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天使,她并不完美”
作者:屈 平
关键词:简·爱天使独立冲突不同声音
简·爱,从她作为一个传统女性世界叛逆者的形象出现在世界文学舞台上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注定将成为一个备受瞩目与争议的焦点。她的粗鲁任性,她的其貌不扬,她的桀骜不驯,她的坚定自信,她的性格中的种种优点与缺点,都能引发出人们巨大的兴趣和讨论的热情。一百多年来,这个从英格兰北部荒凉平原上走来的小女人,吸引了无数的读者为之欢呼喝彩,挂肚牵肠。她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起了世俗的压力与非议;她用自己细嫩的声带,呼喊出了几个世纪以来女性自由独立的最强音——平等、自主、不做男性世界的可怜附庸。从此,在世界文学艺术的殿堂中,多了一位光彩夺目的女性:她并不美丽,也不总是温柔,有时甚至还有一些神经质,总之,在她身上,你看不到一丝一毫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然而,她又是那样的自尊,把自我的独立和人格的完整视为高于一切的珍宝。她虽是一介平民,然而,在她的额头上,却分明闪耀着精神贵族的印章。她相貌平庸却内心美丽,她身份低贱却精神高贵,可以说,作为独立与解放的先驱以及当之无愧的代言人,简·爱的性格,充满了激烈的矛盾和尖锐的对立。这些矛盾和对立,既来自简·爱所处的时代,也来自她内心世界的复杂与敏感。当我们进入对简·爱的研究时,这些矛盾和对立,却可以成为我们深入探寻她内心世界的路标和向导。
一、自尊与自卑并立的简·爱
毫无疑问,简·爱是自尊的,她甚至将自我的尊严视为高于爱情和生命的一切。为了尊严不受侮辱,她可以勇敢地与身体比自己强壮得多的约翰打架,即便是头破血流仍不住声地斥责他是“杀人犯”“监工头”“罗马暴君”;同样,为了神圣不可玷污的尊严,即将走向婚床的简·爱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爱情,在爱人苦苦的挽留声中重新开始了浪迹天涯的生活。在阅读《简·爱》的过程中,我们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女主人公那非同一般的、由强烈自尊所产生的强烈的冲击。那么,是什么力量造就了简·爱如此强烈的自尊心呢?笔者认为,造成这种自尊的原动力,恰恰是简·爱内心深处强烈的自卑感。
简·爱是自卑的。全书自始至终没有使她摆脱人类这一可悲的心理障碍。《自卑与超越》一书的作者阿德勒曾这样说:“自卑感并不是变态的象征,而是个人在追求优越地位时,一种正常的发展过程。正如科学的兴起是源于人类感到自己的无知和他们对预测未来的需要。”①自卑感既能摧毁一个人,使他/她自甘堕落,也能成就一个人,使他/她发奋图强,力求振作,而这后一种作用,在简·爱身上,则表现为一种极端的自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简·爱的全部奋争,都在围绕着“自卑”这两个字展开,她的性格由自卑到自尊的转换,为我们诠释了一个从怯懦逃避到与现实奋争,最终赢得爱情的新女性形象。简·爱的性格,便是自尊与自卑对立统一的结合,而在这一对矛盾中,简·爱内心深处的自卑感,无疑是促使矛盾发展变化的内因所在。
追根溯源,我们不难发现,简·爱的自卑,出于三个方面的原因:对自身容貌的不满,对自身地位的不满和对自身财产的不满。这三个方面孤立地看似乎毫不相干,但实际上,它们之间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们相互影响,共同在简·爱身上发生作用,从而塑造了简·爱那奇特而又极富魅力的性格,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拥有独立意识的女性典型形象。简·爱的自卑首先表现在对自我外在形象的渺小感、卑怯感上。她无法抗拒造物主的安排,对自己矮小纤弱,五官不匀的体貌愤然又敏感。从孩提时代起,简·爱就开始为自己平庸的体貌而深深苦恼,“我知道,如果我是个聪明、美丽、快乐活泼、无忧无虑而又爱纠缠的孩子——哪怕我还是一样地要靠人养活,一样地没有朋友,里德太太见了我也一定会高兴一些;她的孩子一定会像伙伴那样对我真诚一些”,而当她成年之后,这种自卑感,更加演变成她内心深处一块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她把自己不惹人喜欢的原因全部归于外貌,并时常对此耿耿于怀,这种做法无形中加重了她的负担,使她越发自卑起来。由此可见,一个平庸的外貌,对于孤独而又自闭的简·爱来说,是怎样的一种心灵重负。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简·爱,使她无法鼓起面对生活的勇气,活像一只胆怯的小老鼠,只敢躲在墙角,用怯生生的眼神观望外面的世界,却不敢大胆地冲出屏障,拥抱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简·爱平庸的外貌,像一把达摩克立斯之剑,悬挂在她的头顶,既威胁着她的正常生活,同时也成为她反抗压迫的最初动力。
