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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宗儒 《民间故事选刊》2003年第12期 故事传奇-商海故事 明天启年间,胶东大旱,热土焦禾,天地像个大火炉。草根树皮都吃光了,老百姓只好扶老携幼去逃荒。黄河故道有个大村镇,镇上有户祖传医家刘家,面对着旱魔压顶、十室九空的惨相,也无法生存了。刘老爷子咽气前,打发两个儿子赶快逃命去。 独轮木车装着全部家当,兄弟俩一个前头拉,一个后面推,“吱吱呀呀”一路风尘来到北京,倾其所有,在皇城根侉子巷开了间小药铺,坐堂行医带卖生药。店小本微,常受些恶官刁吏、狂徒无赖的欺辱。刘氏兄弟靠着独到的医术和薄利经营,仍然难以为继,打算着再图他迁。 这晚,兄弟俩打烊后正唉声叹气,忽听门板响得紧,连忙吹灯闭气不敢动弹,以为是又有歹人前来敲诈滋事。可敲门声越发急切,兄弟俩寻思,也许是急病求医,就只好掌灯开门。门开半扇,黑暗中挤进一人。未待看清,那人已深深一拜,捧出个布卷,口称务请笑纳。 兄弟俩惊诧不已,举灯细看,方才认出来人原是紫禁城外捡破烂的瘸子。据传他是秀才出身,写得一手好字,文章也锦绣,只是屡不及第,跳楼跌断腿,落得在京城拾荒为生。前些日子病倒铺前,兄弟俩见其可怜,抬进屋温汤施药救治,救了他一命。瘸子走时感激涕零,声称必报再生之恩,不想今日果然上门。 打开布卷,竟是黄绫一方。展绫细看,惊得兄弟俩面如死灰,双腿筛糠。原来,黄绫上端端正正写着小铺名——宝善堂。落款竟是人称并肩王的九千岁魏忠贤!朱红宝印,如血光罩眼。 刘氏兄弟哪里受得如此隆恩,连忙扑身跪地,磕头如捣蒜。 瘸子笑着将兄弟俩扶起,嘱道:“早日雕匾挂起,也好荫庇贵铺。” 兄弟俩连连点头。瘸子转身欲走,又掉头唱道:“一块虎匾招财进宝,三年燕飞他乡避灾。”唱罢转身而去,融入夜色。 兄弟俩百思不得其解。瘸子到底何人?从何讨得黄绫墨宝?难道瘸子与“九千岁”有什么枝蔓瓜葛?如有瓜葛,怎落得街头撅腚捡破烂? 福祸难定,更不敢轻易雕匾。兄弟俩惶惶然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备了份重礼央人打探究竟。 受托之人千回百转见到魏忠贤属下的当值太监。那太监光脸鸭嗓,受过礼银,倒也爽快,捧起黄绫细辨真假。瞧过多时,忽然厉声断喝:“哪个猴崽子吃了豹子胆,也敢怀疑魏公公的墨宝?待洒家给他一拂尘!” 刘氏兄弟知悉果是九千岁真迹,惊喜万分,随即雇人制匾。 不几日匾成,乌木大漆,阴刻烫金,赫然九千岁朱印,辉映着“宝善堂”三个金字。挂匾之日,兄弟俩沐浴焚香,雇来响班,燃鞭放炮,请来街面人物吃酒,闹嚷嚷震动了整条侉子巷。 自从九千岁匾额临门,“宝善堂”铺价陡升,生意红火,恶官无赖被镇住,却招来富贾豪绅常来光顾。时过两载,铺面三易。挂匾三年,“宝善堂”声名远播,已成大药堂。 七月流火,皇帝驾崩,新皇崇祯继位。朝廷易主,世道恐变,老二想起瘸子的话,“一块虎匾”已“招财进宝”,那“三年燕飞”就该“他乡避灾”了。老大不同意,舍不得偌大的药铺,丢不下日进斗金的生意。老大说,才过上两年好日子,挣下些家资,怎个一走了之。老二说,灾难临头,一切皆空,倒不如此时规避,以防不测。兄弟俩争来吵去,各执一词,谁也说不服谁。再加上先后进门的俩妯娌暗吹枕边风。