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文本罗曼司
作者:何淑英
关键词:后现代民间故事主题模式结构形式。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1923-1985)是西方公认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家,被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称为“最有魅力的后现代主义大师”。他七十年代的作品如《看不见的城市》(1972)、《命运交叉的城堡》(1973)、《寒冬夜行人》(1979)等都具有很强的实验性。在这些作品中,他把后现代小说的创新技巧运用自如。他以他的写作不断地给小说重下定义,小说的可能性在他看来几乎是无限的。
卡尔维诺在他的诺顿演讲“可视”篇中,将后现代主义定义为“反讽式地利用大众传媒的平庸意象,或者在那些明显异化的叙事结构里注入源自文学传统的优良品味”①。他的作品,一般都无意于作社会的、心理学的分析和历史的细节描写,而热衷于反讽式地俯纳传统叙事风格比如民间故事。他曾以极大的兴趣和毅力整理出版了《意大利童话》,在《意大利童话》译本题词中他说:“民间故事是最通俗的艺术形式,同时它也是一个国家或民族的灵魂。”可以说,二战后的世界作家中没有哪一位能像卡尔维诺这样如此深刻又紧密地将极为先锋的创作,与古老的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联系在一起。
《寒冬夜行人》是卡尔维诺后现代主义小说的代表作品,无论在主题模式还是结构形式上,都表现出上述两种倾向:传统文学的优良品味和后现代主义的实验性。
一、结构和主题模式——“追寻”
《寒冬夜行人》是一部以阅读小说为内容的小说,采用了双线并置的复式叙述结构,在一个框架故事中包含着十个只有开头的嵌入故事。小说的框架故事中从第一章到第十二章依次展开,写主人公“读者”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卡尔维诺的新作《寒冬夜行人》,读到三十来页了,“读者”突然发现小说的页码错乱,看过的三十来页又重复出现,于是他去书店换书。书店老板解释说小说在装订时出了差错,把卡尔维诺的小说跟波兰作家巴扎克巴尔的小说《在马尔堡市郊外》装混了。“男读者”在书店结识了因同样原因来换书的“女读者”柳德米拉。两人在追寻小说下文的过程中探讨关于小说的诸多问题而逐渐产生爱情,最后成婚。十个嵌入故事则分别独立成篇,由主线故事连缀在一起,每个故事有独立标题,有完整的开头,但情节都没有充分展开,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
单就作品框架故事的主题模式看,它属于民间文学和传奇故事(罗曼司)中典型的“追寻”模式,也和许多的经典文学作品形成互文现象。因为“追寻”是一个古老的原型母题,是神话故事中的一个重要类型,中世纪有寻找圣杯的骑士传奇,《哈姆莱特》《浮士德》都是这一模式的经典作品,现代诗人T·S·艾略特的《荒原》也成功地运用了这一母题。
结构主义文学批评家把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提出的语言与言语的理论应用于对文学作品的研究,认为文学和语言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既然语言有共同的内在结构,文学作品也有这种反复出现的结构。于是他们从复杂的文学现象中寻找潜在的支配要素,并将它们模式化,再用这一模式去衡量具体的文学作品,找出它们的共同特点与不同之处。俄国形式主义者普洛普(Propp)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研究大量俄罗斯民间故事,认为西方民间故事的基本主题模式是“追寻”,并为民间故事建立了三十种功能。后来结构主义者格雷马斯受此启发,总结出民间故事基本的情节模式:发送者发送客体给接收者,主体追寻客体,在追寻中得到帮手的帮助和对手的阻挠,最后得到客体。
