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时间消蚀生命的叹息
作者:任湘云
大孩子见小孩子可爱,
问母亲“我从前也是这样吗?”
母亲想起了自己发黄的照片
堆在尘封的旧桌子抽屉里,
想起了一架的瑰艳
藏在窗前干瘪的扁豆荚里,
叹一声“悲哀的种子!”
“水哉,水哉!”沉思人叹息
古代人的情感像流水,
积下了层叠的悲哀。
——卞之琳《水 成 岩》
《水成岩》这首诗在卞之琳诗歌选本中虽多被编录,但学界对其作深入研究的成果却极为稀罕,而卞之琳本人对此诗所做专门夫子自道,笔者也无缘得见。笔者认为,《水成岩》把对现实的观察上升到一个新的哲学高度,对时间和生命做出了深刻的思考,充分体现了卞之琳诗歌对哲理和克制的一贯追求,值得引起足够的重视,本文对此试作探析。
在地质学意义上,水成岩系由岩石破坏后,砾石、砂、粉土或粘土经沉积固结作用而成,以河流为主动力,风与冰河作用次之。卞之琳这首诗虽以“水成岩”为题,却既未描述水成岩的性状,也未讲述水成岩的形成原理和过程。作者所预设的读者是已具备这一基本知识的。那么,水成岩又何以与本诗所表达的思想情绪发生关系呢?我认为,诗人敏锐地感悟到水成岩的形成过程与人类的生命历程之间存在一种异质同构的关系,一种本质上的相通之处。水成岩成为人类乃至宇宙某种生命本质的象征。
初读这首诗,我们首先联想到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①孔子在水边发出的浩叹,千百年来,不知引发了多少文人墨客关于时间与生命的沉思。在这里,似乎也已然构成了卞之琳这首《水成岩》的原型。时间以其流动不居,显示永恒,又反照出生命的短暂。但真正的时间则只存在于个体的情感体验中,这种时间是没有规定性的某种独特绵延,它的长度是心理感觉的长度,正如席勒在《审美书简》中所言:“我们不再在时间中,而是时间以其无穷的连续在我们心中。”作为时间现象的本体,只有在情感体验中才成为本体。人在对象化的情感客体即大自然或艺术作品中,观照自己,体验存在,肯定人生,此即家园,此即本体——人生和宇宙的终极意义。在这里,过去、现在、未来才真正融为一体而难以区分。在这里,情感即时间,时间即情感。人面临死亡所感到的虚无(人生意义)在此才变为“有”。废墟、古物、艺术作品均因此由“无”(它们本身毫无实用价值或意义)而成为“有”。中国传统诗文中的“人生无常”感之所以是某种最高感受,正由于一切希望、忧愁、焦虑、恐怖、惊讶、失望、孤独、喜悦等等均在此“人生无常”感前自惭形秽。②而卞诗则直指这一人生的本质。
诗的第一行,“水边人想在岩上刻下几行字迹”。“水”和“岩”第一次出现,并和诗题“水成岩”相联系,继而使诗歌由“水成岩”这一特定的物象(意义生成点),引申,联想到人及人的历史情感生成。
人总是在与对象的关系中认识自己。第二、三行,“大孩子见小孩子可爱,/问母亲‘我从前也是这样吗?’”可以看出,正是 “小孩子”这一“他者”的出现,“大孩子”照见了自己的存在,在与“他者”的比照中,他找到了自身的缺陷。他看见因为时间的变化和作用:他已经变得远离了“可爱”,失去了被欣赏的特点。这一发现,如烙铁烫伤了他的心灵,他开始了对自己的不满,并从此不得安宁。
小孩子的可爱,不过是天性的自由、活泼、单纯、无邪,如春天的嫩芽儿富含生机。它成为人类最宝贵的经历和记忆。然而,正处于童年的人自身是无法从理智上领悟童年无可比拟的价值和可爱的。“大孩子”在成长为大孩子的过程中,也必定经历了童心、童贞、童趣失落的痛苦与无奈。面对着“小孩子”这一面明镜,“小孩子”的可爱,引得“大孩子”或成年人时时反顾,正说明了所谓成长或成年,不过是以失去“可爱的”为代价。所以,当人们回忆童年往事时,总是满怀温馨又充满惆怅。时间对于生命的剥蚀悄然无声,往往使人在蓦然回首中怦然心惊。
