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我与自己决斗
作者:周惠珍
余光中是台湾著名的大学者、大作家。他的散文“气势宏大,语言犹如阅兵方阵,排山倒海,万马奔腾,并具有深刻的幽默感”(楼肇明)。《塔》是余光中的一篇抒情散文,写于一九六五年,抒发了他在海外讲学期间的孤寂和对祖国对亲人的思念。文中讲述了作者漂泊海外的讲学经历,语颇隽永,耐人寻味,作者以自己的情感为出发点,透过诗一般的语言,我们看到了一个海外文化人的恋土、恋家、恋旧、恋故情结,看到了他的拳拳赤子之心和殷殷家国之情。这篇文章由于真情的投入,写得情真意切、撼人心魄,但又不乏幽默风趣的意味。
余光中先生在散文《从母亲到外遇》中曾说:“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大陆是母亲,不用多说。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魂仍然萦绕着那一片后土。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她做大陆,壮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难叫她做江湖……我离开她时才21岁,再还乡时已64了”,“台湾是妻子,因为在岛上我从男友变成丈夫再变成父亲,从青涩的讲师变成沧桑的老教授,从投稿的新秀变成了写序的前辈,已经度过了大半个人生……再见她时,我早已中年,成了中文大学的教授,而她,风华绝代,正当惊艳的盛时”,“欧洲开始成为外遇,则在我将老未老,……以前只是在印象派的画里见过巴黎,幻而似真;等到亲眼见了巴黎,却疑身在印象派的画里,真而似幻……巴黎不但是花都、艺都,更是欧洲之都。整个欧洲当年早已迟暮,却依然十分美艳,也许正因迟暮,美艳更叫人怜”。从这篇散文中我们可以看出余光中独特的一生和他的情感历程。
散文《塔》就是写出了自己海外漂泊时的体验,孤独使作者不由自主想到了台湾,想到了大陆,想到了妻子,想到了母亲,最终感觉到,母亲最亲、妻子最情。“真正的抒情高手往往寓情于叙事、写景、状物之中,才显得自然”①。《塔》便是这种叙事、写景、状物与抒情的完美结合。作者从暑假开始写起,开篇第一段就是兼有叙事、状物、写景、抒情的典范。开头用了一个比喻句就简练地概述了事情的经过:“一放暑假,一千八百个男孩和女孩像一蓬金发曼妙的蒲公英,一吹就散了”,后又用两个拟人化的“等待”来写四层铁塔。塔是作者所在具体环境,作者赋予它顽强的生命力:“挺直的脊椎,纵横的筋骨,回旋梯的螺形肠,挣扎时振起一种有秩序的超音乐”。写此塔不但可以引出心中的另一座“塔”,而且也为内心的情感确立了形象的支撑点。其实“塔”是作者心之所系:“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叮咛叮咛咛,此起彼落,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吗?”②这种迂回直立的铁塔更是中华民族的象征。由此眼前之物很自然联想起祖国、故乡和亲人,这种感情血脉相连,这种思念割舍不断。这是状物与抒情的巧妙结合。接着又借析词格,用天地把寂寞拉开,那么寂寞就弥漫整个天地间,立在塔顶,便是“在寂天寞地的圆心”,怎么能透过气来,而且又用叠词“端端”加以强调,把寂寞写到了极致,这种极致的苦闷充溢天地之间。接着用暮色之光进一步衬托这种悲哀苍凉的心境,视觉昏暗了而听觉则更加敏锐:“黄昏是一只薄弱的耳朵,频振于乌鸦的不谐和音”,声音不谐和,故刺耳;该耳又是“薄弱的耳朵”,刺激就更强烈;然而程度还不够,不是一次即罢,而是“频”振;两个分句一呼一应,如演连珠,前一个强调整个的“黄昏是一只薄弱的耳朵”,语气斩钉截铁,继而后一个分句的“频振”,则是耳朵和整个黄昏全部的“频振”;而且“一只耳朵”是量上的减少;“薄弱”是程度的减弱,这些都是为了衬托“不谐和音”的强烈,也即作者内心的烦躁和寂寞的程度。此句环环相扣,以不再有其他可能的完美表达,渲染了残阳如血,乌鸦惊啼,黄昏被穿透、振颤的立体意境。作者的愁思在这种事、景、物的映衬之下,发之自然,传之悠远,摆脱了无端说愁的空洞和虚惘。独守空楼的异乡客,一下子怎不寂寞怎不想象怎不思念故乡和亲人?
