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翠翠:赤子型自然人的爱与死

作者:汪树东




  摘要:在《边城》中,赤子型自然人的爱与死占据着核心位置。通过对它们的深入分析,本文厘清了翠翠作为赤子型自然人的本质特征与基本界限,从而从深层上揭示出《边城》中价值理想的本质特征与基本界限。由此,本文达成了对《边城》的个人重读。
  关键词:赤子型自然人 翠翠 《边城》
  
  沈从文的中篇小说《边城》无疑是中国现代小说中不可多得的佳作,他所构筑的艺术化的边城世界魅力独特,影响深远。曾有论者指出,沈从文的《边城》在鲁迅的《阿Q正传》之后向世人重塑了中国形象,阿Q及其未庄所代表的那种暗陬、昏昧、麻木、滑稽、可悲的中国形象与翠翠及其边城所代表的那种阳光明媚、纯洁天真、和平安乐的世外桃源式的中国形象构成了一种针锋相对的存在,但若仅从这种大而无当的所谓的中国形象入手,恐怕仍无法触摸到《边城》之实质,也许在这种表面上截然相反的底下还另有暗度陈仓式的相通。因此,必须透过这些表面现象,直抵精神实质,看看沈从文的边城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这样我们就决不能仅仅停留于人们喜闻乐见的牧歌情调一词上。翠翠是艺术化的边城世界的核心,是小说的灵魂之所在;她身上凝聚着作者真正向往的价值理想;若没有翠翠,边城世界就是不可想象的。在此,我们就要深入地把握翠翠这个赤子型自然人的实质。
  
  一
  
  一九三九年,沈从文在《烛虚》一文中追忆写《边城》时的环境与心境:“二十三年(指民国二十三年,即一九三四年)写《边城》,也是在一小小院落中老槐树下,日影同样由树干枝叶间漏下,心若有悟,若有所契,无渣滓,少凝滞。”沈从文耽于描述他写《边城》时那种虚静清明、秋阳明媚的心境是有道理的,他那种心境孕育出的翠翠首先呈现出的就是其阳光般纯净透明的一面。“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能把赤子型自然人描述得如此盈盈动人,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沈从文是绝无仅有的。天真活泼、心地单纯、了无机心是沈从文笔下的自然人首要的精神特征,而且大自然是翠翠的直接缔造者,翠翠就是大自然的精灵。在此,大自然要极其和谐完美,到处翠篁修竹,好鸟相鸣,溪水清澈见底,水中游鱼历历可数。从小说可知,翠翠就是在这样优美的自然环境中长大成人的,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似乎完全置身于历史、文化之外,但是大自然赋予她的自然生命远比任何文化熏陶出来的生灵更为完美,更为纯洁。翠翠的生活极为单纯,小时候完全是在爷爷的庇护下成长着;长大了一点,至多是为爷爷和她自己做点饭,帮助爷爷撑一下渡船。他们的生活有基本的保障,虽说谈不上富足,但温饱是没有问题的。她根本不需为生活操什么心,既没有外来突至的灾难,似乎也从不会有由内心深处涌起的矛盾、苦恼和欲望。这种封闭式的生活与环境似乎把一切“污染”都拒之门外了,任由自然天性,翠翠就成长为纯洁无瑕、快乐无忧的赤子型自然人了。在作者看来,翠翠这种人生的自然性是她最大的特点,她以此区分于那些被现实教育文化所扭曲的人。这种赤子型自然人的生存状态无疑是作者心目中最为美妙的理想,假如翠翠的爷爷不死,翠翠一直不成长,他们一直以摆渡船为生,那么在那种状态下,作者的理想也许还不至于很快就破灭。
  然而,即使是自然生命,也必然要成长。翠翠在成长之路上,朦胧中首先遇到的是两件事,即死亡与爱情。大约十一岁那年的端午节,翠翠与祖父到城里大河边去看划船。途中,祖父先回家与人喝酒去了,剩下翠翠一人在河边,天快黑时,翠翠看到太阳西下的河面上蒙上一片雾时,心中忽然起了个怕人的想头:“假若祖父死了?”后来在河边听到水手谈论杀人时,她这个想头还占据心中。死亡第一次以暧昧难言的方式袭击了这个赤子型自然人,此时,她便不得不告别那种“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的幼儿时期了。与死亡的念头同时萌生的还有爱情,恰恰在这一个黄昏,翠翠遇到了捉鸭子的傩送,并骂了他一句“悖时砍脑壳的!”那种天真少女的情窦却在后来回想中又惊又羞地悄然开启了。
  
