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关于中国戏剧文学思想的产生
作者:王忠阁
每首演一场面,共同构成辞亲别妻、缝衣送衣的故事情节,与后世剧本的四折十分相似。任半塘《唐戏弄》载据《大正新修大藏经》八五“押韵文类”和《敦煌变文集》四校订的敦煌卷子二四四〇•二中的《太子成道经》如下:
(上缺)[队仗白说]白月才沉(形),红日初升。仪仗(原作拟杖)才行(形),天下晏静。烂漫彩衣花璨璨,无边神女貌莹莹![青一队,黄一队,熊踏……][大王吟]“拨棹乘船过大江,神前倾酒五三缸。倾杯不为诸余事,男女相兼乞一双!”[夫人吟]“拨棹乘船过大池,尽情歌舞乐神礻氏 !歌舞不缘别余事,伏愿大乞一个儿!”[回銮驾却][吟生]圣主摩耶往后园,嫔妃彩女奏乐喧。鱼透碧波堪赏玩,无忧花色最宜观!无忧花树叶敷荣,夫人彼中缓步行。举手或攀枝余叶,释迦圣主袖中生。释迦慈父降生来,还从右胁出生胎。九龙洒水早是祓,千轮足下瑞莲开。[相师吟]阿斯眖仙启大王:“太子瑞应极贞祥!不是寻常等闲事,必作个菩提大法王!”……[妇吟别]“前生与殿下结良缘,贱妾如今岂敢专!”是日耶输再三请太子当时脱指环……[老相吟]眼暗都缘不辨色,耳聋高语不闻声。欲行三里二里时,虽是四回五回歇。少年莫笑老年频,老人不夺少年春。此老老人不将去,此老还留于后人![丧主吟]国王之位大尊高!煞鬼临头无处逃。死相之身皆若此,还漂苦海浪滔滔!……[临险吟]“却唤崖中也大危!雪山会上亦合知。贱妾一身犹乍可,莫教辜负阿孩儿!”[修行吟]夫人已解别阳台,此事如莲火里开。晓镜罢看桃李面,绀云休插凤凰钗。无名海水从兹竭,烦恼丛林任意摧。努力鹫峰修圣道,[新妇]“莫慵谗不掣却回来!”
此段文字,有登场,有下场,有道白,有唱词,唱词前有演唱者的标志、道白、唱词,分别出于不同人之口,所用乃纯为代言,另外还有动作的标识,如[回銮驾却],颇似后来剧本的“科”,可以说,这和后来的戏剧剧本已经没有多少差别了。
以上我们仅仅就唐代戏剧剧本的问题作了论述,但这已足以说明,唐代戏剧已不再单单表现为演出的艺术,而是有一定的语体规范,具有一定的文学性。唐代戏剧的这种文学性,也为这一时期的戏剧理论所注意,尽管唐代的戏剧理论中关于这方面的记述还很少,然而说明了戏剧文学思想的理论形态已经出现,除了我们上边所提到的《乐府杂录》等史料对于戏剧剧本有一定的记载之外,唐代有关史料中所提出的“戏剧文体”也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戏剧文体”的提出,见于《旧唐书》卷一三〇《李泌传》后所附《顾况传》:
顾况者,……能为歌诗,性诙谐。虽王公之贵,与之交者必戏侮之。然以嘲诮能文,人多狎之。……有文集二十卷。其赠柳宜城辞句,率多“戏剧文体”,皆此类也。
这里所说的“戏剧文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文体,唐代的其他史料均未有明确的记载和说明。《旧唐书》中所云顾况“赠柳宜城辞句,率多戏剧文体”,而顾况赠柳相公之作,现在只传一首:“天下如今已太平,相公何事唤狂生!个身恰似笼中鹤,东望沧溟叫数声。”语句轻脱而不豪辣,大概属“戏剧文体”之一种。任半塘先生云唐时的“戏剧文体”有诙谐、戏弄、滑稽等特色,也只是从过去的俳优语以及后世戏剧语言的风格推断而出。但不管如何,“戏剧文体”的提出,说明唐代已经有了专门供戏剧敷演的语文文体,而且这种文体还具有与其他文体(比如说诗歌、散文)迥然不同的风格,仅仅这些,就足以说明唐代戏剧的文学性是无可怀疑的了。
二
