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孤独的心灵 寂寞的情怀
作者:金毓敏
由此可见,《呼兰河传》的情感主题是“孤寂”。作品始终为萧红情结所笼罩,印证着作者与孤独、寂寞的特殊关系,更藉着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向我们揭示了萧红情结的源头。
二、呼兰河:孤独、寂寞的源头
美国心理学家迈· 凯梅·普林格尔认为:“为了使儿童能够从毫无自助能力的婴儿成长为成熟的成年人,从他们降生之日起,有四个基本的感情需要就必须被满足。”其中对爱和关怀的需要无疑是最重要的,“它为后来的一切关系提供了基础”。“这种需要通过孩子在诞生之时就体验到的连续不断的、可靠的、忠实的关系得以满足”。而这种关系首先是与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之间的。“只有基于幼儿时期儿童与父母之间这种爱的联系,儿童的个性才能得以健康的发展。”反之,“发展就可能受到阻碍或被扭曲”③。
而萧红的童年就是缺乏爱的,具体地说,是缺乏父母的爱。
在《呼兰河传》中,萧红是尽量回避这一话题的。她一直想用一生中得到的最真挚、最宝贵的爱——祖父的爱,来弥补这心中最深的伤。在一九四〇年,在萧红怀着孤寂的心情来到她人生旅途的终点站——香港,并过上更为孤寂的生活的时候,她似乎没有勇气再去直面这刻骨铭心的、无意之中已经左右了她一生的伤害了。然而,痛苦与欢乐一样难忘却,甚至比欢乐更深刻。所以《呼兰河传》中,萧红儿时的不幸仍不可抑制地几次露面。虽然用的是典型的“萧红方式”,轻松自如、不事雕琢,甚至有时可说是轻描淡写。例如:“……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但这更令人心酸、叫人扼腕。孩子得到父母、亲人的爱是多么正常的事,萧红却一直生活在父亲的冰冷,母亲、祖母的憎恶之中。
好在还有个慈爱善良的祖父!小时候得到的这唯一的爱,“是萧红日后所能得到片刻陶醉的主要泉源”。然而真的“有了祖父就够了”、其他的那些“都觉得算不了什么”了吗?如果萧红的父母和祖母在不给她爱的同时,也不要给她伤害,那单凭祖父的爱,萧红或许还能健康地成长。但事实并非如此。在“疾痛惨怛”没有人“不呼父母”的时候,萧红所回忆到的,只是“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其实在《呼兰河传》之前的一些作品中,萧红对她父亲的描述总是直言不讳的。在《永远的憧憬和追求》一文中,她说:
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然打碎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眼角,而后往下流着。
当萧红后来在哈尔滨过着极其穷困潦倒的生活时,无论弟弟怎样恳求,近在咫尺的呼兰的家她始终不回。她说:“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决不愿靠着立场与我极端不同的父亲的豢养……”何况当时亲爱的祖父已经不在人世,联系着萧红和她的家庭的“脐带”已彻底断开。
至于她的母亲,也比她的父亲好不了多少。在《家族以外的人》一文中,我们可看到她的母亲常常打她,还用石头砸她,甚至在夜深人静时,为了“惩罚”她,仍不让她吃饭和回房睡觉。可见,世界上最无私、最伟大的爱——母爱,对萧红而言简直就如美妙音乐于聋子、斑斓色彩于盲人,她是从来没有机会亲身感受的。
而《呼兰河传》中,因为创作时萧红正处于孤独和寂寞的顶峰、极其需要爱和温暖的缘故吧,她将祖父的爱作为主旋律,只写了祖母用针刺她、父亲一脚把她踢翻的事,关于母亲的也就只几笔带过了。但这同样让人触目惊心、过目难忘。
……祖母是有洁癖的,以她屋的窗纸最白净。别人抱着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上,我不假思索地就要往炕里边跑,……把那白白透着花窗棂的窗纸给捅了几个洞,……有一天祖母看我来了,她拿了一个大针就到窗子外边去等我去了。刚一伸出手去,手指就痛得厉害。我就叫起来了。那就是祖母用针刺了我。
……祖母已经死了,……而我还在后园里边玩着。……我顶着缸帽子(很大的酱缸的盖子——引者注),一路摸索着,来到了后门口,我是要顶给爷爷看看的。……虽然进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么方向,于是我就大喊,正在这喊之间,父亲一脚把我踢翻了,差点没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
这两件事分别发生在萧红三岁和五岁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父亲和祖母用以对待小萧红的天真烂漫的,竟是狠毒。
因为萧红在《呼兰河传》中的厚此薄彼,极力抒写她与祖父之间的爱和相处的欢乐时光,反而暴露了她童年感情生活的畸形。就如茅盾在《〈呼兰河传〉序》中所言:“《呼兰河传》给我们看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是的,除了祖父,就只有后园。萧红自己也坦白:“……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了。……刮了风,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样,在我却是非常寂寞的了。”“家里边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读到这里,我们不禁深思:究竟谁是萧红小时不公平遭遇的真正缔造者呢?据端木蕻良在一九五七年八月十五日的《广州日报》上写的一篇《纪念萧红,向党致敬!》的短文所揭示,萧红出生的确切日期是一九一一年端阳节,因迷信那天生不祥,所以将生日延后三天。但这一“不祥”在那些封建家长心中所造成的阴影可想而知,何况作为张家最大的孩子的她又是个女孩。这些使萧红在那个非常保守的家庭中受到冷落和鄙视是顺理成章的。归根到底,这是中国几千年积淀下来的封建遗毒在一颗弱小心灵上的肆虐,它才是残害萧红健康个性的真正刽子手。
正是在这个极端不健全的环境中,正是在这一过早经历而又极其深切的孤独寂寞里,萧红度过了她一生中成长最关键的时期。这一切所造成的后果也许离不开两种情况,一是叛逆,一是委曲求全。而在萧红后来的生涯中这两种情况正是交替出现的。萧红在这样的家中“委曲求全”了十几年后,终于完成难得的第一次“叛逆”,逃出了父亲的家庭。然而,事实并没有像祖父所说的:“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她“‘长大’是‘长大’了,却没有‘好’”。她又开始了在男性阴影下“委曲求全”的生活。两萧的朋友、作家聂绀弩曾在一篇散文《在西安》中,记录了他与萧红在西安大街上散步时萧红说的一段话:
“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样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