  二
  
  其实,《边城》全篇讲的就是赤子型自然人在爱与死之间的生存状态及其可能性的问题。一九三六年,沈从文曾这样谈论《边城》:“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的形式’……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此时,他所关注的还仅是“爱”,而未及“死”。但是到了一九四二年,他在《水云》中就说到《边城》的悲剧一面:“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这种“爱”与“死”的相伴而行是《边城》深层的主调,也是翠翠这种赤子型自然人的生命主调。我们需要追问的是,在这里,赤子型自然人的爱与死到底是什么样的爱与死?两者的关系如何?赤子型自然人如何面对爱与死?当爱与死劈面相迎时,赤子型自然人又是如何触及它的界限的?
  《边城》中,翠翠本身就是爱与死的结晶。翠翠的母亲与父亲因爱而结合,但是看到不能生活一处,就双双自杀身亡,而翠翠在这种爱与死中诞生于世,并不得不去直面自己的爱与死。我们先看看翠翠的爱情。翠翠的爱情无疑是那种平常人极其羡慕的一见钟情,她第一次看到傩送时心中就埋下了爱情的种子。这种一见钟情的背后是那种飘忽难言却又真实可信的自然性情,翠翠与傩送双方从头至尾没有说过几句话,更别谈什么心灵的交流,他们的爱情就是建筑在这种自然性情之上,他们无法自觉地面对自己的爱情,而只能任由自然性情的推动。因此翠翠与傩送的爱情的本质特征不是精神性的,而是自然性的。索洛维约夫曾说:“真正的爱是这样一种爱,它不仅在主观情感上确信他人和自己的个性的绝对意义,而且在现实中证明这个绝对意义,有效地把我们从死亡之不可避免中拯救出来,使我们的生命充满绝对内容。”显然,翠翠与傩送之间的爱根本不具有这种精神性,他们基于自然性情之上的爱指向的不是个性,而是由自然生命在成长过程中渐渐壮大的生理欲望所决定的,虽说作者极力地把这方面内容淡去,转而专注于他们那种爱的自然性的唯美描述。此外,翠翠与傩送之间那种自然性的爱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忠贞不渝之类的问题,因为他们这种爱仍是出于自然性的不得不然,它不存在所谓的选择问题。正是由于这种自然性的基质,翠翠的爱根本不能把她的生命引向另一个更高的层次。在爱中,翠翠所能做的只是一任少女的自然天性成就一切。爱给翠翠带来的不是一种力量,一种新的人生远景,而是那种要脱离幼儿时期的惶恐、烦恼、哀伤,因为即使是自然性的爱也要求着人的成长,但是作为赤子型自然人的翠翠恰恰没有能力回应爱的这种要求,她无法稍微主动点、明智点地筹划自己的生活,她也没有任何精神力量担当自己生活的艰难,每当遇到什么烦心事,她想到的只是她的祖父。爱的要求与翠翠这种赤子型自然人的爱的能力的匮乏构成了一种尖锐的矛盾,这种矛盾才是翠翠的命运的核心。换而言之,假如要保持爱的那种自然性,那么由这种自然性的爱带来的无为、缺乏力量也必然导致这种爱的终结;假如翠翠的爱要上升到精神性,翠翠这种自然人又根本无法应对。这才是翠翠的爱的关键处,也是其致命处;她那种自然性的爱在根本上是自我瓦解的,若不上升至精神性的爱,就是没有出路的。但是沈从文在《边城》中赞美的就是那种欲言又止、娇羞不胜、超脱无为的自然性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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