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理想、浪漫与现实

作者:赵 亮




  摘要:在《丑行或浪漫》中,刘蜜蜡的身体之行与灵魂之旅显示了张炜用浪漫的想象弥合现实与理想差距的艰难。城市是现代化的目的地,乡土大地是我们灵魂的栖所。刘蜜蜡指向了二者的背离,从而在更高的意义上写出了现实的真。
  关键词:张炜 想象 现实
  
  致力于人类的精神探索,寻找失去的精神家园是张炜无法释怀的情结,《丑行或浪漫》中有关身体的寓言,是现实中的人渴望重返大地的隐喻。可随着刘蜜蜡的逃亡,一切归于平淡,乡村已经湮灭,城市是命中的注定与归宿。重回故乡已经成了最遥远的想象,也许只有在梦里,我们才能重新闻到大地的芬芳。
  
  一
  
  作为全文的中心,刘蜜蜡寄托了作者的念想,是全文打造的中心。可是读完小说,却发现她很难托浮起作者的思念,那么她的意义表现在哪里呢?作为一个奇异的混合体,她一方面有着大地的清香与纯朴,为追求真爱而反抗强暴;另一方面又懵懂无知,缺乏清醒的自觉。世俗窥探着的身体之行意味着丑行的展露,而精神上却意欲突破肉体的樊篱。两者之间的张弛构成故事发展的主线,一面是身体的深深浅浅、长长短短,一面是精神在漫长的流浪生涯中化蛹为蝶的浪漫往事。
  肉体的自我放逐与精神的自由奔突是相通的,可是作为现代性的自我启蒙和后现代的颓废弃守的中间物,这两者中间的界限岌岌可危。在张炜以往的作品中男性是绝对的中心,是所有思想的载体,女性只是作为非独立的参照和陪衬。蜜蜡作为作品的主人公对张炜来说是个新突破,同时也暗示了要由女性接过男性无法继续的精神探索。男性面对的是文化、经济一体化的围困,女性也不例外。可是两性之间的精神传统如此相异,执著笃定如张炜者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蜜蜡只能先从女性的困境出发摆脱沉重的肉身,才可能在精神的平原上驰骋。《丑性或浪漫》相对于张炜以前的作品如《古船》《外省书》等,迂回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只能从身体突破才能重返大地。他前期作品中涉及女性的罹难或张扬时,所表现出的有关苦难的秘史、青春的疯张、或者关于现代化的放浪形骸,至少在道德上旗帜鲜明,没有疑问。而《丑性或浪漫》中当蜜蜡的身体成为整个文本的中心,承载道德追问和价值探索时,却让人感到疑惑。因为恰恰是这具肉体在消解道德意义的追问与精神的探索,女性的勇敢和反抗充其量是以身试法之后的逃离,在逃离中遇到的浪漫爱情,只是一段人生传奇,于精神探索有何裨益?因为她所感知的有关自由生命的真谛没有脱离善良、宽容、挚爱的道德期许,没有离开大地的反思与融入大地的清醒,她对现实生活的参与只不过是对遗忘/记忆模糊的慨叹。
  更何况肉体和精神之间的冲突使得两者伤痕累累。当把手段作为目的以达到一种不证自明的效果,这种效果更值得怀疑,有时甚至指向反面,肉体尤其是女性肉体具有太多的双重意味,有时它是一种解放的力量,有时又成为颓加荡的主题,更多的时候是被窥探的百宝箱。蜜蜡反抗铁锤所表现出的坚贞决绝,反映了女性的尊严和对爱的追求;她游走乡村野地的放浪不羁,又消解了其精神探索的价值。事实上精神很多时候拒绝与肉体同步,它不在快乐、消极、无为中确立,而是悄然躲在远处冷眼旁观肉体的解放、狂欢与沉沦。蜜蜡的肉体从来不曾寂寞,无论是一厢情愿或者是被逼无奈,引导她外出穿行的原因是出于对雷丁的迷狂爱恋,作为一种非理性的激情和母爱的混合物,在寻找的途中又时时处于被悬置的层面。
  
