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希望:缘于震撼心灵的黑暗
作者:刘高峰
关键词:寂寞虚妄黑暗希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这是作者思绪的开端。
寂,无言声也;寞,日且冥也。故寂寞可解释为:夜间家中无人,自然冷清孤单。
这样看来,作者的寂寞不仅有社会的原因,而且也有家庭的因素。作品就是围绕着“寂寞”二字展开的——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这是一种生命的单调、沉重与窒息。就像作者自己所说:“是的,沙漠在这里。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艺术,而且没有趣味,而且至于好奇心。”①当时的作者确是这样:和朱安的无爱婚姻,兄弟间的失和,走南闯北的孤单,年近半百还膝下无子……所有这些,怎能不使他感到寂寞。所以他感到了自己在形体上的衰老:
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这里讲的是生命的“平安”状态。作者联系自己头发的苍白和手的颤抖,进而怀疑自己灵魂的苍老。一九二五年的鲁迅已经四十五岁,形体上的衰老肯定已经不时地提醒他自己的年龄,但对于他来说,最惧怕的还是心灵上的衰老。因此,“寂寞”和“平安”的心理状态,竟使他油然警觉、浮想联翩,于是他开始追忆自己曾经搏击过的“自我青春”:
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
这组意象在行文上有总结的意味。这里“血腥的歌声”是主体,是轰轰烈烈的革命活动;“血和铁,火焰和毒”是革命活动的过程;“恢复和报仇”是革命活动的内质或目的。另外,“血腥的歌声”从听觉和声音的角度,分明是让我们聆听作者当年的呐喊;“血和铁,火焰和毒”从视觉和色彩的角度,分明是让我们看到曾经流过的鲜血和受到的伤害;“恢复和报仇”是作为“自我青春”的标准来衡量对现存秩序的态度。钱理群认为:“鲁迅从感情上无疑是倾心于复仇的:在他看来,复仇者尽管失败,但其生命的自我牺牲要比苟活者的偷生有价值得多。但即使如此,鲁迅仍然以他犀利的怀疑的眼光,将复仇面对无物之阵必然的失败、无效、无意义揭示给人们看:任何时候他都要正视真理、决不自欺欺人。”②当时的作者确是思想激进,时时在叫喊“恢复和报仇”。但时隔不久,辛亥革命退潮,依旧像漆黑染缸的现实磨光了作者年轻时的锐气,寂寞感和失落感就像大毒蛇似的缠绕着鲁迅的灵魂。如作者后来所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③太多的变故,加重了鲁迅心中的黑暗。但是鲁迅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而深感希望都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④。于是,他想到了“希望之盾”:
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作者在这里是想以希望之盾抗拒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但盾的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这不仅表示,暗夜包围着希望之盾,反抗者无所凭藉,同时也似乎暗暗地指向一种可怕的理解:“希望的盾”只是一盾而已,如果持盾者即是空虚,则只剩下希望之盾如空洞的希望符号,那么持盾者只能在寂寞中漂浮。但希望仍可寄托于对“身外青春”的搏击:
星,月光,僵坠的胡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
这组意象是围绕着“月光”展开的。“星,月光”是同时出现在夜空的;而“僵坠的胡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也多与夜有关。从象征意义上看,“星,月光”象征着希望,在这里显然指的是青年。鲁迅对青年的偏爱是大家所共知的,许广平说他为青年人“一点一点磨去的生命,真是欲哭无泪”。还说他如此“拼命帮人”,实在是“傻气可掬”。可想鲁迅对青年所寄予的希望。但“星,月光”被暗夜层层包围着:
暗,日无光也;夜,舍也,天下休舍也。暗夜,意为在毫无光亮的氛围下,人们都停止了一切活动而进入睡眠状态。
即便如此,暗夜下的“星,月光”毕竟是存在的,“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可怕的是“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又使作者陷入了失望的黑暗之中。
猫头鹰是鲁迅一贯所喜欢的鸟。他喜欢不是因为它的形象“美丽”,叫声“优美”,只是阔人老爷们憎恶它,害怕它,鲁迅一贯的思想是:“天下不舒服的人们多着,而有些人们却一心一意在造着给自己舒服的世界。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给他们放一点可恶的东西在眼前,使他有时小不舒服,知道原来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丽。”在鲁迅的作品中,猫头鹰的形象处处可见。《秋夜》中的“夜游的恶鸟”显然指的是猫头鹰,《“音乐”?》中的“怪偶”也指的是猫头鹰。旧社会人们把它视为不祥之物,然而鲁迅却呼唤它,欣赏它。他曾给《坟》的封面绘制过猫头鹰的图案,他本人也曾有过猫头鹰的绰号,并且还用猫头鹰作为对爱人许广平的回赠。由此看来,猫头鹰之“言”,是为“希望”来进言的,它报告了现存秩序灭亡的消息。“杜鹃啼血”是个远古的传说。常璩据《太平御览》所引《十三州志》:“有王曰杜宇,号曰望帝。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遂禅位于开明,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⑤许慎则引《尔雅音义》:“蜀王望帝淫其相妻,惭亡去,为子规鸟。故蜀人闻子规鸣,皆起曰是望帝也。”⑥说法虽然不尽相同,但都有杜宇禅位之后的悔意。即不甘所失,故而化杜鹃鸟而哀鸣。同时,人们对其亡去怀有同情和追念,《十三州志》云:“杜宇死时,适二月,而子规鸣,故蜀人怜之。”[7]所以,这一传说的核心就是:不甘所失,欲图恢复。后来,人们往往省略故事的具体内容,而从比较抽象的意义上去理解,“杜鹃啼血”便成为对某种目标、理想或价值的无望而执著的追求。它同精卫填海、夸父追日一样,是中国文化的重要原型。
在“身外的青春”也逝去后,作者转而对“迟暮青春”进行搏击。
我放下了“希望的盾”,于是听到了裴多菲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甚么?是娼妓: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裴多菲的诗句对鲁迅的触动很大,几乎可以说和鲁迅产生了共鸣。他发现了“希望”的欺骗性和虚妄性,但作者还要向前推进一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这句话在作品中引用了两次,至少有三层意思,而这三层意思都与“虚妄”有关。其一,希望是虚妄的;其二,绝望是虚妄的;其三,希望为虚妄,而绝望尤为虚妄。应当说,鲁迅引用时也并含着这三个意义层面,而其重心则落在了第三个层面:希望为虚妄,而绝望尤为虚妄。这不仅仅是对“希望”的超越,更是对“绝望”的超越。在鲁迅看来,“希望”固然是“没奈何的自欺的”,但“绝望”更值得怀疑。“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偏激的声音,……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⑧。鲁迅在这种“绝望”的质疑中重新审视所谓“希望”和“绝望”,就产生了“虚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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