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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杀父娶母原型在现代中国的变体置换
作者:童献纲
一般认为,《雷雨》有三条基本线索,也即三个矛盾:一是周朴园的封建家长的专制与繁漪所追求的资产阶级个性解放的矛盾;一是作为剥削阶级的周朴园与被损害的下层劳动妇女侍萍的矛盾;一是资本家周朴园与工人代表鲁大海之间的矛盾。这三个基本矛盾又产生了许许多多的次要矛盾。事实上,前两个矛盾并不像人们所认为的在作品中有如此重要的作用。周朴园和侍萍的矛盾,就内容而言,是一个在文学中被反复讲述的始乱终弃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是哀而不伤的故事,周朴园无奈之下弃侍萍,又几十年如一日纪念她;侍萍在三十年后的偶然相逢中,不仅反复提醒周朴园自己的存在,并为“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而遗憾,后来又不惜以断绝母子之情来制止大海伤害周家的任何人。现实生活中绝无可能共处的两个人,在内心深处却不相互漠视,更遑论仇视。伤害和被伤害构成的冲突为忏悔和宽容悄悄地消解了,它的矛盾冲突的力量远远不及杀父娶母。就戏剧结构上看,它是其他矛盾发生的前提,因为有这个矛盾的存在,才有后面的他们的一个儿子演绎“杀父”,另一个儿子演绎“娶母”。周朴园与繁漪的矛盾也远不及繁漪与周萍的矛盾,前者是冷冰冰的金属之间偶尔的碰撞至多产生一些火花,后者却是灼热的时时涌动着的终于喷发而出的岩浆。杀父娶母才是衍生其他矛盾冲突的主要矛盾并产生戏剧效果的根本原因。繁漪与周萍之间的“娶母”关系一方面是周朴园与繁漪、周萍矛盾的直接后果,反过来又加剧了繁漪和周朴园的对抗;另一方面,它促成了周萍与四凤、大海与周萍、周萍与周冲、繁漪与四凤等众多矛盾的产生。大海和周朴园的“杀父”矛盾也相当重要,它本身确实揭示了工人与资本家的阶级对立,又引出了大海与周萍、侍萍、周冲以及侍萍与周萍的矛盾。杀父娶母牵扯了重重矛盾,最终导致整个家庭的崩溃。
足以有力证明杀父娶母的形象构架在《雷雨》中的重要作用的还有一个事实:《雷雨》的剧情中,假如繁漪抓住的不是周萍,而是和周朴园毫不相干的人,假设大海坚决不妥协,要去消灭的对象不是生父而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一切纷繁的问题都迎刃而解,即使如周萍与四凤兄妹之间珠胎暗结恐怕也不至于令人睁大惊奇的眼睛。只要我们不将杀父娶母理解为“命中注定要把我们的第一个性冲动指向母亲,而把第一个仇恨屠杀的愿望指向父亲”(14),那弗洛伊德在《〈俄狄浦斯王〉与〈哈姆雷特〉》一文中的一段话可谓一针见血地道出了《雷雨》的艺术魅力的重要所在:“如果《俄狄浦斯王》感动一位现代观众不亚于感动当时的一位希腊观众,那么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样:它的效果不在于命运与人类意志的冲突,而在于表现这一冲突的题材的特性。”(15)也许我们还可以修正一下:《雷雨》的效果不仅在于命运与人类意志的冲突,还在于表现这一冲突的题材的特性。
三、《雷雨》是杀父娶母原型的变体置换
原型是一种相当稳定而深层的结构,在激活以后都是以变体的形式出现在不同的作品中。《雷雨》是杀父娶母的变体,它符合原型变体产生的基本规律:置换。弗莱认为,与对原型意象的叙事模式的变化相应的是表义方法由隐喻到明喻再到写实意象的变化。《俄狄浦斯的故事》按照神话的模式讲述杀父娶母,它的人物、情节、事件、时间、空间等的安排都显示出神话思维单纯的特点;《雷雨》的人物、情节、事件、时间、空间的设置则显然体现出写实的特色,他的故事就发生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它的各个要素、环节之间都经得起日常思维的推敲。以人物为例,《俄狄浦斯的故事》中伊俄卡斯特是俄狄浦斯的亲生母亲,这一角色在《雷雨》中转变成了继母甚至演化为妹妹,角色的变化是写实的需要,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前后,周萍与繁漪的关系,除追求个性解放、追求爱情等价值观念大致相当外,还需年龄相仿才有可能产生。若是对年龄、身份均相差悬殊的侍萍,想必周萍是不可能做出乱伦之举的。从事件上看,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国普遍存在的工人与资本家的斗争取代了神话中狭路相逢的厮杀,对爱情、婚姻、家庭自由的追求取代了一次悬赏促成的母子的结合。尽管作者声称他不是客观描写社会现实,可他还是按照理性的原则来编故事的。原型理论认为,任何时代的作家在置换中都会按他所处的社会时代的需要和个人对生活的感受,将文学原型的深层结构置换成多种不同价值标准的作品,表现为所反映的生活、所抒发的感情都打上了深深的时代印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工人运动,反剥削反压迫,为争取合法权益而罢工,资本家通过军警开枪镇压、通过谈判或试图通过谈判解决矛盾是社会普遍现象,发生在鲁大海和周朴园之间的斗争是对这一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杀父如此,娶母也如是。