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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真的人”——“新人”
作者:秦方奇
从“精神”上“立人”引发的对“思维”方式的思考,无疑使鲁迅在进行“思想革命”的启蒙时,获得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和同时代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它使近代以来富国强民的现代化范式探索,从“思想”层跨入了“思维”层,这实在是一次大突破和跨越。如果说“染缸”的比喻是鲁迅从思维层对国民精神惰性强大的理论说明与批判的话,那么,《狂人日记》则是鲁迅从思维层对国民精神进行总体置换和再造的形象体现。
三
在《狂人日记》中,作者为我们设置了两种人物系列,一种是小说的核心人物“狂人”,另一种是以大哥、赵贵翁、陈老五、何先生为代表的众人(包括“一路上的人”、“一伙小孩子”、“他们——也有给知县打过枷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给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给债主逼死的”、“街上的那个女人”、“家里的人”、“佃户”等)。因为是要从“思维”层入手,通过对新人的塑造,来揭露和剖析封建制的“吃人”性质,而这样的思想主旨本身就隐含着一对矛盾关系——具有“新思维”的新人和因循着“旧思维”的“众人”之间的对立和冲突。对封建礼教“吃人”本质浑然不觉并且既是这种制度的执行者又是这种制度的受害者的“众人”,对“众人”这种状态的揭示,必须是一个对这种状态有所察觉的与“众人”有着明显不同的“另类”,把这种与众不同的“另类”设置成
“狂人”是再恰当不过了。
在《狂人日记》中,“狂人”形象出现的本身就标志着一种与先前迥异的“思维”方式和形态的诞生。“狂人”与所谓“正常人”之间的最根本区别,就在于二者之间思维方式和思维路径的巨大差异:以“狂人”的思维来看是正常的,“正常人”却视为怪异;而被“正常人”当作天经地义的事,“狂人”却看出了它的异乎寻常性。“狂人”与“正常人”之间的这种思维错位,正是鲁迅借以表达他要从“思维”层来“立人”这一理念的现实前提,通过分析“狂人”形象,我们会更加准确地看出鲁迅对“立人”的思考,确实着重在“思维”的层面上。
“思维”的改变,必然会导致看取世界的方式的改变。在《狂人日记》中,正是有了全新的思维,才使“狂人”能够发出“从来如此,便对么”的大胆疑问,正是有了新思维,才使他获得了看出历史不分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的“字缝里”“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的能力,并能对吃人者同时也是被吃者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同时还向他们提出警告“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狂人”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社会的这种深刻把握和清醒认识,无疑得益于它全新的“思维”方式——不论是看待事物的角度还是对待事物的立场,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具备了“新思维”的“狂人”,正是鲁迅所要“立”的“真的人”的具体体现。也即鲁迅早年寄之于“立国”希望的“新人”。鲁迅已经认识到,“愚弱的国民”的“精神”改变,只有在这些“思维”形态上不同于以往的“真的人”——“新人”的身上,才有真正实现的可能。
然而,思维方式的改变又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需要几代人、十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的努力,思想观念的改革,其艰难非物质建设可比拟。旧思维的改造过程更可能是举步维艰,中间充满荆棘、曲折,甚至是痛苦。鲁迅在“思想革命”运动中,他那超越前人及同时代人的思想的独特之处不但表现在他是从“思维”层的角度来思考“立人”,而且更表现在他对通过“思维”改造来达到“立人”目的这一过程的艰巨性、复杂性有着清醒的认识和把握。当然,鲁迅的这一认识仍然是通过“狂人”这一形象表达来的。小说中的“狂人”虽然在“思维”层面上与赵贵翁、大哥、母亲甚至小孩儿不同,但客观上他与这些被他指斥为是吃人亦被吃的“野蛮的人”之间,有着难以割舍的天然的血肉联系。对此,鲁迅赋予了有着“另类”思维的“狂人”保持清醒的认识。小说中,“狂人”不但“发见”了“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而且,小说的最后,“狂人”已经反思到“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借助于“狂人”对自己与置身其中的历史和现实的千丝万缕的必然联系的明确认识,鲁迅向我们指出了“狂人”虽然具有着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新思维”,但他仍然没有超出他所处的历史和时代,因此他在“思维”层面虽有较大改变,但历史的宿命决定了他的这种改变还不可能是彻底的和全面的。
如果说客观上难以割裂的与历史和现实的天然联系导致了“狂人”不可能在“思维”层彻底实现与“旧思维”的彻底决裂,那么历史惰性和现实局囿则使“狂人”在主观上也无法真正完成对“旧思维”的超越。小说序言中,“狂人”“愈后”的“赴某地候补”,是鲁迅特意为“狂人”安排的归顺做官的结局,至此,“狂人”放弃了他曾有过的“新思维”,重新回归到封建的主流社会,留下“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的“日记二册”,实际寓示的是“狂人”对“旧思维”的回归,而“狂人”“愈后所自题”“狂人日记”书名时对自己“狂人”的命名,也正表明“狂人”对自己先前曾有过的“新思维”进行了否定——看来,要成为“真的人”那样的“新人”还真难。因为在中国这样一个“染缸”中,刚刚具备了“新思维”的“新人”,可能还没有丝毫使旧社会与之妥协、“友好相处”的办法;但旧社会及其制度与文化却有无数使“新人”与其妥协向其投降的妙法良策。“狂人”由轰轰烈烈的“狂态”步入规行矩步的“官态”,由“狂剧”演变为“悲剧”,乃是鲁迅为新文学提供的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悲剧形象。
总之,《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既不是“一个被封建家族制度和礼教迫害的发狂”的真正的“狂人”,也不是“一位以狂乱的曲笔写成的反封建的战士”,而是一个具有了“新思维”的“真的人”——“新人”。鲁迅在小说中塑造了这样一个有着全新“思维”的新人形象却又对它本身的局限性进行解剖,从而用形象的方式向世人昭示出从“思维”层“立人”的艰巨性、复杂性。惟其如此,从“思维”“立人”才显得更为重要。
作者简介:秦方奇,男,河南省平顶山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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