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大地与天空的永恒争执

作者:王 新




  “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鲁迅曾公开承认他的思想中了些庄子的“毒”。峻急与随便,明与暗,鲁迅处在永恒的争执中。
  战士(荷戟独彷徨),是寂寞新文苑与平安旧战场的争执。
  过客,是老人(过往)与孩子(未来)的争执。
  死火,是火与冰的争执。
  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他心灵世界中的争执情结和波荡意象。意味饶深的是,战士、过客、死火这些意象都很特殊,都饱含着极强的生命劲力。这里我们看一下他对死火的描述“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而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谁都看得出死火虽已冻结,但凝聚着熊熊的劲力,无疑这种劲力来自于火与冰的严酷争执。
  为了进一步探寻先生心灵世界里火的积聚、冰的凝炼,我们得走进他的心路历程。
  在《朝花夕拾》中他回忆自己的童年,深情眷顾“阿长与《三海经》”,对《三海经》中那种“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的怪物,是喜欢的,自然他知道那是“执干戚而舞”的刑天,“刑天舞干戚,猛志顾常在”,这猛志之火不会不在他幼小心田中酝酿。他青年负笈日本时,曾写有《摩罗诗力说》对易卜逊(附带一说易卜逊与蒙克是好朋友)、拜伦等“撄人心”者,推崇至极,固然这与青年鲁迅极受尼采影响(托尼学说,魏晋文章。刘半农语)有关,然而这些摩罗诗人身上难道没有他早年刑天的心象?诚然,尼采也为他积聚了火与力。先生热爱屈原当属无疑,“寄意寒星荃不察”(1903)、 “泽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离骚”(1932),在他近体诗作中,屈原及相应意象出现最多。屈原感情奔放,披美缤纷,牢骚极盛(公输鲁先生说《离骚》即牢骚,有道理),“立意在反抗”,虽旨归不在“动作”,但相对中国温和敦厚的诗教传统来说,他摩罗诗人气质浓郁。
  上面我稍稍梳理了一下中国传统文化中独异人格对鲁迅先生的影响,显然不够,让我们进入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一九〇八年至一九一八年(钱理群等学者多有论述),这是几近沉默的十年,很少有文章发表,他先前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感大受挫损,于是蛰伏着,蛰伏着就是力量的象征。
  这十年,鲁迅先生躲在北京的S会馆抄古碑,荟集古逸书来“暗暗的消去”自己的生命,其中有两件事不可忽视,即辑录《会稽郡故书杂集》和辑校了《嵇康集》。前者体现了鲁迅身上浓重的浙东情节,陈方竞等学者已有所论,浙东是他的故乡,那里出无常、女吊、厉鬼,民风壮厉,生长了他反叛精神的根脉。对“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嵇康,鲁迅更是十分喜爱,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中多有流露。他喜欢嵇康,喜欢他率性而为的放纵和骨子里的认真,但更喜欢这种放纵与认真两相激荡而酿就的生命“绝望感”。应当说这十年只是表面平静的十年,恰如风平浪静的海面,底下却潜动着滔天的能量。一九一八年他打破沉默,写出中国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然后文华突涌,一发不可收拾。有意思的是,狂人那梦呓般断续错乱的自叙,似乎就是十年内蓄,一旦生发,就内外争执,紧张得词不达意的结果。
  归拢以上,很显然铸就鲁迅独异个性的精神资源,很大程度来自传统,而且是中国文化中的小传统。李欧梵曾敏锐地指出,“传统与抗传统”生发了鲁迅的现代意识(《铁屋子里的呐喊》)。顺着李先生的结论,我将要得出的是,笼罩在鲁迅精神原野中的“波荡意象”,根本上是由于“传统与抗传统”的强烈争执与激荡,这是他心中最具冲撞力的冰与火:他曾激进地否定中国的传统,建议年轻人不要看中国书;但在反叛传统确立自己的现代意识时,又不得不屡屡回顾,小传统为他积聚原生劲力;然而小传统终究也是传统,他曾说他中过庄子的毒,心里有许多“黑暗的东西”,于是传统成了他纠结于心无法摆脱的梦魇;更何况,在负笈东洋,历沐西风后,他对小传统,并不那么自信……就这样,鲁迅与我们的民族同步,背负起一种文化在步向现代时的深层困惑与痛楚,至今无法挥抹。
  卷起“荒海波涛”的精神劲力,正来于此;辗转于传统与现代,彷徨于无地,独自远行的深刻孤独感,也来于此。阅读鲁迅先生,让我愈来愈坚信,生命的正面和负面,永不可整合,先生只活了五十四岁,业已证明;只有正和反,没有合,这才是生命的真正辩证法,这个辩证法毫不掩抑生命的悲壮与伟美,先生业已证明;一颗心灵如果能够担当大地与天空的永恒争执,虽尽痛楚,却定然是海涵地负,波澜壮阔,先生业已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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