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孤独的栖居 诗意的讲述

作者:李 兰




  初读苏伟贞的《日历日历挂在墙壁》(《名作欣赏》2004年第7期),难免会有一种迷乱、琐碎的感觉:多个叙述文本交错拼接,人物关系纷繁复杂,真实与虚构穿插交融……然而如果你不畏艰难再次阅读,便会发现被重重迷雾遮蔽的真实渐渐显现:多个叙述文本互相渗透共同支撑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越过了现象之后人物关系本质上的单纯、残酷,日记的真实与虚构本身就是一体两面……小说表面上的纷繁头绪其实都确定无疑地指向一点——人是何等孤独地栖居在这个世界上。
  
  公开的日记沟通的渴望
  
  冯老太太是旧时代里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曾拥有一个稳定安宁的家庭,丈夫在“政府里当顾问,负责经济政策咨询,另外在大学兼几堂课,有清誉”,五个儿子,渐次长大成人,开始拥有自己的生活。当她不再年轻的时候,丈夫有了外遇,离开了这个家庭……她的一生是坎坷的,然而却并非独特。
  在苏伟贞的故事中,老太太有一个习惯——记日记,“生活讯息在日历页面上复写完成”。当老爷弃她而去时,日记的内容发生了变化,生活的复写空间变成“一块创作空间”。
  在这里,我们找到了整篇小说的关键词——日记。然而,与通常意义上的日记不同,小说中的日记包含了两对奇特的矛盾。正是这两对矛盾,开拓了小说的深层空间。
  首先,是隐秘性的日记与公开性的日历之间的矛盾。日记书写于日历之上,日记这一隐秘空间与日历这一公共空间重合,于是二者都具有了全新的更深层的意蕴。
  在小说中,老太太几乎无话,日记是她向全家发声的方式。她想要通过公开的日记得到全家人的关注,走出孤独的境遇。然而,当隐秘性的空间被自愿打开,主动迎向“偷窥”的目光时,目光却也失去了“偷窥”所应具有的寻根究底。
  儿女们不理解老太太几十年持续不断地记日记:“人饿了想吃,生活需要得赚钱,荷尔蒙作怪驱使你去结交异性,可这写日记到底是为了什么?”当然这并不表示老太太的日记一无用处,在冯家,它被人们当作百科全书使用着:“张总娶媳妇上了多少礼、冬至穿什么衣服去赵宅做客、四月某天逛街不意撞见了谁的什么勾当、冯朝出过疹子没有,习惯了在里面求证。”老太太放弃了言语的权力,转而使用更持久的书面的日记方式,可没想到日记最表面的信息被截取下来,深层的意义还是无人问津。日记写满一整年,便被装订成册,收藏起来,“看上去仿佛又是本新日历”。记录着老太太满腹心事的日历到头来与一本新日历竟然没有任何区别!曾经有一次,儿女们几乎快要接近老太太的内心了:在老太太迷上画图的日子,奇怪的构图引起了儿女们的注意,他们感到“这都是重要而不是主要事件,只是背景”,最主要的是日记。冯朝说,“她写的不过就是流亡”。无归属感的“流亡”确是老太太日记的一个关键词,冯朝真的抓住了!然而注意,冯朝用的是“不过就是”,思维在真相的大门即将打开时停止了,简单化的界定最终阻塞了心灵沟通的可能。于是,具有隐秘性的日记与公开性的日历之间的矛盾被人们的漠然弥合了,书写于公开性日历之上的日记反而具有了更大的隐秘性。
  其次,日记本应具有的真实性与实际具有的大量虚构情节之间的矛盾。
  在老太太的日记中,我们可以发现很多虚构的情节:四北请她和老爷一起上馆子,老爷回国又出国,女儿冯冯的故事,甚至老爷在日记中又死了一次之后,“老奶奶日历上选定一天跟着走了,片面宣告于人间消失”。在儿女眼中,这些虚构的情节无疑是荒唐无稽的。然而何谓真实,何谓虚构?在老太太这里,所有虚构的情节都来自心底真实的意愿,老太太是在日记中经营一种理想的生活啊!或许老太太还有另一层意思,她是想用日记中显而易见的虚构情节来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遗憾的是,大家发觉不对,但是不当回事。甚至老太太将日记中的虚构情节搬到现实中来,为已经离开家很久的老爷煞有介事地操办六十大寿,回应老太太的仍旧是善良的沉默,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懒惰的不负责任。“他们是个老实兼大而化之的家庭,只等事情发生而不节外生枝。”然而这样的沉闷几乎要将老太太窒息而死!
