增,有许多人起来攻击我。有许多人议论我说:‘他得不着神的帮助。’细拉。”他把这些段落念了又念,念得嘴唇都肿起来了。他在心中把魔鬼比作一条又是叫又不断地咬的狗。这言生必须经常用一根根子去把它撵走,从它的牙关里拔出被它咬伤的手脚,用油膏和膏药来治疗伤口。它皮毛间的跳蚤也得经常提防。并且得一直这样做,直到咽最后一口气。

  如果不是偶尔有所缓和,他一定早就死了。埃及狗并不老是凶狠地咬人的。它时不时会退却,打个吨儿。但是你得一直提防着,要不然它恢复了力气,就会重新恶狠狠地扑上来。

  4

  人们一个个地带着自己的烦恼前来。他们对魔术师雅夏说起话来就当他是上帝似的:“我老婆病了。我儿子不得不去当兵。有个人对一个农庄出价比我高。我女儿发疯了……”有个干瘪的小个子脑门上长着个苹果大小的瘤。有个姑娘打呢逆打了一个礼拜还是没有停:夜晚,月光下,她像猎狗似的吠叫。她的身体里分明藏着一个恶魔,因为她用圣诗领唱者的嗓音吟唱赞美诗和祈祷词。她时不时地讲波兰语和俄罗斯语,这些语言她是不懂的,而在这种时候,她就想去找一个神父,改变宗教信仰。雅夏为他们一个个祈祷。不过他每次都指出他不是拉比,只是一个普通的犹太人,而且还是一个罪人。这些祈求的人的回答是把他们的要求重复一次。有个被遗弃的妻子,她的丈夫已经失踪六年了,她找他找遍了全波兰,大声尖叫,使雅夏不得不塞上耳朵。她把身子在小屋上直撞,好像怀着万分痛苦,一心想把这建筑摧毁似的。她嘴里冒出洋葱和蛀牙的臭味。那些排着队站在她后面的人要求她把诉苦话说得简短些,但是她对他们挥挥拳头,继续大哭大叫。末了,她被人拉走了。“下流货、淫棍、凶手!”她对着雅夏喊叫。

  有个忧郁的青年吐露心里话,说有一些恶魔在跟他作对,把他大衣上的穗子打成结,把乱头发塞在他的胡子里,把他准备用来行洗手仪式的水泼掉,把一把把的盐和胡椒,外加蛆虫和羊粪放在他的食物里,他每次要大小便的时候,总是有个女妖怪来阻挠他。这个年轻人带着一些拉比和其他可靠的见证写的信来证明他讲的都是事实。还有一些卖弄学问的老于世故的人来找雅夏,同他讨论宗教问题,问他各种各样无法回答的问题。游手好闲的小伙子们拿法典上冷僻的段子或者述勒底语的词句来嘲弄他,使他丢脸。他本打算每天用两个钟头接待人,但是结果,他从天一亮到天黑都站在窗口。他累得竟然倒在草荐上,只得坐着做晚祷。

  有一天,雅夏当年的酒友,音乐师舒默尔来看他。舒默尔抱怨说一只手痛得厉害,他不能拉小提琴了。他只要一拿起小提琴,手就感到痛。按琴弦的那只手变得僵硬,没有血色,他把发黄而尽是皱纹的手指头给雅夏看。舒默尔打算上美国去。他带来了皮阿斯克那帮小偷的问候。埃尔兹贝泰死了。博莱克关在雅诺夫的监牢里,查姆一莱勃进了贫民院。瞎子梅彻尔那只好眼睛也失明了。伯里希。维索克尔搬到华沙去了。

  “还记得小个子玛尔卡吗?”舒默尔问。

  “记得,她好吗?”

  “她丈夫也去世了,”舒默尔说。“他在监牢里被活活打死的。”

  “那现在她在哪儿?”

  “她嫁了个扎凯尔科夫的鞋匠。只守了三个月孝。”

  “是这样吗?”