中国长达数千年的封建专制下形成了一种漠视人性扼杀人性为特征的封建文化意识,文学家们将此变化纳入视野,创作出了一批以爱情、婚姻、家庭生活为基本内容的反映个性解放,尤其是女性个性解放的作品。“五四”时期,以胡适的《终身大事》为发端,涌现了一批反映妇女问题和婚姻问题的现代戏剧;稍后如鲁迅刻画高喊“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子君。《雷雨》延续了这股思潮,继续表现女性的个性解放问题。繁漪是典型的渴求幸福爱情、美满婚姻、和谐家庭的资产阶级女性,不幸的是她嫁给了极力维护封建大家庭制度的周朴园,在令人窒息的周公馆内,美丽的心灵变得乖戾阴鸷与极端,她要蔑视伦理,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反抗与追求,破坏了束缚禁锢她的罪恶家庭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繁漪是一个有着鲜明时代特色的女性。时代的印记不以作者的意志为转移客观地存在着。正是由于曹禺创作中的置换合上了时代的话题,所以《雷雨》的具体情节内容不断被读者和评论家所强化。
置换的意义和价值还在于它带来了审美意义的增殖。如果没有时代的内容填充其中,仅简单地重复杀父娶母的故事,凭着现代人对世界的认识,人们决不会对“命运”产生如古希腊人般的惊惧与不安,也就是说,杀父娶母就不会产生新的审美价值。置换之后,原型和它的具体内容之间产生了巨大的矛盾。从价值取向上看,鲁大海与繁漪都是无可指摘的,大海是工人代表,他的使命就是要和周朴园斗争,争取正当权益,斗争失败后试图报复也未尝不可;繁漪不愿受封建束缚要追求自由个性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代表了社会的进步、文明。他们都不愿接受命运的摆布,或为争取政治经济权利而斗争,或为追求人生权利而反抗,都值得肯定且令人钦佩。但落实到具体人的具体行为方式上,鲁大海与繁漪又陷入了难堪。鲁大海斗争的对象是他的生父,不管他作为代表是如何神圣,也不管他的斗争是多么合理,这都是他难以直面的一个现实;繁漪在反抗中找到了一条出路,她抓住了周萍,她可以近似疯狂地挣扎着而无视继母与儿子乱伦的罪恶关系去实现自由,可她的玩火行为不可避免地灼伤了他人焚毁了自己。正当合理的要求演绎成严重违背人类社会伦理道德规范的杀父娶母的罪行,越是挣扎,越是陷入泥沼;越是执著追求,越是罪恶深重。由此,《雷雨》昭示了命运不是一个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神,而是触手可及的活生生的现实;悲剧不仅存在于神话传说之中,而是人人都有可能不期而遇。置换还增强了悲剧性,杀父娶母原本是一个无奈逃避的悲剧,《雷雨》发展成主动追求的悲剧,后者比起前者,更有悲剧感。《雷雨》的深层结构是人类行为中的永恒错误,它的表层内容却是时代追求的最强音,互为表里的两者之间不可能达成和谐统一,只会发生碰撞,产生巨雷。《雷雨》的震撼人心的效果来自深层结构与具体内容的对立所产生的张力,而这一切,都源于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对原型的置换。
《雷雨》表层叙述的是工人与资本家斗争、女性追求个性解放的现实生活事件,深层结构是杀父娶母的原型意象,理解这个作品,既需要把握它的时代性主题,又要发掘它的深层结构,惟有如此,我们才能认识《雷雨》的真正内涵和魅力。
作者简介:童献纲,浙江省衢州市衢州学院中文系讲师。
①霍尔等著.冯川译.荣格心理学入门[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4页.
②班斓,王晓秦.外国现代批评方法纵览[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7年版,第224页.
③⑤⑨(12)曹禺.雷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80页.
④童庆炳.原型经验与文学创作[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版,(3):第1页.
⑥班斓,王晓秦.外国现代批评方法纵览[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7年版,第218页.
⑦⑩(11)(13)曹禺.雷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81页.
⑧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21页.
(14)(15)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M ].上海: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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