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佛理入诗 趣味盎然

作者:张振龙




  
  (二)即色游玄与诗境的扩大
  支遁为阐述其即色论的主旨,主要采用了即色游玄的思维方法。《大正藏》卷六十五安澄《中论疏证》引《山门玄义》卷五云:“支道林著《即色游玄论》云:‘夫色之性,色不自色,不自,虽色而空。知不自知,虽知而寂。”在此支遁对色性空、知性寂的诠释,就是即色游玄思维方式的典型表现。只要你认识到了色之性空、知不自知的本体性空,那么你就能即物游玄。我认为支遁的即色游玄论至少有三层涵义。第一,它是表述阐释般若性空和体悟般若性空的一种方法;第二,它说明了般若性空的普遍性、广泛性、真如性和无所不在性;第三,它还蕴含着体悟、把握般若性空时的情感与审美体验。从根本上讲,第一层是即色游玄的最基本亦是最重要的内涵,二、三层则是第一层的深化与升发。
  支遁的“即色游玄”方法与玄学的“得意忘言”、“玄对山水”相比具有对理的理解的彻底性、借物阐理中介的丰富性。玄学的“得意忘言”主要启示人们不要执著于话语本身,而要通过话语去领会其言外之玄理,这明显地存在着对玄理即“意”的有意执著,故玄学的“得意忘言”并没有泯灭有执。而支遁的“即色游玄”除含有玄学得意忘言所蕴寓的重在言外之理外,还冲破了其有意地有执,这就比“得意忘言”更为透彻,直指本体性空。玄学家的“玄对山水”主以自然山水为中介来实现对玄理的理解。这固然改变了纯粹阐述玄理的抽象说教之不足,为玄理玄言诗增添了自然清新之风;但支遁的“即色游玄”不仅可以以自然山水为中介还可以以自然山水之外的其他事物作为中介来实现对般若性空的领悟。“玄对山水”仅以山水作为其玄理的载体,而“即色游玄”则以世间一切景象、事物作为般若性空的载体,这无疑大大拓展了玄言诗的表现内容,增加了玄言诗的整体含量,扩大了诗的意境。如《咏怀诗五首》其一:“傲兀乘尸素,日往月复旋。弱丧困风波,流浪逐物迁。中路高韵益,窈窕钦重玄。重玄在何许,扌采真袴理间。荀简为我养,逍遥使我闲。寥亮心神莹,含虚映自然。塵塵沈清去,彩彩冲怀鲜。踟蹰观象物,未始见牛全。毛麟有所贵,所贵在忘筌。”前几句主叙自己遭社会离乱,开始研读《老》《庄》,学习玄学、玄理。在对老庄玄学的研习之中,体悟到了人生万物之真谛:“荀简为我养,逍遥使我闲。寥亮心神莹,含虚映自然。”也就是舍弃对世俗之念,达到一种心明神莹、清淡虚空、遗形忘情、返璞归真、自然性空的境界:“毛麟有所贵,所贵在忘筌。”诗中所言《老》《庄》之玄理、牛、麟、筌等抽象之理象与具体之物象皆成为作者体悟佛理的中介。这是即色游玄思维方式的具体体现。正是这样才达到了较庄子之“得鱼忘筌”更为彻底、毫无所执的“所贵在忘筌”的空阔无边之境。在诗的字里行间,流露出丝丝理政、绵绵情韵,映现出超越具体物象而又玄远空灵的理趣。再如《咏怀诗五首》其二:“端坐邻孤影,眇罔玄思劬。偃蹇收神辔,领略综名书。涉老口台双玄,披庄玩太初。咏发清风集,触思皆恬愉。俯欣质文蔚,仰悲二匠徂。萧萧柱下迥,寂寂蒙邑虚。廓矣千载事,消夜归空无。无矣复何伤,万殊归一途。道会贵冥想,罔象掇玄珠。怅怏浊水际,几忘映清渠。反鉴归澄漠,容与含道符。心与理理密,形与物物疏。萧索人事去,独与神明居。”此诗亦是运用即色游玄的方式为我们展现了作者体悟般若性空的全过程。诗首先以现实的独处孤独开篇,接以玩品《老》《庄》双玄排遣;次写二匠归徂,再由“萧萧柱下迥,寂寂蒙邑虚”引发联想,至此柳暗花明,终于悟出“廓矣千载事,消夜归空无。无矣复何伤,万殊归一途”之理。然作者并无收笔,反而推进一步,理思由玄理步入佛理:“心与理理密,形与物物疏。萧索人事去,独与神明居。”全诗意象由单一趋繁复、由具体到普遍、由稀疏到稠密。这是即色游玄思维方式的典型征象之一,从而使诗的内涵显得丰厚味足、容量大增。同时作者在表达对佛理的体悟过程中,加大了自己的情感投入,整个过程皆贯注着作者自己的人生体验,浮现出栩栩如生的悟道者形象,可感性强。可以说这是对当时玄理玄言诗普遍缺乏形象、说理雷同的突破,不仅言尽理透,而且趣味无穷。
  支遁“即色游玄”的思想方法,既继承了玄学的“得意忘言”又超越了“得意忘言”。这在支遁的《五月长斋诗》中表现得尤其突出。诗云:“寓言岂所托,意得筌自丧。霑濡妙习融,靡靡轻尘亡。萧索情牖颓,寥郎神轩张。谁谓冥津遐,一悟可以航。愿为海袴师,袵柂入沧浪。腾波济漂客,玄归会道场。”“得意筌自丧”,我们认为比玄学的“得意忘言”、庄子的“得鱼忘筌”更进一步。玄学的“得意忘言”与庄子的“得鱼忘筌”带有一定的有意识的、人为的色彩,而支遁的“得意筌自丧”则更强调自然的、无意识的、本然的丧失,如此方才接近佛教般若学说的空境。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支遁对东晋玄学的发展,又是以玄阐佛在实践上的表征。一旦体悟般若性空之理,冥津也就全在悟中,以此教育、引导众生,就能“腾波济漂客,玄归会道场”。般若性空之理通过即色游玄的方式极其浅显、明了地表现出来。同时还寄寓了对实现人生的极大关怀,这又是阐释玄学的玄言诗所无法比拟的。正所谓“触类兴清眗,目击洞兼忘。梵释钦嘉会,闲邪纳流芳”;“触情举目,莫不兴想”。
