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善将腐朽化神奇

作者:甘秋霞




  我对作家王祥夫并不十分熟悉,但他在短篇小说《上边》中对那浓郁深挚的亲情描写却让我倍感熟悉,倍觉亲切!在我已见到的评论文章中,评论者大多着力于亲情的观照,或由此而升华为对人类精神家园的守望,或在亲情中开掘出无限诗意,或于爱与诗意的阐扬中窥视到生存的寂寞与隐忧……是的,伦理亲情无疑是人类在自身发展进程中不断完善和提升的一种至为重要的精神资源,同时也是现代人类在面临工业化和都市严峻挑战时极易耗散和消解的流动性财富,它一旦被作家纳入文学艺术的审美视野中,评论者或欣慰于它穿越时空的整合人类精神情感的神奇力量,或叹息于它在现代文明中的失落和飘逝,这都是十分自然的。然而,最让我对《上边》牵肠挂怀的还不是作家怎样开掘亲情的深层意蕴及其对现代人类如何重要的精神启示,作为一个文学的欣赏者,我所关心的是作家如何在文学层面上把亲情写得那样令人驰魂动魄、掩卷难忘。
  在灿烂悠久的中国文学史上,作家诗人们把亲情至爱的颂歌从古唱到今,从《诗经》中的“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到唐人孟郊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从朱自清笔下的“背影”到余光中笔下的“日不落家”,每位作家都有感受亲情的特殊视角,都有自己表现亲情的妙手绝技。如今,古今的名家圣手似乎已把对亲情世界的艺术表现途径作了淋漓尽致的开掘,使得后来的作家稍有疏忽就只能在亲情世界呈现出令读者似曾相识的文学景观,然而,再经典的艺术表现也经不起重复,经典是读者心目中永恒的艺术光芒,而重复则意味着作家走不出经典的阴影,真诚的读者永远是挑剔的,读者的挑剔是对作家的挑战,也是作家走向艺术独创的一种必不可少的激励机制。
  读着王祥夫的小说《上边》,我和不少评论者的目光一样,紧紧盯住刘子瑞女人对儿子刘栓柱的“牵肠挂肚”,作家在这个至为朴素的语词中浓缩了母亲对儿子的满腔深情和无微不至的牵挂,我们看到,勤劳善良的农家妇女不会把母爱演绎为言语的表白,而总是爱在心里,做在手上,作家用这个朴素的语词来表现一个朴素的农家妇女的爱子深情是再恰当不过了。儿子从城里归来,那一锅倾注了母亲一系列复杂劳动和全部情思的粗茶淡饭;儿子和他请来的同学给漏雨的房子上泥,母亲却在房子下面把“嘴一张一合地给儿子使劲”……这些常规性的细节既是对刘子瑞女人的写实性描写,又是对普天下心系儿子、情牵儿子的农家母亲的传神写照。但我认为这些常规性的细节是不难在其他优秀作家笔下见到的,而真正属于王祥夫独家专利的,则是作家对刘子瑞女人的儿子临走时那一个超常规细节的惊人表现:
  儿子出去了,她在屋里看着儿子,她的眼睛现在像是中了魔道,只会跟着儿子转来转去,儿子去了院子西南角的厕所,但儿子马上又出来了,然后,就像小时候那样,叉腿站在院子里,脸冲着厕所那边,做什么?在撒尿。原来厕所的水泥还没干呢。儿子像小时候一样把尿撒在院子里了。……刘子瑞女人在屋里看着儿子叉着腿在院里撒尿。
  一个母亲看着一个幼小的孩子撒尿,这不足为奇,但一个已然年老的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已然是文化人的成年儿子撒尿,而且眼睛“像是中了魔道,只会跟着儿子转来转去”,直到儿子把尿撒完,这就实在叫人有些“匪夷所思”了。按理讲,人在童年时的言谈举止无所顾忌也不必顾忌的,但人一旦跨入了成人的经验世界,也就无可选择地被纳入了社会文化的磁场,这时,童年世界的无所顾忌往往是成人经验世界必须顾忌的,像刘子瑞女人的儿子当着母亲的面“叉着腿在院子里撒尿”,而母亲的眼睛又“像是中了魔道,只会跟着儿子转来转去”,这无疑是有违成人的行为常规而未免显得有些粗野恶俗。然而王祥夫仿佛特别青睐这个粗俗的细节,他不仅丝毫不避讳这个细节的粗俗,反而还要竭尽全力将这个细节放大和拉长,并且还要让挑剔的读者在面对这个粗俗细节被作家艺术化地放大和拉长时感到无可挑剔。