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孤独的心灵 寂寞的情怀

作者:金毓敏




  再说“侧面揭露”,这是非常有效的方法,同时体现着萧红因自己特殊的经历而形成的对当时女性不公平命运的更为深刻的认识。因为你是女人,所以做人家媳妇不能“太大方了”,更不能“一点也不知羞,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而且“十四岁就长得那么高”,也太不合理了。因为你是女人,所以自由恋爱结了婚也只能是人家的“野老婆”,而且由于嫁的是一个磨坊的磨倌,所以原先还“带点富相”的“膀大腰圆”也变成“穷骨头穷肉”了,结果你这个“不干不净”的女人死去也是理应如此。……这些无疑都是这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给予女性的特别“馈赠”。我们在哀叹这些女性悲惨命运的同时,势必会去追索“悲惨”后面操纵着的“魔手”。而面对着这些活生生的悲剧,我们心中的不平必然更加强烈。这便是同样接受到这一“馈赠”的萧红,用来“报答”这一“馈赠”的最好方式。
  由此可见,《呼兰河传》的情感主题是“孤寂”。作品始终为萧红情结所笼罩,印证着作者与孤独、寂寞的特殊关系,更藉着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向我们揭示了萧红情结的源头。
  
  二、呼兰河:孤独、寂寞的源头
  
  美国心理学家迈· 凯梅·普林格尔认为:“为了使儿童能够从毫无自助能力的婴儿成长为成熟的成年人,从他们降生之日起,有四个基本的感情需要就必须被满足。”其中对爱和关怀的需要无疑是最重要的,“它为后来的一切关系提供了基础”。“这种需要通过孩子在诞生之时就体验到的连续不断的、可靠的、忠实的关系得以满足”。而这种关系首先是与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之间的。“只有基于幼儿时期儿童与父母之间这种爱的联系,儿童的个性才能得以健康的发展。”反之,“发展就可能受到阻碍或被扭曲”
  而萧红的童年就是缺乏爱的,具体地说,是缺乏父母的爱。
  在《呼兰河传》中,萧红是尽量回避这一话题的。她一直想用一生中得到的最真挚、最宝贵的爱——祖父的爱,来弥补这心中最深的伤。在一九四〇年,在萧红怀着孤寂的心情来到她人生旅途的终点站——香港,并过上更为孤寂的生活的时候,她似乎没有勇气再去直面这刻骨铭心的、无意之中已经左右了她一生的伤害了。然而,痛苦与欢乐一样难忘却,甚至比欢乐更深刻。所以《呼兰河传》中,萧红儿时的不幸仍不可抑制地几次露面。虽然用的是典型的“萧红方式”,轻松自如、不事雕琢,甚至有时可说是轻描淡写。例如:“……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但这更令人心酸、叫人扼腕。孩子得到父母、亲人的爱是多么正常的事,萧红却一直生活在父亲的冰冷,母亲、祖母的憎恶之中。
  好在还有个慈爱善良的祖父!小时候得到的这唯一的爱,“是萧红日后所能得到片刻陶醉的主要泉源”。然而真的“有了祖父就够了”、其他的那些“都觉得算不了什么”了吗?如果萧红的父母和祖母在不给她爱的同时,也不要给她伤害,那单凭祖父的爱,萧红或许还能健康地成长。但事实并非如此。在“疾痛惨怛”没有人“不呼父母”的时候,萧红所回忆到的,只是“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其实在《呼兰河传》之前的一些作品中,萧红对她父亲的描述总是直言不讳的。在《永远的憧憬和追求》一文中,她说:
  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然打碎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眼角,而后往下流着。
  
  当萧红后来在哈尔滨过着极其穷困潦倒的生活时,无论弟弟怎样恳求,近在咫尺的呼兰的家她始终不回。她说:“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决不愿靠着立场与我极端不同的父亲的豢养……”何况当时亲爱的祖父已经不在人世,联系着萧红和她的家庭的“脐带”已彻底断开。
  至于她的母亲,也比她的父亲好不了多少。在《家族以外的人》一文中,我们可看到她的母亲常常打她,还用石头砸她,甚至在夜深人静时,为了“惩罚”她,仍不让她吃饭和回房睡觉。可见,世界上最无私、最伟大的爱——母爱,对萧红而言简直就如美妙音乐于聋子、斑斓色彩于盲人,她是从来没有机会亲身感受的。
  而《呼兰河传》中,因为创作时萧红正处于孤独和寂寞的顶峰、极其需要爱和温暖的缘故吧,她将祖父的爱作为主旋律,只写了祖母用针刺她、父亲一脚把她踢翻的事,关于母亲的也就只几笔带过了。但这同样让人触目惊心、过目难忘。
  
  ……祖母是有洁癖的,以她屋的窗纸最白净。别人抱着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上,我不假思索地就要往炕里边跑,……把那白白透着花窗棂的窗纸给捅了几个洞,……有一天祖母看我来了,她拿了一个大针就到窗子外边去等我去了。刚一伸出手去,手指就痛得厉害。我就叫起来了。那就是祖母用针刺了我。
  ……祖母已经死了,……而我还在后园里边玩着。……我顶着缸帽子(很大的酱缸的盖子——引者注),一路摸索着,来到了后门口,我是要顶给爷爷看看的。……虽然进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么方向,于是我就大喊,正在这喊之间,父亲一脚把我踢翻了,差点没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
  
  这两件事分别发生在萧红三岁和五岁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父亲和祖母用以对待小萧红的天真烂漫的,竟是狠毒。
  因为萧红在《呼兰河传》中的厚此薄彼,极力抒写她与祖父之间的爱和相处的欢乐时光,反而暴露了她童年感情生活的畸形。就如茅盾在《〈呼兰河传〉序》中所言:“《呼兰河传》给我们看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是的,除了祖父,就只有后园。萧红自己也坦白:“……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了。……刮了风,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样,在我却是非常寂寞的了。”“家里边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读到这里,我们不禁深思:究竟谁是萧红小时不公平遭遇的真正缔造者呢?据端木蕻良在一九五七年八月十五日的《广州日报》上写的一篇《纪念萧红,向党致敬!》的短文所揭示,萧红出生的确切日期是一九一一年端阳节,因迷信那天生不祥,所以将生日延后三天。但这一“不祥”在那些封建家长心中所造成的阴影可想而知,何况作为张家最大的孩子的她又是个女孩。这些使萧红在那个非常保守的家庭中受到冷落和鄙视是顺理成章的。归根到底,这是中国几千年积淀下来的封建遗毒在一颗弱小心灵上的肆虐,它才是残害萧红健康个性的真正刽子手。
  正是在这个极端不健全的环境中,正是在这一过早经历而又极其深切的孤独寂寞里,萧红度过了她一生中成长最关键的时期。这一切所造成的后果也许离不开两种情况,一是叛逆,一是委曲求全。而在萧红后来的生涯中这两种情况正是交替出现的。萧红在这样的家中“委曲求全”了十几年后,终于完成难得的第一次“叛逆”,逃出了父亲的家庭。然而,事实并没有像祖父所说的:“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她“‘长大’是‘长大’了,却没有‘好’”。她又开始了在男性阴影下“委曲求全”的生活。两萧的朋友、作家聂绀弩曾在一篇散文《在西安》中,记录了他与萧红在西安大街上散步时萧红说的一段话:
  
  “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样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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