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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闷的岁月
作者:梁 吉
小说第二部分“他”的日记中,他呼号:“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他思念着店主人的女儿,甚至偷窥她沐浴,企图在变态的情爱中找到社会苦闷和情欲苦闷的调和。然而在自然性上的宣泄,使“他”自怨自艾,越来越疏远了社会。在社会关系上,他与几个中国朋友一日一日地疏远,他还因一点细事而与长兄绝了交。可是“他”是人,一日也离不开社会,例如刚到N市的乡下后,面对着宽旷的旅馆和望眼连天的大平原,“他对于都市的怀乡病(Nostalgia)从未有比那一晚更甚的”。于是,在早晨阳光的调和下,他发出了与世人讲和的呼吁“饶赦了!饶赦了!你们世人得罪于我的地方,我都饶赦了你们罢”。
每次自渎后,伦理规范使“他”痛悔,“渐渐儿的生了一种怕见人面的心”,“然而一到了紧迫的时候,他的誓言又忘了”。发现草丛里男女偷情的事件使他真正意识到人类放纵自然性的罪恶,深深地体味着社会的罪恶和自然性的罪恶,“他”失魂落魄地出逃到了海边。海边酒楼上的故事,是其本身社会性、自然性矛盾剧烈冲突的表现。“他”所认为的侍女的负心使他想回去发愤用功,但他又很羡慕“间壁的几个俗物”,盼望着那侍女回到他这边来。在思想极度混乱的情况下,“他”愿意选择海洋作为自己的归宿,愿意让自己沉沦于万顷碧波中,以洗涤人生沉沦的污秽,解决生命交织的痛苦。“他”走向了死亡,走上了海面现出的“一条淡青的路”。
“他”自杀了。但我们回过头来可以从他孤独、失望的心理挣扎过程中整理出一条他企图奋发、努力的线索。到N市上学后,“有时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诗来,他自家便喜欢得非常,以为他的脑力还没有破坏”,他就发誓说,以后决不再犯罪了,若从此自新,脑力还是很可以用的。搬进A神宫的梅园后,“他的忧郁症又变起形状来了”。但有一天早晨他看到清新的旭日,于是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欢喜,“他走到山的斜面上,从那古井里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后,觉得满身的气力,一霎时都回复了转来的样子。他便跑上楼去,拿了一本黄仲则的诗集下来,一边高声朗读,一边尽在那梅林的曲径里,跑来跑去的跑圈子”。当出逃到海边,在酒醉后“他”一抒胸臆,放大了嗓子唱着说:“醉拍阑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残,剧怜鹦鹉中州骨,未拜长沙太傅官,一饭千金图报易,几人五噫出关难,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黄仲则即黄景仁,清代中叶诗人。郁达夫在一九二二年作的小说《采石矶》就以黄仲则为主人公,在文章最后引用了他的名诗《竹君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如其末“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邱,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自信豪放,有太白遗风。黄仲则有才华却穷困不遇,他的诗多写寂寞凄怆的情怀,且英年早逝。《沉沦》的主人公“他” 觉得脑力还没有破坏,有满身的气力,高声朗读黄仲则的诗歌,这也证明他还曾经有自信、有过力量的积蓄。但他最终没有对抗得过自身的困惑与矛盾。我们引用“他”日记里的话——“槁木的二十一岁!死灰的二十一岁!”
《沉沦》以“他”的心理、行为交替地描绘出了青年在调和社会性、自然性矛盾上的困惑和痛苦,体现了郁达夫对人生、对社会执着朴实的率真精神。它的发表,引起了广大青年的共鸣、思索和觉醒,在今天,对解决青少年问题和建构中国人良好个体心理素质不无参考意义。这是《沉沦》的价值之一、魅力所在。
三
《沉沦》中渗透着强烈的主观色彩,这是郁达夫创作风格的最突出特征,是郁达夫一定程度上的自我解剖和精神释放,是对时代病的大胆展现。它掀起了中国现代浪漫主义主观抒情小说的开端。
“文艺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是郁达夫所提倡的文艺观点。它包含有两层意思,一是文艺创作要注重亲身体验;二是文艺创作要重视作者的个性。这种重视个性的观点是郁达夫在艺术上打破古典主义的武器,它往往规定了郁达夫作品的主题和表现形式。在《沉沦》《银灰色的死》《南迁》等早期作品的取材上我们可以看出,郁达夫较大程度上局限于自己的留日生活,小说几乎是他生活境遇的写照。但他的作品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自我表达、宣泄,里面集中了郁达夫的深邃思考。另外,《沉沦》中的“他”精神感伤,愤世嫉俗、敏感自卑,这又与郁达夫纤敏、柔弱的个性有暗合之处。郁达夫有意识地突出自我,追求风格与个性的统一,他坚信着自己的善良和精诚能够真正地打动读者之心。
郁达夫没有在《沉沦》中刻意去描绘人物形象,构造故事情节,而是注重用独白、日记、自言自语的形式去表达自我,根据主人公的内心感情波动和思想情绪变动去组成心理流动的抒情结构。例如当社会交际失败,焦渴于爱情时,郁达夫让主人公“他”不断地在日记中“呼喊”:“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颗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银”,“我所要的就是异性的爱情!”“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地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你若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夫’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一连串的独白主观抒情异常突出,触目惊心,极具震撼力。就如我们以上所说的,《沉沦》里再现的不是主人公的活动史,而主要是他的“心史”,小说以波动的情绪构成叙事动力和内在节奏,以此去拨动读者的心弦。
五四前后,中国现实的黑暗、环境的压抑、社会的不公平,迫使有社会责任心的作家在文学创作中有意识地把人放在其本来应有的地位。抗议社会现实、追求个性解放,也正是郁达夫的基本文学主题和创作宗旨。在《沉沦》中,他有意识地渲染情爱、解放欲念,以反叛姿态出现于小说中,甚至有意地趋向了极端。这表明“五四”的青年知识分子已经基本具备了一种现代的“个人”观念。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强调:《沉沦》的创作基调是感伤和忧郁,而绝不是颓废。“他”在感伤和忧郁中积聚奋起之力,“他”选择、分裂、忏悔,想沉沦而又不得沉沦,不想沉沦而却无力自拔。这种人生冲突、人生矛盾的悲剧性,和其中显现出的人之为人的性质和力量也就是《沉沦》能够吸引一代代读者的根本之处。
总的来说,郁达夫直面现实、不避丑恶,用独特的构思和笔法在《沉沦》中形象、真实地反映了五四时期青年在处理社会性、自然性矛盾上所呈现出的迷惑和苦闷。《沉沦》开创了郁达夫小说的“沉沦时期”,它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磨灭的一部优秀作品。
作者简介:梁吉,华南师范大学南海学院教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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