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女人的三场战争

作者:杜绣琳




  文学是人学,所以文学最终是要反映人的生存状态的,包括物质状态和精神状态。毕飞宇的《玉米》是一部关于成长的小说,确切地说是关于农村女性成长的小说。社会的进步显在的表现是物质的丰富,潜在的表现则是意识的觉醒,人类只有在意识上有了某种觉醒之后,才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成长,社会也才会真正进入新阶段。在《玉米》中,毕飞宇把他的生命关怀定格在农村女性成长与解放方面,小说在正式把主人公玉米推到读者面前时就谈道:“长幼不只是生命的次序,有时候还是生命的深度和宽度。”他要以玉米的生命的深度和宽度来揭示农村女性所面对的人生困境,使人们了解女性自身的弱点,关注农村的文化教育,理解女性解放的艰辛。
  玉米的成长过程是一个孤独的过程。玉米的孤独不是一个人的孤独,是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样的孤独。玉米女性意识的觉醒,最早并不是体现在少女情怀方面,而是在不断地观照母亲的生育过程中逐渐觉醒的母性意识。过早觉醒的母性意识使她“贴心贴肺”地承继了千百年来农村女性的生育意识:母以子为贵。毕飞宇在小说中对农村女性的生育意识的描写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何其相似!这种“百年孤独”是通过玉米一家三代女性,对于女性,对于女性自身的历史使命的体认突出地表现在生育儿子这一点上来阐释的。毕飞宇在小说中是这样描写王连方的老母亲在终于得到孙子时的状态的:“她上了岁数,下嘴唇耷拉在那儿,现在光会抖。喜从天降对年老的女人来说是一种折磨。”而玉米的母亲施桂芳成为一个女人之后,近二十年如一日地进行着一项“艰巨”的工程,那就是生个儿子。生个儿子已经成为施桂芳生存的全部意义。生完了儿子,对于施桂芳来说已经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生下了小八子,施桂芳自然有了底气,身上就有了气焰”,“但更多的还是大功告成之后的懈怠”。从此她就可以退出生活的前台了。事实上在生完她的“第八子”后,施桂芳“心气全趴下了”,不仅把儿子交给了玉米来照管,而且“连持家的权力都不要了”,“绝对是一只臭鸡蛋,彻底散了黄了”。而小说主人公玉米正是在这种“机遇”下,迅速从一个少女成长起来,自觉承继了她母亲乃至祖母的女性使命,承担起了照料“小八子”甚至管理家政的责任。“玉米主动把小八子揽了过来,替母亲把劳累全包了,不声不响的,一举一动都显得专心致志。”她抱小弟弟“抱得那样妥帖,又稳又让人放心,还那么忘我,表现出一种切肤的、扯拽着心窝子的情态。一句话,玉米通身洋溢的都是一个小母亲的气质”。玉米的孤独就体现在,当她的女性意识觉醒时,她把生育,具体说是生儿子作为一个女人的历史使命这一延续了几千年的封建意识主动继承了下来而且是那样地“专心致志”,那样地“忘我”。这就是毕飞宇所描述的玉米或者说是农村女性的“百年孤独”。
  毕飞宇在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农村女性依然处于“百年孤独”的状态进行了形象化的描绘之后,就把笔锋转到了刻画农村女性在“孤独”背景之下觉醒和成长过程中的种种艰辛上了。具体地说,毕飞宇是以玉米与女人、与愚昧、与男人的孤军奋战,来形象地说明了他作为一个作家,对于农村女性成长的艰难历程的理性思索和人文关怀。我把玉米在其女性意识觉醒之后的成长历程比作三场战争,这是三场寡不敌众的战争,是个体对群体的战争,是女人对世界的战争。这也是三场女人用血泪进行的战争,毕飞宇正是通过这三场血淋淋的战争,来表达他对农村女性的理解与同情,阐释他对女性解放的艰辛的深刻认识的。
  
