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论李清照词的女性视角

作者:陆理原




  言情固然是词的本色,清彭孙遹词话》云:“词以艳丽为本色,要是体制使然。”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又云:“夫词始于太白,盛于飞卿,何尝不是唐季,宋人何尝不尚艳词,功业如范文正,文章如欧阳文忠,检其集,艳词不少。”更重要的则是李清照具有极强的自我意识,她自觉地接受了她的性别,从女性的感觉和需要出发,以独特的女性视角叙写了爱情生活的全过程。这使得她的词与一般“男子而作闺音”的艳情词截然不同。后者大多还停留在浅层地对女性容貌服饰以及居住环境的描写,或者借男女之情写君臣之意,抒发男性创作者自己的胸中块垒,即使某些优秀之作能曲尽人意地摹写女性的情感世界,终归隔了一层,不像李清照以我手写我情自然真切。但是李清照的这些爱情词却引起了男性世界的震惊,他们一面不得不认可她出众的才华,说她:“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一面又诋毁她:“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10]这种批评显然不是针对语言而是因为李清照的词违背了封建规范,冒犯了当时的禁区——爱情。
  诚然,李清照的爱情有很大的局限性,她只爱她的丈夫赵明诚,而没有像现当代的女性主义者一样超越婚姻甚或一切伦理去爱。然而,在李清照这已经足够了。女词人毕竟是幼长于诗书礼仪的宦门,长娶于高官显贵之宅第,又生活在理学盛行,封建礼制日趋完备,从思想到行为对女性的禁锢都更为细密更为严酷的宋代。况且赵明诚之与李清照也并不能仅仅理解为婚姻意义上的丈夫,李清照和赵明诚的结合是古代少有的幸福婚姻,甚至可以用有情人终成眷属来概括。《女郎 缳记》称,订婚时李清照九岁赵明诚十二岁,此前,赵明诚曾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书言:“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他的父亲认为他要娶词女为妇。这段记载足可以看出时人对他们的歆羡。婚后李赵二人果然情深意笃,志趣相投,寻诗、斗茶、猜书的生活细节,传为一时佳话。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曾回忆了这段丰润诗意的生活:“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笑至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这样的夫妻生活恐怕连现代人也要羡慕了。
  再者,李清照爱情的这种局限性也是她有别于男性作家之处。唐宋文人词也写爱情,但很少言及夫妻情,即使有也是悼亡之作,如苏轼的《江城子·己卯正月十二日夜记梦》就是悼念亡妻王弗的。词中写得最多的最令他们魂牵梦绕的则是与歌儿舞女的短暂爱情。这种爱情是古代阶级社会婚姻制度的必然产物,那时的婚姻大多是无爱的结合,既然正常的婚姻中找不到爱情,只好向婚姻之外寻找了。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说:“在整个的古代,婚姻都是由父母为当事人缔结的,当事人则安心顺从。古代所仅有的那一点夫妇之爱,并不是主观的爱好,而是客观的义务;不是婚姻的基础,而是婚姻的附加物。现代意义上的爱情关系,在古代只是在官方社会以外才有。”[11]如此看来这种“公然走私的爱情”是可以理解也是应当提倡的了。可是仔细阅读这类作品却发现,单就某一首词看,的确情深意长,但是把某人所有的爱情词放在一起又发现,他的爱情并不专一,今天和你“执手相看泪眼”[12],明朝又和她“香囊暗解,罗带轻分”[13],真是处处留情。特别当官场失意时,又把这种爱情当成一种心理补偿,正所谓“官场失意,情场得意”。但是这些词很少考虑到爱情的另一方——歌儿舞女的情感需要,即使有也是对词作者的无怨无求的痴情与等待。她们被动地等待爱情的降临,无法把握爱情的方向,这是男性优势心理的一种潜在体现。李清照的爱情则全然是女性视角的,无数事实证明女性比男性更倾向于从一而终的爱情。
  然而,词虽显盛于宋,毕竟没有改变其娱情遣性的“小道”身份,更有“言情之作,易流于秽”[14]的偏见,所以,柳永工于艳词而几乎与仕途绝了缘,晏殊家蓄伶优,日日笙歌不断,晏几道却说其父未尝做小词……男性作家尚不敢公然写闺思、恋情,更何况女子?在这个意义上看,李清照的爱情词冲破的不仅是对女性的禁锢,还有时代的藩篱,因此不独在宋代,在整个古代文学史上亦很罕见。
  
  三
  
  女性视角的再一个特点是面对重大历史事件时的态度。
  一一二六—一一二七年的“靖康之变”无疑是宋人的一大劫难,徽钦二帝和后妃、公主、朝官、娼优、百工、技艺三千多人及开封的金帛珠宝、文物典册被掳北去,宋宗室仓皇南渡,黎民百姓生灵涂炭,流离失所。“靖康之难”改变了宋朝的历史,也改变了文人的命运。词坛风气为之一变,许多词人都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抗金复国的大潮中,他们以笔为剑,奏出了慷慨激昂的时代强音。他们或支持抗战,呼吁救国,李纲要“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逢迎天表”(《苏武令》),张元干疾呼:“整顿乾坤,廓清宇宙,男儿此志会须伸”(《石州慢》),抗金名将岳飞则有“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满江红》)的豪迈;或面对南宋的偏安一隅、不思恢复,义愤填膺,张孝祥的《六州歌头》满纸忠愤,陆游梦中不忘铁马横戈、气吞残虏的夙愿,最终怀着胡虏未灭、双鬓先衰的遗憾,留下“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示儿》)的遗言而去;早年投入抗金事业,素有“平戎万里”“整顿乾坤”之志的辛弃疾,虽然最终只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词却一直是他的战斗号角,那“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永遇乐》)的英雄气概和“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的豪情壮志激励了一代代人。
  “靖康之变”也改变了李清照平静幸福的贵妇生活。一一二九年,赵明诚知湖州途中病逝,李清照孤身一人依弟李远,不久又被污为“颁金”,再婚又离婚,晚景格外凄凉。因此,女词人不仅有国破家亡之痛,颠沛流离之苦,更有永失爱侣之悲,节行被污之无奈,她的词顿添沧桑之色。她痛感“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武陵春》),然而,“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菩萨蛮》),甚至最惯常的芭蕉夜雨而今也变得格外凄切,“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采桑子》)。雨打在芭蕉上,更打在词人心上。又如《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的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地,怎一个愁字了得!”词首十四个叠字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写出女词人独立凄风冷雨的黄昏,若有所思、如有所待的孤独和酸楚。曾经恃才傲物的女词人如今寒窗独守,身心交瘁,想到故土沦丧,流落江湖,真是愁肠百转,这一种酸涩,怎是一个“愁”字能涵括的了的?词里没有眼泪,读来字字是泪。再如《永遇乐·落日熔金》:“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字字血泪,声声呜咽,一派凄楚,动魄惊心,满腹辛酸,一腔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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