结果,兄弟分道扬镳,家资各半。 老大留下继续经营“宝善堂”。老二携妻离京,落足保定府。 保定是京南重镇,府县衙门所在,人口众多,水陆码头官商如云。老二别的不会,仍打算开个药铺。于是选址购房整修铺面,一番忙乎,已近年底。 这一日,忽闻传讯,说是京城凡是魏忠贤题匾的楼堂店舍,几乎均遭奇火。新皇为除阉患,旨令寸剐魏尸,悬首河间府。百姓多年苦于阉党淫威,为发泄怒火,暗烧与魏奸有“瓜葛”的场所。老二心惊不安,急急赶赴京城。果不出所料,“宝善堂”已化为一片废墟。侉子巷街邻告之,药堂夜遭猛火,老大一家未能逃出。老二心头一颤,那泪珠便成了串。忙磕头央人从残瓦焦木中挖出兄嫂骨骸,重金葬骨入土。 理完丧事离京,来到珠市口,正遇处决死囚队伍。老二抬头一望,亡命牌下,却是当年夜送黄绫的瘸子。忙向知情者打探。原来,瘸汉拾得宫中丢弃的破烂,辨出秉笔太监魏忠贤的字体,临摹仿制,乱赠墨迹混饭吃。魏忠贤胸墨不多,却好题词遣墨,街头遍是“九千岁”题匾,瘸子得以鱼目混珠。如今清除阉党,瘸汉也纳入被杀之列。 老二顿悟,暗叹,兄长呀,福也此人,祸也此人。感叹毕,买碗水酒送与上路人。 瘸汉透过遮面发丝认出老二,叼住碗沿喝下水酒:“送酒之恩,来世再报。” 老二想了想:“不图来世,只望现在索要几个真字。” 瘸汉诧然:“哪几个字?” “宝善堂。” 瘸汉朗声大笑。随后,咬住笔杆,摇头顿首,在老二托展的白绫布上浑然挥就。 老二回到保定府。转年药堂开张,门楣之匾,正是那瘸汉叼笔遗迹。 日月如梭,悠悠时光已进民国。 “宝善堂”跨朝越代成了老店。它坐落在保定城内西大街上,青砖磨面的墙舍,檀木镂花的门窗,雕梁画栋,四壁生辉。端庄古雅的一座二层灰楼,凝聚着岁月,透散着药香。 掌柜刘氏五十余岁,瓜皮蒜头小帽,黑绸暗花长袍,白布袜,黑洒鞋,一副精明老到的气派。白日坐堂行医,晚间指点徒儿碾药制丸。百年老店,久负盛名,不仅贫富百姓都认“宝善堂”,就连驻保的封疆大吏、省市大员也常派人来问病撮药。 驻保督军原武举出身,年近半百,因纳着三妾,昼夜操劳,须进补品,隔三差五命副官来“宝善堂”撮药。 副官也姓刘,二十七八岁,剑眉细目,白脸黑胡,一身戎装,十分威风。因常光顾“宝善堂”,又与掌柜同姓,一来二去,渐渐混熟,竟称兄道弟起来。 这日,刘副官又来。取药毕,吃茶闲谈。 副官道:“刘兄,我早就想说,端端的一座大药店,可门楣匾额实在不敢恭维。” 确实,店门匾额,年道久远,漆剥木裂,老苍寒酸,且上书三字,缺章少法,更无落款印鉴,自然绝非出自名家之手。这么块破烂匾额,挂在堂皇的店门,实在看着硌眼。 掌柜道:“副官言之不差。敝店匾额的确陋俗,然为祖上所制,传留至今,岂好擅动。” 副官道:“这样吧。我请督军抽空题上店名,换匾,想必先祖列宗也是巴望不得的事。” 掌柜连忙摆手:“敝店俗匾,不足挂齿,岂敢劳驾督军。不必,不必。” 副官挥手定夺:“老兄差矣。人凭名,店凭匾。‘宝善堂’若换了督军的匾额,不亚于悬了尚方宝剑,不仅吓退恶徒无赖,还保你日进斗金,大大发财。” 转日,刘副官果然捧来督军墨宝。墨迹虽非上乘,却也不乏虎豹遒威,且落款齐整,朱印显赫。 事已至此,刘掌柜只好恭敬收下,打点两支高丽山参谢督军润笔。 自此,刘副官每次来店,必问制匾进展如何。 月余,新匾终成。匾材是上等乌樟,漆面如镜,凸刻镏金,气派威严。刘副官大喜,催促即刻换下旧匾。 刘掌柜淡淡一笑:“不可。督军手书的匾额,怎能随意悬挂?