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一座永远无法再次进入的城堡
作者:王玉宝
康桥是徐志摩的精神故乡,那里有他的青春,他的梦想,那里是他生命的福地和精神的源泉。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青春的老去,阅历的增长,面对康桥诗人能否找回曾经的生命勃发的感觉?面对永恒、幻美的大自然,徐志摩的心中为何有一种幻灭的忧伤?
三、康桥梦回:朝向时间过去的黯然神伤
读徐志摩的诗文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的人生经历了一个由乐观到悲哀的过程。他的四部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勾勒了由积极向上到颓废绝望的图画。徐志摩的人与诗不仅有青春浪漫的乐观,同时也有深刻的沉重和忧郁,而这一面才是徐志摩的至为深刻和本质的一面。美国著名的汉学家西利尔·伯奇曾说:“我认为,如果无视徐志摩对哈代的憧憬仰慕和偶然模仿,就不能解释他诗歌生涯中的一个问题,即他的忧郁。翻开他四部诗集中的任何一部,人们都会发现,在他那热烈奔放、才思焕发、恋情炽烈的诗篇中,还夹有一类诗,充满惊人而深刻的哀怨。”然而这一点往往为人们所忽略。茅盾在《徐志摩论》中也曾指出了徐志摩诗歌的挽歌情调。尽管徐志摩曾是“跳着溅着不分昼夜的一道生命水”,但是,读他的诗歌并不仅仅“让你觉得世上一切都是活泼的、鲜明的”。在某种意义上,徐志摩也是一个典型的悲剧诗人。这不仅因为受到哈代的影响,也和他阅历的丰富、心灵的敏锐、体验的深刻不无关系。从一九二二年回国以来,不但因为家庭生活上的变故,遭到社会舆论的诽谤、谴责,而且在文学事业上,他的自由主义的文学观在进步文学界的抨击下日渐衰微,徐志摩在《自剖》《再剖》和《求医》等文章中,就直接抒发了自己理想的光环被粉碎后的痛苦。虽然徐志摩说过大自然是医治人生疾患的良方,但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他已经深深地感到“个人最大的悲剧,是设想一个虚无的境界来欺骗自己,骗不到的时候,就的忍受‘幻灭’的痛苦”。一切不过是荒诞美丽的幻觉,自然的药方并无根除烦恼痛苦的效力,仅仅能够有限地拉开人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大自然充当了鸦片、吗啡的角色,让人暂时忘却,而事实上那被忘却的“一切”,依然如故地存在于现实之中。
时间在流逝。徐志摩经历了与陆小曼爱情的几次波折和婚后生活的折磨,心灵受到了严重的创伤。人事纠葛、社会的苛求,使幻灭、怀疑、悲观的情绪,逐渐从天真烂漫的心海升起。从《康桥再见吧》《我所知道的康桥》到《再别康桥》,徐志摩的心灵完成了一个人道主义者从天堂到地狱的幻灭的悲剧过程。《再别康桥》真实地再现了徐志摩此时此刻面对康桥的复杂心态。
《再别康桥》距离诗人第一次离开康桥已经有六年之久,在这六年中,世界、社会、自我都发生巨大的变化,此刻的徐志摩经历了太多的人生磨难,他的心灵已经伤痕累累。眼前的康桥,是一段似曾相识的回忆,一个重新打捞起来的梦境。这个梦,在自己的人生岁月中,曾经那么真实的存在过。现在的康桥,作为永恒生命的自然,因承载着诗人的青春年华而魅力依然。康桥像一棵圣诞树,挂满了红宝石般的回忆:纯洁的爱情,如火的青春,花样的年华,缤纷的梦想……康桥,已经不是一种客观的自然存在,而是作为徐志摩生命中的一段最华美的乐章的载体和介质。
在《再别康桥》中,已经没有了《康桥再会吧》中的希望和激情,在依依的惜别的离愁中,诗人显得低调而沉默。未来的希冀和重逢的渴望,在此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诗人只能“悄然地抒发那种绝对孤独的感受”,在似曾相识的、如梦如幻的美景中、在依依惜别的柔情中,一缕忧伤缓缓升起,赋予这首诗一种抑郁且感伤的美。在别后的归途中,在茫茫的大海上,诗人为何不再有“魂牵梦萦”的别情?此刻的徐志摩为什么“不能放歌”?为什么诗人心头萦回的只是悄悄离去的黯然情愫?
《再别康桥》是维系在徐志摩“康桥情结”上的一颗宝石,也是诗人对自己“曾经拥有”和“永远不再”的青春生命的伤逝与追悼。再次重逢康桥,往事历历在目,但是,“像变化一样,时间总是在同一时刻形成和瓦解,进步与衰落彼此是同时代的,出生和死亡都是时间的女儿”。时间中的人与事物都在流逝,生命以及与生命相关的事物都是一次性的,都是不可重复的。曾经的纯真、浪漫和理想,都被现实更替和取代。徐志摩意识到时间的不可拯救性,他无法阻挡事物的流逝,在赞美自然的同时又为人与事物的流逝而悲伤。这里是梦开始的地方,也是梦失落的地方,失去的却永远也找不到。正是这种寻梦者的忧伤,赋予此诗一种难以拂去的幻灭感。
如果说第一次回到康桥时徐志摩遭遇的更多的是空间,现在与过去还属于一种相对整合的状态,那么,最后一次游历康桥时徐志摩相遇的就是时间了。此刻的过去与现在已经处于分裂的状态,过去已经成为一个结束了的“绝对的”过去。实际上,此时此刻,过去和现在同时到来,只不过过去与现在却是迥然不同的两重天地,过去的到来成为今天的反讽。因为过去的重现,反而增加了诗人感伤的深度。如果时间还停留在昨天,诗人的生命将是别一番天地。然而,事实是“我‘自己’的过去,也就是说从今不再受我控制的那部分生活,几乎和一般意义上的过去一样把我排除在外。那是‘过完’和‘永不再来’的标志。它代表的不是可按年代来定义的整体,但关系到我自己生活中我无法改变的、或远或近的全部时间。实际上,那就是我生活中不再有什么未来的事物的整体。”因此,“过去更像是远古的问题,而不是时间上在前的问题。它展现的是不再进展、不再流行的事物,那些事物的运动或活动已经停止。”
诗人曾经拥有的不仅仅是这些魅力依旧的风景,同时拥有的还有对未来的憧憬和渴望,美妙惬意的孤独,不无浪漫的幻想,质朴纯粹的情怀……而今旧地重游,再也找不回那种与自然契合、融通的完整,再也找不到过去的好时光:那些彩霞满天的日子,那些月光如水的时辰……虽然来到康桥,旧地重游,却找不到那时的康桥,也找不到那时的自己,那时的康桥已经成为一座永远也走不进去的旧城堡。时间过去成为一条断流,在现实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日本诗人西条八十的歌中所唱道的: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给我的那顶草帽,很久以前,失落了,它飘向浓雾的山峦,我再也找不到!一种迷惘和惆怅,一种因失去而留下的巨大的空虚,连上帝也不能弥补和填充的空虚。曾经拥有,是多么地美妙,但又是多么地令人悲伤!美好只是记忆中的美好,但记忆只有给现今的存在以意义时才是有价值的。经历过人生的酸甜苦辣之后的徐志摩,面对此景,美的感动已经退为其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