文学不仅是语言的艺术,还是情节的艺术,但是这并不是说凡是有语言、有情节,就是文学,文学的语言是有风格的语言,文学所要求的故事情节必须是完整的、有个性的、并通过一定的技巧叙述出来的故事。而唐代戏剧理论中也已经有了关于戏剧演出风格的论述。段安节《乐府杂录》中有:“开元中,黄幡绰、张野狐弄参军。……武宗朝有曹叔度、刘泉水,咸淡最妙!”关于“咸淡最妙”,学者中或认为是参军戏中的一种角色,王国维即持此说。他在《古剧脚色考》中说:“《乐府杂录》‘俳优’条,弄参军外,又云‘武宗朝有曹叔度,刘泉水,咸淡最妙!咸通以来,即有范传康、上官唐卿、吕敬迁三人,弄假妇人。’如此二句相承,则‘咸淡’为假妇人之始,‘旦’之音,当由‘咸淡’之‘淡’出,若作二事解,则咸淡亦一种脚色。”也有认为是参军戏中参军、苍鹘二色相对,周贻白《中国戏剧史长编》云:“咸淡,当为参军戏的一种,……按此四字,实应连接上文刘泉水。咸淡为味觉的两种对待词,与参军、苍鹘的对立情形略同,且所引适为二人,或系一为咸,一为淡,互相辨诘。”他所说的“咸淡,当为参军戏的一种”,或是就参军戏内容而言,或是讲此类戏剧的语言,也就是说的戏剧演出方式。任半塘沿周氏观点生发开来,从咸淡所含意义着手,把“咸淡”又解释为参军、苍鹘二角色运用问答、辩诘的语言,以完成故事情节,表现戏剧主题,从而呈现出一种让人回味无穷的艺术魅力。他云:
此二字含义,正属相反相生者,而造意之奇,下语之的,依文章家之品藻言,直刻画入微,尖颖透骨!应与脚色中之有酸合看。李开先《一笑散》评刘函山《叨叨令》曾曰:‘酸碱拗肆’,大可为例,唐戏制度上有此二字,已足以反映当时人之欣赏戏剧,不仅追求形象,如儿童之看热闹而已,且已重在寻味;而艺人之设伎,必已知求洞达人情,深入腠理,务使观众散场以后,尚回味不尽,其伎之表现,必已刚柔、冷热,隐秀、清腴,恰如其分。或当调和,或当刺激,增之太咸,减之太淡。烹小鲜犹治大国,况艺事之工,每难言状,苟非妙喻,何申精微!段录之载此二字,已显明标志唐代戏剧造诣之一定水准,不可忽!③
可见,所谓“咸淡最妙”,不惟讲戏剧角色之相对,也是说演出时语言表达的方式,更是对戏剧情节敷演的艺术风格的总结。其“咸淡”之论以及“重在寻味”“回味不尽”“每难言状”的特点,使我们很容易想到南朝时钟嵘的“滋味”和唐代诗歌理论中的有关论述。钟嵘在其《诗品序》中说:“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辞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中唐的皎然在其《诗式》中,谈到了“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的“文外之旨”④。之后,李德裕的《文章论》也说到了“文外之意”⑤。司空图把“辨味”当作诗歌创作和批评的主要原则,大谈玄虚的“味外之味”。他在《与李生论诗书》中说:“文之难,而诗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足以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华之人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酸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诗贯六义,则讽喻、抑扬、停蓄、温雅,皆在期间矣,……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不难看出,自南朝到唐代,文学理论在论及文学艺术风格的时候,就已经有一种提倡远离现实生活的超脱意境的风气,而此间戏剧理论中的“咸淡”之说,不能不说是受到了这一风气的影响。
