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颠兮倒兮,参差对照

作者:马春花




  这是一篇朴素的小说,一如它的名字。这是一篇精巧的小说,是两个女人之间微妙情感的滋生与破裂。 这还是一篇颇具颠覆和嘲弄意味的“先锋”小说,外表的细致与质地的尖利形成了错位,张力和趣味也由此产生。
  
  “小姐”的故事
  
  “小姐”本来是对年轻未婚女子的尊称,是对一个无性别差异时代中一律“同志”称呼的反动,曾经是一个时髦的称呼,是国门洞开后人们追求全新生活方式的表现。曾几何时,它竟成了从事色情行业女子的暧昧能指。《小卖店》中的“小姐”叫小蓝,晚上做生意,白天睡觉,风声紧生意清淡时就打打麻将。她的顾客就是男人,所以她善于分析应付各种男人。她曾经做过一个台湾商人的“二奶”,住在一个高尚社区,却感到不自在,后来台湾女人的一记耳光结束了这段生活。在小蓝的意识里,这是一段不光彩的经历,所以她从来没向别人提起过。一个上海老男人想吃小蓝的嫩草,小蓝不愿意,虽然那人对小蓝很痴情,很有钱。小蓝跟小马好,挎着胳膊,像电影里一对真正的恋人。小马是黑社会的,刚出来。小蓝做这个行业并不像人们常想的是被迫的,有一部“女性的血泪史”,也不是天生的贱,“像男人常想的女人喜欢操这种职业”。那,小蓝为什么干这个?小说没说原因,需要原因吗?艾伟对小蓝的叙事态度让我想起沈从文的“吊脚楼”,不过是一种职业与本分。小蓝很自尊,讨厌人们特别是良家妇女那种趾高气扬的态度,小蓝喜欢的是尊重与理解,是信任和平等。小蓝没觉得良家妇女比自己高多少,自己比良家妇女又低多少。小蓝就是小蓝。小蓝的想法是普通人所不理解的,不过倒跟张爱玲的想法不分轩轾。张爱玲在《谈女人》中说“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归在这一项下。这也无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多大分别”。 “小姐”也好,“妓女”也罢,不过些平常人,艾伟能以平常笔法写“小姐”的生活和感情,难能可贵。《小卖店》在这点上是跟张爱玲欣赏的《海上花列传》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两种女人之间的故事
  
  “小姐”的眼里往往只有男人,对女人特别是良家妇女是没什么兴趣的。小蓝不同,小蓝对小卖店的女人就有兴趣。小蓝先是发现了女人的美,还觉得女人态度友善平和。于是,很自然的,小蓝喜欢接近她。她叫苏敏娜。小蓝经常去她的小卖店打电话,后来又为了躲避一老男人的纠缠还到小卖店藏身,小蓝是把苏敏娜当作朋友来看待的。苏敏娜呢,虽然以前也在背后骂“小姐”,可她也喜欢小蓝,还下意识地邀请小蓝住到自己家里,小蓝呢,真的就去了。两个不同类型的女人于是就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走了一段相知的路。她们情感的高潮是在各自讲了女人的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女性隐痛之后,互相的同情奠定了她们感情交流的基础。于是,她们之间就多了些牵挂。以至后来苏敏娜想“拯救”小蓝,可是,就是这种“拯救”的想法产生后,感情的天平就偏离了,最终走向破裂。当然,这破裂也是微妙的,潜滋暗长的。在苏敏娜家打麻将时,被介绍为银行职员已引起了她的不快,后来邻居女人对“小姐”的痛骂使小蓝明白,原来苏敏娜跟她们没有什么不同,裂缝产生了。后来,当苏敏娜喜滋滋地告诉她帮她在教堂找了个工作之后,小蓝就爆发了,愤而离开。最后,以与苏敏娜丈夫的通奸来报复她,女性情谊彻底破裂。不过,有意思的是,报复后的小蓝还一直牵挂着苏敏娜。从好奇——感兴趣——搭讪——来往——同床而眠——互诉痛楚——裂隙——破裂——牵挂,艾伟把两个女人之间的微妙的情感纠葛写得细致而有层次感。
  不过,像小蓝和苏敏娜这样的女性之间的同性情谊(同性恋倾向)很多女作家写过,那么,在艾伟这里,我们能看到什么不同呢?小蓝是个“发廊妹”“小姐”,而苏敏娜是开小卖店的“良家妇女”,她们本来是两条平行线,相交产生情谊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因为从刻板的男权中心意识的角度看来,她们分属于两种不同的女性原型:恶魔式的荡妇型和天使式的贞女型。但在同一条街上,特别是都是做“生意”的,也就有了交叉的可能。这种交叉在危险脆弱的同性恋之外,还蕴涵了两种女性原型相融相合的可能,或曰一种比较真实的女性面目。
  在小蓝这个“荡妇型”女性形象中,我们看不到多少淫荡的欲望之流的汹涌澎湃,小蓝不太像她的原型先辈,如《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孽海花》中的赛金花以及《永远的尹雪艳》中的尹雪艳。“她有些单纯,傻乎乎地,被人骗了也不知道。”当然,这只是苏敏娜的看法。小蓝觉得自己对付男人还是有一套的,她直感好。但也仅此而已。小蓝与男人的纠葛其实在这篇小说中根本就不是作者所关心的,小蓝对男人的欲望和情感心理是盲点。小蓝对一个女人——苏敏娜才是全力以赴的,男人呢,只是小蓝的顾客,顾客是上帝,但是,若生意完了,也就完了。《小卖店》不是一个男人与女人的故事,只是一个纯粹的女人与女人的故事,男人是插不进来的。艾伟其实做得比王安忆、陈染、林白等彻底得多,她们所描述的女人之间的故事实源于女人对男人的失望或是感情上的伤害,所以表面上看是女人的故事,底子里讲得还是男人。小蓝和苏敏娜之间则根本没有男人。苏敏娜的丈夫对她很好,小蓝也根本没有被生物老师强奸过,倒是小蓝引诱了生物老师。所以,《小卖店》纯粹指向的是女人,真正的女人眼中的女人,是小蓝眼中的苏敏娜,苏敏娜眼中的小蓝。所以,很自然的,我们也就不必奇怪小蓝这个“小姐”身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可爱的地方。而同样,在苏敏娜这个良家妇女身上我们也发现了些别的东西;当然,她是善良的,是纯洁的,有着社会对一切正经女人所有的道德诉求,可是,她也有欲望的潜流,小说中写得很隐晦。比如,她也窃喜于那些“嫖客”们对她的赤裸裸的欲望目光和对她的赞美,她对“小姐”们背后热切的痛骂是表达自身清白的需要,但潜意识里未必不是对她们生活的羡慕。本来么,荡妇型和贞女型原就是传统男人们手造的幻影,荡妇型女人满足男人拈花惹草的欲望,贞女型么,当然是男人对自己私有财产不容侵犯的要求了。
  