卡尔维诺对普洛普民间故事叙述功能的研究非常熟悉②,并且他六十年代在当时思想界重镇巴黎生活了好多年,和列维—斯特劳斯、罗兰·巴特、索绪尔等理论家过从甚密。但《寒冬夜行人》的创作是不是有意按照结构主义的理论模式进行的我们无法断言,然而如果用这种理论来看《寒冬夜行人》,可以发现它的框架故事的主题模式与普洛普和格雷马斯对民间故事结构模式的分析是一致的。
《寒冬夜行人》框架故事的接受者和主体是读者和“你”——“男读者”,前者指涉《寒冬夜行人》实际的读者群体,后者则是读者群体中的单个。卡尔维诺直接把叙述对象纳入文本,就这一点看,显然有别于一般的传统小说,但有他所推崇的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的《项狄传》的影子。对于主体,作者没有致力于塑造人物形象,这个人物呈现出来的是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按照福凯马设定的用来指涉人物的六个代码理论③来看,他只具备逻辑代码,即他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不具备或不明晰的是其他五个代码:一是生物代码:他没名没姓,没有家族背景;二是心理代码:除了爱好阅读之外,他的内心生活不得而知;三是社会代码,我们不知道他从事什么工作;四是描绘代码,他的面貌、衣着、举止完全没有交待;五是比喻和转喻代码,作者没有赋予他太过丰富的喻义。“男读者啊,要问你是谁,多大年纪,问你的婚姻状况、职业和收入情况,未免太不礼貌。”④对于笔下的人物,作者和我们一样,所知不多。如此平面化的人物塑造,作者还有一层深意,就是“本书一直十分注意让阅读本书的读者能够进入角色并与小说中的人物等同起来”⑤,也就是说让小说的实际阅读者和接受者积极参与文本创造,与主体产生身份认同,以实际读者的千差万别去丰富主体的空洞形象。
故事中的发送者和客体就是作者卡尔维诺和作品《寒冬夜行人》,小说开篇第一句是:“你即将开始阅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寒冬夜行人》了。”⑥作者本身成了小说中的重要功能项,作者从小说外的“宏大叙事”者,演变成小说内众多人物的一员或对话者。这在传统文学如民间故事中是不多见的,这种强烈的自我指向性是后现代小说的典型特点。在小说中直接关注小说本身的小说被称为元小说。约翰·巴思说:“调和艺术与真实事物之间差异的一种不同办法,就是肯定艺术的虚假成分(不管怎样你也无法消除这种成分),并且把手段技巧当作你的目的的一部分。”⑦作者在作品中借作家弗兰奈里的话说出:“技巧就是事物的实质,所以作者只要能够发明一套完善的技巧,便能与一切事物等同起来。”⑧元小说一般否认艺术的现实模仿性,力图创造由纯文字组成的虚构世界,甚至人类的一切文化传统都可以被界定为“叙述方式”,一切事物都是“文本”。这种视语言为独立自足的符号系统,认为语言可以界定世界、建构现实功能的观念,彻底打破了文学中一向泾渭分明的“真实”和“虚构”的界限,从而也消解了生活和艺术的边界。卡尔维诺这篇以“追寻”为主题的小说从一开始就主动暴露自我虚构本质,整部小说就是关于文本的写作和阅读的传奇故事,在这一点上它似乎比其他的元小说走得更远。
再来看帮手和对手。帮手自然是和男读者一起参与追寻之旅的女读者柳德米拉,“这场追踪行动之所以使你着迷,是因为你可以和她一起进行,一起经历,一起评议”⑨。这个女读者也可以理解为另一个“客体”,男读者在追寻文本的同时也在追求爱情。这一功能项的存在,使这部以追寻为主题模式的小说更具有民间故事的外观。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情节性强的传统小说往往以主人公经历种种阻挠而最后成婚为故事的骨架,也是民间故事惯用的情节模式⑩。《寒冬夜行人》套用了这一模式,在作品的结尾“男读者”决定和柳德米拉成婚,共同阅读人生这本大书。作品中对手主要是伪造家艾尔梅斯·马拉纳,他认为“文学的力量在于欺骗”[11],他不断伪造作品,使“你”无法安安稳稳地阅读一部完整的小说,同时他也是“你”爱情之路上的情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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