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雷雨》:杀父娶母原型在现代中国的变体置换

作者:童献纲




  摘要:曹禺指出《雷雨》是自己的“蛮性遗留”以及他所描述的创作中不由自主的状态都符合原型理论关于原型及其激活的特征。《雷雨》所蕴涵的杀父娶母的原型既指它的命运主题,又指它的独特的形象构架。作为一部经典剧作,《雷雨》不是杀父娶母的简单的翻版,而是一个变体,经由置换之后,既表现出时代意义,又产生了审美意义的增殖。
  关键词:《雷雨》 原型 杀父娶母 置换
  
  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雷雨》是作为“社会问题剧”被阅读批评的;近年来,关于它的阐释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向,其中也有立足原型理论的研究,但往往局限于某一点,本文试图运用原型理论对它作一个较为全面的分析。
  原型(archetypes)一词的意思是“最初的模式,所有与之类似的事物都摹仿这一模式”。在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看来,原型是以象征和隐喻的方式反映出集体无意识的某些具体意象,它深深地镂刻在人的心理结构之中,是一种没有具体内容的形式,一种先验的表达的可能性;文艺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其实是作家凭借自己的原始幻想能力与对原型的敏感,将集体无意识及其结构形式从一种可能性转变为现实存在所作的呈现。加拿大文论家弗莱认为,原型是“典型的即反复出现的意象”,它可以把一部作品和另一部作品联系起来从而帮助我们把自己的文学经验统一成一个整体,原型批评的一个目的就是要发现作品的叙述和表层意象下的原型结构,并揭示出连接不同作品的原型模式,统一人们的文学经验。从荣格和弗莱的原型理论出发,我们可以发现,《雷雨》是杀父娶母原型在现代中国激活后的变体置换。
  
  一、创作主观反映了《雷雨》是原型的激活
  
  荣格将艺术创作分成心理学式和幻觉式两种类型,备受他推崇的幻觉式的创作,其创作素材不是人人都熟知的,它源自人类的心灵深处,是集体无意识中原始经验的心理积淀,其结构形式就是原型。幻觉式的作品是创作者的集体无意识在某个特定的环境中被激活从而转为意识的结果。从创作者主观意识到的内容和创作状态分析,《雷雨》非常符合荣格所描述的幻觉式的作品的创作特征。
  荣格认为,原型的内容——集体无意识是人类自原始社会以来世世代代的普遍性的心理经验长期累积的结果,它不产生于个人的经验,也不是个人从后天获得的,而是人生下来就有的,这种普遍性的精神机能在正常情况下不会转变为人的意识,但在特定的情境中它会被激活,呈现在文学作品中就是一再出现的意象。曹禺以自身的实践佐证了荣格的论点,他说促成他创作《雷雨》的是一种原始的或是野蛮的情绪,“《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曹禺的话,《雷雨》所写的不是曹禺的个人经验,而是深藏于他心灵深处的祖先们历经某种精神事件之后产生的心理体验的遗留。将集体无意识及其结构形式的原型纯粹视为生物机制的遗传,把创作看成是深藏的精神机能的激活通常认为是荣格原型理论的缺陷,其实,即使将荣格理论中的原型是“生物式遗传”修正为“社会性继承”,依然不妨碍我们将《雷雨》 看成是原型的—次激活。荣格指出,原型对于后人而言,“它们都是同一类型的无数经验的心理残迹”,它里面所包含的是人类命运的一些碎片。换言之,激起文艺创作的不是原始祖先经历过的完整的精神事件及由此产生的全部心理体验,而仅仅是一些残迹、碎片,激起《雷雨》创作的也正是某些残迹,碎片。“我初次有了《雷雨》一个模糊的影像的时候,激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
  荣格认为,“每当创作力量占上风时,人的生活就被潜意识所控制和影响,以对抗积极意志,意识的‘自我’就被秘密的潜流冲走,成为不过是对事件束手无策的旁观者。”这意味着原型一旦激活,创作过程就不完全受作者主观自觉意识的控制,而是受到作者心灵深处的集体心理经验的影响。《雷雨》的创作,也是由于某种心情的作祟,是受了不可理解的爱好的驱使,“自一面看,《雷雨》是一种情感的憧憬,一种无名的恐惧的表征。这种憧憬的吸引恰如童稚时谛听脸上划着经历的皱纹的父老们,在森森的夜半,津津地述说坟头鬼火,野庙僵尸的故事。皮肤起了恐惧的寒栗,墙角似乎晃着摇摇的鬼影。然而奇怪,这‘怕’本身就是个诱惑。我挪近身躯,咽着兴味的口沫,心惧怕地忐忑着,却一把提着那干枯的手,央求:‘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进入创作状态后,作者已然为一种情绪所控制。曹禺甚至更为明确地指出,在烦躁多事的夏天,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使人时常不由自主地回归到流着血的原始的野蛮的路,这理应是典型的原型情境的发生。原型具有很强大的审美功能,“一旦原型情境发生,我们会获得一种不寻常的轻松感,仿佛被一种强大的力量运载和超度。在这一瞬间,我们不再是个人,而是整个族类,全人类的声音一齐在我们心中回响。”人们在超越了《雷雨》描写的那个具体时代以后再阅读它,几乎毫无例外地都仍然会在内心产生强烈的震撼,这与原型的激活不无关系。
  