于是,我们首先感到了儿子“叉着腿在院子里撒尿”的合理性:“儿子去了院子西南角的厕所,但儿子马上又出来了”,为什么呢?“原来厕所里的水泥还没干呢”,儿子显然怕弄糟了刚抹光的厕所,而一旦弄糟了厕所,自己走了,又要给父母平添多少麻烦啊!儿子的一进一出蕴含着儿子对父母的几多体察,几多关切,这么懂事的儿子怎能不惹得做父母的生出几多怜爱之心呢?如果说儿子的一进一出传达出了他意识层面的理性调控,而然后,儿子“就像小时候那样”叉腿站在院子里撒尿,这显然又是一种童年状态的复归,是一种未经意识处理的无意识行为。倘若在城里,在那些成年的文化人面前,儿子断然不会有此率意的举动,而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在自己童年时代的摇篮里,儿子始终还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而母亲虽然面对的是一个真实的成年儿子,但在她的心理体验和母爱世界中,儿子始终还是一个处在童真状态的孩子。作家正是在这个母子双向互照的童年情态观照中将这个看似粗俗的现实情节与人物超现实的晶莹澄澈的精神情感体验作匠心独运的嫁接,所以,即使儿子撒尿,母亲也不会把眼光移开,她要以她的坚持和执著把儿子的身影神态烙进心尖,把儿子牢牢地锁在自己的心房里。由于作家首先超越了粗俗,也使得他笔下的人物超越了粗俗,会心的读者也为作家的妙笔所折服,心底涌动着丝丝温暖和感动。
  王祥夫既然能够变粗俗为圣洁,化腐朽为神奇,他笔下的这泡尿就还会沿着母亲的“牵肠挂肚”抽绎出更多更长的母爱情丝:
  刘子瑞女人一下子看到了什么?嘴角抽了抽,像是要哭了,她慌慌张张地过去了,靠厕所那边的地上,湿湿的,一小片,但已经翘翘的,是儿子临走时撒的尿。刘子瑞女人在那湿湿翘翘的地方站定了,蹲下来,再后来呢,她把手边的一个盆子拖过来,把那地方牢牢盖住了,又哭起来了。
  儿子撒尿,她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本身已显得有些超常了,而儿子撒完尿,她居然“像是要哭了”,还要“在那湿湿翘翘的地方站定了,蹲下来”,后来竟“把手边的一个盆子拖过来,把那地方牢牢盖住了,又哭起来了”。这一切简直是既“过分”又“离奇”了,但我们看一看她“像是要哭了”的情绪萌动,听一听她终于哭了起来的情绪奔涌和放纵,我们完全会感到儿子的那泡尿印已经不是一摊湿湿翘翘的东西了,因为从城里回家不久的儿子马上就走了,儿子一走,两位孤独寂寞的老人又到哪里去捕捉儿子的身影呢?眼下惟有这摊“湿湿翘翘”的地方能证实着儿子的曾经存在,此时此刻,在刘子瑞女人的心中,那已不只是一摊尿印了,那是儿子身上的气息,是儿子活鲜鲜的生命之光的投射,那也是母亲破灭于瞬间的美梦所留下的残痕,是母亲爱儿子、想儿子之时百感交集、甜酸苦辣的一个集散地,刘子瑞女人“把手边的一个盆子拖过来,把那地方牢牢盖住”,她盖住了尿印,就好像盖住的是儿子,好像尿印在,儿子就还在,尿印一旦没了,儿子也就全然从眼前消失了似的。在王祥夫的笔下,寻常的一摊尿印成了儿子留给母亲最好的礼物和最深切珍贵的纪念,它浓缩了母亲的全部思念、牵挂、担忧和疼爱,是母亲紧紧提在手中的风筝线头……但儿子毕竟还是走了,它掏空了母亲的心,那早就“想哭,而不敢哭泣”的眼泪再也遏制不住,汹涌澎湃地奔泻而出,它裹挟着母亲心头千般不舍、万般无奈的思子之痛啊!到此,王祥夫已经把这摊很容易被人看作寻常粗俗的尿印提升为一种极其神圣的情感汇聚,但作家还并不陶然于这种提升,他还要使尽自己的浑身解数,把这一摊尿印的神奇力量发挥到足以感神动物的地步, 当儿子走后的第二天,刘子瑞女人做活计,便又在那倒扣的盆子边站定了:
  她弯下身子去,把盆子,慢慢慢慢,掀开了,盆子下边是一个干干的翘起来的泥碗样的东西,是儿子给她留下的……那些鸡……它们吃惊地看着刘子瑞的女人,蹲在那里,用手掀着盆子,看着被盆子扣住的那块地方,呜呜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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