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人生的无奈
作者:陈西洁
关键词:《长恨歌》 主题 人生的无奈
白居易创作的一贯特征是主题明白易懂,创作意图得到很好的贯彻:或在作品的开头结尾发议论作提示,或如新乐府那样加小序作说明。所以白诗的主题阐明一向不存在什么困难或争议,而长恨歌是一个例外。白居易对其创作所作的分类,也是一种主题的归类,讽喻诗与感伤诗即分别代表了他诗歌的两大主题——道德与感情。正如其诗所谓“风情”与“正声”:“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编辑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
《长恨歌》的主题究竟是什么?一直是古今中外研究者所争论的问题。从古人的评论来看,不外两种意见,一种认为是讽喻,“讥明皇迷于色而不悟也”(明唐汝询《唐诗解》);另一种认为他仅仅写了李、杨的爱情,“不过述明皇追怆贵妃始末,无它激扬”(宋张邦基《墨庄漫录》)。二十世纪以来研究界对《长恨歌》的主题更是众说纷纭,隐事主题说、讽喻主题说、爱情主题说、双重主题说、时代感伤主题说等等。 优秀的文学作品,所蕴含的思想往往是比较复杂的,需要经过长久探讨,深入分析,才能揭示其底蕴。千古传唱的《长恨歌》,留给人们思索、猜测的东西实在太多。它所包容的历史内涵与美学意蕴是非常深刻而丰富的。但是,历来对《长恨歌》主题的分析,始终未能脱离开它的题材,没有离开作品的成规,受历史背景的钳制太深。白居易创作《长恨歌》,既参照了真实的历史记述,又服从于民间传说中形成的李杨爱情故事的主题和情节模式。因此,人们侧重点不同,就从中释读出不同的主题内涵。从创作心理的角度分析,长诗传递给人们的,是一种深深的人生无奈,他将这种无奈投射在文本中,表现为李隆基的人生无奈;透过文本,使人探视到白居易世界观中道德与情感的矛盾冲突;从人类情感的共性来看,更隐含着传统的中国人深深的人生无奈。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在人类文化长河中,爱情之流始终跃动着瑰丽的浪花。传统封建礼教的影响以及多年来的政治原因,使我们对古人爱情之作的评价不够合乎实际。西方文学中爱情作品重写爱情过程,我国古代文学则多写爱情的不顺利,情欲得不到满足而受到阻遏。相思爱恋之情在《诗经·国风》中已有诸多描述,抒写相思痛楚:“云谁之思,西方美人”(《邶风·简兮》);“云谁之思,美孟姜矣”(《鄘风·桑中》);“有美一人,伤如之何”(《陈凤·泽陂》)。屈原的赋继之成功地升华为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追求,表现求之不得的执著咏叹。此后,汉乐府《上邪》、《有所思》等急切真率地表达相思,《古诗十九首》,华美动人的《洛神赋》,刚柔各具的南北朝乐府民歌,风靡一时的宫体诗,丰富拓展了相思触发媒介及情感层次,《玉台新咏》集此间爱情相思作品之大成。唐代边塞、宫怨、闺怨诗大兴,相思主题更受人关注。《长恨歌》继承了传统的爱情题材,又不拘泥于传统的诗作所反映的爱情层面,蕴含着丰富复杂的人生情感和丰厚的文化内蕴。
我们从长诗本身来看,白居易没有受历史事实的束缚,没有把李隆基和杨玉环仅仅当作历史上真实的皇帝和后妃来刻画,而是利用他们的爱情题材,对他们的爱情赋予一定程度的普遍意义。作者对李杨爱情的真诚专一,对他们爱情的执着追求,抱着歌颂赞赏的态度,而对其爱情的悲惨结局,又深表同情,从而表现出作者善良的愿望。白居易也没有因袭陈腐的传统观念把杨玉环作为“女人祸水”来鞭挞,而是把变乱的祸根归咎于李隆基的“好色”。表明李隆基既是爱情的追求者,又是爱情的破坏者,他追求爱情,沉溺于爱情,而荒废了政治,违背了道德。在政治、道德与情感的激烈冲突中,他又抛弃爱情,希图挽回政治,回归道德。爱情的追求与破坏,天人之隔和生死之别的矛盾,就构成了这个具有特殊性的爱情悲剧中的两个主人公的“长恨”。对唐玄宗来讲,这是一种深深的人生无奈。
