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生命主客体融合的生命悲歌

作者:黄 萍




  摘要:南宋的社会现实没有使辛弃疾成为挽救民族危机的英雄,却使他把自己特殊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一吐于词,吟诵出一首首流传千古的生命悲歌。在词人众多的词作中,我发现辛弃疾有一类凭栏之词。作为生命主体的词人,其情感与作为生命客体的栏杆紧密融合,不断深入,难分难解。这是一种特殊的情结,我们称之为栏干情结。
  关键词:辛弃疾 生命主体 生命客体 生命悲歌 栏干情结
  
  宋词被誉为宋一代文学之胜。在宋词中,有众多的登楼凭栏之作,在现实生活中,作为生命主体的词人有忧无处排解,有愁无处诉说,有愤无可发泄,有思无人理会时,便登楼凭栏,将满怀的悲愤或忧思诉诸栏杆:
  
  楼高莫近危栏倚。(欧阳修·《踏莎行》)
  怎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柳永·《八声甘州》)
  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姜夔·《点绛唇》)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岳飞·《满江红》)
  到黄昏也,独自个尚凭栏。(赵鼎·《行香子》)
  ……
  他们把自己冷落不遇的压抑感和屡遭排挤的悲愤感一吐于词,他们把自己对恢复中原坚决抗金的热望一吐于词,他们把自己在情感与事业上的挫折和痛苦一吐于词。在这里,栏杆已不再是一个冰凉而默然的物体,而是生命主体情感的依托。只有凭栏远眺,他们胸中的块垒才能坠落;只有凭栏远眺,他们心中的苦闷才能随风飘散。
  然而,在这些词人那里,栏杆也只是个依托而已,只是个感情的暂时寄存地而已。他们中没有谁有辛弃疾对栏杆的那种情感。辛弃疾特殊的人生经历和社会处境造就了他特殊的生命追求,作为生命主体的他,“空前绝后地把自我一生的人生经历、生命体验和精神个性完整地表现在词中”,使他的江南游子式的惆怅悲愤和壮志未酬的情感痛苦具有了最震撼人心的内容。词人的众多凭栏之作,既是词人当时的情感抒发,也是其人生经历和思想历程的见证,生命主体对栏杆情感的变化,亦是词人人生情感的变化。作为生命客体的栏杆与作为生命主体的词人在这一曲曲生命悲歌中不断融合,最终形成了一种深厚浓郁的情结,即栏杆情结。
  
  一、栏杆拍遍
  
  宋玉曾在《高唐赋》中写道:“长吏堕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叹息垂泪,登高远望,使人心瘁。”李白在《古风》中也说:“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可见,文人登高望远的行为早已有之。辛弃疾生长于金人占领区,自幼就决心为民族复仇雪耻,收复中原失地。他的情感自然有别于宋玉和李白。同时,作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辛弃疾·《永遇乐》)的英雄壮士,“辛弃疾的心态,既不同于晏、欧诸人的从容平和,苏轼的超然旷达,秦、周等人的悲戚哀怨,也不同于南渡志士悲愤渐平之后的失望消沉”,他所表现的是生命主体更深广的社会忧患和人生苦闷。词人南归后一直没有受到重用,长期辗转沉沦于州县,满怀壮志无法实现,这就使他产生了作客他乡,江南游子般的不遇之感。
  一个清秋的傍晚,词人独自登上建康城的名胜赏心亭。词人放眼望去,浩淼的长江在目光的极限处与天合一,秋色无边无际。远处群山起伏,有的形如碧玉之簪,有的状似青螺之髻。如果是在太平之时登楼凭栏,如此秀美的景致一定会让生命主体心旷神怡,而将慷慨激昂之词留于后人,而眼前却是国难当头,山河不再,此情此景,只能满怀“愁”与“恨”。词人站在赏心亭上,红日西沉,夕照映楼,孤鸿哀鸣。此时词人手扶栏杆,目送孤鸿,抚今追昔,心中感慨万千,便写出了名作《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罗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糄英雄泪。
  
