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人生的无奈

作者:陈西洁




  
  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闻一多先生曾指出,中国古代文人有一个源远流长的“感事”传统。“感事”不同于“记事”。记事者,重在对“事”的客观叙述;感事者,重在对“事”的感受与体悟。事的色彩淡化,情的韵味加强,作家主体性得到强化。白居易的《长恨歌》对感情的把握细腻真切,尤其是天人之隔的凄苦相思描写,更是哀婉动人,他诉说、宣泄、投入的是什么?不是一种讽喻,一种爱情,一点感伤所能解释的。我们透过文本,从创作心理深层来看,它也折射出诗人自身深深的人生无奈。这首诗不是历史的纪实,而是诗人对现实、人生的重构,成为白居易深层人生无意识的再现场所。白居易对李杨爱情的咏叹,寄托着自己的深情。据《白居易世袭家族考》《白居易生活系年》等书可知,白居易年轻时与出生于普通人家的姑娘湘灵相爱、同居,成为事实上的夫妻。但由于两人没有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于社会门第观念和风尚的阻碍,两人没有能正式结婚。据考证,白居易早年的《长相思》《潜别离》《花非花》《冬至夜怀湘灵》《凉夜有怀》《寄湘灵》等诗,均与此次恋爱经历有关。
  《长相思》云:“妾居洛桥北,君住洛桥南。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两人相识很早,交往时间很长,结下很深的恋情。《寄湘灵》《冬至夜怀湘灵》两首诗中都明白地提到她的名字。《寄湘灵》:“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杆独自愁。”《冬至夜怀湘灵》:“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从中可见两人不仅是恋人,且已成为事实上的夫妻。唐代社会礼防风气虽或比较松弛,但这种非父母成命、媒妁所定的结合,转变为正式婚姻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潜别离》写出了两人的离别之苦:“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此诗感情极其沉痛。“甘心”意谓别无出路,无计可施。可见两人分别是由于客观压力,在现实的选择中,白居易的情感屈从于社会道德伦理。《长恨歌》写于白居易正式结婚的前几个月,白居易为失去了与湘灵相会的可能而痛苦万分。“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是冰冷的现实中白居易真切的感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正是借李杨悲剧抒发自己的痛苦与深情。借李杨人生的矛盾与冲突,展现了诗人自己道德与感情世界的矛盾,他肯定人的情欲,但面临道德压力时仍无法摆脱历史、时代及自身思想的局限,屈从于传统道德、社会伦理,于是产生深深的人生无奈,人生苍凉感。白居易被贬江州时所作《感情》诗云:“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自吾谪江郡,飘荡三千里。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今朝一惆怅,反复看未已。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况经梅雨来,色暗花草死。”对信物的珍视传递出对感情的珍视,斗转星移二十余年,其感情还是那么深挚。江州失意,“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的伤感,何尝不是《长恨歌》投射的深深无奈的回响。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白居易把自己人生的无奈投入《长恨歌》,寄寓在李杨爱情故事中,并且把它泛化为人类普遍的爱情与道德的冲突,泛化为普遍意义的人生无奈。为此,这首诗保持着它不衰的艺术魅力,感染着历代无数读者。由于长诗涉及了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安史之乱,因此被偏执于社会性的阐释,忽视了其中普遍的人性意义,贬抑人性,以政治功利价值观整合人的灵魂。对个体需要,自我价值的蔑视与扑灭,是传统文化的弊端之一,从两汉经学到宋明理学,强调的是群体伦理价值,汩灭人性。而爱情的追求是人正当的生命需要,但它往往与社会群体规范相矛盾,两者具有一种不可调和性。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就是鲜明的一例。由于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妃子,就必须遵从礼法,顾全国家,忘我的爱情生活,在他们是不能有的。李杨故事触动了白居易内心情感那条敏感的弦,使他抛弃简单的批判与歌颂,展现了更广阔更复杂的社会矛盾与人物的内心世界,感叹李隆基痛楚的无奈,感伤自己深沉的无奈,又何尝不是宣泄着整体的人生的无奈。传统文化与个体价值的冲突,在《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已显得无可奈何,民歌作者只能找到死这条反抗之路。白居易第一次以文人的自觉意识,感受抒写人生存的困境。《长恨歌》以后,这种痛苦的思索成了文人的自觉。李商隐《马嵬》“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与白居易思想最为接近。贵为天子的玄宗尚如此无奈,何况常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又包含怎样痛苦复杂的内涵?陆游与唐琬真挚的恋情,又何尝不是以压抑自我价值屈从于传统伦理道德?这种人生的苍凉回荡在历史的高空,这就是《长恨歌》深厚的文化意蕴。历来对《长恨歌》的讽喻之说,受政治、历史观念的影响,这些已得性观念,往往先入为主,使读者带着一种相对的倾向性去读文本。这种成规存在于作品中,存在于阅读中,使读者局限于帝王身份,在讽喻中兜圈子。语言最初并不是表达思想或观念,而是表达情感或爱慕的。抛却这种成规,剔除帝王后妃之念,用自己的审美体验重构作品,从李杨刻骨铭心、凄恻缠绵的故事中读出新的意义,读出其中深藏的最普遍的人性意义,感受亘古回响的人生苍凉。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陈西洁(1969- ),陕西澄城人,渭南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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