唐玄宗励精图治,治理天下。他大权在握,不免也志得意满,寻求美丽的女子。他是皇帝,也是具有普遍人性的人,爱江山,更爱美人,是他难以逃脱的人生图式。“汉皇重色思倾国”,诗歌起句就一语道出唐玄宗寻觅佳人的切切情思。偏又是“御宇多年求不得”,追求不得,便会思之弥烈。价值是需要的反映,唯有在需要难以满足时,价值便愈显得重要而珍贵起来。杨玉环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绝色佳人使李隆基忘掉了君王身份,忘掉了朝政,“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以至于“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时达到了爱情的最高境界,情感投向专注于一体。持讽喻说者正是据此批评李隆基,整个一个荒淫奢侈的“好色”天子。然而,白居易对男子好色的看法却很宽泛,他认为男子对美色,即对美丽女子的追求是人的正常而自然的欲求。“尤物惑人”是白居易无法剔除的认识,但他又强调自己和普通人一样不能免情:“噫!予非圣达,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事来搅情,情动不可柅。”(《不能忘情吟》)《李夫人》云:“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古冢狐》:“忽然一笑千万态,见者十人八九迷。假色迷人犹若是,真色迷人应过此。”人皆有情,君王与普通人一样有情,一样会为色所迷。因此,“汉皇重色思倾国”的褒贬色彩便十分含混。《太平广记》卷四九四《夜明帘》载开元间张说门下教授书生自辩:“睹色不能禁,亦人之常情。”唐明皇形象正反映了中唐士人普遍具有且公然宣称的这种思想。随着诗的发展,“重色”已不再具有任何贬义了。“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诗人渲染他们忘情尘世,沉醉于缠绵的情境中。然而好景不长,“渔阳鼙鼓动地来”,一语不谐和音,破坏了这美丽的人间仙境。马嵬坡前,六军不发,贵为天子的李隆基此时也无力保全他心爱的妃子,眼看着她“宛转蛾眉马前死”。在安全需要没有得到满足的情况下,他把“爱的需要”推到了后面。在江山与美人面前,他选择了江山,在安全与爱之中,他选择了安全,忍痛含恨舍弃了心爱的妃子,这一选择包含着中国男子千古而来的思想积淀。然而,面对杨玉环的死,他并非平静自然,“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恋恋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李商隐《马嵬》)
诗歌感动世人的正是这凄绝的人生无奈。政治变乱的发生,心爱妃子的失去,使玄宗见月伤心,闻铃肠断。天旋日转,车驾回京,路过马嵬,“不见玉颜空死处”,玄宗内心是极其复杂的。他选择了江山,却并未因此而得到江山。做了太上皇的玄宗,牺牲了爱情,又失去了政治前途,可谓两手空空,这时他对杨玉环刻骨铭心的爱与深切的思念,才更增添了令人同情的成分。“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物依旧而人已逝,触物生情,怎能不朝暮垂泪?生物钟周期性的变化,微妙地影响主体的审美体验与艺术创造,相思缘此涌起最动人的时刻是黄昏、夜晚、风雨之时和春秋两季,“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凄凉的晚景,政治上受排挤,被软禁的境遇,更加深了相思之情。“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孤独焦灼中,心理时间与宇宙时间拉开了悬殊的距离,与“春宵苦短日高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翡翠衾寒谁与共”更是伤心主人公心灵的倾诉与无奈的呼喊。然而悠悠生死之隔,竟然梦中相见也不曾实现,相思情切,凄婉动人。因此,海上仙山的出现,虽属浪漫主义虚构,却真实感人。幻境中的贵妃依然美丽如故,更增添了超尘脱俗的美,她重申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海誓山盟使她痛楚,究竟何时才能打破这天人之隔,比翼双飞,连理共栖呢?美好的过去一去不返,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只有饮不尽的绵绵长恨,“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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