如果说对容貌的不满仅仅是简·爱自卑心理的表层,那么,孤儿的身世,贫贱的地位则是导致她自卑心理的深层原因。简·爱幼时就失去了父母,被人送到舅舅家中寄养,虽然在舅舅的关照之下,小简·爱的生活曾有过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舅舅的过世使得她重又回到那种无依无靠的境地中去。从小到大,简·爱都把自己排除在她所认识的世界之外,似乎生活中一切美好的、可亲近的事物都于自己无缘无分,而导致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源于她永远无法摆脱的卑贱地位。早在盖茨黑德府,幼小的简·爱身上,就被深深打上了“孤儿”的烙印。失去了双亲呵护的简·爱,在盖茨黑德府受尽了凌辱,不仅瑞德太太瞧不起她,就连佣人们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女佣阿波特就曾当面羞辱她:“不,你还比不上佣人呢,就因为你白吃白住,却什么也不干。”一句话,道出了小简·爱在这个家庭中的悲惨境地。而这种由于地位低下而导致的自卑感,亦成为简·爱生命中常伴左右的一缕乌云,这种心理即便是在她成年之后,也没有丝毫的减退。
经过多年的努力,简·爱终于脱离了地狱般的劳伍德学校,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名家庭教师。但,就是这角色的变化,也没有改变简·爱的自卑感,相反又给她的自卑感增添了新的内容。在桑菲尔德庄园与情敌英格拉姆小姐对峙时,她顿时意识到自己与对方全方位的差距而自卑起来。作为社交界的宠儿,英格拉姆是那样的光彩照人,吸引了所有的人,首先是罗切斯特,而她旧时体貌上的自惭形秽丝毫未减,又加上了出生低微,阅历浅薄的自卑。她既没有接受过贵族教育,也没有领略过上层社会的情趣,甚至从未目睹过豪华的社交场面。而这一切不仅是英格拉姆小姐所拥有的,甚至是她早已司空见惯的,这种比较怎能不让简·爱陷入深深的自卑中而黯然神伤呢?作品中写道:“她常常挑选窗台或其他被遮住的幽暗的去处,以使自己在帘子的遮蔽下,能看清周围而不被察觉。”这种习惯于把自己置于暗处而不引人注目的心境,即是简·爱本能的自卫,也是面对势利社会不得不退让到边缘的自卑和胆怯。当以英格拉姆小姐为核心的贵族妇女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的时候,她曾退却过,一种羞惭的、无地自容的自卑意识占据了她的灵魂,使她一时间丧失了自尊自强的信心,在生命交响曲中出现了不和谐的脆弱的颤音。
没有迷人的容貌,没有尊贵的地位,仅这两点,就足够让简·爱自卑了,然而,除此之外,简·爱贫困的经济状况,也是使她自卑的又一因素。简·爱的父亲是个一贫如洗的乡村牧师,母亲虽出身豪门,但因违背了祖父的愿望嫁给一个穷人而没有得到一分钱的遗产。幼小的简·爱,身处在富丽堂皇的贵族之家,却忍受着自身贫困的无情煎熬,现实的强烈反差在她的内心深处造成了一种深深的自卑,以至于她宁可放弃离开盖茨黑德,回到疼爱她的那些亲戚们身边的可能,只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长久以来就有一种恐惧,即“不,我不愿做穷人”。小简·爱的回答,足以表达她对自身贫困的极度自卑与不满。甚至当她身处爱情的强烈旋涡之中时,这种自卑感也不时出来作祟一番。在作品中,作者为简·爱安排了一个动人的情节:在桑菲尔德,炽烈喷涌的情感撞击使简·爱与罗切斯特深深体味了爱情美酒的甜蜜。罗切斯特迫不及待地要使他的爱人一次次欣喜,把全部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供奉给简·爱。当罗切斯特许诺给她家传的珍宝和一半田产时,却遭到了简·爱的毅然拒绝:“不,不,先生!你以为我是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想在田产上找个好的投资吗?我宁可要你完全跟我推心置腹。”俨然一个视金钱为粪土的现代版的杜十娘。的确,这番高尚的爱情宣言不仅打动了罗切斯特,也打动了读者。然而,我们也不应该忘记,杜十娘之所以鄙视财富是因为它有一个装满财宝的百宝箱,而简·爱只是一个不名一文的穷教师。事实上,她拒绝罗切斯特的慷慨馈赠,与其说是至高无上的爱情在做主,倒不如说是罗切斯特的行为触动了她内心深处那根敏感的神经——双方财富的巨大鸿沟使她无法慨然接受爱人的给予,罗切斯特的慷慨对简·爱来说是一种施舍,而这无疑刺激了她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并使之转化为一种极端的自尊行为。说到底,还是自卑心理在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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