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时间消蚀生命的叹息

作者:任湘云




  既然“沉思人”就是“水边人”,则此时已从他所选取的两组意象排列和咀嚼中解脱出来,回到现实。他再一次感受和体悟到现实生命在时间面前的无能为力,体会到时间的永恒。他看到了水,也许他还想到“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想到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想到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想到……生命的变动不居,一切难以永恒。“水哉,水哉!”水边人终止了静思默想,喃喃自语,他有无尽的感慨,都浓缩在这简单而深重的叹息里。它似呼告,似挽留,又似无边的失望。这里,眼前的“水”与抽象而具体的时间扭结在一起,融化成一片思想和情感的氤氲之气。“古代人的情感像流水,/积下了层叠的悲哀。”/关于“水成岩”的知识再次发挥了作用。它使作者(也许就是那水边人)对人类乃至宇宙人生的历史进入了一个更为宏观的关照,然而,他并不作纯粹理性的说明,而是将所悟心得置诸具体形象。他悟得了亘古不变的悲剧之源。人,虽号称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仍不过是有限的物种之一,它逃不脱自然的法则。作为有思想、有情感的生物,至多不过是使生命的过程更具有意识,从而也更加具有悲剧性体验。人类历史,就是无数个体悲剧不断上演的历史,历史的前行,就是悲哀与悲剧不断积累的过程,就像水成岩是一点一点地形成,经过漫长的岁月,最后变得坚硬。
  悲剧过于深刻,过于司空见惯,使它变得既不为人所关注,也使人原本善感的心灵麻木和坚硬,正如那冷硬的岩石。
  谁把那悲剧的盖子揭开? 那个“水边人”“沉思者”或者“traveler”(旅人),在偶然洞见了宇宙生命的玄机之后,他得到了什么呢?
  从结构上看,第一行“水边人想在岩上刻下几行字迹”,领起第二至第七行。第二行至第七行均为水边人想刻下的内容:“大孩子”的疑问与其所引发的“母亲”关于照片、瑰艳的回忆,母子两人或惊讶,或感伤于自己的“发现” ,构成一个戏剧化的场景。第八行与第一行相呼应,浅浅的勾勒出“水边人”或“沉思人”的深邃而善感的形象。第一行,他开始想象并寻找表达心中情思的意象。在接下来的具体形象(场景)的叙说后 ,他果断地结束了“母亲”的可能一发不可收拾的 “想起”,出之以“水哉,水哉”叹息式的自语。着意强化“水” 的意象,引起读者去思索传统文化中“水”的特殊的意义。但诗歌若到此结束,似与诗题无涉,也易与传统诗文用“水”表达时间雷同而显得本诗无多少新意可言。因此,诗在最后两行,明喻、暗喻并用,道破题旨,将全诗的感伤失落的意绪纯化并升华到哲理的高度,展示了宇宙人生的普遍的、终极的意义,犹如高僧顿悟,使我们对人生具有透彻的本质的把握。我们未能看见情感的瀑布,因为卞诗人总是“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动物’”。“喜爱淘洗,喜爱提炼,期待结晶,期待升华”。正如有学者指出,卞之琳既无意把力量从生活的蜜汁里抽象出来,也就不可能陷入苦难的大泽。诗人根本就不想追问什么,他更愿意接受古典诗人“诗化人生”逍遥:“让时间做水吧,睡榻作舟/仰卧舱中随白云变换,/不知两岸桃花已远。”
  时间是永恒的,只有人、只有自我,只有自我的生命是刹那的、有限的。人在这个无限的时空结构中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感到自我的孤独和寂寞。和孔子水边的慨叹,陈子昂登幽州台的浩歌,苏轼赤壁赋的感伤与旷达一样,卞之琳的《水成岩》反映的是中国知识分子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那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和寂寞感。但他们同时又不甘心承认人的存在是渺小的、瞬时即逝的,不能不为人的存在、自我的存在找到永恒性的证明,以摆脱在时间和空间面前所感到的孤独和寂寞。他们努力寻求一种平衡,为生命找到一种理性的证明,一种足以平息内心焦虑的旷达,一种智性的从容和安详。卞之琳所要表达的是:古人与今人,有生命的人和无生命的宇宙万物,人生的得失,七情六欲……都不过是宇宙历史运演的一种形式,一种过程罢了。我以为,这种指证是无力的,因为作为自然现象的天和地是不会从根本上消失的,而自我的生命却是要从根本上消失的。理性上的说明,不足以消除内心深处的孤独感和寂寞感,到底是意难平。
  
  作者简介: 任湘云(1969-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四川警察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学研究。
  
  ①《论语·子罕》。
  ②李泽厚:《论语今读》,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227页。
  ③④卞之琳:《卞之琳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50页、第53页。
  ⑤卞之琳:《雕虫纪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页。
  ⑥李怡:《中西交融的理想和现实——论卞之琳诗歌的文化特征》,载《江海学刊》199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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