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天使,她并不完美”

作者:屈 平




  容貌、地位、财富,像三座大山,压在少女简·爱的身上,使她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步履维艰,正是这种无法摆脱,难以抗拒的自卑感,激发了简·爱超乎寻常的强烈自尊,愈加增强了她追求幸福的勇气。简·爱与罗切斯特最终走到了一起,就是这种奋争的结果。然而,这是否就意味着在这场自卑与自尊的较量中,简·爱的自尊最终大获全胜了呢?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可以毫不迟疑地把妇女独立先驱的桂冠戴在简·爱的头上了。事实上,我们失望地看到,在每一次自尊与自卑的对峙中,简·爱总是选择逃亡。从盖茨黑德逃到劳伍德,从劳伍德逃到桑菲尔德,最后又从桑菲尔德逃走。简·爱的逃亡生涯,清楚地向我们表明,她远非我们所想象的那般坚强。这一点,也可以从她和罗切斯特的结合中看出。在书中,作者为男女主人公的结合,或者说为女主人公设置的三大障碍:容貌、地位、财富,然而,促使简·爱回到桑菲尔德的,并不是她的自尊战胜了这些障碍,甚至也不能说是罗切斯特的爱的召唤,而是这三大障碍的自我消解——一场意外的大火,毁了罗切斯特的容貌,也烧光了他的财产,而此时的简·爱,竟“抑制不住的狂喜”。从前的“力士参孙”如今成了手残眼瞎、衰弱无力的残废,而简·爱却借此获得了对自卑的相对解脱。这种自卑的解决,并不是自我战胜的结果,而是通过双方位置的变化,或者干脆说是对方的退化来实现的。昔日的小麻雀如今居高临下地俯视和引导往日的雄鹰,再不必胆怯地躲到阴影中去了,这种地位颠倒带来的喜悦使简·爱的自卑情绪得到了释放。我们固然不能否认她冲破重重障碍毅然选择爱情的纯真与伟大之处,但这背后潜藏着的等级的谦卑毕竟是一缕明显的自卑意识。
  传统观念对女性的要求是或有财产或有美貌。不少出身低贱的女子只有借漂亮的长相才能实现栖上梧桐枝的梦想。而无貌无财的女子只有甘守寂寞了。在以世俗标准衡量女性的无形竞争中,简·爱无可选择地被淘汰了。她一无财产,二无姿色,也没有任何可以依托的亲朋好友,一个孤女,一个等级世界里介于主人与仆人之间的家庭教师,尴尬的地位是可想而知的。获得有产阶级的接纳和认同,只有饱受性别上的歧视和尊严的凌辱,在夹缝中求生存。再没有谁比简·爱更清楚自己的两难处境了。为了弥补自身的缺陷,得到世俗社会的认可,简·爱选择了抗争。她要用知识、美德和人格力量证实自己存在的价值,冲淡人们长期形成的偏见。这由自卑而迸发出的自尊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动力,使她八年发奋苦读,勤勉好学,令自己成为了一位有高雅修养、独特魅力、气质沉静的脱俗女子。从这个意义上说,正是简·爱最初的自卑造就了最后简·爱的自尊。
  
  二、追求自由爱情又囿于一纸婚书的简·爱
  
  小说始终标榜简·爱追求的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只凭情感交融的平等爱情。然而,在掀开笼罩在两人爱情上的那层神圣的面纱之后,我们似乎也能发现她对传统婚姻的屈从与迁就。简·爱的情感生活是充满崎岖与风雨的。幼年的简·爱备受欺凌,这使她无从领略亲情的温暖,也造就了她孤独内向的个性。在爱情观上,简·爱强烈的自卑心和女性觉醒的独立意识使她决不甘心只做情感世界里的一个配角,她要自己争取,她要主动出击,她所爱恋的对象必须尊重她的存在,她所企盼的爱情,必须是情感上的平等交流而不只是人身的依附,这时,罗切斯特出现了。像圣经故事的力士参孙,勇武、机智、又带着一点蛮横。他们之间的爱情,与其说是一场温情脉脉的游戏,倒不如说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役,罗切斯特动用了他所有的聪明才智投入到这场情感之战中,最终以他疾风骤雨般的炽烈感情俘获了简·爱。而简·爱在这场战役中,虽是一个认赌服输的失败者,但她无疑是以完全独立自主的姿态站在爱人面前的,而这种平等,正是她所追求的爱情的全部真谛,“因为我们生来就是平等的”。
  但是,当多年的爱情即将结出幸福的果实时,意外发生了。梅森先生一语道破天机,原来桑菲尔德庄园顶楼上那幽灵般的疯女人竟是罗切斯特的结发之妻,这一消息如五雷轰顶,使得刚刚还被爱情火焰烧得容光焕发的简·爱顿时处在进退维谷之中。她心乱如麻,肝肠寸断,来之不易的爱与被爱的权利霎时被全部剥夺了。是去是留,摆在简·爱面前的,是一个哈姆莱特式的两难选择,在理智与情感之间,在尊严与爱情之间,简·爱选择了前者。今天,我们高度评价简·爱的出走,把她的自我放逐看作一种心地高洁之举:只做光明正大的合法妻子,决不当偷偷摸摸的情人。我们赞美她为维护女性人格独立而守身如玉的意志,但同时,也不禁要产生某种疑问:简·爱的付出值得吗?
  “所谓合法婚姻,不过是附上法律形式的一纸婚书”,它并不能完全替代灵魂的承诺和情感的契合。人世之间,多少年来,有无数男男女女为了爱情以外的目的走到了一起,如果要比较,这种有名无实的婚姻和有实无名的爱情究竟哪一个更道德,对于我辈凡夫俗子来说,也许永远是一个难解的斯芬克司之谜,但对于以传统女性叛逆者形象出现的简·爱来说,答案应该只有一个,但是,正是在这一关键点上,简·爱让我们失望了,她的出走表明了对那一纸婚书顶礼膜拜的屈从。
  在这里,我们不禁想到了文学史上另外两个著名的女性形象——安娜和娜拉,她们也同简·爱一样,最终选择了出走,然而,她们的出走与简·爱的出走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安娜为了心中的爱情舍弃了丈夫和儿子;娜拉为了自身的独立抛开了富贵和家庭,而简·爱,为了苍白的自尊和虚假的婚书放弃了一个深爱自己的男人。简·爱出走的意义何在,这一点,相信每一个读者都有一个公道的评论。
  当然,我们今天对简·爱的评论,完全是站在一个现代人的立场上看的,而简·爱所处的时代,在一场没有形式认可的婚姻中,女性永远是卑贱的,可鄙的,永远不被社会接纳,更谈不上人格尊严与平等,而这一点,无疑是简·爱所无法面对的。于是,作者在最后安排了罗切斯特的疯妻纵火焚烧,跳楼自杀的情节以使简·爱获得合法的地位,这虽然暂时缓解了矛盾,但丝毫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不能不说是全书的一大遗憾。
  