  拯救的虚妄
  
  小蓝与苏敏娜情感破裂的直接导火线是苏敏娜想帮助小蓝离开“火坑”。在苏敏娜眼里,“小姐”是一个不好的职业,小蓝呢,就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弱者”,需要“拯救”。所以,她几乎是怀着牺牲的愿望自作主张地托姐姐在教堂里找了一份轻松的挣钱也不错的工作。可问题是,她的这种想当然的“拯救”在小蓝眼里几乎就是侮辱的代名词,它彻底激怒了小蓝。小蓝不觉得自己需要别人的“拯救”,“拯救”行为本身只能说明一种不平等的关系,小蓝不需要怜悯。小蓝从来没羡慕过,甚至是有些可怜苏敏娜的良家妇女的几乎有些清贫的生活。苏敏娜好心的“拯救”行为陷入“无物之阵”。小蓝一手导演的报复行为不仅是粉碎了而且是嘲弄了苏敏娜的“拯救”。虽然,小蓝的嘲弄以她们建立的女性情谊的破裂为代价,而这些,苏敏娜是不会明白的。可是,也许作者是明白的,我们也应该明白的。
  那就是需要重新审视“拯救”本身把对象“客体化”的“霸权”含义。作为一个群体,女性历来是被“拯救”的“客体”,是男性大师启蒙的“对象”,这存在于古今中外的几乎所有的文学叙事中。男女性爱关系中总纠缠着导师/培养者、启蒙/启蒙者、拯救/拯救者之间的位差,女人,在这些叙事中是乐于并感激于这种“拯救”模式的,女人的报答是坚贞地献身于男性大师或其所从事的事业,至于她们自己,一个“主体”的存在,反而在被“拯救”之后失去了言说自身的可能。《小卖店》中的小蓝正是由于自身职业所受的鄙视和嘲弄,格外珍视平等和自由,一旦苏敏娜试图做出“拯救”的行为,尽管是出于同性姐妹的好心,也为小蓝所痛恨。在“拯救”模式上,苏敏娜倒是扮演了一回男性的角色。由小蓝的反应,我们看出,女人其实是不喜欢被“拯救”的,特别是那种凌驾其上不由分说的方式。作为一个作家,特别是一个男作家,艾伟倒是没有这种强烈的“启蒙”情结,他是能理解小蓝的。当然,我说“拯救”的虚妄并非是否定“拯救”本身,也许,在一个注重差异的多元世界中,我们更多地应是去尊重别人和别人的生活方式,但是,“小姐”这个职业是否应该得到尊重?这是吊诡的事情,就不是作者和我所关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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