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歧路上的哭泣
作者:秦韶峰 王 琼
三、长安:一级一级走向无光的所在
张爱玲论“娜拉出走”的口吻是十足的回忆式的语气:“中国人从《娜拉》一剧中学会了‘出走’。无疑地,这潇洒苍凉的手势给予一般中国青年极深的印象。”(14)她还用自己离家出走的实例说明,她完全出于精打细算,而非神圣的目标。她说:“在家里,尽管满眼看到的是银钱进出,也不是我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得到我,最吃重的最后几年求学的年龄反倒被耽误了,这样一想,立刻决定了。这样的出走没有一点慷慨激昂。”(15)娜拉作为时代激情的象征和富有感召力的形象彻底沉入记忆之河,被置诸于强有力的反讽之域而变形。“出走以后怎样”的问题本身被消解,“堕落”或“回来”无从谈起,实际上无从出走,走也不过走到“楼上”。张爱玲的质疑是双重的,她不但敏锐地觉察到“娜拉出走”象征的激情已趋消退,而且从女性的角度体察到了出走的无力与艰难。从根本上而言,女性族群的卑微地位,说明了封闭拘囿的闺阁场所(如家、楼上),本来就是父权社会为女性精心设计的牢狱蓝图,而女性的“人生大事”就是以家庭闺阁为中心。
在《金锁记》中,张爱玲把对女性之间关系的描述作为一种文本策略,真正背弃了男性强势话语与民族国家论述的指导与束缚。《金锁记》让女性自身得以解说自己的历史命运,这不仅质疑了中国传统文化与道德规范(与“五四”新文学相通),不仅对民族论述的优越性进行了干扰和挑战,而且在宗法父权体制内做了反控与反指涉的努力,也是对新文学中女性反省能力缺乏的一种反思。
长安,如张爱玲所说:“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16)扮演着病态母亲和男性家长双重角色的七巧,把自己对爱情婚姻的反感与罪恶感全都强加给长安。十三岁的长安在好奇与纯真的年纪里,七巧就粗暴地为她的爱情定义:“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17)七巧就这样把自己的被禁忌被剥削的人生历程中的经验都复制给了长安,从而在欲望的享乐与禁止两端,扮演着宗法家长式的道德惩罚的天平。而对于长安来讲,则是一系列的来自母亲的攻击、报复与惩罚。为了成功地把女儿留在身边,七巧强迫长安裹脚,阻挠她求学,教唆她吸鸦片,使尽手段破坏她和童世舫的恋爱,始终把长安的幸福视为一种罪恶。而长安,就像宗法社会中的普遍女性一样,扮演着父权指派给她的角色,把自己定位于从属的位置中,定位于七巧遵从的父权秩序的法则中。当童世舫追问长安为什么退婚时,长安道“我告诉过你了,不是因为你。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我母亲……”(18),而文中的叙述者在这里也禁不住反问:“这在中国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罢?”(19)长安就这样屈从了母亲,消除了“她知道她母亲会放出什么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20)的恐惧。但这种屈从所付出的代价是长安无以言说的痛苦与忧伤,包括她的欲望与人格,都不免被其中的焦虑和耻辱所指称。
但是,软弱驯服的长安也有奋飞的渴望。即使她如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她也要发出香味,她也会“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21)。虽然是另一个人在吹她从来没听过的另一个调子。她与童世舫又认真地做起了微妙而尴尬的朋友。这是长安最后的逃离姿态。而七巧对于爱情的受挫体验让她“有着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22)。她当年无情地戳破了季泽,扼杀了自己的那段不伦之恋。而现在,她又用谎言把自己的女儿陷入了与当年的自己同样痛苦的情境之中,给长安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加上了一个不堪的尾巴。而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受骗者德国留学生童世舫竟没有能力像当年的七巧那样识穿谎言。
如果说当年的七巧之于季泽是一个男权宗法体制下的他者,不得不陷入容忍与反抗、“真的”与“假的”的从属困境,那是出于一种弱者的怨憎。而现在,她已经成为男权宗法体制的散播与延续,残忍地对记忆中的男性以及男权社会中的弱者实施仇恨与报复。七巧通过压制女儿的爱情建构自我主体,纾解自己的压抑、不满和愤怒。但这同时又体现了她自身自我分裂的矛盾性,从而把自己和女儿都推向更尖锐、更复杂的认同危机之中。这时的七巧与长安都成为彼此的一面镜子,都同样地看到了彼此的过去和未来。而长安则没有能力为自己的性别角色定位,选择了承受内囿与匮乏:“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儿,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23)这里荒凉而无救赎,有的只是人性尊严的屈服与难堪,是女性主体丧失后的凄厉色彩,是对父权压抑的控诉与解构。张爱玲在《金锁记》中淋漓尽致地向我们展现出,女性人性中的弱点以及在宗法父权下女性意识的畸变是她们人生荒芜的根本原因。
四、“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24)
整个新文学从幼稚热情走向成熟平静,从主流的民族国家话语到边缘化的个人表达,从人的外部走进人的内部,从理想人生走向了现实人生。这是整个新文学女性认识系统内部的自我深化与更生。但是,回顾女性寻找自我主体所走过的历史道路,陈东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的序文中就已指出:“自从独秀先生那篇文章起,到现在整整十年了。妇女们虽然有了新生活的局面,但三千年的历史,总还常在梦中变成魔鬼去吓她,使她们常在梦中哭醒。就是白天,生活也没有正确的标准;自古道‘歧路亡羊’,妇女现在可不站在歧路上吗?”(25)是的,“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中国女性自我启蒙的路还很长,这也许是中国女性的历史宿命。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秦韶峰,湖北郧阳师专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儿童文学;王琼,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3级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①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浪漫的一代 》(The Ro-mantic Generation of Modern Chinese writers),哈佛大学出版社,1973年版。译文转引自伊丽莎白、埃德《鲁迅与易卜生》,王家平译,《鲁迅研究月刊》1991年第9期。
②见陶毅:《关于赵女士自刎以后的言论(选登)(一)》,仲明:《关于赵女士自刎以后的言论(选登)(二)》,陈启民:《赵玉贞女士自刎纪实》,均原载《女界钟》特刊第一号,1919年11月21日。
③胡适:《李超传》,1919年12月1日《新潮》2卷2号;蔡元培:《李超女士追悼会之演说》,1919年12月13日《北京大学月刊》第506号,署名:蔡孑民。
④-(13):鲁迅:《鲁迅小说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12月版。④⑤第223页, ⑥第228页,⑦第231页,⑧⑨第224页,⑩(11)第230页,(12)(13)第237页。
(14)张爱玲:《走!走到楼上去》,原刊1944年4月《杂志》月刊,第13卷第1期。
(15)张爱玲:《我看苏青》,见《张爱玲散文全编》,第260页。
(16)-(24)张爱玲:《张爱玲代表作》,华夏出版社,1999年10月。(16)第66页,(17)第65页,(18)(19)(20)第79页,(21)第80页,(22)(23)第81页,(24) 第83页。
(25)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1928年版,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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