  最终,老太太只得放弃了与外界沟通的努力,日记中的风景愈发离奇,她是要成为造物主,在日记中创造一种理想生活。于是,我们看到了老太太日记中凭空多出个女儿“冯冯”。小说中曾经提到老太太的“女儿情结”:老太太有很多男孙,可是却丝毫没有做奶奶的感觉,直到“阿童从天上掉下来以后,老太太……心甘情愿正式升格……”然而对照下一段插入的西蒙·波伏娃的情书内容,有这样清楚的表述:“对其他人来说,我有点像母亲、大姊姊,可我没把他们当女儿看待,我不想要女儿。”于是所谓的“女儿情结”我们需要重新分析。笔者认为,老太太之所以要在日记中凭空造出这样一个女儿,并且详细记录她的“喜怒哀痛青春期初恋什么的”,正是缘于对现实沟通的失望。她想要造出一个全新的人,她不想做她的母亲、大姊姊,她想要一个交流的对象!这种冲破孤独的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凭空造出一个生命,并且要坚定地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冯冯”。老太太和冯冯共同享有了一个生命了。后来,阿童出现了,老太太终于看到了现实的希望。阿童暧昧的身份使她不能像冯家男孙一样,在名义上的父母的培养下成为和他们一样麻木的人,却可以使她尽早成熟,尽早学会思考,成为一个“真”的人。于是,阿童和日记成为老太太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即使后来老太太的失忆症突然发作,她记住的仍旧是阿童以及每天撕日历。她甚至正正经经地为阿童取了个乳名——“冯冯”。大家又在猜测老太太是不是已经知道阿童是老爷外头生的女儿了,这无疑又是一种误读,所有这些在老太太这里已经不重要了,她只不过是想用真实的阿童来取代虚构的冯冯作为冲破孤独的一个缝隙。
  所有的虚构均源于现实的孤独,源于沟通的渴望。在这里,日记的虚构即情感的真实。
  至此,原本毋庸置疑的对立面(一方是老太太及其儿子儿媳,一方是老爷、外头那个“娇娆货色”及他们的女儿阿童)被不可思议然而合情合理地置换了,老太太和阿童成为一个阵线,而其他人都被隔离在日记之外。两个对立面的不同点在哪里呢?无疑,还是日记。
  小说一开始,作者就描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日记大军。冯老太太、冯家女眷、阿童,甚至朱爱伦的母亲也曾是个日记迷,老爷兴起时也会在日历上朱笔眉批……然而最终坚持下来的,只有老太太和阿童。日记在小说中是有着复杂深刻的象征意义的。在小说末尾作者明白地写出很多人没有坚持记日记的原因:“嫌少女气又没见什么立即的成果,得一天一天累计,久了像做坏事处处留下证据,非常可怕积少成多一大本人赃俱获证据。”日记在小说中象征了清醒自觉的生活状态,它最大的特点就是思考,并追寻理想的人生。但是思考是痛苦的,所以很多人不记日记,选择了逃避,这样他们会活得更轻松一些。面对这样一群连自己的过往都不肯去反思的人,老太太期望他们能够真正地理解自己,这毫无疑问是对牛弹琴。
  在老太太的日记世界中所有人均被除名,只有阿童可以进入。作者残酷地将人物关系简化到令人绝望的地步。
  
  文本的拼接诗意的讲述
  
  在阅读过程中,笔者总会感到一种绝望的悲凉。这种绝望的悲凉源于作者残酷的孤独主题,同时又在作者独特的叙事手法中得到强化。在文本中,作者一方面描绘了冯家看似琐碎平静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又用拼贴的手法,插入另外两种叙述(西蒙·波伏娃与纳尔逊的情书内容以及沈从文《边城》里与翠翠相关的情节),在三个文本的交叉互渗中,明白无误地将隐藏在日记中的真实情感呈现在读者面前。读者于是具有了一种奇怪的“旁观者清”的“全知视角”:仿佛高居云端,无可奈何地看着小说中一些人企图冲破孤独的近乎绝望的努力,看着另一些人驽钝懒惰地陷入迷惘。于无声中听见呐喊,于热络中窥到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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