  三、向往世界却仍囿于家庭的简·爱
  
  小说中简·爱最终苦尽甘来,与罗切斯特的结合使读者获得了某种心理上的满足。但不难发现,简·爱从没有家庭到建立自己的家庭,极其愉快地担当起了照顾残疾丈夫的天职,充其量仍是扮演了一个灰姑娘的角色。这既是简·爱的悲哀,也是作者的悲哀。夏洛蒂·勃朗特一生经历简单,从家庭到学校又从学校到家庭,这使得她的视野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在她的眼中,女性的自我实现,仍然摆脱不了“家庭天使”式的模式。
  作品第十二章有一段宣言式的语言,女主人公登上桑菲尔德庄园的顶楼平台,远眺原野、小山,向往着火热喧闹的生活。“她们像她们的兄弟一样,需要运用她们的才能,需要有一个努力的场地,她们受到过于严格的束缚,过于绝对的停滞,会感到痛苦,正如男人感到的一样。”这大彻大悟的女性独白,的确不同凡响地表达了简·爱的志向,体现了极进步的女性意识。可惜的是,这种占有外部世界的大胆追求,在作品中是通过占有一个见过世面,阅历丰富的男子而象征性地实现的。尽管简·爱不甘囿于“做做布,织织袜子,弹弹钢琴,绣绣口袋”的角色,事实上她的自我实现仍局限在做良好家庭的贤妻良母式的自我完善上。简·爱反对“家庭天使”这在十九世纪备受推崇的妇女生存模式,但她只是反对女性作为男性世界的点缀,拒绝做家庭中的花瓶和玩偶,抵制对男性全身心的依附。她的女性意识尚未升华到参与社会政治生活,要与男性平起平坐地投身于社会活动中实现自我的阶段。
  
  四、结束语
  
  简·爱这一人物形象,从她诞生之日起至今,已经经历了数百年光阴的涤荡,“大浪淘尽始见金”,今天《简·爱》仍然备受读者青睐这一事本身,就足以说明它所具有的恒久的艺术魅力。站在历史的门槛上,我们以后来人的眼光去解析简·爱,目的并非是想去责难作者当年的狭隘和局限,而是希望能够以一个现代人的身份给予这一人物形象一个全新的解读,以期从时代的脚步中寻觅到文学作品中女性形象发展的印记,正如德国接受美学的创始人姚斯所说的:“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一个自身独立、向每个时代的每一个读者均提供同样观点的客体。它不是一尊纪念碑,形而上学地展示其超时代的本质。它更多的像一部管弦乐谱,在其演奏中不断获得读者新的反响。”显然,简·爱这一人物形象在当今,仍值得我们进一步的探讨和研究。
  《简·爱》已经成为文学史上的骄傲,但不会为当代作家所模仿。正如《勃朗特姐妹研究》中所指出的:“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灵,有着凡人的种种弱点和正常人的优点,一个女人而不是一种模式。”简·爱的出现使得同时代那些美丽、温柔、富有、顺从的女性形象黯然失色。随着时间的流逝,当读者已将简·爱树立为女性崇拜的对象时,又往往会带着审视的目光重新评判这昔日的偶像。简·爱为我们提供了探索的天地,反思的可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简·爱》是永恒的。
  
  ①A·阿德勒:《自卑与超越》,黄光国译,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P.12。
  ②基·瓦西列夫:《情爱论》,赵永穆译,三联书店,P.230。
  ③H.R姚斯,R.C·霍拉勃著:《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金元浦、周宁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P.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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