从本质上讲,母亲和孩子不过是排列在时间链条上先后的不同的环节。 “我从前也是这样吗?”看似“大孩子”的浅浅一问,却关乎人生根本问题。这是人对自身的困惑与追问。这一问,使母亲陷于同样的困惑。由于年龄以及可能由此导致的经历的复杂性,“母亲”想起了更多更具体的生命中的深刻印痕和重要片断。“母亲想起了自己发黄的照片/堆在尘封的旧桌子抽屉里,/想起了一架的瑰艳/藏在窗前干瘪的扁豆荚里”,母亲想起了自己的从前,想起了自己的童稚、青年时代及其无可追寻的青春和幸福。这里“发黄的照片”,因为照片记录的是某一阶段的瞬息状态,它一产生,就意味着过去,它的褪色发黄正是时光流逝的结果,这一意象被用于指称业已远去的早年时光。然而照片“堆在尘封的旧桌子抽屉里”。“堆”和“尘封”这两个词语,实在是大有深意存焉,必须引起高度重视。“堆”说明过去的照片是很多的。那么我们进一步提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照片呢?照片是用来对人生某一阶段或某一有意味的场景、状态作记录的,所谓立此存照,以兹纪念。所以拍照,必有其值得纪念的地方和缘由。我们可以推想,“母亲”之所以早年拍这么多照片,也是因为有“小孩子”可爱罢了,而且是极可爱的呢!然而,那些记载了“母亲”童年岁月的照片被几乎随意的“堆”放着,而且是在一个“尘封的旧桌子抽屉里”,未有刻意的保存和精心的呵护。她不曾念念于自己的美好过去,也没有沉迷于对往日的回忆与自恋中。对于生命中的最纯美也是最脆弱的部分,母亲“尘封”它,不轻易去触摸它,让它在时光的流逝里沉睡,而自己“不觉两岸桃花已远”③。这是中国特色的消解生命焦虑的心理模式。
然而那沉睡的记忆与失落的伤痛已经醒来。
可以想见,“母亲”的思绪犹如闸门被轰然打开,生命的沧桑百感倾泻而下。诗人在此却没有任其情感的野马自由驰骋,而是显示了他一贯的冷静与节制。他让“母亲”温柔地“想起了一架的瑰艳/藏在窗前干瘪的扁豆荚里”的瑰艳,艳丽的鲜花,在此作为一个意象,象征着母亲早年的美丽和她甜美而热烈的爱情。 “一架的瑰艳”, 无疑是“母亲”青春美貌丰收的爱情。只不过,这一切都已消失,为忙忙碌碌的日常生活所掩盖,冲蚀,以致逐渐的趋于被忘却。光阴似流水,又似雕刻刀,冲刷,形塑着每一个个体生命。时间就是那至高的造物,它一边在毁灭,一边在塑造。人的生命的悲剧是无可遁逃的。
生命被时光剥蚀,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过去”慢慢地在我们身边堆积起来,越来越高,仿佛正在将我们围起来,要将我们掩埋。在对现实的忍受中我们体验着生的平庸与无聊,在对过去的反顾中咀嚼着生命曾有过的光华与温馨。然而生命总是以现在来掩盖过去,又以将来诱骗着我们继续活下去。“干瘪的扁豆荚”掩盖了“一架瑰艳”,诗意与美被掩埋在庸常的生活之流中,几近于无。但身心的印记毕竟是无法抹杀,在各种有意无意的镜照或自我审视中,人们会发现自己的衰变,引发人生易老的无尽的感喟。“悲哀的种子!”“母亲”这一近于判断性的喟叹,发自肺腑而近乎悲怆。随着这一声“悲哀的种子”,“母亲”生命的一切欢欣委然在地。
“‘水哉,水哉!’沉思人叹息”,“沉思人”是谁?与“水边人”有何关系?罗伯特·伯宁(Robert Payne)编选的《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当代中国诗选·伦敦,1947)收入卞之琳自译的《水成岩》时,“水边人”“沉思人”皆译为“the traveler”(旅人)。由此,为我们理解此诗指示了门径。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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