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论晏几道对令词的创新

作者:许金华




  摘要:晏几道词局限于小令,题材、意象也被前人熟用,但仍能以“伤心”之作在词史获得一席之地。本文认为这是由于晏几道对令词的表现手法作了大胆的创新,在描述人情物态、抒情写意方面有其独到高超之处。这种创新给人以有益的启示。
  关键词:小山词伤心创新技巧独特
  
  北宋词人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的词历来受到广泛好评,对小山词评价最高的莫过于近人冯煦,他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 这个评价似乎过高,但如果从对令词的表现手法的大胆创新来看,小山词确实是“两宋词人,实罕其匹”的。这在以往的评论中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小山词根植“花间”园囿,反映的生活圈子比较狭窄,题材比较单调;诸如“楼台院落”“柳梅花草”“云雨风月”之类的意象也大多为前人所广泛运用,未见新颖特异之处;而其词体亦局限于小令(若以字数为标准,能称为长调的也仅几首),但小山词能如俗话所说的“螺丝壳里作道场”,在令词狭小的舞台上上演了一幕幕感人肺腑的“悲剧”,充满着浓郁的悲情和忧思,撼人心魄,那么小山词这种动人的力量从何而来呢?除了小山词感情的真诚外,主要得力于他对令词的表现手法作了大胆的创新。这大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转换角色,“妙在得于妇人”
  
  在以往士大夫文人所写的恋情作品中,其叙事抒情的主角常常是女性,明明是男恋女却偏偏写成女恋男,如繁钦《定情诗》中的“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这就是清田同之所说的“男子而作闺音”。这些作品即使有所寄托,也往往是表达“美人迟暮”或“蛾眉见妒”等怀才不遇、用武无地的人生痛感。
  花间派词作以男性为主角的仅聊聊几首。这种情形在柳永的词里已有改变,他能够站在男性的角度来抒发对女性的热恋,但其更多的词作仍然是“针线闲拈伴伊坐”(《定风波·自春来》)之类的女性视角。即使是前者,大多也只是抒写羁旅行役之愁或批风抹月之情,如“想佳人妆楼颙 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干处,正恁凝愁”(《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又如“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鹤冲天·黄金榜上》)等。
  小山词则改变了“男子而作闺音” 的写法,以自身的角度大胆直接地抒发对“莲”“鸿”“”“云”等歌女的深情思念。如其《鹧鸪天》词云:“手拈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而且,晏几道并非一般地抒写自己的恋情愁绪,而是通过对歌女的强烈思念,曲折地表达了人生的忧患和哀愁。其《鹧鸪天》词写道:“斗鸭池南夜不归,酒阑纨扇有新诗,云随碧玉歌声转,雪绕红琼舞袖回。今感秋,欲沾衣,可怜人似水东西,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作者追忆歌姬“云”的清脆歌声和优美舞姿,回想和她在一起“斗鸭池南”,“酒阑纨扇”题诗的缱绻情景,而今面对人已天各一方似水流东西、“满眼凄凉”,怎能不泪湿衣襟?人生的悲愁哀婉在词中徐徐流淌。他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也是写回忆“小”“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所带来的难以排遣的“春恨”。诸如此类的人生忧愁“伤心”在小山词中俯拾皆是,如:“一曲啼乌心绪乱,红颜暗与流年换。” (《蝶恋花·碧草池塘春又晚》)“花不语,水空流,年年拼得为花愁。明朝万一西风动,争奈朱颜不耐秋。”(《鹧鸪天·守得莲开结伴游》)“知音敲尽朱颜改,寂寞时情。一曲离亭,借与青楼忍泪听。”(《采桑子·双螺未学同心绾》)
  晏几道的词通过“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 来表达“古今不易”的“感物之情”(晏几道自序其《乐府补亡》),他说的“同游者意中事”即指与歌女的交往。他的词与那些借女性之口来表达男性作者思想的词作相比,我们更容易触摸到他感情的脉搏,更容易聆听到他心房的律动。而且他又是一位极真诚、极纯情的“四痴”(“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词人,更是增添了其词作“委曲言情”的艺术力量。如果仅仅停留在怀人思旧感情的阶段,像温庭筠的“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梦江南·梳洗罢》),像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就已得到自然而巧妙的表达。而“古之伤心人”晏几道显然超越了这些情感而更为深邃。
  这或许就是王钅 至所说的“不如晏叔原,尽见升平气象,所得者人情物态。叔原妙在得于妇人”,因为如果把这句话仅理解描述女性而不考虑叙写角度的变换,那么花间派词人、柳永、欧阳修等词作莫不如是,何致惟独小山词“妙在得于妇人”?这一“得”字,在王钅至或许只是一种直觉,但对于我们,窃以为此字用得精炼而准确:晏几道以自己男性的角色追念心中至爱的歌女,委婉而真切地表达了他“光阴之易迁”、“境缘之无实”(小山自序其《乐府补亡》)的人生忧患和伤心。
  