定要择选吉日,沐浴焚香,隆重请上。” 一日,刘副官又来,上茶敬烟毕,恐他开口言匾,刘掌柜先赔笑解释。哪想,副官吼道:“挂不挂匾,碍我屁事!” 掌柜愕然,这才注意到,今日的刘副官,面含盛怒,且着一身便装,礼帽长袍,几分商家打扮,便凑趣道:“看刘副官这般行头,莫非有弃戎从商之意?” 刘副官连忙躬身一揖:“果然知我者,先生也。小弟此次前来,正是想罢官为民,拜先生为师,学些经商之道。” 刘掌柜一怔,随后摇头:“开玩笑。小老弟堂堂将帅之容,济世之貌,追随督军左右,正可谓前途无量,岂有屈居贱商之理?” 刘副官打了声苦叹:“唉——按说此理不差,可我的苦衷又有谁知?常言道,皇上好陪,娘娘难伺候。这不,督军心嫩,新近又纳了个如夫人。这婊子,仗着副好皮囊,耍淫威放刁赖,整天拿我当三孙子传唤。稍不如意就哭喊着找督军,叫人如何受得了?已有三位姑奶奶了,再添上这个活祖宗,这窝脖王八的差事,我算是干够了。还望先生念在同宗本家的分上,收我为徒,混碗商人饭。” 见他说得真切,眼含泪花,刘掌柜似有心动,却婉言劝道:“事关前途,切不可意气用事,还望三思。况且,经商也非易事。惨淡经营,如履薄冰,稍有闪失,就会横祸临头。” 刘副官苦笑一声,泪便淌下:“我已思量多日,再混下去,别说腾达,不被几个婊子治死,也得被枕边风正了军法。恳望先生垂怜,救我一命。” 刘掌柜点头长叹:“仕途凶险,古今如此。假若你确有此意,请办一事,再言收徒。” 刘副官施一军礼:“别说一事,就是千事万事,也谨遵师命。” 刘掌柜带刘副官来到二楼密室。开锁启门,霉味扑面。待掌上油灯,这才看清,里面竟陈放着几十块灰尘遮面的店名匾额,大小不一,制作精良,气派威严,各有千秋,题款都是清朝以来历任保府的高官显宦。最外边的一块崭新耀目,正是前些日新雕刻的督军手书。 “这些闲物放了很久了,你把它们劈碎,抱到灶间去。”刘掌柜像换了一个人,厉声言罢,递过柴斧。 刘副官接斧在手,不由得腿颤。望着块块威严显赫的匾额,似乎看到一位位高官,尤其是督军虎容仿佛就在匾额之旁。他怯声道:“师傅,不挂也就算了,何必要劈?” 刘掌柜冷冷道:“军有军规,商有商道。不遵师命,怎好收徒?劈!先从‘督军’劈起!” “咣当!”柴斧无力地掉到地板上,惊起一片灰尘。刘副官灰着脸,转身蔫蔫而去。 两月后南方有战事,督军率兵南征。 又过月余。这日傍晚,“宝善堂”伙计们正要上铺板关门,忽见一人急匆匆闪进来。来人蓬头垢面,破烂的军装沾着暗红血迹,见到手捧紫砂茶壶的刘掌柜,扑地跪倒,脑门触地,“嘭嘭”有声。 人们惊愕中细看,跪地人竟是刘副官。 刘副官声泪俱下,口称:“还望师傅开恩纳徒,我起誓再不反悔,叫干啥就干啥。” 刘掌柜拈须不语。 刘副官急了眼,冲身而起,寻到柴斧就要奔密室。 刘掌柜喝住,接过柴斧放回原处,然后缓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刘副官不必如此。恕我直言,不是我不肯收你为徒,而是你实在与商道无缘。断了此念吧。”于是,讲了自家兄弟因匾额丧命的故事给他听。讲完了,唤伙计取出百块光洋送客。 又过几月,南军占领保定。驻军首领也常派人来取药。“宝善堂”依然悬挂着那块破烂匾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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