  这时,生命主体“故国沦陷,国耻未雪的仇恨和焦虑,故乡难归,流落江南的飘泊感,英雄无用的压抑感和壮怀理想无人理解的孤独感,交织于胸”。这些情感在生命主体的胸中如烈火般冲突,他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来呼出他的生命悲歌。栏杆,只有栏杆。因为他所拥有的便只有沉默的栏杆了。他挥手猛拍栏杆,却仍然“无人会,登临意”,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孤独感。拍遍栏杆,即使无人知晓,但手和栏杆的接触可以使生命主体意识到自身的存在,让生命主体更加清醒和冷静地去面对黑暗而孤独的现实。
  作为生命客体的栏杆,已成为生命主体孤独和无奈时的依托。生命主客体在这里开始了实质意义上的融合。
  
  二、休去倚危栏
  
  “宋词中对登望之悲表现得最精致、最成熟、最完美”。而在这些登望之词中,辛弃疾表现得最为深刻。辛弃疾渡江南来,壮怀激烈,每于登临之际,一掬男儿之泪。一一七九年,词人由湖北转运副使调任湖南转运副使。当时他南渡已经十多年了,虽然胸怀抗金救国,光复中原的宏图大志,却始终不被重用,未能实现杀敌报国的理想。词人从亲身经历中深深感受到南宋统治集团的昏聩无能,奸佞当道,贤士遭妒,政治黑暗,国势日蹙,北伐无期,面临自己的抱负不能施展,眼看岁月蹉跎,青春流逝,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哀思。这次由湖北入湖南,也不会有何作为。于是,触景生情,写下了《摸鱼儿》这首摧刚为柔的名篇: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词以“更能消几番风雨”起头,“突兀而起,激切不平,在反诘中蕴含着极度悲伤的感情内容”。生命主体“由惜春留春转而怨春,表现出强烈的时间意识和对英雄生命徒然流逝的惋惜怨恨”,春已归去,留春不住,一切都让生命主体感受到现实的不尽如人意。词人身处小山亭上,暮春之景让生命主体的情感变得幽愤难平。这时,“他以炽炽燃烧的感情‘炽炉’,把许多本来不相关的生僻的词典事典的‘药石’,融化成了有效而完美的艺术金丹”。于是,美人遭妒的怨愤之情便与生命主体的怀才不遇之情“融化”在情感的“洪炉”中。
  邓红梅曾说:“他不仅作为一个失志的爱国者感受着他的时代生活,还以被猜忌的敏感的自北投南者感受着它。这使他胸中常蟠结着一股勃郁愤懑之气,随处辄发,触物而鸣。”“玉环飞燕”之流,让生命主体建功立业的“佳期”化为泡影。此时,词人身在亭上,但心中的悲愤已使他看不到任何希望,他好想再靠近一点,手扶栏杆,使劲敲打,但他深深地知道,暮春的“斜阳”“烟柳”只能让生命主体更加失落甚至失望,凭栏而望,不如不去凭栏,不去远眺,不去思想,让身在高处的生命客体保持一份独立的静默。词人说“闲愁最苦”。这种苦,是英雄失路的痛苦,是理想破灭的痛苦,是故土不复的痛苦。
  生命主体在众多痛苦汇聚于胸时想到的仍是栏杆。因为只有处于高楼的栏杆,才能成为生命主体情感的引发点,才能让生命主体的英雄悲歌破突于心,让挣扎灵魂去体味那一句: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三、凭栏却怕
  
  辛弃疾的一生是矛盾的一生,“他一方面难以平息失志的苦闷,对于南宋官场加诸他的打击愤郁不平,也难以忘怀抗金复土的英雄之念。另一方面他又借山水徜徉来安慰自己的精神苦闷,借学道问佛来化解自己因壮志难酬和壮心不已的冲突而产生的沉痛感”。他曾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他曾说“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然而,辛弃疾毕竟不是陶潜,他是忧世者,不是隐居者。他的一生,只能仗剑而行。一一九四年,词人卸任福建安抚使,时年词人已五十四岁,在途径南剑州时,便作下了这首沉郁顿挫,劲气内转的词作《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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