  第二,意象与人物融为一体
  
  小山词《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中的名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感人至深,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意象与人物形象融合在一起,如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玉,美不胜收。李白《宫中行乐词》的诗句“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归”,以“彩云”这个意象象征彩云般的恋情。而小山词中的“彩云”,既描绘了小归去时的自然景色,也比喻小美丽的倩影(歌女小像彩云般飘然而去,正如曹植《洛神赋》中所描写的“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给人以丰富的联想。因此作者晏几道后来回想起来留恋不已,怎能不“春恨”一场呢?
  这样的例子在小山词中为数不寡。“小莲风韵出瑶池”(《鹧鸪天·梅蕊新妆桂叶眉》)融歌女“莲”与莲花于一体;“凭江阁,看烟鸿,恨春浓”(《愁倚栏令·凭江阁》)融歌女“鸿”与鸿雁于一体;“红杏开时,花底曾相遇。一曲阳春春已暮。晓莺声断朝云去”(《蝶恋花·碧玉高楼临水住》)融歌女“云”与云彩于一体,上引“云随碧玉歌声转”(《鹧鸪天·斗鸭池南夜不归》)也可作如是解。这样写,比仅具意象意义或仅具人物形象意义的描述更含蓄、更丰富、更优美,也就更能拨动人们心灵上的感情之弦。从修辞方法上看,意象与人物浑然一体的写法可以说是比喻、象征和双关等的综合运用。其原因或许是作者爱屋及乌由他喜爱歌女的美名进而联想到某种意象;或许是作者由这些优美动人的意象联想到他所喜爱的歌女并以此来称呼她们;或许是这些意象和本来就有的歌女名存在着某种内在联系给作者提供了施展艺术才华的空间,正如宋代陆游所说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人情物态”的描摹何其形象生动!不论如何,只要这种写法愈是感人就愈是凸现出作者“感光明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晏几道自序其《乐府补亡》)的“伤心”。
  
  第三,刻画心灵细致逼真
  
  词的容量较小,尤其是令词,要细致逼真地描写心理活动比较困难,小山词却能做到这一点。
  首先表现在作者善于刻画自己的心灵。小山词代表作之一《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中的名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形象细腻地刻画出作者尽情享受通宵达旦、酣畅淋漓歌舞生活的欢快心情(这是追忆初次相会的情景,全词乃充溢着相思的愁苦、人生的哀婉),它契合着人们特定场合的微妙感受。又如其《鹧鸪天》词:“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词中的“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二句巧妙地写出了具有七情六欲人们的普遍感受。人在实际生活中有许多间阻,由于“梦魂”没有这种种间阻,可以做实际生活中不能做或无法做的事情,加上思之深念之切,所以梦中可以自由自在地追寻、造访其恋人“谢秋娘”,而且这种追寻、造访并非一次(于“又”字可见)。“踏杨花过谢桥”展现了一幅梦中朦胧缥缈的动人情景。连主张“存天理,天人欲”的道学家邵雍也“意亦赏之”,赞叹道:“鬼语也!” 即只有鬼才写得出这样的话。道学家平日里道貌岸然,但在梦境里可能与常人也差不多,此时人的欲望或许会得到一定程度的复活。邵雍的赞赏也许是脱口而出、未及细虑所致。但由此更见小山词描写心理活动的逼真和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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