  与女人的战争
  
  玉米在母亲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后,就以他的弟弟为武器,向女性的堕落宣战。这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战争,也是一场女性自身以高洁与独立对抗自身的堕落与无知的战争。“不过村子里的女人们马上看出了新苗头,玉米抱着王红兵四处转悠,不全是为了带孩子,还有另外一层更要紧的意思。玉米和人说着话,毫不经意地把王红兵抱到有些人的家门口,那些人家的女人肯定是和王连方上过床的。玉米站在她们家的门口,站住了,不走,一站就是好半天。其实是在替她的母亲争回脸上的光。”“玉米一家一家地站,其实是一家一家地揭发,一家一家地通告了。谁也别想漏网。那些和王连方睡过的女人一看见玉米的背影禁不住地心惊肉跳,这样的此地无声比用了高音喇叭还要惊心动魄。玉米不说一句话,却一点一点揭开了她们的脸面,活活地丢她们的人,现她们的眼。”可以说,玉米与女人的战争在一开始是旗开得胜的,这主要因为玉米代表了女性的纯洁与骄傲,而她的对手们恰恰失去的正是女性对自身的尊重与珍爱。玉米一下子就抓住了对手的软肋,使她的大部分“敌人”们失去了立场从而在对抗中自动缴械了。
  玉米与女人的战争最为激烈最有代表性的应该说是她与“有庆家的”之间的明争暗斗了。在笔者看来,在这一战斗中,玉米是在和自己的命运作战。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昔日的柳粉香就是今日玉米的写照,今日的柳粉香就是明日的玉米的预示。做姑娘时的柳粉香是一个受过现代文化熏陶的具有进步意识的农村女性,而玉米比她的同龄人“晓通世事”“内心深邃”,并且强烈渴望先进文化,也就是说她们都是具有觉醒素质的农村女性的代表。成为了“有庆家的”之后的柳粉香是一个在成长中很快被现实扭曲了的农村女性,但面对王连方的淫威,“有庆家的”不像其他女人逆来顺受,尽管她明确地知道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但还是运用自己成长过程中积累的经验有策略地在向男人和权力屈服的同时也让男人成了自己的俘虏。玉米在成长中也很快就被现实粉碎了所有的美好梦想,而面对男人和权力的压迫玉米和柳粉香一样都有抗争意识,只不过玉米表现得更为激烈,她的抗争更为悲壮,而她的结局也更富悲剧性。小说中的玉米与柳粉香也是既有斗争又互相欣赏互相帮助的。“关于有庆家的,玉米的感觉相当复杂。恨是恨,但还不只是恨”,玉米“心里还是特别地嫉妒她”。而玉米意识到柳粉香心中“盘着那样的怨结”时,“有庆家的这一个回头给了玉米极其疼痛的印象”。面对柳粉香诚挚的告诫“你要把握好,可别像我”,“玉米无法驱散对柳粉香当年的设想,可是,设想到最后,玉米却设想到自己的头上去了”。而当玉米的爱情遭到灭顶之灾的时候,给玉米以最大安慰的人也是柳粉香,最终玉米用“给人以血光如注的错觉”的声音表达了对柳粉香的尊重和认可。玉米与“有庆家的”之间的斗争是女性与其自身弱点的斗争,而玉米对柳粉香的尊重与认可则是女性对自身困境的共同体认。
  
  与愚昧的战争
  
  女性的成长与解放除了需要克服女性自身的弱点以外,更巨大的障碍是社会原因,这包括女性生存环境的文明程度和男人对女性的尊重程度等等。而在毕飞宇的小说《玉米》里,农村女性生活在文明的荒漠里,男性对女性没有任何的尊重可言,女性只是男性发泄的工具,而且男人运用手中的权势对女性表示了最大蔑视与压迫。对这两点毕飞宇是通过玉米的恋爱和婚姻的遭遇来展示的。
  玉米在成长过程中必然要遭遇她的爱情,而她的爱情却受到了愚昧和无知的愚弄和破坏。如果说玉米与女人的战争还有确定的对象可以去对抗的话,那么她与愚昧和无知的战争却是一场没有具体目标的战争。这场战争与玉米的爱情相始终。玉米的爱情使玉米与现代文明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她对彭国梁的爱情更多的是以她对现代文明的渴望为根基的。用来相亲的照片上的彭国梁长相很不好,真正打动玉米的是照片上的背景。“彭国梁穿着飞行服,相片又是在机场上拍摄的,画面上便有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英武。彭国梁的身旁有一架银鹰,也就是飞机,衬托在那儿,相当容易激活人的想象力。玉米的心思跨过了彭国梁长相上的不足,心气已经去了一大半,自卑了,无端端地自惭形秽。”彭国梁的第一封信介绍了“他的使命就是保卫祖国的蓝天,专门和帝修反作斗争”,“玉米读到这儿已经站不稳了,幸福得近乎崩溃。天一直在天上,太远了,其实和玉米没有半点关系。现在不同了,‘天’和玉米捆绑起来了,成了她的一个部分,在她的心里,蓝蓝的,还越拉越长,越拉越远。她玉米都已经和蓝蓝的天空合在一起了。最让玉米感到震撼的还是‘和帝修反作斗争’这句话,轻描淡写的,却又气壮如牛”。这已经很形象地说明了玉米对彭国梁的爱情的实质正是对现代文明的深切向往。对文明的向往就是对无知与愚昧的鄙视与对抗,所以玉米的爱情必然要受到无知与愚昧的围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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