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武大郎的“小心眼” 懦弱汉的“英雄气”

作者:赵树功




  更深层的懦弱则体现为一种强烈依附性下的非独立的人格。作为社会的底层,对于自己的命运,大致有以下几种反应:逆来顺受,抗争,逃避,还有一种就是以一种虚假遥远的依托表达自己既非抗争也非逃避的自我优越,以摆脱生存境界的尴尬。武大郎就是这最后一种的代表。他本人因受不了浮浪弟子的骚扰,由清河搬到阳谷,与兄弟一年不见,忽然在街上重逢,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于我?我又怨你,又恨你。”乍看此话,本也近人情,但待到武松问他如何是怨如何是恨时,他的回答听来却颇有些好笑:“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使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此处武大郎,因受人欺负,而思兄弟这个昔日的街头一霸撑腰,本也无可厚非,但那种不凭自我努力而一心思谋着获得某种庇护从而让他人“谁敢来放个屁”的心态,却在国人中至今有着不小的市场。在拿兄弟昔日的霸道压外人之外,在潘金莲西门庆的奸情暴露后,武大郎还念念不忘用兄弟今日的威风吓老婆:“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我心头,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须知他的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甘休?若你可怜我,早早服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晚,却和你们说话!”“你救得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怀,武二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夫妻间的事,尤其此类难以出口之事,不思自己如何了结,又一门心思拿这位打过老虎正做都头的兄弟来为自己打气,并以此威胁,把家庭危机进一步复杂化扩大化,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对兄弟威势的倚仗上,这便是这位小人物无势却又仗势的嘴脸。《金瓶梅》文龙的回评中称武大郎:“若武大何所恃乎?才不能骑马,力不能缚鸡,貌不足以惊人,钱不足以使鬼,所恃唯一好兄弟耳,固非其所自有者也。”所道的正是其除了依附一无所有的景象。如此人物,最终因此数语亡命,就小说来说自是故事,而就这一种类型的人来说,却带有一定的命运的色彩。他们虽处于底层而不甘,甚至觉得脚下同样有人可踩可踏,并因有所依托便颇有高人一等的想法。他们无独立的人格,所追求者也非人与人间的各不相欺,乃是以期待着凌人之上来摆脱自身的被人所欺,以所倚仗的威势来赢得别人的看顾与同情,这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其间就遮蔽着彼此更强烈的人格冲突与宿命的对抗。而其对外力的倚仗中则寓有深切的自卑与无助。
  至于武大郎的头脑,《水浒传》介绍他用了这样一个词:“头脑可笑。”所谓头脑可笑,就是平常说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有时比较幼稚愚笨,缺乏判断与把控的能力。武大郎在这上面突出的表现就是潘金莲调戏武松不成反咬一口以及武松执意离家时他那种茫然失措的举止:
  
  武大进来,歇了担儿,随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得红红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都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武大撇了老婆,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靴,着了上盖,带上毡笠儿,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武大叫道:“二哥哪里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武大回到厨下,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往县前这条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涂桶,有什么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也再不许你留这厮在家里歇着。”武大道:“他搬出去,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得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了他便了。”武大哪里敢再开口?……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吩咐,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即使是一个有心之人,面对这样的场面,的确也面临着如何收场的问题,武大郎以“难得糊涂”的手段两边犯傻,倒是暂时度过了家庭危机。但值得注意的是,正如潘金莲骂他“糊涂桶”“混沌魍魉”一样,武大的这种糊涂并非是难得的智慧,乃是实在无可如何不知所措之际的表现,尽管生活的艺术是不必事事较真,但起先武松进家之初那么温馨体贴的老婆忽然反目成仇却并非是什么小事,如此不管不顾,在懦之余,实在是愚在作怪;另外,男人一般都比较粗心,尤其在对待女人的关照上更是如此。但粗心也有个基本的底限,这个底限就是女人的眼泪,如果一个男人粗疏混沌到对女人的眼泪都不闻不问,那这种婚姻的根基是不会牢靠的。退一步讲,武大当时稀里糊涂息事宁人,事后自己心里也应该有个原则。但他事后却依然每日只顾卖他的炊饼,和兄弟也不敢再接触,原因是怕惹老婆不高兴。其处分生活的头脑确实简单得可以。而这样的结果只能是为以后的生活留下更多的隐患。
  但是,这种懦弱与呆笨只是武大在一般生活常态中的反应,对老婆的忍耐也是在社会规条范围内的窝囊,而一旦外在刺激超越了自己作为一个社会人——尤其一个男人承载的规限,使其基本的公众形象的依托化为泡影,并在男权社会之下为自己带来极大的耻辱时,武大的懦弱与呆笨便化为了心机与勇敢。如郓哥将潘金莲西门庆通奸的事情透给他以后,他的行为与言谈便开始迥异于寻常: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一个小酒店里,歇了担儿。拿了几个炊饼,买了些肉,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么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武大道:“兄弟,你都说得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老猪狗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着,你今日晚些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脸,只做每日一般。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若是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去先惹那老狗,必然来打我,我便将篮儿丢出街来,你便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只顾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郓哥得了数贯钱,几个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去卖了一遭归去。
  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伴他些个。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家,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说起。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饭,与武大吃了,当夜无话。
  
  细分析这段文字:为了得到老婆的奸情,武大郎又拿炊饼又打酒买肉;为了得到郓哥的帮助,不忘略施小恩小惠又送几个炊饼几贯钱。可见武大的通于世故。经郓哥提醒,自称“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忌”,足见他于男女情事并非一味迷糊,而是有其精细之处。与郓哥划策之后,归得家来,一如平常,不露声色,表现了相当的耐心与表演才能,甚至还破天荒地说起了谎话。随后第二天又严格按照计划行事,不慌不忙,从容镇定,更非平日除了卖炊饼不堪任事之象。最可惊奇的是,当郓哥缠住王婆之后,武大郎表现了异乎寻常的勇猛,书中写道:“只见武大撩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一个撩起衣裳,一个大踏步,一个直抢,三个极其有力度的动词,显示的是一个与他这个平日懦弱猥琐的小男人截然相反的形象,那种勇猛与张扬,那种义无反顾,那种模拟大丈夫威风八面时的做派与气概,使人觉得这更像是武松,而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武大郎。如果说写武松便一味豪气万丈,写武大便一味窝窝囊囊,这实际上不免脸谱化;而写武松因嫂子的自献当其面对哥哥时也沉默不语难以启齿,写武大当其尊严的底限受到挑战时也有冲冠之怒,这才是名作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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