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红楼女儿集锦
作者:耿胜英
“有其主必有其仆”,平儿配凤姐,堪当其任,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如果说凤姐将贾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平儿则将凤姐上下里外收拾得一丝不乱。凤姐初会秦钟,平儿度情择礼;凤姐放钱取利,平儿说谎遮掩;凤姐病中,平儿代政;甚至凤姐撒泼,还要平儿挨打。没有平儿,凤姐就不会如此处处到位,事事周全,正如李纨所说,平儿就是凤姐的一把“总钥匙”。
可是,主仆二人又有着天壤之别。一个那么强硬,一个那么柔韧;一个辣味十足,一个却平和入理。平儿不是凤姐的附属,而是独立的一个。她忠心女主子,同时也处处回护男主人;她眷顾贫寒的邢岫烟,同情可怜的尤二姐;至于“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和“判冤决狱平儿行权”,虽是私情好意,却行得正大堂皇。在探春面前,她乖顺而不卑不亢;在袭人、鸳鸯等面前,亲和而若即若离;在众下人面前,严明而讲情讲理。“谨以事上,和以待下”(冯家眚《红楼梦小品》)的平儿,善良而能干,平凡中透射出不平凡的光芒。
三小姐探春,诨玫瑰花,美而有刺儿,“朴而不俗,直而不作”,是贾府本家小姐中最出色的一个。作者对她欣赏有加,在十二钗曲词的排序上,她先于二小姐,甚至还在湘云之前。她的才学可以和林薛争锋,情思高雅,又有三分凤姐的英气,而知书识字,乃凤姐所不及。做闲暇的小姐,她活得很优雅,做管事主子,她面面俱到,可以应付自如,所以,老太太、太太对这个姑娘都是偏爱的。只可惜她有一对龌龊的母亲和弟弟,她无比厌恶他们,斥赵姨娘“阴微鄙贱”,赵国基更不入她的眼,根本不认他为母舅。在探春看来,她是主子,她的亲娘之属全是奴才。至于真正的奴才,她打了王善保家的,骂了王住儿媳妇,更是毫不留情。书至后半部,由于各种因素,探春身上少女可爱的一面变得越来越少了。
贾母的、也是贾府的首席大丫头鸳鸯,虽然事务没有平儿繁杂,地位却是独一无二的。老太太行酒令,鸳鸯是令官儿;老太太摸牌,鸳鸯是眼睛;老太太的家私,却是鸳鸯借当;有鸳鸯料理,老太太的生活才会有条不紊地过下去。大笔刻画鸳鸯有两处,一为誓绝鸳鸯侣,表现了一个丫头最朴实的尊严,最强烈的反抗;二为偶惊鸳鸯散一回,将一个少女的羞怕和对女伴的真情写得入木三分,生动感人。而在与凤姐、平儿等人迎合嬉笑时,鸳鸯的活泼机敏、伶俐可爱同样是掩盖不住的。
这个超强队伍中的四位女性,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凤姐偏外发,辣气刺鼻;探春偏自卫,刁利熏心;平儿内秀,柔里带刚;鸳鸯外慧,圆中有方。将她们放在一起,实在会令须眉低首,自叹不如的。
四、宝钗与袭人
在大观园中,人事关系极繁杂,情谊往来极细微,怎样才能做到如鱼得水,左右逢源,确是门学问。宝钗和袭人这一主一仆,即深谙此道。
在现实生活中,小至群体,大至整个社会,都存在着一些有形无形的规范和标准,宝钗和袭人是向之积极靠拢的人。说她们是“卫道士”不免苛刻了点儿,她们只是抱着一种简单的想法去行事,怎样过得更好,怎样更适合周围环境,是她们的行为准绳。袭人深知如何软硬兼施,紧紧抓住宝玉,先占地步;明白必须讨太太的好儿,才得稳妥。宝钗更是技高一筹,全府上下的人,都陆续被她的端庄和平“征服”了。她们二人共同的特点是浑厚善良里窝着脑力心机,与幼稚憨直的湘云、单纯可爱的香菱比,她们显得成熟稳重、中庸流俗,甚至圆滑世故。在金钏儿跳井、三姐自刎、湘莲出家后,宝钗对王夫人及薛姨妈的“安慰语”,哪里像个年轻女孩子说的话?袭人密谏太太一节,满纸曲折顿挫,老气横秋,连作者似有所褒扬的“花解语”一段,读来竟令人不禁作呕,厌恶至极。宝钗的心计世故更是无所不在,老太太爱听的戏,爱吃的饭,爱猜的谜,她都要奉承;衣服、人参,物虽小却解燃眉之急,当然博得王夫人的欢心;甚至赵姨娘母子也受到她的惠泽,真可谓无孔不入。当然这些是无可非议的,宝钗就是个周到的人,可“金蝉脱壳”一节,也未免周到过了头,以至别人受了池鱼之殃。袭人号称“第一贤人”,她也就处处努力维护这一称谓,难免有虚伪造作之嫌。回目中也曾以“贤”注钗,其实是太过洁身自爱、明哲保身而已。如此一来,她们没有了真实感,即便难得的灵光一现,也会被蒙上灰尘,黯淡三分的。
