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乡村风俗的生命解读

作者:吕政轩




  葛水平似乎总是喜欢从乡村风俗入手演绎她的小说。
  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选题方向,也是一种独特的写作角度。写乡村就离不开乡村风俗,反过来说,乡村风俗就是对乡村生活的一种最生动最鲜活的注解。所谓风俗,就是一个地方长期形成的风尚和习惯,也是一个地方历史、文化、生活和生命长期积淀的产物。地气,是一种风水风俗;甩鞭,是一种迎接春天的风俗;喊山,是一种人际交流和排遣寂寞的风俗。每一种风俗,都是一种生活的希望,也是一种生命的象征。
  
  一
  
  《地气》:生命的气息
  《地气》其实探讨的就是地气和人气的关系问题。地气是自然的环境,人气是社会的环境。单从地气上说,十里岭确实不适合人住了,因为这里山高沟深,且“水没水电没电”。所以,十几户人家都迁走了,仅剩下的两户人家也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相互之间也不说话了。“岭上的两户人不常在一起说话,山越发黑了,黑得叫人寡气”。看来,这里的地气是衰落了,人气也随之衰落了。
  就在这山寂、人寂、村寂、夜寂的当儿,乡村教师王福顺来到了十里岭。王福顺的到来很快就激活了十里岭一度沉寂的人气。这里有了喝酒划拳的声音,有了碰杯的声音,有了读书的声音,也有了唱歌的声音。女人们爱美了,爱打扮了,有了性的冲动,也有了爱的欲望。屋子里飘出了煮鸡蛋的清香,女人的身上也散着香胰子的味道。在十里岭人气的召唤下,王福顺的学生李修明上山了。从此,“宽厚松软的十里岭透出了一股隐秘诱人的地气,那地气是女人的气息”。
  其实,那地气也是生活的气息,生命的气息。
  地气只是影响着人气,人气才决定着地气。只要人气不衰落,地气也就不会散的。这种不衰的人气就是十里岭人的淳朴善良,勤劳率真,就是他们对现实生活的珍视和对未来幸福的向往。
  《甩鞭》:生命的仪式
  有时,生命的仪式比生命本身更重要。因为生命只属于个体,而生命的仪式却属于社会。只有举行了相应的生命仪式,一个人才会被社会所接受,所认可。
  甩鞭,是一种仪式,是一种敲响冻地,迎接春天的仪式,也是窑庄每一个人的一生,每一个过程都不可缺少的一种仪式:出生要甩鞭,过节要甩鞭,结婚要甩鞭,死亡也要甩鞭。
  然而,甩鞭迎来的不仅仅是春天,是希望,是新生,有时迎来的反而是冬天,是绝望,是死亡。
  王引兰的一生是伴随着黑夜和冬天,失望和死亡而度过的。王引兰人生的悲剧就源自于她生命的过程和她生命的仪式发生了错位和混乱,生命的仪式总是滞后于生命的实质,这就注定了她的一生只能是悲剧。
  十一岁随母亲逃荒被卖到晋王城里李府的王引兰,十六岁那年,在她本该举行婚礼的仪式之前,李府的老爷就占有了她,从而使她成了一个“惑乱人心的烂X”。后来,麻五“救”了她,把她领回了窑庄。麻五先是在一天夜里“试探”了她,几天后,麻五才“从李庄雇了上好的花轿,由一队响器领着绕窑庄走了一圈”,算是为她举行了婚姻的仪式。但因为不是明媒正娶,王引兰在家庭的地位只能是小妾。麻五死了,王引兰又在一个天黑透的夜里,带着两副棺材嫁给了李三有。这种婚姻仪式,本身就是一种既不正规也不吉祥的仪式。没过多久,李三有就从断崖上掉下去摔死了。凭此,六里堡的人说:“王引兰是带了棺材来勾命的。”对此,王引兰自己也感到迷惑,她不由想到了李府老爷教给她的一个字:“奴”。她一生的命运,都与这一个“奴”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有一个人(铁孩)一直企盼着能与王引兰举行一次轰轰烈烈体体面面的婚姻仪式,但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王引兰却意外地发现,她一生的悲剧都是这一个人制造的。于是,美梦随之变成了一场噩梦。王引兰最终认定:“原来,她的生命里是没有春天的啊。”
  为什么没有春天?那就是她生命的个体总是被生命的群体所挤压,被生命的仪式所掩盖。因而,“她听到血滴成阵,落地如鞭,干巴巴的成为绝响”。这就是王引兰听到的最真实的甩鞭的声音,也是她用一生的痛苦为自己举行的一次最为悲壮的生命仪式。
  《喊山》:生命的呐喊
  人们在寂寞的时候需要呐喊,在压抑的时候需要呐喊,在高兴的时候需要呐喊,在痛苦的时候也需要呐喊。呐喊,是一种生命的宣泄,也是一种生命的张扬。
  呐喊,在时间中延续着,在空间中回荡着。在空旷的高山和深沟,人们“平常说话面对不上面要喊,喊比走要快。一个在对面喊,一个在这边答,隔着几十米直陡上下的深沟声音倒传得很远”。——这就叫“喊山”,喊山是山里人交流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是一种排遣寂寞的方式。
  在小说《喊山》中,曾先后三次写到“喊山”。文章的开头就写韩冲和琴花隔着山头“喊山”,其用意一是交待“喊山”的风俗,二是暗示韩冲与琴花的特殊关系。山里人的心里没有那么多的秘密,有什么事就喊,这是一种坦然和率真,也是一种大胆的追求和无拘无束的告白。
  但从外地来的哑巴却被剥夺了“喊山”的权利。哑巴并不哑,是她的丈夫腊宏用拳头生生地剥夺了她说话的权利。久而久之,她就成了“哑巴”。腊宏死了一段时间,哑巴才试探着出了门。“哑巴绕着坟堆走了几圈,用脚踢着坟上的土,嘴里喃喃着一串儿话,是谁也听不见的话,然后坐在地垄上哭。岸山坪的人都以为哑巴在哭腊宏,只有哑巴自己知道她到底在哭谁。哑巴哭够了对着坟头喊,一开始是细腔儿,像唱戏的练声,从喉官里挤出一声‘啊’,慢慢就放开了,唢呐的冲大调……哑巴边喊边大把抓了土和石块砸坟头,她要砸出坟头下的人问问他,是谁让她这么无声无息地活着?”
  这是哑巴生命呐喊的最初尝试:这一呐喊仍然是那样的拘谨、慎重,那样的将信将疑,半遮半拦。但它的穿透力却是那样的锐利而又不可遏止。随着哑巴生命活力的恢复,哑巴喊山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喊之不足,就用筷子敲锅沿;敲之不足,就用火箸敲脸盆,直到把脸盆敲了个洞。沉默了十几年的哑巴终于从心底发出了她生命的呐喊,这一呐喊既是对险恶的抗争也是对善良的感激。这一呐喊就像破土而出的小草,挣脱的是生命的沉重,迎来的是生活的轻松。
  