  二、《雷雨》蕴涵着作为主题和形象构架的杀父娶母的原型意象
  
  中外的古老神话中都蕴含着原型,杀父娶母原型较早见之于古希腊神话《俄狄浦斯的故事》,以后在历代的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参照童庆炳先生的《原型经验与文学创作》对原型意象的分类,《雷雨》一剧所蕴涵的既是作为主题的、又是作为形象构架的杀父娶母原型。
  作为主题的杀父娶母的原型,它所传达的是命运观念。《俄狄浦斯的故事》中拉伊俄斯与俄狄浦斯为了逃避命运惩罚的种种行为最终恰恰促成了杀父娶母预言的应验。在神的意志面前,人的任何努力——不管是逃避还是反抗都无济于事。神之于人,是一种非常恐惧而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古希腊人认为这就是命运。反观《雷雨》,它“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如若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这篇戏虽然有时为几段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性格吸引了注意,但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秘——这种种宇宙里的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使用它的管辖。这主宰,希伯莱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则’”。作者明确表明他所反映的就是“命运”,这也是读者在作品的阅读中可以真切感受到的。于是我们看到,在自然法则(命运)的支配下,人只是一堆可怜的“蠕动的生物”。繁漪、周萍等人如拉伊俄斯、俄狄浦斯一样试图摆脱命运,但他们的努力是徒劳的。“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非但如此,他们的所作所为进一步将他们引入死地。“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深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11)周萍要摆脱与后母的不光彩关系,却犯下了使妹妹怀孕的大逆不道的行为;繁漪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在一条艰难的歧路上“义无反顾”地追求着,最终导致了整个家庭的毁灭。“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运命,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宰着。”(12)即便如周朴园,他似乎是一切罪恶的渊源,似乎主宰了社会家庭的一切,其实卷入命运漩涡中心的承受了一切惩罚的正是他。自然法则之于人,同样是非常恐怖而不可抗拒的力量。《雷雨》对于自然法则——人之间的关系、对人的能力的理解与《俄狄浦斯的故事》对神——人的关系、对人的力量的作用理解如出一辙。它是通过讲述一个命运与人力冲突的故事来引起读者的悲悯从而使读者情感得到净化与升华。必须要把握的一点是曹禺对命运的理解不是古希腊人观念中的某个至高无上的神,也不是因果报应的宿命观,它是人性的弱点,人与自我、他人、社会道德规范、理性秩序的冲突及偶然性等交织在一起的强大而未知的力量。用曹禺的话说,是“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13)。命运的具体内涵的不同,不影响对《雷雨》杀父娶母原型主题的理解,因为原型的基本特征就是没有具体内容的形式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的存在与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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