  (三)不二法门与诗境的浑融
  支遁还深受《维摩经》不二法门中道思想的影响。《高僧传》卷四《支遁传》载:“晚出山阴,讲《维摩经》,遁为法师,许询为都讲,遁能一义,众人咸谓无以厝难,询设一难,亦谓遁不复能通,如此至竟两家不竭。凡在听者,咸谓审得遁旨,眘令自说,得两三反便乱。”至于支遁所讲《维摩经》的详情,因史料缺乏不能得知,然其受《维摩经》不二法门之中道思想影响则无疑义。这在其诗作中也有较明显的体现。《维摩诘赞》云:“维摩体神性,陵化昭机庭。无可无不可,流浪入形名。民动则我疾,人恬我气平。恬动岂形影,形影应机情。玄韵乘十哲,颉颃傲四英。忘期遇濡首,塵塵赞死生。”《法作菩萨不二入菩萨赞》曰:“乃昔有嘉会,兹日多神灵。维摩发渊响,请定不二名。玄音将进和,法作率所情。塵塵玄心远,寥寥音气清。粗二标起分,妙一寄无生。《不目旬菩萨赞》说:“有爱生四渊,渊况世路永。未若观无得,德物物自静。何以虚静间,恬智翳神颖。绝迹千灵梯,有无无所骋。不目旬 冥玄和,栖神不二境。”在以上诗中都可以看出维摩不二法门中道思想在支遁思想中的深深印痕。由于不二法门中道思想的妙谛就在于执与不执、有名与无名、有境与无境、无可与无不可之间,泯灭一切差别,使一切事物归之于不二之本性。这就启示人们能够超越现实本体的存在,进入一种圆融会通存在而又超越的境界。虽然我们以上所举之诗是纯粹阐发佛理的玄言之作,还没有彻底摆脱玄理玄言诗理归过其辞的弊病,但与纯粹的玄理玄言诗相比,已经流露出了诗境的浑融之气象:“无可无不可,流浪入形名。……恬动岂形影,形影应机情。……忘期遇濡首,塵塵赞死生”;“粗二标起分,妙一寄无生”;“绝迹千灵梯,有无无所骋。不目旬 冥玄和,栖神不二境”。
  如果说支遁的纯粹的佛理玄言诗还存在理涩滞碍的明显痕迹的话,那么这种情况在他的咏怀诗中就得到了较大的改观。如《咏怀诗五首》其三:“晞阳熙春圃,悠缅叹时往。感物思所托,萧条逸韵上。尚想天台峻,仿佛岩阶仰。冷风洒兰林,管濑奏清响。霄崖育灵蔼,神蔬含润长。丹沙映翠濑,芳芝曜五爽。苕苕重岫深,寥寥石室朗。中有寻化士,外身鲜世网。抱朴镇有心,挥玄拂无想。隗隗形崖颓,眛眛神宇敞。宛转元造化,缥瞥邻大象。愿投若人踪,高步振策杖。”全诗给人一种虚实相间、亦实亦虚之感。其所描写的物象朦朦胧胧,亦明亦隐,形成思想与景象的跳跃。再如《咏怀诗五首》其四:“闲邪托静室,寂寥虚且真。逸想流岩阿,朦胧望幽人。慨矣玄风济,皎皎离染纯。时无问道睡,行歌将何因。灵溪无惊浪,四岳无埃尘。余将游其山禺,解驾辍飞轮。芳泉代甘醴,山果兼时珍。修林畅轻迹,石宇庇微身。崇虚习本照,损无归昔神。暖暖烦情故,零零冲气新。近非域中客,远非世外臣。忄詹怕为无德,孤哉自有邻”。此诗描写了亦是幻真交错的景象。诗中的“寂寥虚且真”、“朦胧望幽人”,都在可感与不可感之间;“近非域中客,远非世外臣”,描写了一个非俗亦非方外的自我形象。表面作者说是非俗、非方外,实还有另一层亦俗亦方外、既俗亦非俗、既超脱又非超脱的含义蕴含其中,表现了作者对现实既执著又不执著、身处世俗又超越世俗的人生态度。所以诗之结束云:“忄詹 怕为无德,孤哉自有邻。”至此作者达到了一种宁静淡泊、为又无为、孤又不孤的心理至境。支遁诗中这种处世妙谛,生于世俗又超于世俗的人生旨归,不仅使诗境显得幽远深邃,而且还给诗歌带来了烟雾朦胧犹如仙境梦幻般的诗情画意。这些诗趣的获得,我想《维摩经》的不二法门的中道思想当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作者简介:张振龙(1966- ),河南泌阳人,文学博士,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古文学的教学与研究。
  
  参考文献:
  [1]朱熹.诗经集传[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
  [2]余庆先生在其《东晋门阀政治•自序》中云:门阀政治“是指士族与皇权的共治,是一种在特定条件下出现的皇权政治的变态。”并指出“严格意义上的门阀政治只存在于江左的东晋时期。”(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3]严可均.全晋文[Z].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4]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石峻.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C].北京:中华书局,1981.
  [6]释慧皎.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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