大体上讲,不论是作者还是宝玉,对宝钗都是不无溢美之词的。当然,黛玉是其心上第一人,可无论如何,宝钗的位置一点不亚于颦儿,只看红楼梦曲词的安排措辞,足见作者对于二人毫无轩轾。袭人的尽心尽力、无微不至,也是难得的,她在怡红院的地位是晴雯等人无法超越的。可是,支走袭人遣晴雯送帕,却说明了袭人与宝玉心灵的异质;拿着生日帖子弃宝钗而去找黛玉,不也是同样的缘故吗?“山中高士晶莹雪”是如此可堪爱慕,但那与宝玉无关;“温柔和顺”、“似桂如兰”,却与宝玉无缘,到底枉自好胜争强,空忙活一场,也是白白。
这是一种生存方式,在这一方面,宝钗和袭人堪称八面玲珑的典范,她们与生活环境是那样地和谐融洽,即使当周围满是荆棘时,也会四处逢生,比别人过得更好,更强。
五、黛玉与晴雯
“尤物”这个词,早在脂批中使用过,用它来形容黛玉和晴雯再恰当不过了。此外,包括龄官、芳官、尤三姐、金钏儿在内,都属于性高而情炽的一类,现将之列在一处进行论述。
金钏儿是王夫人的大丫头,首次出现于第七回,春云乍现,即活泼有态。正式登场到了三十回,宝玉和她说笑了几句,也无甚不雅不洁之处,却遭到了王夫人的打骂,被赶了下去。金钏儿气愤不平,羞辱难当,投井自尽了,应了那句“金簪掉在井里”的谶语,就这样死了。一般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宝钗就这样劝慰过心存不安的王夫人:“岂有这样大气的理?虽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当然宝玉并不这么认为,所以有了“撮土焚香”一节奇妙文字,山断云连,余波可观,同时,也是在借宝玉赞美金钏儿姑娘。同样昙花一现的是尤三姐,自六十三回来贾府,至六十六回归情天,不长的篇幅,却将一个风情万种的尤三姐刻画得栩栩如生。先看她的一个片段: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无半刻斯文,两坠子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
如此绰约风流的人物,却心有所专,而且坚执不移,她慧眼识宝玉,芳心属湘莲,情性高爽炽烈。但也正是被情所累,绝代佳人瞬间无从寻觅:“可怜揉碎红满地,玉山倾倒难再扶,芳灵慧性,渺渺冥冥,不知哪里去了。”
鸳鸯剑斩鸳鸯,令人扼腕痛惜。
大观园十二个女伶中最夺目的两个:龄官和芳官,也是作者倾情描画的人物,她们年龄虽小,却有着无限韵味。“龄官画蔷”与“情悟梨香”二回文字,动静结合,互隐互现,明传暗示,把个痴情、任情、矫情的小姑娘写活了。而芳官更加生动,作者不惜琐细地写她与宝玉的亲密无间而又纯洁无瑕,写她对柳五儿母女的诚心真意,寥寥闲笔中,一个聪明伶俐、俊俏活泼的小丫头如立目前。龄官与芳官同样任性不屈:一个敢驳贵妃的话,一个则与赵姨奶奶厮打对骂,个性张扬,自由自在,实乃作者之功,读者之福。
说到晴雯,只宜赞叹。
在老太太眼里:“晴雯那丫头,我看她甚好,……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语、针线多不及她,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在凤姐口中:“若论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她是个“使力不使心”的,高傲爽快,不矫情,不虚落,天生丽质,风流灵巧,别说众丫头们,就是一般的主子姑娘也是跟她不上的,居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冠,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