除上述所云“咸淡”外,唐代戏剧理论在论及戏剧题材的时候,还有一种“愚痴”之说,唐无名氏《朝野佥载》补六云:“敬宗时,高崔嵬善弄痴大。尝令给使撩头向水下。”《太平广记》二四九引《朝野佥载》云:“唐散乐高崔嵬,善弄痴。太宗命给使捺头向下水,良久,出而笑,曰:‘见屈原,云:我逢楚怀王,无道,乃沉汨罗水。汝逢圣明王,何为来?’帝大笑,赐物百段。”五代时,“弄痴”之义称作“木大”。陶谷《清异录》载“无事歌”条云:“长沙狱掾任兴祖,拥驺吏出行。有卖药道人,行吟《无事歌》:‘呵呵亦呵呵!哀哀亦呵呵!不似荷叶参军子,人人与个拜,须木大作厅上假阎罗。”弄痴之戏,必有愚痴者和捷讥者两种角色,而前者被后者所戏弄。“痴”,既有形态之表情,也有语言之谈吐。然“痴”者并非真痴,无非是借“愚痴”之表演以戏演“弄痴”之故事情节罢了。这种以“愚痴”为题材的弄痴之戏在北朝的时候就已出现。《魏书》卷十一前废帝《广陵王》纪云:“夏四月,癸卯,幸华林都亭。燕射,班锡有差。太乐奏伎,有倡优为愚痴者,帝以非雅戏,诏罢之。”《北史》卷八九《皇甫玉传》载:“文宣即位,试玉相术。故以帛巾抹其眼,使历摸诸人。至文宣,曰:‘此最大达官。’至任城王,曰:‘当至宰相。’至石动桶,曰:‘此弄痴人。’”按《魏书》中所言,“愚痴”与“雅戏”相对,分明是从戏剧题材着眼,其敷演故事情节之风格,乃是“弄痴”所表现出来的滑稽色彩。吴自牧《梦粱录》中说:“杂剧中……大抵全以故事,务在滑稽,唱念应对通遍。”不惟宋代参军戏是如此,唐代参军戏已早是这样。
戏剧剧本的出现以及对于戏剧情节艺术风格的重视,说明在表演形态的戏剧阶段,戏剧创作已经出现了一种新的现象,即戏剧剧本的写作与表演的分离、文学与表演艺术的结合。当然,当时戏剧剧本和表演的分离只是局部的、不明显的,文学与表演的结合也是初始的、尚处于萌芽状态的,它们还不足以影响和改变此时戏剧形态以表演为主的基本特征。中国戏剧从表演形态戏剧进入到以曲唱为主的作者戏剧、文学戏剧即戏曲阶段,是在南宋和元代的时候。那时,人们更多地关注于戏剧的剧本,而剧本主要是和作者而不是和表演者紧密地、固定地联系在一起,戏剧作家在戏剧中作曲(诗歌),用曲(诗歌)作戏剧,戏剧的文学性得到最大限度的扩展。而这一切,无不源自于我们上边所说的唐、五代戏剧创作中出现的新现象。我们甚至可以说,中国戏剧由表演形态向曲唱形态的过渡,实际上从唐、五代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唐代戏剧文学思想的诞生,实成为中国戏剧形态从表演向曲唱转变的奠基。
作者简介:王忠阁,河南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
①徐沁君:《元刊杂剧三十种•校点说明》,中华书局,1980年。
②任半塘:《唐戏弄》第三章《剧录》云:“周(贻白)史曰:‘当时(指唐代),若有剧本的写定,恐怕也是五七言诗,则今日皮黄剧的唱词的体制,可寻着他的远祖了!但是我们发掘不出第二个敦煌石室,这些话只好作为一个假定。’周氏欲见五七言诗写成的剧本实不难,此剧(指《旱税》)所有,已足当之,不俟第二敦煌石室之发现。周氏之假定,可以改为肯定矣。”
③任半塘:《唐戏弄》第二章《辨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版,第359页。
④皎然:《诗式•重意诗例》中有:“两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若遇高手如康乐公,览而察之,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盖诣道之极也。”
⑤李德裕:《文章论》有:“夫荆璧不能无瑕,隋珠不能无类,文旨既妙,岂以音韵为病哉!此可以言规矩之内,不可以言文章外意也。”四部丛刊本《李文饶文集外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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