  “你也许还记得泽茀特尔吧?就是嫁给莱布什。莱凯奇的那个姑娘,”舒默尔调皮地说。

  雅夏脸红了。“不错,我记得她。”

  “她如今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当鸨母。嫁了个叫赫尔曼的家伙。他为了她抛弃了自己的老婆。他们的窑子是数一数二的。”

  雅夏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赫尔曼到华沙来带回去满满的一船船娘儿们。我认识一个音乐师,跟他姐姐交情很好。她住在尼兹卡街,一手经营着这买卖。”

  “真的!”

  “那你怎么啦?你当真是个拉比吗?”

  “不,才不是哪。”

  “人人都在谈起你哪。他们说你使死人回阳。”

  “这只有上帝才办得到。”

  “起先是上帝,后来是你……”

  “别胡说八道。”

  “我要求你为我祈祷。”

  “愿全能的上帝保佑你。”

  “雅夏尔,我看到你,可是不认识你了。我没法相信真是你。”

  “咱们都老了。”

  “你为什么这样做啊?为什么?”

  “我当时活不下去了。”

  “晤,那么待在这里面好过些吗?我想念你……日夜想念你。”

  舒默尔是黄昏时候来的。埃丝特亲自来通报他来了。这是个暖洋洋的夏夜。月亮升起了,天空中布满了星星。你能听到咽咽的青蛙叫,时不时地传来一阵呗诚的乌鸦啼,蟋蟀卿卿地叫。两个老伙伴隔着一个窗户,相对望着。雅夏的胡子差不多全变白了,眼睛前冒着金星。两络乱蓬蓬的鬓脚从便帽底下露出来。舒默尔的连鬓胡子也变得灰白了,两颊凹陷。他凄惨地说:“我对什么都腻烦了,一点不假。我这儿演奏,我那儿演奏。再来支婚礼进行曲,再来支祝你早安的舞曲。吃喜酒的捣蛋鬼们说来说去总是几个听腻了的笑话。有时候就在最热闹的当儿,我直想溜掉……”

  “上哪儿呢?”

  “我自己也说不上。也许去美国。每天总有人死去。我一睁开眼睛就问:‘延特尔,今儿个谁死了?’她的朋友们一大清早就带来这种消息。我一听说是谁,心里就发痛。”

  “哈,那么美国就不死人吗?”

  “我在那边认识的人不多。”

  “死去的只是肉体。灵魂一直活下去。肉体就像一件衣服。衣服一穿脏,或者穿旧了,就丢在一旁。”

  “我不愿意像别人所说的惹你冒火,不过你到天上去过,见过灵魂吗?”

  “只要上帝活着,一切都活着。生命中不会产生死亡。”

  “不过,话说回来,人感到害怕。”

  “没有恐惧,人会比畜生更坏。”

  “人反正已经很坏了。”

  “人是可以变得好些的。全凭人自己。”

  “怎么办呢?咱们该怎么办呢?”

  “不伤害任何人。不诽谤任何人。甚至不生邪念。”

  “那会有什么用呢?”

  “如果人人都这样做人,即使这个世界也会成为天堂。”

  “这是永远办不到的。”

  “每个人必须尽力去干。”

  “那么弥赛亚会来临吗?”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道路。”

  5

  结茅节一过,雨季来到。刮起了阵阵寒风;苹果从树上掉下来,腐烂;树叶枯萎了,青草变黄。天亮的时候,鸟儿鸣略了一阵,就整整一天寂静无声。仟悔者雅夏害感冒了。他的鼻子塞住,一直不通。一阵阵剧痛经过他的脑门,直传到太阳穴和耳朵上。他的嗓子发哑。夜晚,埃丝特听到他在咳嗽。她在床上待不住了,就披着晨衣、极拉着拖鞋,来到他那里,求他离开这个他用来禁铜自己的牢房;但是雅夏回答说,“野兽一定要关在笼子里。”

  “你要把自己糟蹋死啦。”

  “比害死别人要好。”