  二
  
  我想葛水平无意于成为一名乡土风俗作家,她的小说也不宜简单地概括为一幅“乡村风俗画”。葛水平写乡村风俗,只是一个由头,一个引子,一个隐喻或一个象征。葛水平似乎更侧重于意在揭示隐含在这一幅幅乡村风俗画背后的生命意义和人性意义。
  所谓人性,就是人们在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生命本能的欲望。人性中既有真善美也有假恶丑。真善美,假恶丑就这样矛盾地纠结在每一个人的人性之中。葛水平的三部小说都程度不同地对这种人性的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进行了剖析和挖掘,且每部小说又各有侧重。
  《地气》,侧重的是真,是人的原始性的自然流露。地处偏远的十里岭,很少受到现代文明的浸染和侵袭。因此,许多人类的原始习性在这里得以保留和延续。这里点的是煤油灯,人们闲下来的时候就在煤油灯下瞎聊,聊天时最喜欢谈论的话题就是食和性,且语言粗野,脏话连篇。自然环境清新,社会习气淳朴的十里岭人,其天性自然也是纯真质朴的。十里岭人爱也爱得纯粹,恨也恨得简单。恨你,就干脆不跟你说话;爱你,就想着法子跟你套近乎。
  十里岭人没有多大的野心,也没有多大欲望,食与性就是他们的两大人生主题。所以,当小学教师来到十里岭时,村里仅有的两个女人就明着在他面前斗美,暗中请他到家里吃鸡蛋。甚至有一天,“守了十五年活寡”的翠花终于忍耐不住,“不管不顾地一下子在背后抱住了王福顺的腰”。在这里,作者没有把翠花的这一举动描写成一种放纵,一种淫荡,而是人的原始性的自然流露,反而是一种孩子般天真可爱的行为。这就是《地气》渗透出来的纯真性,并由这种纯真性反射出的一种人性的原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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