  二
  
  那么蜜蜡的精神意义在哪里呢?蜜蜡在逃亡途中,一直在大声诵读红宝书,无论是被囚禁、追捕、还是当保姆,她一直在写书,写一本大大的书,可张炜没有泄露蜜蜡所写的只言片语,日常生活中也没有所谓的智慧语录,从文本层面上,她的存在是一个空场,而精神的探索只能靠读者的臆想和解读。蜜蜡在逃离途中拥有对知识异乎寻常的热情和执著,这是张炜创造蜜蜡神话的另一法宝和线索,之所以称为蜜蜡神话是因为张炜试图让主人公完成从被拯救者变为拯救者的使命,可惜这条线索比身体之行更薄弱苍白。蜜蜡对红宝书的崇拜是《古船》里隋抱朴对《共产党宣言》浓重情感的贯穿和升级。但是对于蜜蜡这样一个知识层次不高、备受生活凌辱、苦苦挣扎的农村女子来说,她对知识的渴求从根基上就不是多么扎实,而且也从根本上限制了她的思想深度。
  这使我想到毛姆的《刀锋》,主人公拉里是众生喧哗之外的一个坚硬而沉默的存在,他不常发声但却影响着每一个周围的人;他行为古怪,不是挑战道德规范的勇敢或放浪,而是脱离于惯常生活准则的独特和无畏。与蜜蜡的混沌相比,拉里是个平凡而执著的思想者,他思索生命的意义,用自己的实践和异乎寻常的选择与世界划开距离。一个人只有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才能真正思索生存或存在的问题。蜜蜡淹没在一片混响中,无力发出自己的声音;她总是与一个又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他们或者是精神导师,或者是终身的爱人,或者是施暴者,或者是露水情人,蜜蜡与他们的相处是一种最自然的状态,她的存在建立在别人的基础之上,始终是在男人俯视的目光下生活。如果说蜜蜡形象有何特色,那就是她在经历男人和磨难后对真爱至死不渝的追寻,但她的形象并没有站立起来,作为自我依然是模糊甚至是空心的。她一生反对的是暴力,可对于生活法则、生存信念没有明确的反思,而且让人怀疑她根本没有能力反思。拉里则具有深刻的怀疑精神,他对舒适浮华的生活方式持有警惕,以沉默消极的态度消解惯常的生活。当他钟情的爱人离他而去后,他不是绝望而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对生活真谛的探索上。
  蜜蜡和拉里的根本不同在于蜜蜡缺乏个性主义的自我启蒙,没有独立的个体意识;她是以他者的存在为基础的,没有强大的精神支柱,作为精神空场,她只有寄希望从红宝书中汲取精神资源,究竟从红宝书中汲取了何种精神资源呢?笔者认为只有反抗权威、争取自由这一项,而且当这种虚悬的精神资源不被允许提供途径、方法时,在强权面前只有死路一条,乡村教师的一生就是明证。乡村教师雷丁有知识有思想,又有红宝书作为法器,但最终被逼上死路,这说明红宝书作为思想法宝存在着明显缺陷,至少不是持久而有韧性的力量之源。蜜蜡从强权里逃出来了,但她所依靠的是献祭在男性面前的肉体之牲,而不是拜红宝书所赐。红宝书更像一份详细缜密的包含斗争、权术、诡辩的箴言集锦,它是通约的,哪个阶层都可以获得智慧;它充满着反抗颠覆的光芒,蒸腾着自由飞扬的理想气息;但是这里的反抗和自由是瞬息万变的,是建立在语词之上的空洞,其自由只能建立在斗争的胜利之上,是权威的自由。所以红宝书只有和政权、权威结合的时候才具有打倒一切的力量,它透露出浓郁的意识形态性,事实上专制的气息压倒了精神的自由。
  以人类的大同湮灭一己的苦难和是非,《古船》已经带有鲜明的浪漫主义色彩;《丑行或浪漫》又进而发展到从红宝书中寻找精神力量。追求人类的解放、反思文明进程中的缺失是张炜永远的追求,红宝书的时代可以说是一个思想大解放、打倒一切权威的寓言时代,可是与思想解放相连接的是言语的泛滥和盲目狂热的武力打斗,当言语是一个人的言语、当思想是一个人的思想时,真正的解放在哪里?真正的独立反思在哪里?乡村教师雷丁把红宝书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同时也是自我保护的工具,奉献的豪情是他身上最闪光的地方,但最终无以自保。蜜蜡把红宝书继承下来并奉若天书,并不明白其中的真意,可是即便知道又会怎样呢?她对红宝书的接受更多是出于对雷丁的崇拜爱恋,我们无法把蜜蜡与思想者画上等号,她缺乏对生活反思的精神特质,而只是个被爱欲牵引,疾行奔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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