  埃丝特回到床上,雅夏回到草荐上。他穿着衣服睡,紧紧地裹在他的毯子里。他不再感到冷了,但是仍然全无睡意。他听见木瓦屋顶上滴答的雨点声。地面下有一阵沙沙声,好像辍鼠在那里打洞,或者有一具尸体在坟墓中翻身。他,雅夏,害死了玛格达,也害死了她母亲,害得博莱克关进牢房,使泽茀特尔落到这个地步。埃米莉亚呢,他认为,也同样不再在人间了。她常说雅夏是她的最后一线希望。毫无疑问,她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么海莉娜眼下在哪儿呢?他每一天、每一个钟头都想念着她们。他在心里向死人的灵魂呼吁,求她们给他一个征兆。“玛格达,你在哪里?”他在黑夜中喃喃低语。“你这受难的灵魂怎么啦?”她知道我在想念她,在苦修赎罪吗?要不,正像《传道书》中所说的,“死了的人,毫无所知”。如果正是这样,那么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他一时自以为在黑暗里看见一张脸,一个身影。但是一转眼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了。上帝默默无言。天使们是这样。死人也是这样。甚至恶魔们也不做声。一条条信仰的渠道像他的鼻子一样塞住了。他听到的抓扒声音——不过是只田鼠罢了。

  他合上眼睛,他打起吨来。睡梦里,死人来到他身边,不过什么也没有透露,讲的都是胡言乱语,做了一些疯狂的古怪的动作。他猛的惊醒过来。他企图把这些梦重新回忆出来,但是刚一开始,这些景象便烟消云散。有一点是肯定的——什么也记不得。他做的梦都是违反常情、前后矛盾的——是孩子的呼叨,或是疯子的胡诌。

  为了打消邪念,雅夏吟诵起《祝福词背诵指南》来:“黄昏何时始可背诵示玛?从祭司进入圣殿,吃举祭的饼时开始……”他念完第一段,准备念第二段的当儿,陷入了新的幻想。埃米莉亚仍然活着。她在卢布林买了一份房产,叫人从她卧房里挖一条地道,直通他的小屋。她前来委身与他。她赶在天亮以前匆匆忙忙地回去。雅夏哆咦了一下。他一时放松了警惕,幻想便像老鼠或者妖精似的乘虚而入。它们盘踞在他心里,随时准备来败坏他。但是它们是什么呢?从人的生物学观点来看,它们是什么意图呢?他慌忙念起第二段来:“清晨何时始可背诵示玛?一旦天色可以分辨青白即可。埃利泽拉比说‘可以分辨青绿’。”雅夏还想再念一点,但是没力气念下去了。他伸手摸遍自己那消瘦的身躯、浓密的胡子、舌苔发厚的舌头、牙齿——大多数已经松动了。难道就这样子一直到死吗?他拿不准。我将永远不得安宁吗?如果正是这样,那就让末日来临吧!

  他心想把身子翻到另一面,但是害怕弄乱自己身上盖的毯子和破衣服。周围是一片寒气,随时会透进他的身子。他又感到想要撒尿,但是他硬憋着。他的身子里怎样会积起这么多的尿啊?他鼓起力量,开始喃喃地念第三段:“沙买派学者说,‘黄昏时分,凡背诵示玛者均得躺卧,但清晨时分则应站立,书上如是写着:当你躺下和当你起身的时分……’”他睡着了,梦中感到非撒尿不可了。他走进茅房,但是埃米莉亚站在那儿。尽管他很窘,她却微笑着说,“你该怎么干就干吧。”

  天刚亮,雨停了,开始下雪——那是冬天的第一场雪。东方积聚着一团团浓云,太阳一出来,天空显出一片粉红色和黄色。朝阳的火焰似的光芒照着了一朵云的边缘,把它染成弯弯曲曲的火红色。雅夏爬起身来,摆脱了夜间的疲劳和夜间的疑虑。他从前读到过关于雪花的形状,如今证实了他学到的东西。落在窗台上的雪花,朵朵都是六角形的,有着一整套的枝茎和刺、图形和附件,由那只无所不在的——在土地和云朵里、在黄金和腐尸中、在最遥远的星星和人的心坎里——无形的手造成的。人们如果不把这股力量叫做上帝,还能叫什么呢?雅夏问他自己。如果管它叫自然,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回想起《诗篇》中的一节:“造耳朵的,难道自己不听见吗?造眼睛的,难道自己不看见么?”他想寻找一个征兆,可是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在他身内身外,上帝无不显示他存在的征兆。