作者虽然热爱自己的工作,把学生看成是活泼可爱的“男孩和女孩”看成是“牛奶灌溉的羊水仙”(比喻),和这些“神与兽”们“大嚼”“豪饮”,而且“预感得到,将来会怀念这里,怀念这一段水仙的日子”,目前也因为孩子们的散去感到“怎么小城骤然老了三十岁”。但是,让作者魂牵梦绕恋恋不舍的依然是大陆是母亲是亲人。
余光中不仅能调动起事、物、景、理融入于情,他更是一位杰出的语言艺术家。他以渊博的学识,非凡的睿智,超拔的才情和独特的幽默,给读者以极为美妙的享受,显示了自身卓越的文化品位。选词炼句,慧心慧眼,令人心动,令人拊掌,沁人心脾又回味无穷。文中所用重复、叠音、排比、拟人、比喻等修辞手法,手到擒来,自然贴切,既可见其感情的强烈,又可见其功底的深厚:
坐在参天的老橡树下,任南风拂动鬓发,宿酲中,听了一下午琐琐屑屑细细碎碎申申诉诉说说的鸟声,声在茂叶深处渗出漱出……鸣者自鸣……他坐在重重叠叠浓浓浅浅的绿思绿想中。
这一段中,重重叠叠的叠字句,融化在蛇行明灭的句法中,恰到好处地化用了诗的音韵,揉以炉火纯青的音响和画面,声色光影,纵横交织在读者眼前。作者先用七个叠音词写声,后用四个叠音词绘画,这种手法与李清照的“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有同工之妙。且动静相衬,声画相织,被浓浓的绿隔离开的“绿思绿想”更使这种怀乡思旧之情浓得化也化不开。反复强调“隐身的歌者仍在歌着”,既是写林中的鸟鸣,又是作者内心的呼唤,对远方看不见的亲人的思念。“城春。城夏。草木何深深”,又暗化了杜甫的“感时”和“恨别”的意味,把这种寂寞凄凉又推进了一步。余光中十分巧妙地化用了古诗词,文句新鲜活泼,浑然天成,颇具弹性和张力,其古典诗文修养在充满情感的语言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夜间,猫眼的月为鬼魂唱一整个通宵,连窗上的雏菊也失眠了。电影院门首的广告画,虚张声势,探手欲攫迟归的行人。只有逃不掉的邮筒,患得患失地矗立在街角。子夜后的班车,警铃叮叮,大惊小怪地喘过市中心,小城的梦魇陷得更深。……冰箱充实的时候,他往往一星期不讲一句话。信箱空洞的时候,他似乎被整个世界所遗忘,且怀疑自己的存在。立在塔顶,立在钢架的空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时人也冷漠而疏远。何以西方茫茫,东方茫茫?
月、雏菊、广告画、邮筒、班车都活了,热闹的夜更衬出作者无眠的孤寂,拟人化的描写,不但把静的物赋予了生命力,而且把抽象的内心感受写得细致入微,患得患失的漂泊者,在子夜后依然能听到自己喘气的声息。“冰箱”与“信箱”只一字之差,却是两种不同境界,用物质的满足对比精神的空虚,这种双关寓示巧妙,天衣无缝,既指出作者寂寞之所在,又引出作者感情之所托。接着又借用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言寂寞之极。文言旧词的调整、化用、借鉴,使辞章文采郁郁,耐人咀嚼。
“去异国,去异国,去遥远的异国,永远离开平凡的中国。”作者年轻时求学的渴望和对自己幼稚的责难,在简短的重复中,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他抚摸二十年前的自己,带着同情和责备”,最终发出了内心的呼喊:
世界上最可爱最神秘最伟大的土地,是中国。踏不到的泥土是最香的泥土。远望岂能当归,岂能当归?就如此刻,山外是平原,平原之外是青山是青山。俄亥俄之外是印第安纳是爱奥华是内布拉斯卡是内瓦达,乌鸦之西仍是乌鸦是归巢的乌鸦。惟他的归途是无涯是无涯是无涯。半世纪来,多少异乡人曾如此眺望?胡适之曾如此眺望。闻一多曾如此眺望。梁实秋曾如此眺望。“五四”以来多少留学生曾如此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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