  埃丝特早就起床了;他看得见正屋烟囱里冒着烟。她在给他做饭菜。雪还下个不停,然而这一天鸟儿叫得时间比往常长。这些神圣的动物除了一身羽毛和偶尔弄到的面包屑以外别无所有,却从它们栖身的场所发出欢乐的鸣聘。

  唉,我延宕得太久啦!雅夏说,接着他脱下上衣和衬衫,用罐子里的水洗起脸来。他从窗台上取了点雪,用来擦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痰全都咳出来。塞住的鼻子也通了,真像是个奇迹似的。他的肺又吸饱了早晨凉爽的空气。他的喉咙也好受些了,接着他开始用响亮的声音做起晨祷来。“我感谢上帝。”“你的教义多么完美!”“我的上帝啊,你给我的灵魂是纯洁的;你创造了它;你塑造了它;你把它注入我的心里;你把它保存在我身体里;而你会把它从我身体里取走,但是将来会把它归回我。”他然后披上祈祷巾,戴上祈祷盒。赞美上帝,他,雅夏,并不是关在一间真正的牢房里。在这儿,他的小屋里,他可以出声地祈祷,研读犹太经典。只离开他几步路,就是他那忠心的妻子。可尊敬的犹太人,殉道者和圣人的子孙,请求他指教,祝福他们,好像他是个拉比。尽管他犯了大罪,上帝怀着怜悯没有容许他在罪孽中毁灭。命运注定他必须用苦修来赎罪。难道还可能有更大的仁慈吗?一个杀人凶手还可能有什么指望呢?人世的法庭会怎样审判他呢?

  念完了“以色列啊,你要听……”这一段,他接着念十八段祝福词。念到“是啊,你一定会使死人复活,”这一句的时候,他停住了沉思起来。是啊,一个能造出雪花、从精子造出人体、控制太阳、月亮、香星、行星和星座的上帝,也有能力使死人复活。只有蠢货才会否认这一点。上帝是无所不能的。一代又一代,这种无所不能越来越显著了。有些一度看来上帝也不可能做到的事,现在由人做成了。一切异端邪说都是建筑在这一狂妄的假设上的:人是聪明的而上帝却是一个蠢货;人是善良的而上帝是邪恶的;人是生物而造物主却是死的。人一放弃这些邪恶的观念,通向真理的大门就打开了。雅夏摇晃了一下,捶自己的胸膛,垂着头。他睁开眼睛,只见埃丝特站在窗口。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微笑。她带来一锅热气腾腾的食物。因为他已经念过十八段祝福词,所以点点头向她打招呼。痛苦的念头全消失了。他又感到充满了爱。埃丝特分明从他脸上察觉了这一点。说到头来,人是能判断的。人只要愿意看,是什么都看得见的。

  埃丝特除了食物以外还带来一封信。信封弄皱了那上面写着雅夏的名字,还有本城的名字。既没有路名,也没有门牌号码。

  他收起祈祷盒,洗了手。埃丝特给他送来牛奶稀饭。他坐在桌子旁吃,把信放在一边,打算吃罢了早饭才拆。这半个钟头是留给埃丝特的。她会站在那儿,看他吃,同他说话。他生怕又是那一套老调:什么他的健康啦,他要把自己糟蹋死啦,把她的生活也毁啦,可是——不对——这一天早晨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发牢骚。

  相反的,她怀着母爱对他微笑,告诉他自己接到的定货,扯了一些裁缝作坊和那两个女裁缝的闲话,还谈起为了过逾越节她打算把房子粉刷一新。他不想把米饭全吃下去,但是埃丝特一定要他吃掉,发誓说,除非他吃得一匙也不剩,她一步也不挪。他感到身于里恢复了元气。他喝的牛奶是自己养的奶牛身上挤出来的,大米是在中国什么地方出产的。千百双手花了力气才把食物送到他嘴里。每一粒米里包含着天和地隐藏着的力量。

  吃罢米饭,喝了兑菊芭粉的咖啡,他拆开信封。他对签名迅速膘了一眼,眼睛就模糊起来。他感到一种悲喜交集的心情。埃米莉亚给他来信了。原来埃米莉亚还活着!但是他没有马上开始读信,而是先对上帝表示赞美。然后,用手绢擦擦眼睛,他开始读起来:

  我亲爱的雅夏先生(还是该称呼您雅各布拉比呢?):今天早晨,我打开《波拉尼信使报》,看到您的名字——三年多来这是第一回。我惊异得再也念不下去了。我的第一念是您又在演出了——在这儿或者在国外——但是接着我一股劲的读完了全篇文章,感到悲伤,坐着一动也不动。我回想起我们当初常常谈起宗教,而您发表的意见,我以为是自然神论,一种没有教义或启示的对上帝的信仰。等您那样突然不寻常地和我们分手以后,有好多回,我想到这足以证明对一个处于精神危机的人来说,一种没有纪律约束的信仰是多么缺乏帮助。您走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您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像俗话所说的,石沉大海。我时常在脑海里构思给您写的信。我首先要告诉您,如果这封信您收得到的话,我承担一切过错。等您离开以后,我才认识到我的行为是多么恶劣。我明知道您有妻子。我逼您陷入这场私情,因此我该负道德上的责任。我不知有多少次想同您讲清楚,但是我有个想法,以为您已经到美国,或是天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今天报上的报道,写到您怎样把自己禁烟在石墙里,成了一位神圣的人,而犹太男女等在您的窗外,要您祝福,这给了我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我没法念下去,因为忍不住淌眼泪。我过去常常为您哭泣,不过这次是喜悦的泪水。十二个小时过去了,我坐在这儿,写这封信,我又哭起来了:首先是因为你显得良心这么好;其次,因为您正在为我的罪孽赎罪。我自己认真地考虑过进修道院,但是我得为海莉娜着想。我没法对她隐瞒发生了的事情。她也以她自己的方式爱着您,而且非常钦佩您,因此这对她是个极大的打击。一夜又一夜,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哭泣。海莉娜事实上害了重病,我不得不送她到塔特拉山间扎科帕内的一家疗养院去。如果不是有个天使的化身,我亲爱的已故的丈夫的一位朋友,马扬恩。雷杰夫斯基教授来帮助我们的话,这件事我是办不到的(你一定记得我的经济情况)。他为我们做的好事在一封信里是无法讲清楚的。

  由于命运的安排,正巧这时候他妻子去世了(她害了多年的气喘病),因此当这个好人提出要我嫁给他的时候,我没法拒绝。您不在眼前了;海莉娜在疗养院里;我被孤零零地撒在这个世界上。但是我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了他,一点都没隐瞒。他已经是个老年人,领养老金了,但是精力相当充沛;他整天看书写文章,待我和海莉娜非常好。我眼下要谈的就是这些。海莉娜在扎科帕内恢复了健康,回来的时候,我简直认不出是她了,她长成了,出落得鲜花一般。她已经十八岁了,我衷心希望她会比她母亲幸福。雷杰夫斯基教授待她非常好,就像是她的亲生父亲,纵容她一切任性的想法。这新的一代看上去好像是利己主义的,不受约束,深信凡是心里想望的都必须得到满足。

  好吧,关于我自己的事讲得够了。对我来说,写信给您也不容易。我没法想象您留着长胡子和鬓脚,像记者所描写的那样。也许您连我的信也不准看吧?如果是这样,请原谅我吧。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念您,没有一天不想念您。不知什么原因,我的睡眠很不好,而人的头脑真是个捉摸不定的器官。我在幻想中,总想象您在美国一个大剧场或者杂技场里,过着豪华的生活和被美女包围着。但现实生活中充满着出人意料的事。我不敢对您说什么叫是,什么叫非,但是我认为您对自己的惩罚未免太重了。尽管您有力量,您是个脆弱的人,您绝对不能危害自己的健康。事实上,您没有犯罪。您始终流露出善良和温和的本性。我同您结识的那个短短的时期是我一辈子最幸福的日子。

  信已经写得太长了。人们在华沙又谈起您,不过这一回全是赞美的话。现在我们在家里装了电话,有几位知道我们的关系的朋友打过{话来。雷杰夫斯基教授本人提出要我写信给您,尽管他不认识您,他要给您最良好的祝愿。海莉娜知道您还活着,感到高兴,她告诉我,她不久就会写信给您——一封长信。愿上帝保佑您。

  永远忠诚于您的,

  埃米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